拒绝平庸和消费,以诗歌重建人类的价值链和价值秩序
——谭畅访谈欧阳江河
2014-11-15欧阳江河谭畅
□欧阳江河谭畅
拒绝平庸和消费,以诗歌重建人类的价值链和价值秩序——谭畅访谈欧阳江河
□欧阳江河谭畅
谭畅:今天很高兴能邀请你来广东美术馆聊一聊诗歌、当代艺术,甚至包括诗歌和其他艺术门类跨界的问题。首先你是诗人身份,但本月在广东美术馆刚刚举办的《士者如斯》何多苓油画展,你担任了策展人;你自身又写书法,在文人书法界也颇有影响。在当下各艺术门类的边界被打通的情况下,这几个方面的问题我们都可以聊聊。
关于新诗九十年
谭畅:当然我们还是先从诗歌作为一个切入点,读者最大的兴趣点就在于两位的诗人身份。对于当代诗歌,你是重要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可称之为长着双腿的诗歌史教材。关于中国现代汉语诗歌,我们一直在说新诗九十年,你认为当下的诗歌创作究竟走到了哪个阶段,存在哪些问题,你个人对之有什么期待?
1.写与不写
欧阳江河:可能我经历了那么几个写作的阶段性。我自己这个阶段性的划分非常有意思,靠停写不写来划分,我差不多十年不写,十年内写了十首诗歌,差不多等于没写。我第一个写作阶段是在四川,写了差不多11—12年,后来离开四川去了美国,这个阶段并没有让我终止写作,但诗歌写作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在美国待了五年,完全不在中国。回来以后十年里停止了写作,这十年的停止不等于我就不写。就像希腊的哲学家苏格拉底不写东西,但你不能说他不是哲学家,他一辈子不写,但活在哲学思考的状态里。他的思想,他的阅读,他对世界的看法,对自我的看法,都是一个思想家的看法,所以他是一个思想家。我觉得诗人可能也是这样的,最重要的是,你是生活在一种怎么样的状态里,你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对自我的看法,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里。我们的写作,其实只是对这种状态,对你作为一个诗人的状态的一种表达与呈现。所以不写也是写的一部分。
天天在写,天天喝酒,天天在聊天,天天在画画,展览,讨论,好像就是一个艺术家或诗人,这样最后构成了一个诗歌江湖。我个人认为这种诗歌江湖的存在没关系的,挺好的。但我个人对诗歌的理解可能比较苛刻,我认为在作品里一定要传达一种刚才我所说的诗人的状态,诗歌高速运转的高的情感状态、情感强度,一种鲜活的智力运转状态,带有问题意识,始终在提问题,始终在感知人类的活生生的状态,只是用语言传递出来。这些东西是我所看重的诗歌的本身。这比阶段性的江湖的流派更有意义。
2.中国在世界上的诗歌形象
谭畅:根据你个人经验,你认为当下中国的诗歌在世界的平台上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欧阳江河:中国当代诗歌慢慢地通过不同的方式呈现在全世界的诗人圈子的面前。有几种途径,如有不少诗人出去朗诵,直接和同行接触交流,不光是在汉学界这样狭小的专业圈子里,或翻译的圈子里,而是和同行们直接交流。像我是比较多的一个,还有西川、翟永明、王家新、于坚等很多诗人用这样的交流方式,每年都有。另外还有一种就是出版,以外语出版个人诗集,比如我的诗集,翻译了两本德语的,法语、英语各一本,应该说是非常成功的。不是一般介绍性质的成功,而是参加一些讨论会,直接与西方的同行,甚至包括像印度的同行,通过翻译很深入地面对面地交流。
从这个情况来看,中国自己原来没有这个自觉,就是以前写作关起门来进行,我们提出的问题,关心的问题,我们形成的语言,表达的诗歌的意象,我们所带出来的问题意识,更多的是自己内部的一个封闭的状况的碰撞。现在这几年,把内部问题意识慢慢带出,我们所传达的中国的形象,通过诗歌语言把它传递到全球,跟其他的语言形成一个最高意义上的对话。
谭畅:无论是诗歌文本还是诗人个体,都需要直接进行对话和碰撞。
欧阳江河:稍微回溯一下,2007年的时候,有一个纽约文人的代表艾略特·温伯来中国。他被称为苏珊·桑塔格去世之后公认的代表,墨西哥的帕斯就是因为他的翻译拿了诺贝尔文学奖。另外他也是北岛的译者,他不懂中文,但北岛懂英文,跟他合作出了三本诗集,获得很大的成功。
他到中国来曾经提出过一个问题,北岛在场,我、杨炼、王家新、于坚等都在。他提的是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他说,我们理解你们中国,我们现在整个西方世界对你们中国的崛起非常恐慌,因为你们中国的形象不是通过诗人来传递的,只是通过一些小说家,这些小说家又更多地写的是民国或者民国以前的中国,而且是很黑暗的甚至东方主义意义上的中国。没有通过诗人传递的当下的中国。我们对当下中国的理解是通过你们的政治家、经济学家、军事家或者媒体获取的。这是个让我们感到很恐慌的中国。我们西方的高级知识分子、文人、艺术家想通过你们诗人的作品了解中国的时候,想从我们的同行去了解中国的时候,这样的中国是缺失的。
这一年是2007年。他提出的质疑弄得我们目瞪口呆,因为我们对西方的了解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从纯政治或者经济、军事去了解的,我们是通过对他们的诗人和小说家的翻译去了解一个文化传递的西方。我们现在了解的德国、俄罗斯,是从哲学家、诗人、画家、音乐家那里了解的。对于法国、美国,我们也是这样了解的。我们翻译他们大量的文学作品,最好的文学作品,很多的翻译家倾巢而出,把所有的智慧和一生的追求都奉献在上面。
谭畅:中国曾有一批最好的文人都做了翻译家。
欧阳江河:我们可以了解诗歌意义上的西方,但现在一个西方的同行反过来告诉我们,我们想了解一个诗歌意义上的中国太难了。所以,近几年我们更加致力于这些方面的交流。
谭畅:2007年至今也有五六年了,国外反馈怎么样?
欧阳江河:像我的英语诗集重印,在诗集封底,他们当代最伟大的诗人FoluoSi Gander的评价是:把一个中文的天才翻译到一个英文的天才。我觉得如果是好的翻译,我个人是不会丢脸的。
3.诗歌语言成了媒体语言
欧阳江河:新诗有90年的历史,最近比较热闹,包括你刚才提到的语言体操现象,这都随消费时代,泡沫化而产生,阅读和写作也免不了受时代精神的影响。语言体操就是语言泡沫其中一种现象,语言背后没有生命鲜活的状态,在最后的表达中,语言变成一种操作性的东西,尤其受到现在的消费语言手段,比如微博、彩信、微信等这些语言的操作手段和传播手段的影响,每个人都是一个自媒体。媒体意识形态进入了诗歌语言的传播和形成这样一个过程。
我原来有一个说法,朋友你随便选择,没关系,但敌人一定要小心翼翼地选择,因为最后发现你越来越像你的敌人。就像本来诗歌语言天然是媒体语言的敌人,但现在诗歌语言成了媒体语言一个很重要的构成部分。媒体语言就是交流语言,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短命的,短频快,迅速消失,迅速变成语言垃圾。语言就像纸币一样,只是一个价值符号,我传递了价值,语言本身就是这么存在的。诗歌语言本来应该像黄金一样,它除了传递一种价值,它本身就是价值。当这两种语言越来越像以后,黄金就变成纸了,所以出现了纸黄金。资本和零花钱也越来越像,即使是不同的语言。语言本身作为一种消费现象,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包括诗歌语言。庞德说,历史是永久的新闻,它没有办法被消费掉。
4.感动也是一种消费
欧阳江河:有时我们写作要注意反向,逆向思维,一个跳出来的角度是非常重要的。比如刚才我们说到的有些人认为诗歌写作是不是不能感人。“诗歌写作就是应该感人的”这已经变成固定见解和定义了。那么这个感动是什么意思呢?是在诗人个人自传的意义上吗,眼泪的意义上吗,爱情的意义上吗,记忆的意义上吗,衰老的意义上,或死亡的意义上吗?不同的出发点就有不同的感动。现在最能让我们感动的就是微博上那种煽情的东西,微博上的感动是一种消费,这种感动我不但不愿意加入进去,而且是坚决反对的。因为这种感动里已经包括了我们语言的乱象,语言的消费,语言的媒体化,以及会导致的语言暴力。
我最近在谈一个概念,就是大国写作,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指大文化这样一个整体的概念。关于我们中国古老的文化整体,像我在《黄山谷的豹》里采用的,中国古已有之的“豹的语言”,不是我们现在鼠标一点的“老鼠的语言”。
民主也是媒体意识形态上的民主,在这种意识形态下,民主就变成人人平等,诗人和你说的贱人的差别被取消。一人一票,这是一种数字时代。在民主面前,文盲、诗人、哲学家都是只有一票,民主变成不是把人往高处拔,而是把高的人砍掉,砍得和矮的一样平。
5.消费时代的人格矮化
欧阳江河:希特勒时代和现代有很大的区别。现在人类进入消费时代以后,进入一个新资本主义时代,有种种新的特征。原来我们认为是绝对政治核心领域价值的东西正在退出,在边缘化,而原来我们认为不是政治问题的东西,正在变成非常奇怪的政治特别核心的力量,在影响这个时代,影响人性。在这样的情况下,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阿伦特所说的“恶的平庸化”,它导致盲目,导致人类忍受力的一种机械化。特别可怕的后果是导致美的平庸,善的平庸。导致向善的力量,改造的力量,良心的平庸。这样很可怕,最后连自我表演也变得平庸了。
希特勒时代恶的极端化,至少是不平庸的。战争的结果导致西方的社会转型,包括社会、政治、文化的转型。但中国的转型是从一个极权社会转向资本主义,不是封建,一点都不封建,国家资本主义。从国家社会主义变成国家资本主义,是在和平的状态下进行的,没有宗教的调节,没有那种意义上的戏剧,诗歌起的作用很有限,小说起的作用是东方主义的作用,大作家、大电影,包括美术家,他们都是“去政治化的政治”。他们潜在的读者,他们的倾诉对象以及想要取得喝彩的那些人都是西方的,媒体意识形态统治一切。
现在什么都是消费,思想成了消费,政治也成了消费。而且政治成了坏的意义上的政治,是基于管理意义上的政治,而管理又是钱权结合,腐败等等,很多东西都出来了。再加上自媒体、微博等的推波助澜,我个人认为,就变成了一个全民参与的消费现象和语言暴力现象。
诗歌和信仰的澄清作用、扭转作用、升华作用全都没了,或者被挤得非常边缘,变成一个自我净化、静悄悄的、个人的东西。这是很有问题的。
西方看不到作为文化最高表现的诗歌,及在诗歌这个意义上所传达出来的中国印象,这让他们感到恐慌。因为我们传达的是媒体意识形态上的,一个全民参与的,语言暴力的,语言狂欢的这样一个中国,而这个中国又被娱乐化,被消费化,到最后所有危言耸听的东西都成了平庸的问题。小资现象可能是善的平庸化。媒体狂欢这种暴力的、全民参与的,这种动不动就咒骂,包括把诗人污名化的消费,只是小小的组成部分,包括所谓的社会公益,也是一种消费现象,因为没有实质性,而变成语言狂欢和语言暴力。它的实质性完全被取消了。骂已经变成一个类似随地大小便的东西。
谭畅:这种还不怕,怕的是本来比较知名的诗人、教授所起到的社会引导作用。他们互骂、对骂的过程中给你产生节操碎了一地的感觉。狗咬狗,一嘴毛,把所有的东西都拉低了、撕破了。而且它已经成为一种策略。如果你找到他本人,问他怎么会那么说,他会讲,大家都这么说,我只有用他们的语言才能有效沟通。他不是把自己也贬低化了么。
欧阳江河:我是流氓我怕谁的逻辑。人到了这个地步,就没办法了,我就是流氓,就是暴民,就是恶棍,就是恶,你怎么办?他已经把自己最低限度地降到这么低了,然后他再要求你来拔高,这就没办法了,全民已经参与,这是一个真正的乱世。
谭畅:我比较震惊的就是教授和痞子可以一起合作,一起用同样的语言去骂那些不那么有名的年轻人。他们怎么做到的?怎么搞定自己的内心?
欧阳江河:他们已经完全知道了网络语言、微博语言是怎么使用的。这是一种全民娱乐化,娱乐至死,狂欢至死,暴力至死,丑恶至死,恶到死,你就没办法。但恶到那个地步,恶本身就平庸化了,就这么简单。因为名人本身已经变成一个群众现象了,成为了群众的一员。
6.文学的回报是什么
欧阳江河:我们被这些东西给绑架了,我们怎么能从这些角度去谈论诗歌?从消费的角度,从媒体的角度,从暴民的角度,从对骂的角度?诗歌和这些东西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在这样的语境里去谈论诗歌,你永远就是被绑架,永远就只是他们的一个回声,一个影子。我的诗歌与他们毫无关系。在这样毫无关系的语境里,我的诗歌才有可能生存,有可能吸氧。他们的臭氧、二氧化碳、灰尘、乌烟瘴气、雾霾和我的诗歌有关系吗?没有关系!他们没有我的诗干净也没有我的诗脏!我可以干脆是毒!你要说低,我比你还低,要说高,我高高在上,飞起来。
欧阳江河的诗歌从定义到写作到阅读,完全与他们没有关系。我再举个例子,最近在佛山,和某些学院派的评论家有很大程度上的断裂,某种程度上我甚至想决裂,因为他们太平庸了。他们的理解、知识、写作能力,他们对诗歌的看法太平庸了,还在援引比如说来自徐志摩和穆旦这样的,在我看来,可能连二流诗人都不是的例子。他们认为我不尊重他们。我差点把一个比他们更好的前辈诗人的名字拉出来批判,后来我想想,算了吧,我留点厚道。
他们如果还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我的诗歌,他们永远理解不了。那么好,我只能讲,那我不是诗人。想从我的诗歌里像从徐志摩的诗中一样,获得一点小感动,那么我提前告诉你:对不起,没有!Nothing!诗歌语言后面没有一个活的诗人智力的、心智的状态的话,语言再好都没有意义。那是一个死的语言,死的语言也可以是很好的,但我们要让它活起来。
想起马尔克斯有一次在接受媒体访谈时提出的一个问题,他的回答非常精彩。一个媒体记者问马尔克斯,你搞了一辈子的文学,文学对你的回报是什么?马尔克斯回答说,我认为文学的回报是,假如我是一个高速运转的,高智力的,高心智的这样一种大脑的、心灵的运转状态,当我遇到另外一个同样是高度运转的、活的、心智智力很高的,带着问题意识运转状态的人的话,我能够一眼就认出他。这就是文学的意义。
换句话说,如果这样一个高度运转的、活的、心智智力很高的、带着问题意识运转状态的诗歌状态在你面前运转的时候,你没有认出它来,说明你不是另一个最好的状态。你只是一个死的状态。当你遇到另一个人的时候你会一眼认出他来!你会跟他有个沟通。你如果不是那个状态,你认不出他。
诗歌是对其他艺术有力的提醒和监督
谭畅:我们接着谈谈你刚才已经触及到的诗歌与艺术跨界和无界的话题。
欧阳江河:诗人,诗意性是非常高的。有一段时间,诗意被认为是乡愁啊,传统的东西,或者是保守的东西,有意被去掉,追求扁平艺术,只剩下形式感、风格本身,不要它的内涵。但这个趋势经过十几二十年的实验,不断推向极端,已经被艺术家本身给否了,看穿了,是一个历史骗局。
谭畅:故意的一种姿态。
欧阳江河:包括去掉诗意本身也是诗意的一部分。这一历史轨迹被他们自己识破了。所以诗意是什么东西?诗意并不是被你单独地狭隘地认为就是优美、伤感,就是感动。不仅仅是。是生命的状态。诗歌用什么语言和形式表达不重要,重要的是被表达出来之后呈现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的状态。生命的感动、冷漠、毁灭也好。价格是一个消费概念,伴随物,又是一种市场的概念。当代艺术中,只有诗歌从本能上跳出了消费和市场,因为它不卖钱。
谭畅:但现在真有人拿诗歌卖钱。
欧阳江河:那是搞笑的。诗歌从创作的意义上,传播的意义上说是不卖钱的。随便你怎么搞,就算全世界最有名望的诗人,诗歌本身也成不了产品。这是天生的定义。但艺术品本身是可以成为商品的。这是诗歌与之非常重大的差别。由于诗歌有这样天然的性质,从根本上就像空气,路上的声音,就像人的脉搏跳动一样,不需要花钱。当然你也可以把声音卖钱,比如让中文的嘴巴说英语就能卖钱,这是偷换概念了。由于诗歌的天性规定的非商品性质,它对于所有能变成商品,能成为消费的其他艺术形式来说,是一个有力的提醒和监督。
外地诗人眼里的广州
谭畅:第几次来广州,对广州有什么印象?
欧阳江河:我也就七八次吧,每次来都是待一天就走。就这次时间长一点,因为中间要去佛山,活动是连着的,我看时间没差两天,就多待了几天,前前后后在广州待了十天左右,这是原来从来没有过的。因为展览之前我就来布展了,然后通过展览认识了很多喜欢何多苓艺术的观众,不少是诗人和搞文学的,因为他的绘画里面有文学性。通过黄礼孩也交了很多朋友,包括跟你的认识,原来虽然也见过,只有这次真正认识。
谭畅:大家都开玩笑说,何多苓展览成了诗人的聚会。甚至之前邀请一位画家来看展览,他还问是不是要说自己是写诗的,才会受到礼遇?
1.中国可能是最有活力的文化体
欧阳江河:这次比较有意思,我和翟永明都把我们广州文学界的朋友,尤其是诗人们叫到一起。通过你,又结识了一批比较年轻的艺术家,包括电影人,尤其是原创音乐人。开幕那天晚上还跟你们一起去参加了一个年轻诗人的生日。我等于直接进入了广州比较年轻一代诗人、音乐家、电影人,还有罗婧婧这样做媒体的朋友的圈子,我作为一个闯入者,觉得非常有意思。
谭畅:你感觉广州的文化生态和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同?
欧阳江河:闯入者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双重意义的,一个是作为具体的个人闯入,另一个是作为北方人,北方文化、江南文化的综合者闯入。我又去了欧洲和美国这么多年。去年以前,我80%的时间待在纽约,最繁荣的地区曼哈顿,我就是要生活在最高的资本主义生活状态里,住最贵的房子,用最高的消费。然后从这个角度再回头看中国贫穷的地区,看我们的平庸,看我们的伟大,看我们的东方主义,我就是要把各种各样的日子都过遍。
然后再回过头来看,回到北京,回到成都,进入广州,看我们现在所处的生活处境,生活模式,我觉得中国在全世界可能是活得最有活力的文化体。特别有活力,而且生活也特别好,我们这里的中产阶级,比国外收入比我们高五到十倍的中产阶级生活好太多了。各种文化圈子我都知道。这是一种生命状态,有时跟消费、跟收入多少都没关系,跟住什么房子都没关系。生命的呈现,生命的根本秘密是什么,好多人不知道。西方你去了之后才知道,西方的好摆在那,但不好的地方,作为中国人,你去了才知道。中国文化的精深博大、活力和古老的文明、广泛的资源,生活在中国你感觉不到,出去了你就知道。
国外定居就会让你的生活最后变成一场旅游,一个被拉长的旅游。就像托马斯·曼在《魔山》里面写的,一个人在疗养院住了27年跟住了27天没什么区别。
2.广州可能有革命的东西
谭畅:广州的生活如何,和北京相比?
欧阳江河:广州我太喜欢了,何多苓展览开幕式的我那个发言,就说太好了,中国几乎所有的当代革命都是从广州开始的,思想的革命,政治的革命,等等。广州这个地方有一个开放性,跟北京、上海都不一样。我一直认为最中国的地方不一定是江南,很可能是广东。广东是面向全世界的,面向全球的,江南是相反的,划江为界,江南江北,比较文人化。
谭畅:现在根据史料钩沉,南宋皇帝不肯迁回旧都开封,是经过一个特别民主的投票的,在杭州的南宋的精英分子们,竟然基本上都投票反对迁回去。
欧阳江河:广东,整个岭南以前都是流放地,当年苏东坡就被流放到这里。
谭畅:他在惠州还因为写了首开心的诗,被继续流放到海南,依旧不改乐天的性格。
欧阳江河:他一点都不开心,受尽了磨难。他之前在的杭州真是人间天堂。杭州的问题也在这,是太安逸了,会导致一种纯文的意识,没有一种革命性。
谭畅:到了那里我就想静静待着,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欧阳江河:杭州是特别优美,但就革命来讲,杭州不可能有革命。广州有可能有革命的东西。我内心深处永远是一种革命的激情,革命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具体的行动,更多是一个思想的馈赠,是一种保持激情,呈现激情的方式和范畴。还有一条,广州的本地意识比较少,比较活泛。所以如果把北京、上海的权力的、资本的等级观念和做法拿到这里来,会觉得很不适应。包括那天你说的,偶然来请大家吃饭都要经过反复安排的,繁琐的请吃饭过程,会让这里的人很不适应。
3.随意性和混搭形成了广州精神
谭畅:过分的正式,让广州人不太适应。广州可能更习惯于大家拍着肩膀到路边大排档去吃。比如在天河立交桥下面的大排档喝粥吃烧烤,流浪汉和千万富翁也看不出什么区别,你旁边光着膀子的可能是前者也可能是后者。
欧阳江河:这种随意性和混搭形成了广州的精神,可能和气候也有关系,潮湿。
谭畅:到了这边也会发现人们穿衣服不太讲究,无论穿多好的衣服,路上五分钟全出汗贴到身上了。
欧阳江河:那天我看到余德耀,中国最大的收藏家,他说最喜欢穿T恤,在北京时他宁愿T恤外面穿个外套,也不穿衬衣。他说这是广州模式,他是广州人。我说那你穿T恤很难通过买衣服和其他人拉开消费档次。
他说我为什么要拉开档次?我有必要吗?我有必要把我的阶级意识和财富意识通过我穿的衣服表现出来吗?他没这个意识。所以有时候通过气候啊,穿着啊,吃啊,广州的特点都可以体现出来,不需要一天到晚很正式的宴会,吃大排档有什么关系,好吃就行了,衣服好穿,穿得舒服就行了。
爱情越来越不普遍,是一个例外
谭畅:话题有些沉重。访谈也快要结束了,最后一起来放松一下,说说很多人都感兴趣的爱情话题吧,这个部分的访谈可以采取相对开放的方式。郑平导演、罗婧婧都来参与一下。
欧阳江河:爱情具体的定义不知道,但我这么定义它吧。因为现在是知识爆炸的时代,所以对知识的定义,不是依赖我们读什么书来定义,而是依赖我们不读什么书来定义。同样对爱情和女人,因为我本人是个男人,很多人以为我们是通过爱什么女人来定义对爱情的看法,来表达对爱情的定义。其实,有可能是恰好相反,依赖我们不爱什么女人来定义。
谭畅:好吧,先问郑导,你个人认为天才重要,还是道德重要?
郑平:我先问你。因为很多天才,道德也是拎不清的。
谭畅:这个得说到具体对象,当天才和道德冲突时,比如讨论顾城,我就会认识到一个天才更重要。因为谈论道德会牵涉到谁的道德,为谁的道德,最终结果是形成了什么样的道德。
郑平:再说既然这么多语言,连这些东西都解释不了的话,爱情,我们又何必去解释它呢?
谭畅:你怎么确定解释不了。或许我们尝试解释的这个过程本身也有意义。
郑平:正如你之前说的,一个鲜活的生命不要贴标签,如果我们给他贴上爱情的标签,就解释不了了。
谭畅:你说的是爱情这个词解释不了吗?
郑平:因为他要爱就爱了。
罗婧婧:爱情道德吗?
欧阳江河:这个问题有点超出我们的谈话了。比如说在一百年前是道德的问题,现在也可能就不是道德的了,而是对道德的压抑和曲解。
罗婧婧:以前很多不道德的,现在也有可能已经道德了。
欧阳江河:非常道德。道德是一个事先规定好的神学假定,但比如说爱情的话,跟它有时候是反的。爱情是一个前世今生的事情,不是一个事先规定好的东西。
罗婧婧:它受道德约束吗?
欧阳江河:爱情从来也没受过道德的约束。爱情也有几种,看哪种意义上来讲,比如男欢女爱,叫不叫爱情?不一定是爱情哦!包括资本主义,网络时代,男欢女爱变得越来越普遍了,但爱情可能变得越来越不普遍,越来越是一个例外。
包括我们对爱情本身的定义,什么是爱情?什么是道德可以给出个一加一等于二的回答,但什么是爱情给不出一个一加一等于二的回答。在一个活的状态里,在不同的物质形态里,一加一等于二这个颠扑不破的数学真理最后输给了比如一滴雨加一滴雨还是一滴雨,这样的生命活的状态。连一加一等于二这样一个伟大的固定的颠扑不破的数学真理在生命的状态里都有可能被颠覆,都有可能是假的,那么还有什么是百分之一百的正确。
爱情有可能既不是正确也不是错,就是一种生命的活体。如果你唤不起这个活体,当然就有各种变体,各种替代的方案、状态或模式。哪个模式被公认是正确的,就变成一个被社会大家能接受的东西,但这是一个骗局。凡是社会约定的东西都是一个骗局。
比如在西方资本主义状态里,婚姻意义上的道德,就是讲一个人在婚姻中不能出轨,不能有婚外恋,或者宗教里面讲的,在宗教的信仰上帝以后,你就要放弃对爱情的信仰,对人的信仰。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它就是一个骗局,但这个骗局到最后变得跟真理一样强大。你进入之前,它已经存在,它远远高于你对生命的理解。但是其实,我们一直讲爱情是生命状态的体验,如果没有触及这个状态就不是爱情,但问题是男欢女爱,一夜情也触及了生命的体验,只不过它的时效性没有那么长。这是永久的新闻和一天那么长的新闻的差别。
现在男人的替代物太多了,男人成了消费单位了。有各种的替代方案。被解决了。
谭畅:每人一句话结束今天的访谈?
欧阳江河:爱输了。
罗婧婧:爱使我感动。
郑平:沉默。
谭畅:诗是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