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梅诗歌及诗观

Chumeishigejishiguan

蝴蝶秘密受孕

白天我在榆山上遇到的那只蝴蝶

夜晚我在榆山夼又遇到了一次

它在我的梦境里，画眉线，贴花黄

高高的发髻上别着银簪

破晓时分，它秘密受孕

我醒来时

母亲坐在红堂堂的灶火前

成千上万只蝴蝶，正从她的烟囱里翩翩飞进朝阳

一村的人家，都推开了紧闭一夜的街门

抬头仰望，眼睛明亮

亲爱的儿子，这里不是举目无亲的长安

从一岁半到八岁半

每年回到姥姥家的儿子

非常肯定自己的判断

把他的中年表姐叫做“阿姨”

把他头发花白的表舅妈叫做“奶奶”

坚持让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叔叔”的小表侄

改口叫“哥哥”

他的这些称呼里，没有一点儿血缘亲情

亲爱的儿子呀

这里不是举目无亲的长安

这里是榆山夼，我们亲爱的故乡

寂寞被一再说出和书写

当这个词

被薄厚不一的嘴唇，一再说出

被各种型号的笔，一再书写

它的体内，已乱草丛生

麻雀们把它当作天堂

在那里兴致勃勃地

筑巢，繁殖，串门，吵架

最兴奋的是一哄而上，恣意捉弄

冒失闯进的人

把他的嘴巴，啄细啄尖

再赶回人间

使他一开口，便发出鸟音

应湖泊而生的

不需要谁相信

甚至不需要我们自己相信

我们是诸神，湖泊的制造者

因为遇见，并被重新命名

我们在荒漠上洒下世所罕见的眼泪

一滴眼泪，就是一个湖泊

应湖泊而生的，是怀砂静修的蚌

是鱼，是鸟，是草木，是花朵

是稻谷，是菜园，是牛羊，是子民

是村塞，是城邦

是繁荣昌盛疆域辽阔的强大帝国

你若做我来世的王，我便做你来世的后

我们交出姓名，交出汗血宝马

策马并肩，引领这帝国的气息和格调

名字带着黄金的光，永远不朽

百年之后，它们必将代替星辰

挂满帝国的夜空

失 眠

失眠的人错乱着前世今生

夜夜翻转铜镜

见那旧院深庭的闺秀

一次次转身，回首

跌出镜面，婉约成疾

如她敬若神明捧在手心的花朵

以及素衣包裹下的

敏感细密的心

皆被披霞戴冠，一一搀上马车

送入铜镜，出了乡关

送入铜镜，出了乡关

咿呀呀失眠的人错乱着前世今生

夜夜甩着水袖

那越来越迷离的马车

去了哪个陌生的小镇

心内科的病人

在昨天，从手术室出来

他的心脏，又多了五个支架

他对我拃着两只手，豪迈地数——

“一、二、三、四、五

六、七、八

八个

我拳头大的心脏里

有八个支架了

这是个吉利的数字

咱们中国人，都喜欢

...... ”

他大声笑着

脸上的老年斑受了惊吓

慌乱地打着趔趄

我忍了又忍，终于没说出

强拆、开发商、上访、非法拘留......

这些已让人厌倦至麻木

却与他的八个支架密切相关的

时代热词

板栗树下的蘑菇

遇见它们的时候

我已不能确定它们是故知还是新友

也许它们压根儿就不想理如我的

轻易背弃故乡的，一走便是十六年的人

我讨好地向它们做自我介绍：我叫初梅

榆山夼村，初国英的二闺女，刚从遥远的西安回来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从未忘记乡音

说完这些，我热情地俯下身，并向其中一朵

伸出手——

它毫不犹豫打碎了自己

一声不吭，满面清高

回到我的榆山夼

回到我的榆山夼

我便成了没有任何秘密和履历的婴儿

视觉和听觉尚未发育

除了父母闪耀的面庞，我什么都看不到

除了父母唤我“香儿香儿”，我什么都听不到

吃饱喝足，在热炕上挨着枕头便进入梦乡

在海之阳的榆山夼，我的村庄

则像婴儿从未蒙过风尘的眼神，格外清澈，深邃

我愿意像在大海里溺水的人

淹死在里面，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