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峻岭上的游酢(外一篇)
2014-11-14小山
小山
1
绿水青山间的建阳,藏着很多宝藏。这是初来建阳的我始料不及的。
两条大溪崇阳溪、麻阳溪穿越建阳城,夜晚建阳二中老师刘桂英陪我一同漫步建阳县城街道上,我觉得升起的月亮格外清澈,月光比街区的霓虹灯还要亮;芦花丛中的天籁——虫声、蛙声进入耳鼓,也仿佛被流水过滤了似的有种清音振动。这样有大地之气的城市,如今很少见到了……
就像那些经历八百年风雨,出土后仍然让人惊异的建盏碎片,它们由于不减其初始的光亮,而成为可珍藏的宝物。建阳还有更为珍贵的古墓深藏于群山中,我们在六月的炎热中前往拜谒。碎石堆砌的墓穴不但存留枯骨,思想者灵魂的光芒可以透过岁月还在,闪出珠玉般的价值,也应是我们珍惜的财富。我感慨这些曾经走出建阳,或者只是路过建阳,便把建阳当作人生归宿地的人,对建阳这块土地是多么地怀想和信赖!有叶落归根的依恋,也有青山埋忠骨的选择,建阳是他们灵肉最后的家园。而近千年的尘埃也未能淹没或者遮蔽这些古墓,该说是建阳人厚道,先贤后代还是普通的乡间村民,都能尊重圣哲的足迹。
就是这次寻访建阳历史人物遗迹,我重新认识了一个人:
游酢。
2
游酢是谁?
从事历史专业研究的人不难回答。但若问坊间百姓,或者今天七〇后八〇后九〇后的青年,能有几个人晓得这个古人呢?
即使常用“程门立雪”这个成语,也未必一下子能说出游酢这个名字,更不用说能否知道游酢的历史作用了。
但是,不止一座青山知道游酢。
福州城内有三山,其中乌山留下历史遗迹甚多。山上“九贤祠”里奉祀着福建历史上九位著名学者,游酢为首。
武夷山已然世界名山,山上的水云寮,改建成“豸山祠”,是为了纪念游酢。
安徽的车辕岭安葬过游酢夫妻。山脚下的居民也一定记住了他。
再就是建阳麻沙长坪的豸山了。山腰上耸起一座游酢墓园。墓穴是古代的衣冠冢,其余雕梁画栋乃今人为尊敬而建。游酢后裔还在山下村庄里繁衍着。
游酢不仅名见经传,而且口碑尚在。只是了解的人不够多。
尤其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事的人,毕竟太少。
我真的不愿继续重复“程门立雪”的典故了。当我在建阳知晓这还不免涉及两个人谁先谁后之类杂乱后,更不愿再提及这桩公案。
游酢和杨时是儿女亲家,两个人本来就是同窗要好,后去的杨时能为先走的游酢成文祭奠赞美,可见他们自己并不争高低。
几百年来,他们一起瞩望风云变幻,绝不会想到两个地方在论证谁是头功。若他们在天的目光看见了,说不定会笑弯了腰哩!
何必又何苦啊?何不两地一起说两人,让两家都高兴着为荣!
客居福州很久了,既然九贤祠竖立游酢为先,我就把这闽学传道人的鼻祖,写给游酢吧,——福州是省城,汇聚文化精英无数,我该尊重这种历史载入。
游酢是北宋的理学名家,闽学第一人。
用今天的话概括,他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
3
虽不描述“程门立雪”,但要深究理学要义。
因为在整个中国古代思想上,如果说哲学巅峰出现在先秦诸子百家中,那么两宋理学真是第二个哲学高潮出现了。
我们一向懂得西方哲学的厉害,常常提及古希腊赫拉克勒斯或者后来的黑格尔、卢梭人文启迪价值,却有些忽略东方中国的哲学脉络。老庄哲学高蹈之光后,孔孟之道有些把哲学庸俗化为功利上的运用;因两汉魏晋独尊儒术的狭窄,被南北朝佛道崇拜替换,又造成盛唐开放意识很强的外来多元文化涌入;及至五代十国,多民族登场统治,意识形态散乱无序了。到了北宋政权时期,重教重文的国情中,思想领域的一个形而上贡献,就是出现一批知识分子集中思考“天理”“人欲”问题,厘清汉民族的精神依托。他们寻找和叩问天地万物、人性人心的根基,这个“理学运动”延续到南宋和明代。原创也好,整合也罢,总之他们纷纷著书立说,形成了一系列哲思,对宋元明清,以至近代中国,都起到难以估量的文化开导作用。上至皇帝大臣,下到民间百姓,理学深入人心的程度,一点儿不亚于老庄思想了。于是,老子孔子孟子之后,出现了如此尊称的朱子,——朱熹是理学集大成者,像孔子集大成《春秋》,因此,朱熹成为理学最突出人物。
我这里不说朱熹,而说早于朱熹很多年的游酢。
而且,我不突出游酢杨时程门立雪画面,却强调一个理学南来的节点:
游酢见程颢。程颢一下子看好这位青年,收为门徒。源于一个理学名篇——《西铭》。
建议各位重读《西铭》吧。在那样的远古时代,中国人就能那样理解万物生成的链条关系,懂得生命的本源,和彼此相关的意义,真是太了不起了!
《西铭》的作者,是理学家张载。我有幸在2013年秋天到达三明明溪县的御帘村,了解一点儿张载的来龙去脉。至少我们应记住张载说过这样的铮铮话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就是这个张载,他的《西铭》仅仅两百多字,字字珠玑,让游酢默默记诵。
当20岁的游酢来到程颢面前,像见到了考官,他开嘴第一声,就背诵这个名篇,并讲述对《西铭》的理解,登时击中了理学大师级人物程颢的内心。程大师当即激赏游酢的胸襟与才华,决定收徒。于是,才有了多年后的“程门立雪”——游酢和杨时对程颢弟弟程颐的虚心请教。
我不免对理学再多写几行字。不了解理学,就不会理解建阳“理学名邦”这样命名的巨大潜力何在。
解读游酢作为闽学第一人,必须明白闽学就是理学南迁后的代名词。
历史课本上“存天理,灭人欲”,曾是我学习理学的一个名句。学生时代的我,不能接受这个说法。历史老师的解释,现在看来也是照本宣科的误读,才导致学生们没有真正打开理学大门,而留步在某种曲解上,和理学真正的价值擦肩而过。endprint
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根本不是我们庸常领会的那么肤浅:人欲那么重要,天理那么虚无。
理学大家们究竟本质的追问,世界怎么来的,人心与万物关联的路径如何抵达,他们各自提出理论,探讨天道性命问题为中心的整个哲学思潮,对北宋、南宋、元明清社会政治经济发展都给予了理论表现。这本体论、本性论、方法论,继承了中国先哲的哲学思考,也影响后世朝代包括日本朝鲜这样的异国文化。程朱理学虽然也可经世致用,但是更大的意义在于:二程之后,“理”或“天理”,被作为哲学的最高范畴使用起来。在我看来,这一点比西方后来生成的那些唯物主义、唯心主义还要高级。
二程兄弟当然懂得张载《西铭》的重要。
深谙《西铭》,喜爱张载理学的游酢,一下子赢得了程门兄弟的欣赏。
4
游酢后来的身份是官员。为官40年。
他为官之道,显然也是他理学思想的结晶。我在建阳看见一些游酢留下的言论,比如他政治思想核心之一的民本观,强调施政要合民意、顺民情。比如他的教育观,把道德教育放在首位。他成为一个好官,无不与他的理论根基有关。
中国社会在古代有个不幸现象,坐而论道者的命运都灰溜溜的。有《道德经》这样空前绝后的才思,老子不当官也只能骑着青牛远遁出关。孔子就更显得滑稽了,周游列国游说他的学说,每每被驱赶出境,丧家犬一样蓬头垢面。朱熹在后来被尊称朱子,但是看他的墓地我明白了,他的死也是寂然无声如同小卒,山脚下那块简陋之极的墓地,怎么也难以匹配他理学集大成者的身价。
法国先贤祠和英国威斯敏斯特教堂容纳那么多文化大师,国人礼遇他们,传播他们的杰出贡献,成为国民生活中必须仰望的楷模。
我们若不是旅游经济带动,恐怕至今一些文化大家也还被埋没在故纸堆里,根本就无人问津。
不说这个了。继续说游酢。
游酢还算明智,而且是很幸运的。
史料只言片语记载他奔波在仕途上一路。
他做的官并不大。开始还只是小小教员。然后是知县之类县官。被称道最大的官职今人听起来很响亮:太常博士。其实,这也不过是一个七品官,管理的是边角料事情——礼乐祭祀等。
即使如此,这足以使他幸运地衣食足知荣辱了。游酢可以实践他倡导的天理之道,行动出来,并影响到更多的人参与。他走到哪里上任后,都能被百姓拥戴,自身理政有方、为官清廉,甚至在理政之余,还能大量著述他的理学,自然也是他理学思想贯彻的胜利。官大官小本无所谓,造福了人民,才会被一方热土记住。
游酢的墓地那么宏大,玉树临风于豸山最好的一个角度上,俯瞰山下他的出生地。他村庄的后代们,仰视他,传播他,原因是他身体力行了他的学说。
会当官没有思想见解,只能沦为历史烟尘。有思想见解,又当了官,即使官阶不高,也会给历史增添一个人文光彩的背影。中国古代不乏这样富有光泽的背影。
令我黯然神伤的是,在豸山上,我没有见到山下曾经闻名的“豸山书院”。据说,曾经存在的“豸山书院”已经荒凉为废墟了。
我也没见到村庄里那棵游酢手植大樟树。越过了八百年,这棵大树没有避免得了一场雷雨,村里人说大树被雷电撕裂……
如果一个人的思想,后人不闻不问了;那么,思想者本身,是否也会遭到被弃?
5
游酢出生的村庄长坪富垅,安安静静地面对豸山而居。
从豸山山坡上看,这里是建阳一个非常优美的地方。麻阳溪逶迤流淌出村庄。村落背依青山,对面还是一座锦绣的绿山。庄稼与树木都很整齐。离村不远的地方,就是麻沙镇有名的楠木林,高大的楠木传奇一样成为风景。有一棵楠木王,让人望而起敬。
有大树,又有大师,把麻沙镇的文化积淀渲染得耐人寻味。
本来麻沙镇就是个历史重地,以“图书之府”闻名。曾经“版本图书,上至六经,下及训传。行四方者,无远不至。”
这样的文化繁华,当然是最好的文化土壤,是会培养读书人的。
那时的游酢,出生后便受到文明高度的熏陶,才有可能接触到理学先声,比如二程,比如张载。游家压根儿就是书香门第。少年游酢早慧与这个环境有关。唐代就迁居到麻沙的游氏先祖,也不是出身布衣。加上在此地得天独厚地受到文化气息的浸润,游酢童年、青年时期,有更大的求学之心,不惜远赴洛阳见程颢,就不是突兀的事情了。
我想那时的求学求甚解之人,不会只是游酢一人。将乐的杨时也北上河南。土壤很重要。最怕的是文化沙漠状态。游酢应该庆幸他生逢时。身居“雕版中心”麻沙,有背景、有启迪,才会有青春的探索与精神飞扬。
北宋在没有外族入侵之前,曾经政治经济文化都有个稳定发展状态。仓廪饱足,给知识分子探讨世界观方法论一个心性平和的条件,这是北宋理学能够兴起的先决条件。那时的中国,精神跋涉超越了欧洲,也引领亚洲之先。包括文学、美术、印刷业、制造业的创造发明,都不是中世纪封闭的欧洲社会可比的。欧洲这种文明曙光出现在文艺复兴之后,落伍于中国。
因此,我才觉得理学的精神价值非常值得肯定。
东方圣贤讨论“天人合一”的传承,到了北宋、南宋时期,得到了进一步发挥。心性人性的讨论,产生民本思想,在封建专制时代简直匪夷所思了!这是游酢成长的时代,宋神宗、宋哲宗两代帝王统治天下的荣光。
今天的麻沙置身经济和平繁荣时期,能否再出现游酢式的文化先觉人物?能否再一次被周边关注“图书之府”的深厚文化?
山水自然田园风光的麻沙长坪,至今我还看不出有高度文明复兴的征兆。一个豸山书院也保不住的村庄,下一代的孩子继承什么,来壮大自己的灵魂呢?
文化与文明都需要阶梯状攀登。空穴来风或无源之水,不可能蔚为壮观。
我们这些后来者步入麻沙镇、书坊乡,找寻过往的雕版印刷痕迹,几乎一无所获。这真的令我毛骨悚然!endprint
当程颢惊叹“吾道南矣”,仅仅是指一个传道人游酢的本事吗?
我想二程是知道麻沙的图书之府地位的。
今天驻足游酢的家乡,我只是听到透明的蝉翼发出天空的声音,却没听到村庄里村民呼应这历史的回声。
6
游酢的历史地位,经历北宋末年战火四起的尘埃,被南宋皇帝肯定,这很有趣。
南宋理宗皇帝这句“道德博学谓文,言行端严谓肃”,很像现在的领导评价语言。把游酢定格为“文肃”的赐封,下诏修建并亲笔御书“豸山书院”,游酢的幸运还是很大的。
再后来的皇上,御赞游酢:“祈我国邦,亿万斯年。伟哉圣道,先载南传……先生风教,丽日中天。”这已经把游酢捧为圣贤了。
豸山书院真的该重建起来。
那么多假古迹为了旅游作秀。一个真的皇帝赐予的书院,为什么不成为世人观瞻的文化圣地呢?
我还感动杨时对游酢的好评。
身处同一个时代,同窗加同行,杨时肯定游酢的道学贡献,至少说明游酢不是个讨人厌的人。这和百姓的口碑一样,是对游酢人格的激赏。
游酢一生七子一女,女儿是杨时的儿媳。
游酢后代繁衍昌盛,长坪游氏后裔现在遍布海内外各处。流落到台湾的,目前就有11万之多。在台湾,游酢也受到一定的重视,“立雪堂”“追思堂”“广平祠”都是思念游酢而建。游酢的历史影响,不局限于一个闽地了。
现在的游酢墓园,也是他的后代们出力出资建成。我们拾阶而上,气派的墓园,让我们敬佩游酢的同时,也感动其后裔的齐心合力。
“吾道南矣”,理学来到福建成为闽学;在外半生辛勤、客死他乡的游酢,也能够魂归故里。——这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
7
从考亭,到麻沙长坪,思想者的足迹,深深铭刻在建阳。
建阳是有深度的城市。它的美丽,不但是青翠的绿色满山满谷,溪流众多流经这个离武夷山不远的地方。作为文化集聚之地的建阳,建盏深埋水吉乡山岭八百年,也重现它的身影。我相信理学隐藏的底蕴,也将会不久就得到光大。成为南平市政府所在地的建阳,打好理学文化“名邦”这张牌,是明智的选择。
九龙溪、麻阳溪、崇阳溪不仅仅是一道道大自然的瑰丽风景,也要闪烁出人文景观的波光粼粼……
我还记住了考亭那里的葡萄园。一个葡萄园遍地的地方,芬芳四溢,使人联想许多甘美的贮藏,如同红酒飘香。
葡萄园是需要守望的。在我看来,理学文化的根基亦然。
理学或者闽学,对今天人心的渗透,应该继续。
福建多山,历史文化名人众木成林。
可我们不能忘记闽学第一人游酢的独特贡献。
不管历史的尘封有多厚,我们都该怀着虔心,诚恳地重新认识我们已有的文化高度,而能把目光投向崇山峻岭上的——游酢。
2014年6月20日写于福州金山
唤醒村庄
唱吧,林鸟!流吧,溪水!长吧,树叶!
被你们遗忘的人却忘不了你们。
——[法国]维克多·雨果
想不到,在御帘村,我与哲学先贤张载“相遇”。
中国古代哲学思想里,老子《道德经》之后,我比较欣赏和认同的世界观及社会伦理主张,就是张载理学了。我读大学在历史系历史专业,选修课程时有一学期专攻中国古代思想史,对理学各位代表人物粗略了解。但我绝不知道,北方的张载后裔血脉一支亲族后来繁衍在南方福建崇山峻岭中,七百年间偏僻地栖息在山坳而怡然自乐。
2013年10月秋光艳艳时节,我和几位作家同行从明溪县县城出发,进入绿色迷宫似的群山,婉转起伏车行山路,越过重重绿色屏障正不知所终时,这个古朴的村落出现在我们面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目睹御帘村真容,我顷刻感到自己与一种久违的珍贵气息“重逢”了——
御帘村很小很小,与其说是巴掌大点儿的小村,不如说她像一片温润的南瓜叶子静卧在山脚下面,仿佛隔世,“无论魏晋”。由于地理环境四面环山的缘故,山坳里的寂静只剩下天籁了,就连溪流也安宁无声地流淌。我们驻足村口,只听得见响亮的蛐蛐叫,好像这个小村即使在白天也处于酣眠中……如果不惊动她,她的梦境和外界联系微微。
然而,人家却告诉我:这可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村庄,很不同于中国其他边远山村的是,御帘村由皇帝赐名。这是福建省唯一由皇帝命名的村庄。不但古时候村里人见识过皇帝模样,文天祥这样的大英雄因此为之赋诗;就在不远的现代史上,村中也出入过大将彭德怀、杨尚昆、滕代远,他们在此安营东方军司令部指挥作战。
我是不太多想皇帝或者军事战将如何的女人。尤其活到了现在,我认真面对的是:人怎样返璞归真,过纯朴的自然生活。在我看来外表再怎么华丽,也不能胜过内在的朴实,包括为人处世上,也还是老子《道德经》里那句话说得好,“不欲琭琭如玉,硌硌如石”。朴实不是简陋,人做到朴实也需要某种根基,所谓大象无形来自浑然天成,但其实内蕴有很结实的东西,不是凌空蹈虚。我理解的这种自然生活,也不止于清心寡欲淡泊宁静,而应有一定的含金量。这含金量大富大贵不一定带来,需要传承和发展某种有价值的生存精神,有利于当下,也能有益于子孙后代,这就是生生不息。精神上的东西也许难以换得财源滚滚,可惟有精神阔大,才是赋予生命最好的能量,让我们活着能避免沦落于荒芜甚至衰微。皇帝会败走,战火会熄灭,一代代继承的精神价值却如同江河日月,这是民生最需求的支撑。这样想着,每次进入人群中,我都不自觉地搜寻人们显现出来的精神气象,如果一群人或者一个人精神不对劲儿了,也不敢指望其生存的正能量有多大。我认为真实地返归纯朴,不仅仅体现在回到田园居,悠然见南山什么都不想了——不少的人身处这个境地,又往往几乎消极避世了;恰恰是正确的思悟,才可以把人带入阳光中的生活,自由又健康,成为世界上富有生机的一部分。endprint
讲这些不是废话,我觉得实在跟御帘村有关。或者说,御帘村被我们进来的脚步惊动了后,假如我们想善意地唤醒她加入旅游业方阵,应该提示自己究竟看御帘村哪种风景为妙而不虚此行。御帘村的存在,给我们的生存启发是什么。
不在于是否皇帝赐名和曾经藏龙卧虎,这是历史瞬间的表象价值。我更在乎御帘村的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传统是否还在。使得这个村庄不同于其他的村庄。从另一个角度说,一个普通的山村,能得到皇帝赐名并且曾经藏龙卧虎并非偶然现象,而是存有某个因果关系,该有那种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代代相传、浸润了人心的民风,成为幸运产生的土壤。这村庄里的人们,其实一直过着生动无限包孕灵魂种子的生活。
看御帘村要看细节,体察她的文脉,领会她的“软实力”。我在村庄里溜达,见到一些成熟的大南瓜——让我们再想想南瓜花和叶子吧。
村里常住人口只有二百多人了,而且都是老幼。有五百多人到村外去了,或者进城打工,或者出国赚钱,御帘村人也紧跟着时代步伐,他们并非深居桃花源“乃不知有汉”。但让我欣喜的是,我们看到的老人个个笑容疏朗,见到外来人时流露出善良和温热的表情,那不是萧条和萎缩。正如村官说的:这里人生活幸福指数很高。
村官还说,就是今年夏天,御帘村还有一位学子从北京大学走出国门,成为哈佛大学法学研究生。近年来,御帘村考入高等学府的大学生十多位。
看来,御帘村虽居于深山中,却一直在时间长河中表现不俗、气度不凡啊。
溪流淙淙在村中蜿蜒,流水中有鱼儿,河面上有蜻蜓,水畔人家栽种稻谷和青菜。村落被山岭环抱,山腰是翠竹,山顶是古杉,山根房屋前有五百年紫薇和三百年桂花。适于人居不用说了,大自然在这里同样馈赠人以富足,竹笋、红菇、枇杷、橄榄……走进村里,在房屋之间穿行,一座座黑瓦木构房子,瓦楞间长青草,石墙上有青苔,古驿道两旁野生蒿草的小花儿微风中摇晃着色彩,村民们或者肩挑胳膊挎,忙着务农;或者年迈悠闲地坐在屋门口,一种纯朴的美感自然而然存在。村里人几乎一律张姓,他们都是张载的后代,七百年中这个族群出现过载入史册的人物,保留有古老的节庆方式和客家民俗,竟然还传下来宫廷打击乐《十二换》乐谱和演奏方法,还有北宋时期的“木廊桥”、南宋时期的“天眼井”“石板桥”至今可用,令人匪夷所思。明溪县作家协会主席黄明生在他的散文《一个美丽的地方》中写御帘村“石头是山的耳朵,是山的灵魂。”——我见到这石头竟然是一条布满风雨斑痕的石头鱼,“御帘的石头还告诉你学会稳重,告诉你人生中哪怕风再猛,雨再大,雷再响,也要顽强地屹立坚持,坚定地守望着晴空;告诉你人生中即使风再和煦,雨再轻柔,日再温暖,也不要停止奋斗的脚步。”这个概括对御帘的精神传统是准确的。石头鱼其实活着,它陪伴着御帘人,也随时能够游入御帘的溪流中……
在山脚风云古寺里,我见到张载被供奉在神龛的位置上。这座古寺,原来就是祖祠家庙性质的建筑,从最初张载后代始建这个村庄,那时到现在,张载及他的思想一直在这里如同灯光,照耀着村民的古朴生活。
我欣赏张载不同于一般的洞察力,在遥远的宋朝生活便能提出宇宙本原是“气”。看见无形的存在,是哲学的最高境界。
我更欣赏张载“为天地立心”的铿锵之声,建树于无为与有为之间的桥梁是人之精神永存。
与张载理学一脉相承的精神风范,是在这个菜叶般鲜嫩的小村里,曾经竟有十二座书院活泼地矗立着,我真是难以想象这里好学之风多么兴旺!中国还有第二个如此偏远山村却如此崇尚学习吗?我们神思远游一下,那时的孩子们总共有多少?又有多少孩子因为书院的培养成为栋梁材?一方土地被山岭阻隔,通向外界之路崎岖不平,远而又远,然则能在内部兴起读万卷书,让心灵不贫乏,若无了不起的继承与发扬,仅仅凭大自然作为依托,是不可能这么高瞻远瞩的。张载理学的精髓,是探讨宇宙本原,也探讨认识论,“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这不是小富即安的心态;尤其他的社会伦理倡导,至今我们可见其高屋建瓴,比如“富者不失其富,贫者不失其贫”,觉察解决社会贫富矛盾问题之关键,对中国民情深谙其道,因此,他能产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宏愿大志。这种思想的菁华,影响了多少他的后辈担当国家之命运?
御帘村是个精神硬朗的村庄,有思想的筋骨在。
这是七百年留下的最好原生态,这样的思想生态村有核心文化价值观,就不单是大自然的山清水秀了。
纯朴的御帘,尚存纯朴的理学根基。
当这个村庄在新世纪被揭开面纱,以更饱满的美姿出现在世人面前;当理学观念已经被滚滚红尘淹没,即使在那些理学大家的故乡也见不到思想者的印痕时——
我们渴望在御帘村里再一次听到书院中的琅琅读书声……
2013年10月17日写于福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