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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启示录:赵言《最城》读后感

2014-11-14王健

小说评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哲人理想国良渚

王健

在光怪陆离的城市面相中,赵言的《最城》(《钟山》长篇小说2014年A 卷)是一座特异之城,它是新石器时代晚期的“理想国”;又是一个精神乌托邦;也是一座当代版的卡夫卡式荒诞城堡。《最城》的人类学、考古学背景又使它接续了《洛阳伽蓝记》、《东京梦华录》等古典文学的传统。另一方面,《最城》中历史与现实、现实与梦境的并置;对经典文本的戏仿;对宏大历史观念的解构等等,又使其具有鲜明的后现代风格。罗兰·巴特的文本理论指出了文学中作品与文本的分野,认为文本是一种动态的生产过程,是语言创造的一种体验,它没有定于一尊的固定意义。从这个角度看,《最城》把历史和城市文本化了,在这个独特的历史文本和城市文本中,作者为我们展示了同样独特的文化诗学:追寻自然及存在其中的生命。

罗伯特是一位美国人类学家,准备在良渚举行的“国际良渚文化高峰论坛”上提交《玛雅文明与良渚文化之渊源》的论文。罗伯特学术态度严谨,他提前来到良渚,进行田野考察。“最城”是位于良渚古城遗址上的一座仿古城堡。这座现代良渚城参考了古今中外各类建筑的构造法则,可谓嘎嘎独造。《最城》的故事就是罗伯特在良渚城的所见所闻所思所行。《最城》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卡夫卡笔下的城堡,城堡在土地测量员K 的眼中并不遥远,就在前面的山岗上,一眼可见。但城堡的一切对于K 而言匪夷所思地可望不可即,K 始终无法进入城堡。和K 相比,罗伯特到访最城还是幸运的,他受到了最具中国特色的欢迎,比如隆重的入场仪式、美食、美女等等,而且还活着出了城。但就罗伯特此行最终目的而言,罗伯特和K 的命运并无不同。罗伯特始终无法参透最城的秘密,秘密在于汪小牛从未停止过良渚城的营造,而且这似乎又是一项极其秘密的工作,从良渚城的外观上看不出来,所有的工程在地下在祭坛内部夜以继日秘密进行。罗伯特期待的开城仪式也就如K 眼中可望不可即的城堡一样永无举办之时。关于《城堡》,英国评论家缪尔曾如此评说:“《城堡》一书,乃是一幅关于寻求得救之途的灵魂与上帝之间的关系的图画,其图画之宏伟为17 世纪以来所仅见。卡夫卡深入到了这种关系的全部复杂微妙之处,他笔下的心理探索的深刻与彻底足称得上与普鲁斯特用以探索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深刻与彻底同样伟大。卡夫卡还进一步赋以这种关系各个不同阶段以灵活多变的形式;不同的阶段具体化为形象、场景和情景,而这一切都具有令人信服的现实性。”缪尔进而指出:“现实主义和寓言交织在一起,这是卡夫卡独特的创造,也许这是他所能找到的最经济、最能得心应手地表现他对生活看法的手段。”就“现实主义和寓言交织”的写作风格而言,《最城》离《城堡》不远。《最城》既不乏传统现实主义因素,又具鲜明的寓言色彩。罗伯特对于最城秘密的无能为力就具有明显的寓言性。罗伯特是人类学考古学家,同时也是西方现代文明的化身,最城则是东方古老文明的象征,某种程度上也是人类文明的象征,罗伯特的无能为力可以视为当代人无奈、焦虑、失根的精神困境的隐喻。当代人无法回答生命的来源、价值、意义等问题,我们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去向何方。在给其导师史密斯的信中,罗伯特写道:“我迷失了自我,我看不清自己的面目,……这世界自始至终就被梦境遮盖着。一切真相都在想象力的掌控之中,人类正被推向永恒的黑暗边界,因为在那黑暗的梦境里才会供奉真实的永恒。因此,当我们面临揭开人生困境的面纱,当我们身处天堂与地狱的临界点,我们必须以梦中人的姿态,高傲地从梦境中义无返顾地走出来,并向世人宣告梦中所见的所闻的真实样貌。”史密斯的回信也一针见血:世界永无真相!人类学学者专业志向在于探究文明的起源,探究人类的起源,探究生命的起源、生命的意义、生命的价值,现在人类学学者罗伯特绝望了,罗伯特的导师、世界一流人类学家史密斯也绝望了。这种绝望源于对现代西方文明的反思,也源于对西方文化的反思。在西方文化源头《圣经》中,人的原初使命之一是对万物行使神的权力,人是盘踞于众生万物之上的,所以西方文化常常和以下一些语词联系在一起:征战、杀伐、男性的、血、阳刚、天空等等。与此相对,东方文化常被表述为和平、女性、水、阴柔、大地等。

也许生命的意义诚如作者所言“并不存在于诞生之后的岁月,而是在此之前。是在十月怀胎之前,那分分秒秒的触摸与亲吻,那肉身相搏和灵魂依偎的一瞬。那一瞬即是永恒。”相对21 世纪的工业文明来讲,石器时期的良渚文化不就是在十月怀胎之前,那分分秒秒的触摸与亲吻,那肉身相搏和灵魂依偎的一瞬吗?相对于人类文明而言,良渚史前文化不就是十月怀胎之前,那分分秒秒的触摸与亲吻,那肉身相搏和灵魂依偎的一瞬吗?作者借人类学泰斗张光直教授评价说,“良渚城给环太平洋文化层印证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人们对史前文明的向往,对远古生命的永恒敬畏。这是当今社会的人们,身处在这个浮夸的世道背景里,着实难能可贵的文化诉求。”

最城作为良渚人生命意义的承载者,是作者内心的精神乌托邦。这是别一种形式的寓言书写。作者特意为最城“办公厅主任”李广福,取了一个英文名字Thomas More·L,而Thomas More 正是乌托邦一词的发明人。柏拉图的《理想国》是乌托邦的鼻祖,通过《理想国》和《最城》两种不同时空乌托邦的比较阅读,可以见出东西乌托邦的异同,更深的了解生命的意义。这里且以哲人王和男女性生活作为例子。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设计了一套理想的社会制度和构架,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哲人王的论述。柏拉图认为实现理想国的最根本条件和途径就是哲学家当国王。在柏拉图看来,哲人王的成长必须经历一段漫长的教育过程。儿童在3 岁以前,由女仆专职负责饮食起居;3—6 岁的儿童要集中到神庙的儿童游戏场上,由国家选派公民监督教育,内容主要是讲故事、做游戏、学音乐等。从10 岁开始学习初等知识,主要是音乐和体育;21 岁学习高等科学知识,主要是算术、几何学等科目,31 岁学习辩证法,辩证法的学习历时20年,50 岁毕业时,方可担任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成为真正的哲人王。

作品中的夏小禹从三岁开始,师从More先生学习英语和汉语,More 先生还指导他阅读各种经史子集和世界名著,就跟中国电影里的私塾先生差不多。“良渚城中所有的小孩,从两三岁开始,全都在这里接受世界第一等的学前教育,每个孩子在进入镇上的小学之前必须掌握一门外语,并且攻克一门专业学科,当然只是初通,比良渚城以外的小孩多懂些罢了。”三岁之前,夏小禹由妈妈美栀子负责教育。教育内容庞杂,文史哲,天文地理,包罗万象,夏小禹的专业是宗教,从一岁半起涉猎三大宗教的历史沿革,阅读《旧约》和《塔木德》,《新约》则在上初中之前的暑假里学习,“每天十三个小时,春夏秋冬,无论农忙与节庆,日日如此。”时间是如此的急迫,夏小禹甚至连培育土豆苗和小麦越冬管理都来不及学习。可以看出,最城和柏拉图的理想国都极为重视教育,但也有明显的差异。西方的理想国更重视辩证法的学习,东方的最城文史哲最重要。也许是教育重点的不同,直接影响了教学的强度,在这方面,最城远超理想国。二者培育出不同类型的哲人王。由于夏小禹的神秘“夭亡”,我们无法得知20 岁、30 岁时的夏小禹大致的人生高度,根据小说描述,11 岁的夏小禹即使和理想国31 岁的哲人王相比也不遑多让。夏小禹先知般预言了最城的灭顶之灾,并且在治水中成为实际指挥者,激励人们:“有朝一日,大家必定会过上比以往更加幸福更加富足的好日子,良渚城也会更加兴旺发达的。”——这是哲人王的口吻。夏小禹的表现令人想起那位几乎与他同名的治水先祖。最后我们见到了一位超凡入圣的夏小禹:我身体里面的心与身体之外的那颗心,无时无刻都在与天空对话呢!夏小禹就是最城的哲人王,与理想国哲人王相比,二者知识结构、年龄差距相差甚大。

在《理想国》中,任何人不得拥有任何私有财产,实现共产制度,取消家庭,实行共妇、共子,不准把公有的东西说成“这是我的”。在私密的性生活中,杜绝过多的情欲,只有在改良民族品种、增强国家实力的前提下,性生活才成为可能。无独有偶,在最城,人们的性学观与理想国如出一辙,良渚人认为性生活的目的只有一个:繁殖更优秀的下一代。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罗伯特在最城的一系列艳遇,并非由于优雅的学者风度和男人的阳刚气质,而是出于良渚人优生优学的考虑,罗伯特先生是美国人,是万能的机器人,代表了世界的精华,是繁殖下一代的优良品种,如此而已。在最城,没有日常意义上的性生活,性生活“只是为了繁殖更优秀的下一代,也就是人类学家认为精壮而有头脑的良渚人而已。”

乌托邦本意为“没有的地方”或者“好地方”,乌托邦本是一种社会理论的表述,在广泛的意义,可用来描写任何想象的、理想的社会,也用来表示某些好的,但是无法实现的(或几乎无法实现的)建议、愿望、计划等。今天乌托邦的概念早已逸出了社会理论的范畴,我们见到了各式各样的乌托邦,比如政治乌托邦、经济乌托邦、教育乌托邦、科技乌托邦、宗教乌托邦等等。经历了二十世纪的血与火,乌托邦已经“臭名昭著”,成为灾难、愚妄、谬误的同义词。面对历史,乌托邦难逃其咎。但至少有一种乌托邦值得我们珍视:精神乌托邦。后现代社会中精神生态的困境是显明的原因,从根性意义上讲,精神乌托邦也有其存在必要性。我们思考生命的存在意义是就人类的精神性而言的,假如我们承认人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人的自我意识是人与动物之间最大的分野,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标志,那么,精神乌托邦的存在就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当然我们还必须承认并不是所有的精神乌托邦都有其“正能量”。

在作品第二部分玫瑰与火焰的题首,作者别具深味引述了一则《塔木德》故事——拉比西米昂是一位早期哲人,有一次他将男性生殖器描写为“家庭中的和平象征”,并为因年老而丧失性功能感到惋惜。先哲们认为,作为一个丈夫,给妻子性的欢乐是他的责任,凡是拒绝性交的丈夫或者妻子,都是“恶”丈夫或者“恶”妻子。他们甚至为不同职业的男人们拟定了一份最低性生活的日程表。这并不是说他们把性当作一种僵硬的公式,相反,他们是在探讨如何使它更快乐,鼓励男人和女人成为好的情侣。日程表如下:没有职业的男人每天一次;劳动者每周两次;赶驴子的(他们每周行踪不定)一周一次;商贩(他们可能一走数日)半年一次。《塔木德》对待性生活的态度与《理想国》、《最城》截然不同。犹太先知仿佛在告诫后人:人的情感、精神比物质力量更重要,精神力量是国家命运的决定因素。这则寓言何尝不是一种对精神乌托邦的向往?在《理想国》中,精神乌托邦的主角——诗人是要被驱逐的,现在诗人被重新召唤,意味着对精神乌托邦的重新体认,的确,只有在一种健康的生态环境(包括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之中,我们才可能全面认识生命和生命的意义。

《最城》的寓言化叙写为作品涂上了一层浓烈的神秘色彩。夏小禹之死即为典型一例。夏小禹神秘夭亡时,“活脱脱像个紧闭双眼的新生婴儿,又仿佛熟睡了千年的大青蛙,静悄悄仰躺在晶莹剔透的水面上。”葬礼第三天,夏小禹的尸体突然失踪。不久,人们发现夏小禹悄然现身万里之外的美国,并且由神入凡,从哲人王回归为活力四射的青春少年,“跟着桑迪亚哥出海钓鱼去了。”夏小禹复活的寓意是复杂的。从写作的神性维度看,《最城》可以给我们足够的启迪。

一般来讲,当代文学题材触及的大多是社会、政治层面,较少人性、神性维度。作品的精神向度较少指向对生命、存在的叩问。这和当代文学的历史传统有关。《最城》的引人注目之处是其人类学、考古学视野。从文学本体角度,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一种反映论的模式,新时期文学大体经历了审美论、语言论、文化研究的数度转向,作家们的不断突围展示了一个个不同的“现实”,也开拓了汉语小说的种种可能性。我们可以把《最城》和多年前韩少功的那部争议小说《马桥词典》作一简单比较,后者我们可以看做是人类学的一次田野考察,韩少功在马桥生活了六年,《马桥词典》百分之九十九取材于当地日常生活;前者则可视为关于良渚文化的一篇特殊的学术论文,其特殊性不仅在于良渚文化的考古学意义,更在于“我是地地道道的良渚人,我家就在良渚城北,三里之外的南山脚下。那是我的出生地,我的父母头枕良渚先人留下的玉器,用他们的激情和期待,把生命所需的一切统统注入了我的血液。”从这个角度看,《最城》为我们展示了更“纯粹的地方性知识”,它融注了作者的生命血脉,呈现出一种极度的内在真实。作品表层现实和寓言交织的双重叙写也就统一在对生命真实的追寻之中。良渚文化已成废墟,《最城》已被淹没,从中我们可以读解出丰富的现实意涵,也可算是作者对于“现实”的独到体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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