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诗歌作为修行
——关于从容及其“现代女性心灵禅诗”

2014-11-14王士强

天津诗人 2014年1期
关键词:诗歌生命情感

王士强

诗,言寺,原本即有超凡脱俗、超尘入圣的意涵。诗歌一定意义上代表了对世俗世界的拒绝、超越、提升,代表了对彼岸、神圣、高远之物的追索,就此而言,诗歌即是一种修行。虽然“修行”这个词近来已颇受污染、近乎俗滥,它很大程度上被空心化、时尚化、“小资化”而变质、变味了,然而,从其纯正、本真的意义上,修行的确代表了一种可贵、可敬、日见稀缺的品质,而诗歌与这种品质是高度契合的,写诗确是一种顿悟、苦行、开示、拯救相交织缠绕的修行过程。而今许多的诗人声言诗歌是自己的宗教,但这种表述在大多情况下又是可疑的,正像宗教在现实生活中往往与祛病健体、祈福避祸等世俗功用有关而与真正意义上的信仰关系不大一样,我们从那些诗人的言行中看到的更多并非对诗歌的敬畏而是亵渎、利用,诗歌多数情况下不过是被征用的一个道具,以之沽名钓誉、以之为稻粱谋、以之自我装饰自欺欺人,等等。从深层的意义上说,诗歌是一个人独自面对宇宙、面对命运的搏斗、跋涉、自省,诗歌是人生境界的一种反映,一个人活到什么程度,他(她)才能写到什么程度,一个人的智慧、悟性、灵性,在他(她)的诗中是一览无余的,人生的境界决定了其诗歌的境界。在这个角度上,诗人从容和她所倡导的“现代女性心灵禅诗”颇具代表性,值得进行一番认真考量。

诗如其名,从容的诗写得从容、开阔、豁达、智慧,颇富禅意且极见境界。一个诗人的名字显然与她的写作有着密切的关联,从容的写作的确很“从容”,大气、开阔、举重若轻、宠辱不惊,当然,这种从容并不是单向度、懵懵懂懂、“天真无邪”的从容,而是经历沧桑、勘破世事的从容,是饱经风雨、处变不惊的从容,是“乱云飞渡仍从容”。所以,她的诗是平静的,又是有波澜的;是温暖的,又是悲怆的;是柔软的,又是有力的;是简单的,又不无复杂;是感性的,又不无深刻……而这些,正是构成诗歌之魅力与张力的原因所在。从容诗的“从容”是明心见性、月朗风清的,而在这背后则隐含了太多的内容,绝不是淡乎寡味、一览无余的。在其诗歌《我写诗是为了纪录一个寓言》中有这样的句子:“我是一个长不大的女人/一生都在逃离爱情/在遇见你之前/我的眼睛被蒙上灰布/撞得乱云飞渡 我只是名字叫从容”。这首诗有关某种悖论性情感,也有关其写作的隐秘动力与普遍境况,在从容的诗歌中大概有一定的“原型”意义。这里不从整体上观照这首诗,仅就其“我只是名字叫从容”的表述稍作分析。大致而言,从容的诗从外在表现来看是平静、温和的,并无剑拔弩张、大开大合,不过在这种淡定、从容的表象之后,却可以让人感受到其内在的矛盾与张力,“我只是名字叫从容”, 说明其内心实际上可能并不从容,至少是并不那么从容,这里的“不从容”是作为一种背景、底色而存在的,也构成了意义生发的场域,更重要的,是在这种“不从容”之后所作出的“从容”的选择和呈现的“从容”的景象,这种正——反——合的过程形成了内在的对话关系,大大增加了文字的诗性内涵。这种内在性、复杂性避免了写作的浮浅、单向度、类型化、符号化,构成了从容的诗歌与当下许多类似的写作相区别的一个重要方面。

从容诗歌有着独特的生命观,在这里,此生与彼生、此人与彼人、此物与彼物皆是互相关联、息息相通的,过去、现在、未来是打通的,时空是交错、混糅的,生死是可逆、一体的。“生命”大概是从容诗歌写作真正的对象和主题,她通过文字对生命进行着复杂的关切,其中体现着一种大爱、大悲悯、大关怀、大自在。这种生命观和生命书写,大概与佛教的生命观、与中国古代循环论的时间观等都不无关联,富有文化和诗性的内涵。如她在诗歌《在一条街的两侧中》追问的:“过去了的,就真的过去了吗?”,诗中写道:“看,鸟是天空的墓碑/云朵是河流的墓碑/向日葵是太阳的墓碑/我和你是行走着的墓碑/每一天,都在身上刻下明天的碑文//明天已经发生了!在空中,我看见/我和一个人在红与白的暮色里走着/我死去的父亲与妹妹的未来呢?”在这里,“过去”未必过去,“未来”未必未来,活着或许在一定意义上已经死去,而死去或许一定意义上仍然活着。在这样的书写中,作者实现了对于生存、情感、命运的深度探查,揭示了人的悲剧性命运,而又在达观、淡然中凸显出生命的价值与尊严。这种戏剧性并置作为手段或许与她戏剧专业科班出身和长期从事与戏剧有关的职业不无关系,但更重要的我认为是本体性的,与她对世界、对生命的根本性认知有关,这种“戏剧性”并非是为了追求戏剧效果的有意为之,而是对生命真实、生存本质的一种反映和呈现。如此,这种生命观便与通常的进化论、线性发展、唯物主义的观点有了较大的分殊。在《北京哭了》中,作者写了古、今、中、外的生生世世,“我的头发从红色到金色,又从黑色变成白色”,这其中“我与你”“一生又一生沉沦人间”,包含着对于生命的颖悟。作者在诗的最后拉回“现在时”,写道:“我在高速公路上开车 听着心经/泪如北京雨后的闪电/那是从亚特兰蒂斯海底涌向今天的傍晚/我知道一切必将/如露亦如电”,无疑又是与个我、与现在息息相关的,这里面写的是生命的共性,落脚点既在于“我”,又在普遍性的“人”,具有很强的概括力和感染力。类似的书写,在《告别》、《中央大街》、《泪的喀纳斯》、《催眠师让我看到了往昔》、《前世的秘密》、《一样的,不一样的》等之中均有明显的体现。

抒情性、情感书写是从容诗歌的一个重要特征,其抒情方式大致说来是平静、温和、含蓄蕴藉的,这是其修养、心性的体现,与佛、禅等宗教影响不无关系,同时与中国传统诗歌的抒情方式也更为切近,读起来更有亲和力,具有较强的打动人心的力量。比如她关于爱情的书写:“今晚我将和你坐在摇椅上/成为你白头发的新娘/你写了云一样多的两个字/他们就给了我们天涯/我做了你的妈妈你的小姐姐//而你将为我一个人烧锅炉/在一座石头房子里/紫砂壶刻着我的名字,她和茶水/一起沸腾”(《我写诗是为了纪录一个寓言》),深沉的女性之爱无不同时包含着母性与女儿性,这里的“新娘”、“妈妈”、“小姐姐”无疑呈现了一个美丽、聪慧、极具魅力的女性主体形象。在《情人节》中,则将“情人”称为“孩子”:“孩子,我想把所有的玫瑰刺吃完/如果人生/可以给你最完美的花园”,这里面的情感立场和态度显然也是极为动人的,一语包含万言。在写给孩子的诗中,她写道:“孩子/你就是你自己的国王//甜蜜会在下一站等你/没有引线的炸弹将开出花来”,她希望“每一世你都幸福地骑着木马旋转/我将加入进来/装扮成红鼻头的小丑”(《对孩子说的话》),一位母亲的款款深情跃然而出。而写童年、写童年友情与伙伴的诗在平静中娓娓道来:“师大附小操场上,一排扁平的后脑勺/可以做奶奶酱缸上的盖子/庆双用东北话把‘从’唤成第三声”,在若干年后,“庆双嫁到了日本 她来南方找我/我正在高温下用尽力气参与一场歌功颂德的彩排”,此时两人的生活和情感已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化:“我们企图从对方脸上寻找/当年挂着冰凌的两个女孩/在太阳的注视下/她们用50倍的隔离霜/远离了北方”,写出了生命的沉痛与时间的残忍。在从容的诗中,尤其是关于几位故去亲人妹妹、姥姥、父亲的书写让人印象深刻,其中包含的情感浓度也是最高的,深沉的情愫由生活中微小、不经意的细节牵连而出,不甚用力,却具有直击人心的力量,不动声色却包含着“字字血,声声泪”,令人动容。比如写给妹妹的诗句:“妹妹,我与你的声音相遇在涠洲岛/二十年前你录了一条广告只挣了七块钱/广告商对你说,你的声音会传遍天涯海角/黑暗的香蕉树下,你在说‘倒车,请注意’”(《倒车》);“你没有找到草原/年轻的你却躺在重症监护室/你的眼睛像热气球鼓胀//我想像起重机/撞碎病房的玻璃墙”(《眼界——妹妹》);“死去妹妹的QQ,我一直没有删除/它就在那里隐身,她一定还在悄悄上网”(《减法练习》)。关于姥姥的诗写道:“姥姥,/你已经不照镜子也已经看不清我的脸了/手表不走了你还戴着/我喜欢抚摸你花瓣凋零的脸/我总是大声对你说——/姥姥你真漂亮(你高兴得像个孩子)//姥姥,你把黄色小花的手绢给了我/很多年了,它扎在我渐渐泛白的马尾辫上”。感时、伤逝、悼亡、怀旧等的题材在诗歌中从古至今皆很普遍,如何写出唯我独有的特征并不容易,这其中情感的真诚、感知的敏锐、智慧的表达都很重要,从容的这类诗用情很深,却又有着通达的智慧与悟性,因而避免了坠入感伤、哀戚的深渊,悲伤而不绝望,面对黑暗而又心怀、心向光明。

在现有的评论框架和话语体系下,从容的诗似乎是难以界定的,它是高贵、高傲的,又是平易、谦卑的;它是精英、知识分子的,又是生活、大众的;它是情感、经验的,又是妙悟、冥想的;它是彼岸、出世的,又是此时此地、入世的;它是超越、抽象的,又是具象、在场的。可以说,从容的确构成了独特的“这一个”,形成了自身独具的印记。在这一点上,她所倡导的“现代女性心灵禅诗”的确能够在相当程度上体现她的诗歌追求。这一概念既有现实意义和现实及物性,又有精神维度和价值关怀,应该可以为当代诗歌的发展提供一种新的可能性,至少能够为人们思考相关问题打开新的空间。现代、女性、心灵、禅诗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所构成的诗学概念显然不是几个要素的简单相加,而是有着化合、发酵、催化、激发等作用而形成了一个新的有机体。关于这一概念的探讨,到目前可能还远远不够,尚有待时间的推进与展开。从容在一篇创作谈中曾谈到自己的诗歌立场与追求:“我认为诗必须同时具备两个向度——向上和向下。向上的仰望能维持我们精神的高度和灵魂的纯度;而向下的叩问和观察则使得我们知道我们仍然卑微地处于滚滚红尘的世界之中。我生活在俗世的染缸里,我希望通过诗的莲花之手,最终出污泥而不染。写诗和修行已经成为我的生活方式,我会继续写禅诗,但风格会有变化,我不希望一成不变,我希望最终以诗的方式,留在这个世界上。”应该说,这里关于“向上”与“向下”的表述与其诗歌写作是相契合的,这正体现了诗歌作为修行的特征。而从容最后也表述道,诗歌这种方式,在她看来是一种最高的尺度和最终的价值依托,无疑,这也是诗歌作为修行的题中应有之义。

从严肃的意义来说,写诗皆是修行,诗歌即为庙宇,它代表一种终极性的、最高的美与价值,代表无尽的远方与未来,值得人们的永恒瞩望。

猜你喜欢

诗歌生命情感
诗歌不除外
情感
诗歌的奇怪队形(一)
诗歌与情感的断想
台上
诗歌岛·八面来风
这是用生命在玩自拍啊
可遇不可求的“生命三角”
主题素材阅读之“情感”篇
诗歌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