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慧的光鲜

□刘正权

明慧的光鲜

□刘正权

黑王寨的闺女都不讲究穿着，穿再漂亮也没人夸你。一个寨子长大的，从小看到大，再漂亮不还是你吗？

黑王寨的媳妇就不一样了，比着穿，多穷的人家也穷不到媳妇身上，怎么的也有套盖面衣服。一闲下来，遇上东家娶媳西家嫁女的，嗬，今儿一套明儿一套，花儿朵儿般的艳起来。

就有人直了眼赞叹，瞧人家这扮相，到底比不得土生土长的寨里人，多光鲜，多明亮！

其实大伙都忘了，这份光鲜这份明亮，都是寨里人给恭维出来的。

明慧是受恭维最多的寨里媳妇，而且是土生土长的寨里姑娘变成的寨里媳妇，这份恭维就难得了，光难得也上不了书，明慧的光鲜在于她居然没一套盖面的衣服，事情有点匪夷所思不是？

有必要说一说明慧这一大家子人了。

明慧男人是家大口阔的人家，早先日子倒也殷实，起码明慧刚嫁过来时赶上了殷实的尾巴，当时男人说给你扯两套盖面衣裳吧！明慧笑，说一个寨子里长大的，说嫁到你家，也不过拐过弯的路程，盖面不盖面的谁不认得我啊！就这么一句话，明慧轻轻松松把自己嫁了。

嫁了，满以为省点钱日子可以轻松点，偏偏男人脚下三个小叔子都会读书。

先是老二考上了师范，人没站上讲台，先把自己家底掏了个半空。明慧是长嫂，老话咋说的，长嫂为母呗！何况男人的娘过世得早，早得都没等及喝上明慧奉的那杯改口茶。老二师范念书那会儿，身上穿的，脚上套的，哪样不过了明慧的手？

老二师范毕业时，把勤工俭学得来的钱给明慧扯了块布料，说，嫂子你裁件盖面衣服吧，好歹咱家出公家人了，进进出出的有个脸面！

明慧却把那脸面给了公公，怎么说也是母凭子贵啊，娘不在了还有爹，爹为啥不能贵气一回呢！

公公穿上新衣服，很满足，当天就背着双手，寨上寨下寨里寨外巡视了一番，入夜，公公过世了，一身新衣的公公笑得很安详。

丧事办得仓促，却并不局促，公爹就着那一身新衣入棺时，引来寨里多少老人的羡慕啊，男男女女伸了拇指夸明慧，瞧瞧，这老人，走得多体面！

体面是给活人看的，说明啥？说明人家明慧事儿做得光鲜，尽管明慧当时身上那套衣服已袖口散了纱，领口起了线。

田里的粮食愈发贱了起来，老三正上高中，钱像黑王寨下的河水，只见往下流，不见回头。明慧也不敢回头望远去的日子，远去的日子里好歹有点期待，那时她只要张张口，一套盖面衣服上个身再容易不过。眼下呢，日子紧巴得只容许明慧每晚在灯下一针一针给破了的衣服打补丁。

补着补着，明慧心思走了神，走神是因为寨子里响起了闹房的叫嚣，叫嚣声中夹杂着零星的鞭炮，明慧可以想象，新娘正穿着光鲜的盖面衣服给亲朋好友散烟奉茶呢。

针就一下子扎了手，明慧不觉得疼，心里木木的。抬头看男人，男人闷坐着，一口接一口喝着茶，却总有水花溅出来，在明慧手背上，热热的！明慧便收了心思，拉了男人上床，把头埋进被子里。

新娘子的那身光鲜就隐进了黑暗中。

老三考上大学时，明慧第一次冲老二张了口，说你给拿点钱回来，我急用！

老二拿了一千元，外加一件仿皮的夹克。那年，城里刚流行，老二为自己女朋友买时想到了嫂子，打他认识嫂子，嫂子就没光鲜过呢。

皮夹克却上了老三的身，老三瘦，那年月皮夹克又不分男女样式，一穿，老三立马就人模人样了。

明慧说，嫂子我没能力再给你们当梯子了，剩下的路自个攀吧！

老四那会儿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牵着明慧手说，嫂子我给你当梯子吧！

这话引得满堂的羡慕，瞧瞧，明慧在小叔子心头，要多光鲜有多光鲜呢！

明慧的光鲜却在老四那儿走上了尽头。

老四上高中时，择校费贵得吓人，老二刚成家，日子捉襟见肘，老三倒是上了班，可赶上下岗潮，才上岗就面临下岗。明慧没惊动他们，咬了牙，去找一个本家大伯子借钱，本家大伯子早年就垂涎明慧，钱倒是拿出一沓，要求也提出一个，明慧当时就阴了脸，说，我喊你大伯呢！

大伯子笑，喊那么光鲜做啥呢？我要实在的！

明慧没给他实在！一咬牙，卖了屋，和男人下了寨子。

打那以后，明慧淡出了寨里人的视线。

一个人的光鲜与否，是以存在于人的视线为前提的。

日子好过起来，温饱了也小康了，电视电话也进了黑王寨。记不得是哪家娶媳妇了，满寨子里媳妇光光鲜鲜正热闹着呢，一挂万字头的鞭在门外忽然响起，响声中明慧一身光鲜走了进来。

远远的，有人看见，明慧家的四兄弟正站在一辆轿车旁，最小的老四手里架着一部摄像机，镜头里装的全是他嫂子。

（原载《天池》2014年第2期 山东李德忠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