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构建新文明的影像
——关于城市文学的随想
2014-11-14陈涛
陈 涛
如何构建新文明的影像——关于城市文学的随想
陈 涛
半个多世纪以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出版了一本代表性著作《乡土中国》,开篇即说:“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随后他又说:“乡土中国,并不是具体的中国社会的素描,而是包含在具体的中国基层传统社会里的一种特具的体系,支配着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从他的这一论断,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我国的现当代文学史,始终贯穿着讲述乡土的传统,中国文学的主流一直都是乡土文学也就不足为奇。这种背景,导致了描写城市的作品数量较少,优秀的经典的作品也远远不如描写乡土的作品。尤其在九十年代以前,若从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算起,能产生较大影响的也无非是新感觉派,譬如穆时英的《夜总会的五个人》、《上海狐步舞》,刘呐鸥的《风景》,施蛰存的《梅雨之夕》等;张爱玲的作品,如《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等;建国后一些表现“工人阶级”的作品,也或多或少地涉及了城市,如《机电局长的一天》、《乔厂长上任记》等。
及至九十年代,由于市场经济的实行,城市作为新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集散中心,逐步取代乡村固有的主导性地位,从而成为最能代表中国社会现实的中心舞台。并且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越来越多的国人参与其中,“城市之于今日中国,是现实本身,是充分开放的社会共生体;现实有多丰富,今天的城市就有多丰富,它再也不像过去优越的‘城市公民’们所发愁的那样,周围只有一些与自己类似的‘生活比较单调的人’了。”
在此种背景下,城市文学悄然崛起,并且不管我们是否承认、接受它,文学格局的改变是必然的,城市文学的日益兴盛与乡土文学的日益式微也是不可避免的。贾平凹坦诚地说:“至于说乡土文学将来具体怎么发展,当然以前的写法估计就不可能再有了,中国的现当代文学过去多少年取得成就的主要是在乡土文学上,我估计将来慢慢再过一两代人,这种文学类型慢慢就消退了。”不过他虽然承认乡土文学不是主流了,但是也不至于消亡,“大量农村还在,更重要的是中国农村文明的思维、生活方式还在,只要土地在、思维在,那农村的东西都还会在。”所以,如何去更好地面对并书写当下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对此,孟繁华认为:“考察当下的文学创作,作家关注的对象或焦点,正在从乡村逐渐向都市转移。这个结构性的变化不仅仅是文学创作空间的挪移,也并非是作家对乡村人口向城市人口转移跟踪性的文学‘报道’。这一趋向出现的主要原因,是中国的现代性——乡村文明的溃败和新文明的迅速崛起带来的必然结果。”这里的新文明,指的就是与都市有关的文学,虽然由于时间短暂,它的审美特征和属性还有待深入观察。但它已经成为了一种趋势,并且日益成为我们无可回避的主流。
一、乡村映照下的城市
叙写城市的方式有多种,可正面描写也可互相映照。身在城市,回望乡村,是近百年来中国文学的一种传统。同样,若想建构起关于城市的现实描摹与文学想象,乡土不可缺席。
二○一二年,山西作家王保忠出版了自己潜心多年完成的长篇小说《甘家洼风景》,此书由二十个短篇小说构成,作者用一种历史学者的眼光与文学家的情怀,在客观冷峻与貌似调侃实则悲伤的状态下,为我们记录了当下中国农村的苦痛变迁,并且他在书中真实生动地刻画出了一批投身城市的农民。
每一个离乡者的心底,都揣有一份渴望幸福的梦想,他们走向城市,往前方的美好生活而去。但是在作者的笔下,他们的命运却与“甘家洼”一样,始终处于尴尬与贫穷的边缘。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对“甘家洼”人融入城市的抵制与悲观。他怀着一颗同情与悲悯之心注视着这群进入城市的“甘家洼”人。《向日葵》中天霞带着孩子与男人在城中做裁缝,租住在地下室里,终日不见阳光,连晒太阳都要从地下费力地走上来,如此简单低微的要求竟得不到满足,所以“她要把甘家洼的阳光都带到这个城市里来”。《回家》中的天成与二旺,在城市当建筑工人,每天累死累活,不仅赚不了多少钱,有时还要面对未知的危险。在这些作品中,《城市》最有代表性,在超市打工的小凤得知男朋友被“绑架”后,面对一万元的赎金,“她忽然觉得在这个城市,自己很多余,没有人关心她遇上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在作者对城市的抵制与悲观背后,是他对城市的无声批判。《香火》中的磨粉,一个原本憨厚朴实的小伙子,因为打工得不到工钱,也受不了老板的欺诈,索性与工友一起将老板扔入河中,并在逃亡的途中,杀死了自己的乡人,也是自己曾经的救命恩人老葵,真是一个令人嘘唏心痛的悲剧。在作者看来,城市及其代表的美好,或许只是一个遥远的梦想。就像《看西湖去》中富仁娘的结局一样,未等到儿子带她去杭州看西湖,便在梦想中葬身火海。
在作者笔下,城市是作为一个被动的客体、一个乡村的对立面出现的,从离乡者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乡村文化的日渐衰落,作者以乡村的弱势凸显了城市的强大与城市文化的强势。可以说,若想更好地展示城市,应该认真处理好乡村与城市之间的关系,是关联还是隔绝?是对立还是共生?是歌颂还是批判?都是需要认真思索的。
展示现代人的生存与精神困境
几千年来,乡村社会大多是稳定的,由熟人构成,而城市则是流动多变的、由陌生人构成的社会。所以,城市文学作品更容易表现个体的生存困境与精神困境,这是城市文学的优势,也出现了许多此方面的优秀作品。
二○○九年,旅美华人作家陈谦在《人民文学》发表中篇小说《望断南飞雁》,讲述了一个在美国学术圈奋斗的中国男人与他的“陪读”太太之间的故事。男主人公沛宁是一个目标明确并为之不懈奋斗的知识分子。在打拼事业、追求终身教授资格的过程中,他无暇照顾家庭,家庭的担子大多落在了“陪读”太太南雁的身上。其实在南雁的心底,也有自己的梦想,只是这样的生活严重束缚着她,使她压抑、窒息,梦想不仅没有实现,反而越飞越远,迫使她最终踏上一条抛夫弃子去实现自己梦想的道路。《望断南飞雁》这个作品为我们揭示出人生中的一种永恒的困境,令人心痛。沛宁与南雁,原本相亲相爱的一对夫妻,各陷城市生活的泥潭,想爱却无力去爱,他们虽相濡以沫,可在外表下却是两个泾渭分明的精神世界,最终只好选择分离,留给我们的是一份令人绝望的无奈与无法言说的悲伤。
作者通过这个作品揭示了我们在城市生活中常常遇到的人生疑难。也正因为作者对我们生活与精神困境的拷问,使得这个故事具有了象征意义。虽然这个故事发生在国外,但是具有强烈的普遍意义,它同样适应于中国任何一个城市,甚至是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城市。故事中的“沛宁”与“南雁”也许正是我们每一个人,作品所展示出的“沛宁”与“南雁”身处高度发达的城市之中,身不由己又疲惫不堪,对于生活的无力与无奈,或许就是我们正在或者曾经经历的那种对美好“期盼而不可得”的挣扎与煎熬。
来自江苏的娜彧是一位优秀的青年作家,她善于描述城市中产阶级真实的精神世界,较多关注的是现代人的精神匮乏问题。短篇小说《广场》,选取了城市当中这一司空见惯的人来人往、嘈杂烦乱的场景,用几个小片段将一个遭受恩爱丈夫背叛的妻子的心理世界刻画得栩栩如生。某天,本来要去医院的妻子谢文婷乘车从广场经过,却见到了从酒店出来的丈夫搂着一个小鸟依人的女人。原来丈夫提前一天出差回来并未回家,而是与工作伙伴发生了一夜情。接下来的一切出乎我们的意料,她住在了丈夫前晚用过的房间,与一个陌生男人发生了性关系,她也对丈夫撒谎说自己出差了,并在第二天醒来之后去上班。文章结尾写道,谢文婷风和日丽的一天又开始了。没有大吵大闹,没有声嘶力竭,而是面对这一切时的无力、茫然、纠结。虽然谢文婷用同样的方式报复了丈夫,看似受伤的心灵又迎来了风和日丽的一天,但是我们知道这一切将永久留在心里,并且会随时跳出来,导致更大的爆发。整部作品也因此内敛,充满震撼力量。
娜彧的其他诸如《钥匙》、《薄如蝉翼》、《渐行渐远》、《我在迈阿密》等中篇作品同样将笔锋直接刺向了现代人的精神境地。《钥匙》里的“我”是一个生活中的迷惘者形象,找不到心灵的归依,如作者所写的那样:“相爱的人以各种姿势在我的面前掠过,变成了海,我淹没其中,找不到岸。”《我在迈阿密》讲述的是一位博士生在读书期间的情感生活。“我”家庭富裕,衣食无忧,却也无所事事,没有上进心。他为了爱情也曾努力过,甚至使用了欺骗的方式,但最终依然失败,怀揣对理想生活的憧憬无奈地走向另一种人生。《薄如蝉翼》与《渐行渐远》中不管是“我”还是凉子,两个人都是迷惘而忧郁的人物,她们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怎样,也不清晰自己的人生走向何方。结局就是一个孤独,一个死去。娜彧通过选取高校知识分子、作家等本应精神丰富的人群进行剖析,将他们的困境一一展示出来,从而达到不动声色的批判,引起反思的注意,让我们去思索魂灵如何放置。
二○一三年,毕飞宇发表了短篇小说《大雨如注》,这是一篇探讨当下教育问题的作品。姚一涵是一个在各个方面都异常优秀的学生,头顶各色光环,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崇拜与关照,父母也为了她的学习呕心沥血,并且还为她请了一个外教米歇尔帮助练习口语,但是这一切都伴随着一场大雨戛然而止。姚一涵与米歇尔在操场学习过程中被大雨淋湿,接着发病,待清醒后满嘴英文,让人愕然。从这个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在残酷的教育竞争过程中,家长对子女成龙成凤的期盼,并且我们心痛地发现这种成才意识已经深深植根到了孩子的心中,他们自觉接受努力践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所以,与通常意义的批判相比,这份被异化的人生的轰塌所引发的批判才更具有骇人的震感。
三、画出属于城市的人群
城市与乡村的区别很多,不同的生活方式与思维习惯造就了不同的人群。对城市文学而言,则一定要写出城市的生活方式以及城市独特的人群,从而达到叙写城市的目的。在这方面,徐则臣的“京漂”与李燕蓉的“孤独游荡者”系列作品是有代表性的。
徐则臣创作过《啊,北京》、《跑步穿过中关村》、《西夏》、《天上人间》等等描写“京漂”的作品,塑造出了边红旗、敦煌、旷山、夏小容、周子平、周子午等城市异乡者形象。他们从家乡来到北京,他们努力奋斗打拼,希望能在北京有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但是结局大多黯淡,令人心酸。他们大多为贩卖假证件、盗版光盘的人员,所以他们都没有逃脱被法律惩罚的命运。对他们而言,北京这座城市既代表了光明的未来,又是横亘在通向光明之途上的万丈深沟,使他们始终无法摆脱异乡者的烙印。
徐则臣为当下文学提供了一系列贩卖假证、盗版光盘的人物形象,他们是城市中独特的人群,但意义又不仅仅局限于此。作家坚守良知与具备批判态度固然重要,但是如果总是采取自上而下的眼光,则实在不可取。当徐则臣面对他笔下的人物时,他的态度是尊重的,眼光与视角是平视的,满怀体恤与悲悯,叙说他们的辛酸痛楚与挣扎向往,有时也会直接化身为其中一员,引领读者切身感受他们的心路历程。从边红旗到王一丁,从夏小容到西夏,从敦煌、旷山到周子平、周子午,徐则臣塑造出的这一系列人物身上都具备自然的品性。自然,即自然而然,各安其位,浑然天成。人物,并不是他试图去表现、批判、反抗外在的附庸,而是深入人物的内心深处,洞悉人物的魂灵,与人物同呼吸共命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困境之中与面临抉择的时候,也都是非常合乎自身性格与处事逻辑的。于是,在当下描写这样人物的作品中,徐则臣的“城市异乡者”系列便显得独特而又可贵。
与徐则臣对笔下人物身份的仔细描摹不同,李燕蓉笔下的人物,细细分析下就会发现,他们的背景模糊,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不知道他们的年龄、长相、身高,也不知道他们将去向何方。我们只能从有限的信息中粗略知道他们所从事的职业较多与广告公司、医院以及美术行业有关,至于他们工作状况是怎样的,作者都隐而不谈。
李燕蓉始终关注城市中个体的生存状态与精神状态,这种写作意识,从其处女作《百分之三灰度》就已存在。该文描写一个名叫小奈的年轻人在周末一天的生活片段,故事场景始于主人公在大街的游荡,又终于大街的游荡。在这一头一尾的游荡之间,他试图寻找爱情,他努力寻找安宁,他也想通过友情来填充内心的空洞,又始终无法遂愿。他只能是孑然一身,有些茫然,有些迷惘,除了在生活的道路上走下去,仅仅是走下去,别无他途。或许生活的意义如同作者讲述的百分之三灰度一样,“已经完全像某种过去式的情绪一样无法捕捉,又无比留恋”。
作者接下来又塑造了许多“小奈”式的人物。女性有:《对面镜子里的床》中的精神病医生,她是一个时常流泪,早已厌倦了自己这份对别人一忍再忍的工作,极其不满意自己生活的人,她在无助中想念那个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选择的生活与理想背道而驰;《干燥》里的小惠,离了婚,孤身一人,每天都在让自己过得充实,积极参加朋友安排的相亲与聚会,甚至去酒吧寻求陌生男人的安慰,可安静时唯有更深的寂寞;《青黄》中的苏媛,是一个大龄女青年,终于在众人的帮助下结了婚,她的婚姻不可以用好坏去评判,而是到了必须结婚嫁人的时间,所以当她面对朋友问她婚后生活怎样时,她会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严格来讲,面对上述这些人物,我们虽不可以用生活的失败者去定义他们,但我们必须承认他们是一群面对生活难言轻松的人。从他们的身上,传递出来的是茫然未知的目标与理想。他们有时隐约懂得前方的路,又缺乏坚定的方向与付出。可他们又都是动态的,四处奔突,一直在以一种生活中的状态呈现。另外,他们都在被动地承受、遭受以及忍受。生活的无聊,感情的枯涩,理想的背叛,人生的虚无,命运的折磨等缠绕着他们。面对现实,他们是一群乏力者,冥冥中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操纵着他们的思维与举止,反抗不得,摆脱不得。他们能做的,唯有裹紧单薄的衣裳,孤身一人,在寒风中,踉踉跄跄地游荡。
我们很难准确地评判都市生活带给我们的利与弊哪个更大一些,但我们都能感觉到它对人性的异化与扭曲,关于此种的展示与剖析的作品也很多。在都市里,我们有时是否如同一群失去魂灵的人,游荡,游荡,揉揉双眼,依旧遍寻不到方向。作者也曾在作品中试图从医学层面上寻找拯救的希望,以及一种类似家乡的存在,但结局凄惨。《大声朗读》中,为了利益,最后连正常人都伪装成了精神病患者,《深白或浅色》中的大夫们因为回扣事件天天猜忌不安,《对面镜子里的床》中的精神病医生被生活的垃圾束缚摧残,连自己都无法拯救,还有《那与那之间》的荒诞事件,已让众人分不清何为清醒,何为疯狂。
当每一个写作者面对城市的时候,都会有自己的感受,他们以不同的视角与方式拼凑着城市的影像。陈晓明曾经这样形容城市文学:“准确地说,只有那些直接呈示城市的存在本身,建立城市的客体形象,并且表达作者对城市生活的明确反思,表现人物与城市的精神冲突的作品才能称之为典型的城市文学。”若要达到这样的标准,我们要从整体上去把握城市,在历史与文化眼光中观照城市,而非仅仅是日常经验的重复处理。我国城镇化历史不算长,所以要想从整体上、高度上对城市有全面而深刻的把握是很困难的,而城市的迅速多变与碎片化特点更是增加了这一难度,但是这不能是写作者的理由与借口。其次,城市在大多数人看来是恶的,它是虚伪、阴郁、丑陋、冷酷的集中地。我国文学传统中的城市更多是作为悠然、静好的乡村生活的对立面出现的,可我们又必须承认城市为我们带来了便利,它也有美好与文明的一面,我们的文学要公平公正地对待城市,打破刻板的关于城市的印象与想象,找寻属于城市的温暖。当然,我们也清楚,建构与城市相关的新文明的影像是一段漫长的历程,这需要一代代作家不断的努力。
(责任编辑 韩春燕)
陈涛,鲁迅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