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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学批评实践中的资源借鉴——以一九八○年代文学批评史研究成果为中心

2014-11-14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批评家文学批评理论

方 岩

《大陆新时期文学(一九七九—一九八九):理论与批评》、《滞重的跋涉—新时期文学批评透视》、《理性的追踪—新时期文学批评论纲》,是以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史为主要考察对象的三本专著。它们处理时段的缩短,为我们更为集中讨论批评史写作提供了便利。文学批评在文学界“拨乱反正”中的作用,文学批评为异端作品的辩护,破除“工具论”,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的讨论,三个“崛起”与朦胧诗事件,四只小风筝与现代派问题的讨论,方法热与观念年,主体论与向内转,争议作品所引发的重大批评事件以及新生文学现象所引发的文学批评热潮,围绕真伪“现代派”所进行的讨论,重写文学史的实践和引发的争议,以及清除精神污染、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等政治事件与文学批评的互动等一系列问题都在上述专著中得到体现。这些现象无疑是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史的主体部分。然而,这些现象同样构成了八十年代文学史的主体部分。这里涉及八十年代文学史的一个基本事实,许多引起关注的文学现象首先在文学批评领域发生,或者是许多文学现象由于文学批评的参与而引起关注。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对新时期文学的评价实际上处于一种‘同步’、‘共谋’状态,评价者就是新时期文学的参与者和实践者”,或者说是“当代中国批评实践与文学实践之间的对话,从来都是同代人‘兄弟般’的彼此称呼。”

这个基本事实决定了,这些批评史现象在文学史、思潮史著作中同样会被赋予非常重要的意义。因此,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史所面临的一个根本问题便是,如何通过处理上述现象而体现自身历史叙述的合理性与独立性,以区别于文学史叙述对上述现象的处理。这些著作虽然都会提及文学批评史与文学史的关联与区分,然而这仅仅是观念层面的泛泛而谈,并不涉及方法论方面的尝试,仿佛有关批评史研究的一些问题是不言自明的。因此,为了表明批评史叙述的合理性与独立性,他们的方法均是通过对文学史研究的常见方法加以简单转化而获得。在这些研究中,除了对批评史现象的历时性描述,常见的研究方法为批评家专论、本土文学理论的发展状态、文学批评对西方文学理论资源的借鉴及其实践等。不难看出,这实际上分别对应了文学史研究中常见的作家论、经典筛选和作品分析、影响和渊源研究。批评史研究中的批评家论所涉及的问题,已经在别处讨论。这里着重讨论另外两个问题。

前面提到,有的研究者会通过梳理本土文学理论的研究状况,以凸显批评史与文学史的区别。严格说来,批评史研究应该考虑到同时期本土文学理论发展对批评实践的影响。但是这个思路对当代文学批评史尤其是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史是否适用,则是值得商榷的。如要证明这个思路的可行性,需处理如下几个因素:首先,影响发生的轨迹、过程,存在于理论生成与批评实践之间。这个过程如果得不到描述,一切将无从谈起。罗岗在谈及八十年代文学史研究时,强调了作家阅读经验研究的重要性,即“读什么”和“怎么读”的问题。这对批评史研究同样有所启发。如果说,批评家读了什么,比较容易证实,那么“怎么读”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尽管在很多人眼中,外国文学的翻译和出版似乎尚未被纳入“当代文学文学传统中”,就像“阅读史”和“书籍史”几乎没有进入“文学史”领域一样。

也许会有人说,文学史的“影响研究”不就考虑这些问题吗?何必重提什么“阅读史”和“书籍史”呢?问题在于所有的“作者”首先是“读者”,因此,所谓“影响”往往落实在“书籍”上。而且“影响研究”更多着眼于“影响者”之于“受影响者”的“影响”上,对“受影响者”的主动性有所忽略。但“阅读史”却强调“阅读”的能动性,在“语境化”的前提下,“阅读者”可以对“书籍”进行“创造性”的“阅读”乃至“误读”。

如果将引文中的“书籍”落实到“本土理论”上,那么,以批评家对本土理论的接受与实践为中心,本土理论方能被有效被纳入批评史研究范围。否则,单纯地梳理本土理论发展情况,则只能被视为狭义上理论史研究。换而言之,对涉及本土理论实践的批评文本和批评现象的具体分析,便是辨析批评家如何以实践的形式对理论进行“阅读”和“误读”。由此,理论之于批评实践的影响轨迹、过程,便得以呈现。

其次,本土的文学理论研究与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分属文艺学、现当代文学两大学科,这是个属于“中国特色”的问题。尽管两个学科都会谈论理论与实践的互动关系,但是泛泛的观念讨论,并不能证明两个学科确实存在常态的良性互动。因而,除非在具体的、个别的批评史现象上证明并讨论这个问题,否则本土理论的发展对文学批评实践的影响只能作为一个伪命题来对待。与这问题相关的是,考察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史时,与其假想本土理论与文学批评的关系,倒不如直接面对一个基本史实,即本土理论的发展与文学批评实践进行都是在借鉴西方文学资源的情况下展开的。

前述还提到为了凸显文学批评史与文学史研究的区别,考察文学批评对西方文学资源的借鉴与实践情况,是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史中常见的研究方法。一些批评史著作,比如《新时期文学批评模式研究》、《西方当代文学批评在中国》甚至以此作为整合批评史现象的主要历史叙述逻辑。研究思路大体如下:

本书的重点或者说特点是研究西方当代批评“在中国”的生存状态,即考察西方当代文学批评引进的历史背景,其在中国的译介、传播、认同、选择、改造、重构以及运用于批评实践的情况,并分析其在我国新时期文学批评中的地位与作用,以期对这种引进做出正确的评价和解决好如何正确对待西方当代文学批评、如何正确处理中西文论(乃至文化)的关系等问题。

以西方文学理论的类别作为依据,将八十年代的批评史现象划分为若干类型,以考察文学批评对西方文学理论的资源引进和实践情况。依据西方二十世纪文学理论的类别,八十年代以来的文学批评现象通常被分为社会历史批评、精神分析批评、新批评、接受批评、原型(或人类学)批评、结构主义批评,以及解构主义、后殖民、女性主义、新历时主义等后理论批评。此类研究大体由三个部分构成:1.作为影响源头的某个理论的主要内容及其在国内的译介情况。2.受此理论影响的国内文学批评的实践情况。3.对相关批评现象做出价值判断。若抛开西方文学理论的引进和实践这一问题,整个八十年代的文学批评史将无从谈起。事实上,不同的研究者在使用这种方法时,除了在批评现象的具体分类上和某些具有代表性的批评文献的选择上存在稍许不同外,他们在价值判断方面并无太大的不同。在上述两本著作中,在对某个类型的批评现象做出价值判断时,往往会做出类似“不足”、“局限”、“教训”等整体性评价。这种评价背后存在着的价值判断方式,一方面表现为,研究者习惯把晚近的研究成果作为依据,来批评早先相关研究的种种缺陷。这是一种肤浅的进化论式的知识生产及其价值判断方式。这种观念通常表现为,随着学术界对相关理论更为深入、精细的研究,研究者常常会把八十年代文学批评的理论引进、实践视为粗疏、肤浅。另一方面,这种价值判断方式设置了“正确的理论及其源头”和“错误的理解及其实践”这样一种二元对立的格局。也就是说,不断推进的研究会被视为在逐步接近对理论的“正确”理解,而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早先文学批评对理论的接受及其实践中出现的“错误”愈发明显。研究者当然会以“历史的同情”的态度来面对这些所谓的“错误”,例如,他们会以“语境”的差异性以及理论的“中国化”问题来解释国内批评实践与西方理论的形态差别,或者会以文学现代化发展滞后的文化身份去承认对相关理论复杂性的认知不足。但是,不管是作为知识生产的学术研究,还是作为西学东渐的文化事实背后叙述视角,都难于回避这样一种本质化思维,即把西方文学理论视为一种具有“普遍主义”色彩的价值判断标准,即便是承认西方理论的“中国化”实践是合理的,这种“特殊主义”的视角也是因为接受了“普遍主义”的观念才得以形成的。

我并非想在此处对“普遍主义”进行批判,而是试图继续讨论上述的研究方法及其价值判断方式在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史研究中的适用性。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在西方文论的引进和实践方面,有些基本史实需要去进一步辨析。八十年的文学对西方资源的借鉴,从属于整个国家现代化进程的一部分,而文学批评对西方文论的追逐又是文学现代化进程的一个部分。同政治、经济方面的现代化诉求一样,对文化落后的身份认知,同样包含了以西方文化作为诉求目标的心理。所以当研究者以晚近的更为精细、专门的研究成果为依据,去批评八十年代的批评实践的粗疏与误读时,需要注意到国家现代化进程构成了八十年代文学批评资源借鉴的基本语境。同时,我们必须看到,前述的研究方法之所以能够成立,它与九十年代以来国家经济体制转型中学术界的学院化的知识立场逐步确立相关。夏中义曾在进行文论家、批评家的个案研究时,使用了“学术化批评”和“学者批评”这样的概念:

直言之,我所寻求的“学者批评”作为学术化批评的分支,不仅要求其批评语式是纯学理的,而且其批评对象是学者本身,亦即它既是“学者的批评”,同时又是“对学者的批评”,这在实际上,是要把批评的潜在功能充分释放出来。在我看来,真正理想的批评应承担起双重功能,它除了评判某一作品、作家或文化现象外,还可对批评家的知识结构、文化态度、学术得失作价值及逻辑评判。

较为纯粹的学理分析,固然是知识增长的有效方式。但是,如果把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对西方资源的倚重,完全纳入学理化辨析的思路,势必会简化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实践的复杂性。因为,纯粹的学术思考从来不是八十年代文学批评的中心问题。夏中义的个案研究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例如,他对刘再复的观念和实践的评价是:他想为“中国的现代化提供相应的新观念背景和价值参照系”,“刘再复的学术建构的目的也不是‘纯学术’的,而是为了经世致用,即想为改革开放背景下的当代文坛设计提供人文美学依据”;对于刘晓波的观念和实践,他则将其归结为“审美救世”。由此可见,前述的两本批评史著作的局限并非来自方法与价值判断本身,而是忽略了批评实践中学术因素与非学术因素的关联。甚至可以说,在九十年代以后的语境下,随着学院化的知识立场在学术研究中逐步获得权威地位,八十年代批评实践中的学术性因素逐步得到重视,并成为历史叙述的焦点;与此同时,非学术因素作为反思对象被视为学术发展必须破除的负面影响,进而在历史重述中被边缘化并逐渐被掩盖。事实上,夏中义虽然看到了批评实践中的非学术意图,却又轻轻放过。所以,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史研究,不仅要是重建批评实践中学术因素与非学术因素的历史关系,而且要在历史化的情境中合理描述非学术因素的作用。因为,批评实践中的学术问题属于在历史叙述中被提炼、分离、放大的因素,而非学术问题则与对国家现代化进程的设想、实践有着更为直接的关联。学术因素、非学术因素共存于批评实践中,这个问题可以进一步具体到影响批评实践的源头,即资源引进或曰翻译:

今天回过头来看,从李泽厚到甘阳,这些组织者对于翻译活动的意义的认识明显打上了八十年代的印记。他们既不是从官方意识形态的需要出发,也不像九十年代许多人所主张的,从专业和学术建设的需要出发,而是从当时整个社会的思想和文化变革的需要出发,从他们对于自身作为知识分子的社会和历史使命的理解出发,投身到大规模的翻译活动的组织工作中去。对他们而言,这绝非技术性的工作,也不只是学术性的工作,而更是一项思想性的工作,一项精神启蒙的工作。

如果把资源译介中的非学术目的的情况,与批评实践中的非学术因素建立起联系,那么八十年代的文学批评对西方文论的引进、实践方面的显著特征便呈现出来。首先,八十年代的中国重新与世界建立了联系,在反思西方现代性还未成为自觉意识的年代里,包括文学批评在内的各个领域对西方资源的引进,都是围绕着西方经验所提供政治、经济为中心的现代化模式而展开,所谓“文化现代化”亦是在如何与政治、经济发展相匹配这一层面展开思考与实践。

粗略说来,自十年动乱结束,现代化的任务被重新提出以来,中国人走了三步才走到文化这个问题上来:首先是实行改革开放、引进发达国家的先进技术;随后是加强民主与法制并进行大踏步的经济体制改革,因为没有相应的先进管理制度,先进技术有等于无;最后,文化问题才提到了整个社会面前,因为政治制度的完善、经济体制的改革,都直接触及到了整个社会的一般文化传统和文化背景、文化心理与文化机制。我以为,这就是今日“中国文化热”和“中西比较风”的真正背景和含义。也因此,着眼于中国文化和中国现代化现实关系问题,当是我们今日讨论中国文化的出发点。

近年来的‘文化讨论’实际上仍是七十年代末以来对“文革”进行反省的继续和深入,从这个意义上讲,所谓的“文化讨论”实际上从一开始就具有强烈的社会政治性,更确切地说,他实际是对长期占统治地位的正统意识形态的反叛。

上述两段引文是八十年代资源译介及其批评实践的重要倡导者、实践者甘阳在“历史现场的自述”。引文所述亦类似于夏中义分析新潮文论时所注意到的批评实践中的“文化重建”。在这种整体氛围中,作为文化现代化的重要构成部分,文学批评对资源的引进、实践自然很难产生专业上的自觉意识。换句话说,文学批评的自觉意识更多地体现在,如何以文学的方式参与到整个社会的现代进程之中。至于八十年代中后期以后,“纯文学”观念和批评意识的风行,也是在上述问题上延伸出的一种反思思路。

其次,不管对于西方的现代化模式抱有多少警醒意识,八十年代的中国在西方现代化模式的映照下,再次显露了自身的种种缺陷,这是外源的现代化国家无法回避的历史事实。正是这些缺陷刺激了其内部需要,进而构成了其借鉴西方资源的主要动力;与此同时,自身缺陷、内部需要其实是和中国自身的文化传统、历史条件捆绑在一起,甚至可是说一个问题的两种面相。所以,中国的现代化实际就是以自身历史文化传统和现实条件作为起点,去想象、引进西方资源的过程。这个特点便使得外源的现代化所包含的被动意义,转换成中国主动发展的内部问题。所以,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对西方资源的引进和实践,亦需要放在这个层面加以考虑,即“这些问题是中国人在中国所经历的;衡量这些问题重要性的准绳也是中国的,而不是西方的。”。正如萨义德所提醒的那样:

假设一种理论或一个观念作为特定历史环境的产物而出现了,当它在不同的环境里和新的理由之下被再次使用时,以至在更为不同的环境被再次使用时,会发生什么情况呢?这能说明理论本身及其界限、可能性和固有问题的什么情况,能说明理论与批评、社会与文化的什么关系呢?

举例而言,徐迟提出“马克思主义的现代主义”的说法,李陀、刘心武、冯骥才等人在形式、技巧层面来谈论“现代派”的问题。站在今天的知识立场,我们固然可以批评他们在现代主义问题上的粗陋与肤浅,亦可以在意识形态方面寻找原因去解释他们有些保守的表达方式。但是,我们却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即这些批评实践在历史现场的意图、形态及影响。徐迟在文中强调了作为物质生产的四个现代化,可以为在“两结合”基础上形成的中国现代派文艺提供生长土壤。冯骥才将现代派视为文学改革的一种表现,以对应于社会改革,并认为这是时代的需要和历史的必然。从中不难看出,他们基本上是在国家现代化进程的诉求下,来考虑所谓的现代主义、现代派的资源引进及其实践可能性的。或者说,他们认为现代主义之所以必要,是因为它作为精神生产,与现代化的物质生产的要求是相吻合的。同时,他们一直在强调现代主义的中国化问题,与其说这种表达是在意识形态层面寻求合法性,倒不如说,他们在依据自身的需要而重新解释了现代主义的相关问题,并以此为标准将文学史现场的某些文学现象指认为现代主义文学。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清楚现代主义在西方语境中的复杂性,毋宁说,他们多少含有回避完全用西方现代主义的标准来衡量中国的现代主义的企图。一个明显的例证就是,当八十年代后期黄子平提出“真伪现代派”命题之后,不少反对者依然强调中国文学改造现代主义的可能性。

我并非否认,精细的学理化分析对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在知识层面所起到的纠错作用。而是强调,从属于国家现代化进程的非学术式的思考与实践,以及在接纳西方资源中所表现出的或显或隐的主体意识,是影响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对西方文论的引进和实践更为显著的因素。进而言之,即便是基于当下的知识积累将八十年代批评的某些方面视为误读,但是这种误读已经作为无法更改的历史事实/文学史实而存在,同时,这种误读在历史现场所发生的影响亦成为有迹可循的历史事实/文学史实。如萨义德所言:“无论观念和理论的影响,创造性的借鉴或全盘照搬,它都既是一种生活事实,也是促成智性活动的一种很有用的的条件。”

因而,误读作为一种价值判断,并不足以解释八十年代文学批评的复杂性。误读作为一种价值判断,并不是问题的终结。将八十年代文学批评的误读重新问题化,进一步追问误读的原因、过程及其影响,方能在前述学院化研究思路止步的地方进一步推进研究。

“对于研究对象的重复阐释,是学术研究中的普遍现象……所以思想创新才成为人类代代相承的渴盼。”赵稀方的研究虽然并非针对批评史,但是他的问题意识却对我们思考上述问题有所启发。他通过对“翻译变异背后的时代意识和政治意识”的分析来解释,新时期以来文学领域内的诸种实践与影响资源相比所表现出的差异性,文学批评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翻译的政治”的相关理论成为他将此类问题明确化、知识化的主要手段。此种理论的基本假设为:

翻译受双重制约,且由于这种制约而具有了产生广泛社会影响的潜能……其中最有决定意义的,是译者对外国语言和文化的知识,以及他们与本土文化价值的关系,因此,一个译本转述的异域文本总是有偏颇的,是有所改动的,补充了译语的某些特质……

因此,翻译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归化过程,其间,异域文本被打上使本土特定群体易于理解的语言和文化价值的印记。这一打上印记的过程,贯彻了翻译的生产、流通及接受的每一个环节。

此种理论虽然拓展了关于误读的解释空间,然而却有进一步辨析的必要。此类理论观念所预设的前提、分析过程以及价值判断都设置了较为具体的规定,并暗含极端知识立场的倾向。比如,萨义德在论及“理论的旅行”时,规定了理论旅行的大致轨迹:

不过,运动本身还是有一些反复重现和可以辨识的型式。任何理论或观念的旅行过程都包含三四个阶段。

首先,有一个起点,或类似起点的一个发轫环境,使观念得以生发或进入话语。第二,有一段得以穿行的距离,一个穿越各种文本压力的通道,使观念从前面的时空点移向后面的时空点,重新凸显出来。第三,有一些条件,不妨称之为接纳条件或作为接纳所不可避免之一部分的抵制条件。正是这些条件才使被移植的理论或观念无论显得多么异样,也能得到引进或容忍。第四,完全(或部分)地被容纳(或吸收)的观念因其在新时空中的新位置和新用法而受到一定程度的改造。

劳伦斯·韦努蒂在论及“翻译的政治”时,则明确地设置了价值判断的推导路径:

它首先体现在对拟翻译的异域文本的选择上,通常就是排斥与本土特定利益相符的其他文本。接着它最有力的体现在以本土方言和话语方式改写异域文本这一翻译策略的制定中,在此,选择某些本土价值总是意味着对其他价值的排斥。再接下来,翻译的文本以多种多样的形式被出版、评论、阅读和教授,在不同的制度背景和社会环境下,产生着不同的文化和政治影响,这些使用形式使问题进一步地复杂化。”

不难看出,若将八十年代以来涉及到西方资源的主要批评现象,都纳入上述理论所提供的价值判断框架时,隐含的危险便暴露出来。对“理论的旅行”的过分强调,会将误读视为必然的存在,进而把对批评实践的描述转变为对特殊主义合法性的强调;将“翻译的政治”推向极端,亦会使得批评史研究将精力集中于话语背后的“权力关系”,从而回避一些普世性资源可以跨越语境进行通约的可能性。因而,需要追问的是,当特殊主义和权力关系成为本质性的判断以后,文学批评进行自我纠错和发展的动力、资源又将从何而来呢?

严格来说,理论的变异与文学批评对理论的误读是两个层面的事情。“翻译的政治”强调的是,通过对翻译行为的意识形态分析来解释理论变异的原因、过程及其影响,而文学批评对此种资源的借鉴则可被视为影响之一。换而言之,这个已被视为变异、重构的理论文本,恰恰又构成了文学批评资源借鉴的起点。更为重要的是,批评行为的发生过程,同时是文学批评与诸种意识形态因素产生联系的过程,这个过程同时表现为批评实践对变异后的理论文本进行再次挪用、变异、重构。因此,从“翻译的政治”到批评实践,存在着一系列复杂的中介因素。除非这些中介因素能被有效地具体化,否则“翻译的政治”只能停留在批评资源借鉴的起点上,而无法进一步解释批评实践的结果与影响。

因此,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对文学批评中的理论借鉴进行考察,都必须处理批评史研究中的又一个根本问题,即如何在历史语境中,以批评实践的形态(即批评文本)为中心,对批评史现象进行描述、梳理、归纳、分类。

在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史研究领域内,有两部博士论文曾经在这个方面率先做过有益的尝试。根据本人的阅读和查证,这两部博士论文不仅是最早以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史作为考察对象的研究成果,而且是最早以专著形式出现的当代文学批评史研究成果。

通常的八十年代文学史研究都会重点谈论“方法热”、“观念热”之于文学批评的重大意义,并将其视为八十年代中后期创作、批评的双重繁荣的标志性事件之一。但是,王彬彬对此的基本判断为:

方法热热了一两年后,便很快热不下去。而且即便是在方法热正热火朝天时,也主要体现为对西方现代理论方法的评介之热而非应用之热。一般说来,批评家们一方面对西方现代理论方法满腔热情鼓吹、倡导;另一方面,却并不真的认真刻苦地去钻研这些方法,在批评实践中,也不诚实地和踏实地去运用这些方法。当然,从方法热到现在,并不是完全没有人认真钻研西方现代理论方法并力求将其运用于批评实践。这种现象一直有,但始终未成气候。那么,方法热之后,成气候的是一种怎样的批评呢?是中国传统的印象感悟式批评。也就是说,西方现代理论方法对当代中国批评界的冲击,主要表现为过去很长时间内的批评模式的基本瓦解,但是,冲破了这种在中国现当代文艺批评中延续了数十年的理论模式后,当代批评界并未成为西方现代理论方法的殖民地,而是趁机复兴了中国传统的印象感悟式批评。中国传统的印象感悟式批评的复兴,无疑借助了西方现代理论方法的冲击,但中国传统的印象感悟式批评却本是与西方现代理论方法冰炭不可同器的。因此,中国传统的印象感悟式批评借助西方现代理论方法在当代中国的复兴,这本身便是对西方现代理论方法的一种嘲讽。

王彬彬对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批评史现象的基本判断,实际上强调的是,注意区分批评史现象的不同层次,以及这些层次之间的关系。批评家关于理论、方法的谈论与批评家的具体实践,是两个层面的问题。理论、方法在观念层面被讨论,并不意味着在具体实践中就能够得到体现。进而言之,西方文学资源的翻译、传播的历史固然是进入批评史研究的重要途径,但是这必须与另外一个问题有所关联才能完成,即理论是否被关注、讨论,以何种方式被讨论、接受,以及这些理论是否在批评实践中呈现。

程文超在这个方面进行了更为精细的研究。他认为:

“文革”后文学批评作为故事,是一个典型的“文本间”。在它的故事里有“他者”故事的踪迹、乃至“他者”文本的“嵌入”,构成了多重文本。古人的文本自不必说,它不仅作为被反叛的对象—新老传统—在“文革”后批评文本中出现,而且在语言、思维深处,其“痕迹”在文本中是抹不去的。一个更具时代特色,更显而易见的,更不容忽视的现象是,西方文本以各种形式在“文革”后的批评文本中的出场。十多年来,中国文学批评故事的隐藏叙述者以极大的容受力,把西方几个世纪以来的批评话语纳入自己的视野,是批评成为一个痕迹叠痕迹的巨大文本间,一个包含着中西思考的错综复杂的关于意义、文化的故事。

那么,这个故事究竟是怎样被叙述的?故事的各部分是怎样被“设置”,以及怎么运作的?作为一个痕迹丰富的文本间,它给我们对意义、文化问题的思考提供了什么?这些问题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力。

当程文超将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史视为各种因素组合的文本结构或故事框架时,这便意味着,我们不仅可以更为清晰地审视批评史现象的各种不同层面,以及不同的历史叙述可能性;而且意味着,可以将不同层面的现象置于一个整体结构中考察他们是如何关联、互动的。八十年代的文学批评对西方资源的“误读”,对程文超来说,是一种无法回避的历史事实。他认为,“任何‘读’都是误读,但它更浸润着中国批评家对中国自己文明中问题的思考。”所以,他并不关心误读本身的价值判断,而是关心“误读”如何促成了中国文学批评的话语转型,或者说,中国批评家如何通过误读这种方式来完成对西方资源的借鉴,并达成自身的建构目标。程文超认为,“八十年代文学批评的双重冲动”,以批评实践为媒介,“一头挑起文本,一头挑起作者与社会”。一方面,基于文学自身发展需要,批评通过对西方文学现代性的谈论,或试图在当时的文学创作中指认这些因素,或者试图将这些因素引入文学创作。另一个方面,批评家在误读的过程中从未掩饰自身强烈的政治诉求。以上述的表现形式发生的误读,最终被程文超归结为“策略”:

感兴趣的不是批评家言说了什么,而是他们如何言说。策略,正是我们讨论的入口。策略是批评家严肃思考后的选择,它显示了批评家们切入问题的角度、思考问题的方法,提示了批评家们努力把握的对象和希望达到的结论。对于他们来说,只有运用各自选择的策略,才能清楚地、准确地言说各自的思考。而批评家对于策略的选择,表面看是纯个人行为,实际上却有着历史语境的作用,涂有时代、社会的色彩。不同的批评家对于不同策略的运用,除个人的、偶然的因素之外,也折射着不同的批评家对于时代、社会的不同感应。不仅如此,策略还显示了批评家在外来话语与本土文学、社会之间的位置,显示了他们在这个位置上的洞见与盲视、成就与困惑。而他们的位置,他们的探讨,又能从一个侧面揭示外来话语与本土文学、社会的关系。几乎与八十年代批评史发生现场同步的研究与判断,反而提醒了我们推进研究的可能性。在此后的研究中,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史固然显得脉络清晰、价值判断明确,然而这些历史叙述却是以大幅消减复杂性为代价的。甚至可以说,九十年代以后的学院化研究思路的发展,是以逐步窄化历史现场所提供的诸多可能性为代价的。因而,推进研究的可能性的前提是重返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史的历史现场。

【本文系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项目编号:10JDZ001O)的阶段性成果】

稍显遗憾的是,程文超并没有将“策略”背后的各种因素进一步具体化。与王彬彬的研究一样,两位学者因为注意到八十年代文学批评史的复杂性,近而将主要的精力置于现象的梳理、辨析上,而并没有去进一步挖掘复杂性背后的诸种构成因素。然而正是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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