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或者未竟之旅
2014-11-14高鹏程
我依然还能记起时隔十年之后我写下的第一首诗。那是2005年的某个夏夜。在我寄居的一座南方县城老城区的一间废弃的播音室里。
那时已经是我从待了六年之久的渔港小镇来到县城的第五个年头了。但奇怪的是,我写下的第一首诗,并非当时自己在县城里谋生的生活,而是有关渔港石浦的回忆。就像初到石浦时,乡愁几乎成了我唯一表达的主题,几乎没有写下有关渔港古镇的片言只语。
我发现我一直缺乏触景成文的能力。或者说,我的潜意识里,一直没有勇气正视我正在面临的生活。我总是依靠回忆,去搜寻那些我曾经历过的,已经沉在我生命海底的事物,并且打捞出对我有意义的部分。
就这样,我差不多花了六年时间,陆陆续续写下了我在渔港小镇生活的很多片段。在那些沾着鱼腥味和盐斑的文字里,写下了大量的海边风物:渔火、灯塔、岛礁、气象台、江心寺,写下浪尖上的灰颈鸥、泥涂上的红钳蟹、大米草和众多不知名的生物、种群。我写下死去的贝壳、抛锚的渔船、荒凉的渔村、废弃的海边窑场……我写下我眼中的港湾、潮水、渔民,养蟹的、车网的、种紫菜的、割叶子等等各种各样讨海为生的人的欢欣和悲苦。可以说,我用我的文字,构建起了属于我的秘密的诗歌地理。
我为什么会写下这些?我后来发现,其中的原因就在于,这些风物已经深深地沉到了我的回忆深处,在那些卑微的、无名的种群身上,我都看到了“我”的存在。这些腥咸的潮水、泥涂、涛声已经浸染了我的灵魂,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就像当年初来时,我回忆里的故乡,带着我秘密的身份底片和基因。
后来,我离开小镇来到县城谋生,仅仅是试图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安身立命的方式,或者说,在生存和维持一个人有限的尊严之间寻得一种平衡,我不得已辗转换了五六个工种。借居的住所,也一直在出租房、半地下室、车棚和阁楼之间转来转去。在我的记忆中,那的确是一段艰难的日子。很长时间,我都不愿意再回顾,更缺乏将它诉诸文字的勇气。它们一直在我的心底发酵,有一部分也许会酿成酒,更多的,依旧是陈年老醋一样的酸楚。
就这样,一直到了2011年的某个夜晚,当我在目前供职的单位加完班站在临街的窗户边吸烟时,看着窗外闪烁的灯火以及街道上方一颗半明半暗的星辰,忽然若有所悟,有了试图表达的需要。当我以最快的速度写下一首名叫《靖南大街》的诗后,我发现,我忽然找到了面对这个自己借居了十年的南方县城的发声方式。我开始有意识地尝试以“县城”为题材的叙述。在大量以街巷、功能性建筑命名的篇什里,我试图描绘出某种生存惯性阻隔下的人情冷暖、体制内外的疏离和隔膜。我写下它街巷的洋流、它各种建筑的岛屿,它形若人际关系的暗礁,它陌生的、充满诱惑的灯光船火,我也写下那些无名的生物、种群,他们在冰冷的水下带来的暖意……
在一次文学评奖的授奖辞里,一位评论家(谢有顺?)对我这个系列的创作给出了这样的评语:高鹏程的诗歌,有着宏大的视野,常常着眼于整个时代的风尚变迁和现代人的精神苦痛;又有着刁钻的视角,往往能从一条街巷、一处建筑、一个人物中获得现实的各种镜像。说实话,我很喜欢这短短的两句授奖词。我写这些,并非要从某个高度为某种时代风尚立言,而恰恰是,我的确处于这样一个语境下。因为生存状态的问题,我关注最多的,还是和我一样的人群的哀乐悲苦。我相信,这些沉默的大多数,恰恰是因为它的微小和真实,而有着某种更加宽阔的意义。
一晃,我在这个东部沿海的半岛上生活了近二十年。除了每隔几年回一次故乡,几乎都困守在这个三面环海的半岛上。再过几年,我就活过了在西部故土生活的时间。作为一个生活在别处的人,我一直惑于对自己身份的辨认,就像我在一首题为《人生不等式》的诗里面发出的质疑:
我的体内是否能够安放
两个故乡?
一个水深,一个火热。我会爱哪个
更多一些?如果我离开,思念的天平会向
哪一国倾斜?
我永远无法解开
这人生的小小的不等式
这南与北 这潮湿与干旱的相互纠缠、
撕扯
直至同样耗尽我卑微的一生
有时候静下来,我会问自己,我为什么会在时隔十年之久以后,重新捡起了诗歌?除了谋生职业的限制使我无法拥有相对完整的写作时间之外,我想,更重要的还是诗歌自身的缘故。诗歌天然的隐喻功能使它一开始就失去了成为大众情人的可能。我理解的诗歌,是一种公开的隐私。是一个孤单的、封闭的人试图隐秘地敞开他的怀抱,去寻找高处和远处的呼应。
所以,我写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忧、所虑、所困、所惑、所感、所念、所悲、所喜、所愤、所怒,我关照自己敏感而迟钝、光亮而灰暗的内心。我写自己的小东西,这种小,可能只是题材的小、视角的小、尺幅的小。但我相信这些小里面照样有其存在的理由和意义。恒星有恒星的光芒,蚂蚁也有蚂蚁的悲喜。恒星的孤单替代不了蚂蚁的悲伤。我相信我也有可能关照到了很多人的,因为我相信这里面藏着共性。我相信大多数人的人心,最终是向善、向美、向真的,尤其是在遭受寒冷的时候,更是趋向温暖的;而文学或者诗歌,就是一团火光。
每一个人都是一颗独立运转的天体,都有不同的人生历程,有属于自己的生存境遇和秘密的心灵花园。我们可能完成不了宏大叙事,但作为普通作者,至少应该写出自己和自己同一类人的生存状态、内心悲喜,用文学的微光烛照我们普通人的梦想。
就像电影《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里的一句台词:真是讽刺,生活终于把我们变成了自己当初最反感的那个人。的确,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或者在任何时代,没有几个人所经历的生活,能是他理想中的样子,而他自己也许真的变成了对自己来说的一个面目全非的人。但文字,或者诗歌,也许能带给我们冰凉的似是而非的生活一丝真实的暖意。我想,作为普通作者坚持写作的意义也许就在这里吧。
除了带有海洋渔区风俗背景和目前有关县城题材的写作,我依旧陆陆续续坚持着两个方向的题材创作。一是有关故土文字的表达,但主题从多年前的乡愁转向了历史文化以及边地风物的描述。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吃惊地发现,我生活过的边塞小城,居然有着如此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它是《诗经》里的大原之地,有秦惠文王祭祀朝那湫渊,有自汉以来的著名关隘萧关,有丝绸之路的四个世界级文化遗址,有著名的元代行宫、成吉思汗的长眠地,有一度成为三边总制的高平古城。我试图借我手中孱弱的笔,用另一种方式向世人讲述逝去的边塞风云、历史尘埃。我曾在一篇随笔里写下这样的话:对于故乡来说,如果我的离开是一种背叛,那么我的文字就是忏悔和救赎。
另一个方面,是关于我喜欢的一个画家。这就是被人们誉为怀乡写实主义绘画大师的美国画家怀斯。很多人都不理解,像我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东方人,为什么会对一个美国画家如此痴迷。但事实的确是这样,一个小诗人,从一位大画家的身上找到了众多的契合点。比如长期待在一个小地方,一生只有一个远方,只对身边的事情感兴趣,偏爱孤寂、冷静的事物并坚信能从这些小事物中找到伟大的东西。怀斯的绘画,往往透过他居住的海边风物和朴实的小人物,表现存在于人类内心的孤寂感。他以敏锐的感触、精致的写实技巧,捕捉视觉的一瞬,与心理的想象联结,以至高沉默的态度表达对人生的礼赞。而这也是我试图通过诗歌所努力抵达的高度。
这些年,在困守海邑半岛之余,偶尔我也能获得一些外出游历的机会,尽管只有短短三五日,但这些有限的机会,也给我带来了非常丰富的阅历。因此我的笔下也出现了以远游为题材的抒写,当然,这样的写作,如同走在漫长的渔港马路、如同一座边塞古城的风云变化、如同一座现代县城的急速膨胀与变迁,肯定将是一场未竟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