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精神脐带
——读深耕怀乡诗《三才胡同》
2014-11-14张佳惠
张佳惠
弗洛伊德认为,个体生命从离开母体的那一刻起,此后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回归母体,或再造一个类似母体一样的生存环境。他把这样的心理动因叫做“返宫情结”。从写作心理学的角度看,诗人,可能是最容易患上“怀乡病”的一群。其一,诗歌精神与尘世之“隔”使得他们的“返宫情结”实现起来难于常人(事实上在当下中国乃是所有人的一个幻梦,诗人无非是将此感受诉诸诗歌的一群);其二,诗歌这种高度精神化的文体从本质上与宗教、哲学相通,她势必要追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样的终极问题。因此,“家园”、“根”、“出生地”、“怀乡病” 等这样一些精神符码常常成为许多诗人笔下频繁出现的题材、意象和主题。
从纬度上看,如果我们将当代怀乡诗作一个类比和考量,中国诗人的精神版图由此可见一斑。从经度上看,怀乡诗由来已久,从《诗经》中的《小雅·何草不黄》到余光中的《乡愁》,类似题材几乎贯穿了中国历史的每一个朝代,概因我们的历史历经无数战乱、灾荒、征伐、逃亡、背井离乡与生离死别。乃至“怀乡”成了一种情结,一种病因,一种锥心之痛。对离乱的感伤,对家园的守望构成了多数怀乡诗永恒的咏叹调,也构成了我们挥之不去的民族记忆和历史印象。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一个当代人写下的每一首诗其实就是历史,因为所有的当代史终将成为历史。而在当下的语境中,怀乡诗事实上是大有深意的,我甚至认为它的意义远远超越了历史上的灾荒和离乱。
《三才胡同》正是这样一首怀乡诗。它应该是天津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中某个我不知道的地名,但正像诗人在诗中所解读的那样“天地人,映对日月星”,充满了智慧,通灵,和合和大气。而事实上,它只是一条胡同,一爿诗人寻旧的故地,已被“激进的医生从版图上割去”,并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剔卸后,北开大街,剩一片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只好摆在楼群叫卖”。自是物非人也非,“不报大名,互不相识”,大有贺知章《回乡偶书》之叹惋。如果说有什么瑕疵,我认为将“爸爸”改成“父亲”可能更显庄重一些。
但对于三才胡同的民间怪侠们来说,版图,那只是个生疏的政治概念,他们,只要有活色生香的日子就已足够。比如据院为王的母大虫“熬死你”最文明的举止也莫过于“跨门槛,嗑瓜子/专给斗架孩子,支招”;比如姜老五的传闻,“总是和孝悌、脚行、下半身有关”;比如“砍鞋”游戏的英雄的马来雨,至今仍在三才胡同的歌谣中传唱不休;比如微醺的父亲,即使喝得歪歪斜斜,也要“把寂静小溪游得风波四起”;即使是“抽过白面”,已近残年的糖房老主人,“断烟后的胸腔/从南呼噜到北”,豪气依然不减当年。
都说回忆是靠不住的,但当家园不再,除了回忆我们还剩下什么?因此,这首诗的情感是复杂的,既有童年的轻快、欢笑,对邻里的调侃,也有对当下现实的无声鞭挞和无奈叹惋。尤其是“糖房,早已无糖可买/海陆空,象狮鼠,改卖毛片,兼租小人书”,至此,三才胡同彻底沦陷,被切割的便不只是版图。
但诗人的情感始终是隐含,蕴藉而节制的,因为对于一首好诗而言,题材便是你的立场,你根本无须在诗中呼天抢地,只须用精准的语言如实记录便是。
另一个亮点便是比喻的精巧,如“丢弃的日子,像羊,边走边拉的粪蛋”,“蛤蟆样粗脖”,“他家胖闺女,出出进进,像只雪兔”,“”回忆是枚甜甜果糖……我把果糖含在嘴里,再把衣裳,轻轻叠放”等,一扫那些滥俗比喻的老套陈腐,而是别出心裁,别有新意,不由令人耳目一新。
这是一首真正关注历史与当下的,接地气的,有趣的诗,里面有活生生的人和物,与一切华丽辞藻的堆砌、技术主义的显摆、灵魂缺席的苍白,统统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