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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小说视域下的贾平凹长篇小说

2014-11-14费团结

小说评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贾平凹作家小说

费团结

作为当代文坛的“常青树”,贾平凹有着极其旺盛的艺术生命力,他的反映“文革”历史的长篇力作《古炉》出版才刚刚过去两年,2013年1月,他的长篇新作《带灯》又出版了。这是他的第12 部长篇小说。小说写了一位名叫带灯的乡镇基层干部的故事,通过她的工作行程,反映了诸多的社会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带灯》可以看作是一部问题小说。其实,从《商州》到《带灯》,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大都具有问题小说的性质,不妨归入问题小说来看待。但是,贾平凹的小说不完全是问题小说,它往往并不局限于现实社会中具体的问题,而是以深广多维的艺术视野,执着于对现实世界中农村人也是当代中国人的命运和精神状态的探索,从而建构出一座真正的人的文学大厦。下面就从问题小说的视角出发,考察贾平凹长篇小说是如何反映问题又超越问题,进而建构他的关于人的文学大厦的。

90年代中期,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发展,改革的不断深入,城乡社会出现了许多人民群众关心的热点问题,诸如国企改革问题、下岗工人失业问题、乡镇企业发展困境问题、农民失地问题、官僚作风问题、社会不正之风问题,等等。对这些社会问题加以反映的,是以刘醒龙(《分享艰难》)、谈歌(《大厂》)、何申(《年前年后》)、关仁山(《九月还乡》)等作家为代表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小说创作,也被称作“新社会问题小说”。“‘新社会问题小说’继承并且发扬了‘五四’以来我国新文学运动的现实主义光荣传统,与五四时期以冰心、叶圣陶等为代表的‘问题小说’和五六十年代以赵树理等为代表的‘写中间人物“的小说保持了内在的血脉联系,成为对目前文坛上愈益脱离社会现实的‘贵族化’倾向的有力反拨。”这显然延续了五四以来的问题小说创作传统。

进入新世纪以后出现的描写社会底层弱势群体的生存状态的所谓“底层写作”,如刘庆邦的《家园何处》、陈应松的《太平狗》、罗伟章的《我们的成长》、王祥夫的《花落水流红》、曹征路的《那儿》、方方的《奔跑的火光》等小说,引起诸多热议,但正如有论者指出的:“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属于‘社会问题’小说,更侧重于对社会生存环境的质疑和批判,作家骨子里并没有脱离‘五四’以来有关知识分子的启蒙精神。”

现当代小说中的问题小说不限于以上所举几次比较突出的小说创作思潮或流派中出现的作品。杨义曾经指出:“问题小说”是一个相当宽泛的概念,“任何具有社会价值和社会反响的文学作品,都或深或浅地提出一些社会问题”,“广义地说,思想性和社会针对性强的小说,都可以归入‘问题小说’”。因此,从广义的角度看,凡取材于现实社会生活,试图批判社会、干预生活,真正具有现实主义文学精神的小说作品,都是问题小说。这样,就有许多现当代作家作品可归入问题小说一类,如90年代到新世纪以来比较流行的所谓“反腐小说”(以陆天明《苍天在上》、张平《抉择》、周梅森《绝对权力》等为代表),命名中其实已暗含了作品要提出或反映的问题。

纵观五四以来比较突出的几次问题小说创作现象,可以发现它们大都出现于新旧时代交替之际或社会大转型时期。处于这样的时期,社会问题一般比较多,因此容易为敏感的作家所感知、书写,问题小说的出现是时代演变的自然结果。另外,读者对一些热点社会问题的广泛关注,也促使作家对这些问题给予及时的反映。如果从作家的角度看,现当代作家普遍具有一种夏志清先生所说的“感时忧国的精神”,不能不对触目所及的诸多社会问题加以反映。夏志清论述的主要是“现代中国文学”,而对建国后五六十年代大陆作家多有批评。抛开意识形态偏见,客观公正地说,建国后五六十年代大陆作家其实也不乏勇敢的现实社会批评者(如上文提到的刘宾雁、王蒙等人)。“文革”后,大陆作家更是扩大了社会批评的深广度,从上文所举“文革”后不绝如缕的问题小说创作,可以窥斑见豹地了解到新时期大陆作家感时忧国精神的热度和强度。夏志清所说的感时忧国的精神,其实也可看作是古代儒家积极入世精神在现当代作家身上的复活和延续。作家主体精神上的这种特点及其在创作中的贯彻落实,使得问题小说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现实批判性。这是问题小说最为可贵的品质。它也为问题小说赢得了广泛的读者和良好的社会反响。

作为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精神、创作主要取材于当代现实生活的作家,贾平凹的小说不能不对现实生活中的诸多问题加以反映。从他的长篇处女作《商州》到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带灯》,无不是充满问题的感时忧国之作。

在《商州》中,贾平凹借助他笔下的人物——那个商州后生之口,发出这样一种“哲学提问”:“商州和省城相比,一个是所谓的落后,一个是所谓的文明,那么,历史的进步是否会带来人们道德水准的下降而浮虚之风的繁衍呢?诚挚的人情是否只适应于闭塞的自然经济环境呢?社会朝现代的推衍是否会导致古老而美好的伦理观念的解体或趋尚实利世风的萌发呢?”这些问题,贾平凹在他的中篇小说集《腊月·正月》的“后记”中又亲自加以重申,并说到他的小说从《商州初录》到《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和《商州》,都在思考和寻找着这些问题的答案。贾平凹提出的问题,让人不由得想到了沈从文在《长河》“题记”中对现代化进程中湘西的变化的忧虑:“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那点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灭了。”沈从文的忧虑,在于他在《边城》“题记”中提起的“所谓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方面着手”的问题,将无处寻找答案。贾平凹提出的问题,显然属于同一性质的问题,即“民族品德重造”的问题。这种道德追问,在重物质经济而轻思想精神的现代化发展浪潮中,永不会过时且具有特别重要的现实意义。

在《浮躁》中,贾平凹又一次借助作品中的人物金狗和州河考察人的交谈,提出了民族社会心理偏狭、浮躁的问题,并给出了问题的答案:“人的主体意识的高扬和低文明层次的不谐和形成了目前的普遍的浮躁情绪,应该引起我们足够的对于人的改革的重视。”把改革的问题归结到人的思想观念变革的问题,这显示了贾平凹思想的深刻性。

在《土门》中,贾平凹仍借助作品中人物——作家范景全之口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城里人精明,骄傲,会盘算,能说会道,不厚道,排外,对人冷淡,啬吝,自私,赶时髦,浮滑,好标新立异,琐碎,自由散漫。但……你们一味反对城市,守住你们村就是好的吗?国家工业化,表现在社会生活方面就是城市化,这一进程是大趋势啊,大趋势是能避免的?!”作品中人物的作家身份暗示了贾平凹自己也持有类似看法。后来贾平凹果然又在与朋友谈论他的小说《土门》的书信中重申了这一观点:“城市化进程是大趋势,大趋势是无法改变的,写这样的内容,关心人类的文明,关注中国的发展和命运,这应该说是主流的东西。”那么《土门》中所写的仁厚村这样的农村到底何去何从呢?针对这一问题,作者通过小说人物范景全之口给出了答案:仁厚村应该走神禾塬那样的路。神禾塬是正在兴建的“一个新型城乡区,它是城市,有完整的城市功能,却没有像西京的这样那样弊害,它是农村,但更没有农村的种种落后,那里的交通方便,通讯方便,贸易方便,生活方便,文化娱乐方便,但环境优美,水不污染,空气新鲜。”贾平凹提出的社会设计蓝图与英国学者埃比尼泽·霍华德《明日的田园城市》一书中的主要观点惊人的一致,表明它并非只是一种乌托邦设计,而是可以付诸实践的科学方案。

《秦腔》的创作似乎延续着贾平凹在《土门》中对于城市化进程中农村命运问题的思考。在这部小说的“后记”中,贾平凹说道:“当国家实行起改革,社会发生转型,首先从农村开始,它的伟大功绩解决了农民吃饭问题,……可农村在解决了农民吃饭问题后,国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城市,农村又怎么办呢,农民不仅仅只是吃饱肚子,水里的葫芦压下去了一次就会永远沉在水底吗?……我站在街巷的石磙子碾盘前,想,难道棣花街上我的亲人、熟人就这么很快地要消失吗,这条老街很快就要消失吗,土地也从此要消失吗,真的是在城市化,而农村能真正地消失吗,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该怎么办呢?”显然正是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促使贾平凹为故乡树碑立传,创作了《秦腔》这部小说。在小说文本中,作者具体反映了农村土地减少和闲置问题、税费繁重问题、赡养老人问题、干部吃喝问题、基层民主法治问题、劳力缺乏问题,等等。

如果说《秦腔》是一曲乡土社会、文化溃败的挽歌的话,那么其后出版的《高兴》则是一首农民在城市开创新生活的悲歌。《高兴》仍是一部充满问题和困惑的作品。关于这一点,作者在小说“后记”中说得很是明白:“我终于写起拾破烂人的故事了。……一种压抑的东西始终在左右了我的笔。我常常是把一章写好了又撕去,撕去了再写,写了再撕,想为什么中国会出现打工的这么一个阶层呢,这是国家在改革过程中的无奈之举,权宜之计还是长远的战略政策,这个阶层谁来组织谁来管理,他们能被城市接纳融合吗?进城打工真的就能使农民富裕吗?没有了劳动力的农村又如何建设呢?城市与乡村是逐渐一体化呢还是更加拉大了人群的贫富差距?我不是政府决策人,不懂得治国之道,也不是经济学家有指导社会之术,但作为一个作家,虽也明白写作不能滞止于就事论事,可我无法摆脱一种生来俱有的忧患,使作品写得苦涩沉重。”尽管已出版的作品在基调上沉重之感有所缓和,但并未彻底消除,而这些问题因作品中人物悲剧故事的演绎而更加生动、尖锐。

最近出版的《带灯》,据作者在“后记”中说,小说通过一个叫带灯的乡镇干部的日常工作,反映了社会基层诸多问题,如“体制的问题,道德的问题,法制的问题,信仰的问题,政治生态问题和环境生态问题”,等等。这些问题及小说主人公日常工作所涉及的上访、维稳问题,都是当前人民群众共同关注的社会问题,因此作品甫一出版,即引起读者广泛的阅读兴趣。小说不仅反映了农村社会诸多问题,而且通过主人公的思考试图提出一些解决方案:如对樱镇经济开发可能引起的环境恶化问题,提出不开发也许是最大的开发;对农村干部不配套等问题,提出“村民自治化是化解矛盾的有效方式”。

不限于以上作者明显要提出或反映问题的小说,贾平凹的其他长篇小说虽未有作者的明确宣示,但仍反映了某些重要的社会问题,如《废都》借助收破烂老头的民谣,反映了社会分配不公、官员腐化、道德普遍堕落等问题;《怀念狼》通过寻找狼和人狼互变的故事,提出了保护生态环境、农民因物欲而人性异化等问题。

纵观贾平凹长篇小说(包括一些中短篇小说)中反映的社会问题,可以发现,贾平凹对社会问题的反映是有他个人的特点的。这就是:他始终关注的是乡土文化与农民在中国现代化发展过程中的命运问题。80年代,他曾经热情歌颂过改革给农村生活带来的新面貌、新变化,但他更加深切关注的是改革同时带来的农民的传统道德的堕落和诚挚人情的丧失。90年代到新世纪以来,他关注的主要是工业化、城市化时代背景下的农村的发展和农民的命运。作为出身于农村的作家,贾平凹不能不关注“三农”问题,关注农民的命运。他曾在《高老庄》“后记”中说:“……我的情结始终在现当代。我的出身和我的生存的环境决定了我的平民地位和写作的民间视角,关怀和忧患时下的中国是我的天职。”又在最近一次访问中说道:“许多社会危机,全民都在关注,形成一种态势以后,要来解决问题。问题不是能遮蔽、掩饰的。文学作品的功能不是这些功能,但是作品一旦要写到社会,涉及社会问题是不可避免的。文学作品纯粹追求这个不对,但全都剔除掉也不对。应该是遇到什么东西、该写什么,你要能自由地去写。”在《高老庄》“后记”中,贾平凹说他不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但仅就其小说对社会问题的反映来说,贾平凹显然是一位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和忧患意识、批判意识的作家,他的小说由问题而切入现实生活的严峻性和深广度,为一般现实主义作家作品所少见,也为他赢得了广泛的声誉。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因对诸多社会问题的反映,某种程度上可看作是问题小说。但贾平凹的长篇小说不是一般问题小说所能包含的。一般问题小说往往侧重于对具体的社会问题的反映,粘滞于浅表的或范围狭窄的现实生活,从而缺乏一种穿透现实社会的思想和艺术力量,或者说缺乏一种文学的超越性品格。茅盾曾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中指出:20年代初大量出现的恋爱小说的一个缺点是:“几乎看不到全般的社会现象而只有个人生活的小小的一角”。就是针对当时问题小说反映现实生活范围过于狭窄来说的。马烽也曾谈到他自己小说的缺点:“我的作品大部分是一些‘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东西。互助组吵架了,就单纯来解决吵架的问题;天不下雨了,就写担水点种的好处,‘打了盆说盆,打了罐说罐’。另外还有一些跟在工作后边作记录,土改以后农民分到土地了,就写农民分到地的喜悦;二流子改造了,就写二流子改造的经过。反映这些事情并不是不应该,而是说只反映了一些比较肤浅的现象,透过所写的事件,看不出与整个社会变革的密切联系。从创作思想上来说,实质上是一种狭隘的农民观点,就事论事,只看到眼前的问题和眼前的利益,缺乏明确远大的目的性,因而对现实生活就缺乏强有力的指导作用。”马烽所说的缺点也正是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四、五十年代出现的问题小说共同存在的缺点。问题小说不管是从宏观上说,还是就具体的作家作品来说,鲜明的时代性和强烈的现实批判性无疑是其最可贵的品格,但其就事论事、反映生活过于浅表狭隘、境界不够深阔博大等缺点也是毋庸置疑的。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显然克服了这些缺点,它所呈现的丰富多彩、混沌无序的生活之流,每每淹没了所要反映的具体问题,给人以复杂的审美感受。就作家主体来说,贾平凹也不满足于仅在创作中提出问题,而是强调追求更为阔大的艺术境界。他说:“一个作家得有情怀,个人的命运得纳入整个人类的命运,这才可能使作品有大境界。我时时提醒自己,也进行努力……”对于贾平凹来说,一方面是反映现实生活不能不涉及到社会问题,另一方面是试图追求大的艺术境界,这样就存在一个如何超越具体的现实问题而获得空灵博大的艺术境界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以下两个角度考察、分析。

一是贾平凹小说所要表现的世界。社会问题仅仅局限于人世间,但贾平凹笔下所写的是一个包括人世、自然和鬼神在内的混沌交融、范围广大的艺术世界。在这个艺术世界中,自然与人类相依存,有时是作为人事活动及其问题的陪衬、预兆或象征物出现的,如《浮躁》中的州河、“看山狗”,《怀念狼》中的狼、大熊猫、流星雨,《带灯》中的皮虱、萤火虫,等等;有时并不如此,而是自有其运行规律,如《带灯》中樱镇到处盛开的樱花、天大旱与连续下了四天四夜的大雨,《怀念狼》中狼的迁徙、聚会,《高老庄》中人迹罕至的白云湫和来去无踪的飞碟,等等。在这个艺术世界中,作者往往通过某些奇异人物或类似古代巫觋一样的人物,如《浮躁》中不静岗寺里的和尚和百神洞村的阴阳师,《废都》中的孟云房、牛老太太,《白夜》中的再生人、刘逸山、库老太太,《土门》中的云林爷,《秦腔》中的中星爹,《古炉》中的狗尿苔的婆等,还给读者暗示出一个冥冥之中存在的鬼神世界。这一神秘莫测的鬼神世界显然不同于唯物史观所烛照的那个人们更熟悉的朗朗清明世界,但仍是显现人类存在方式的一种可称为民间信仰的世界。这样,贾平凹小说中所表现的世界就远远超越了一般问题小说所揭示的那种狭隘、庸常、透明的人类社会生活的范围,而具有无与伦比的深广度和特别丰富的美学意蕴。

贾平凹曾说:作品得有维度,维度越多越好;小说写到人生、命运层面还不够,还得写到人性、灵魂等层面。从文学维度的角度说,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大都具有多样而非单一的维度,可从不同角度加以解读。刘再复批评中国现当代文学只具有“国家、社会、历史”的维度,而缺乏以下三个重要维度:(1)“与‘存在自身’对话的维度,即叩问人类存在意义的本体维度”,(2)“与‘神’对话的维度,即叩问宗教以及与之相关的超验世界的本真维度”,(3)“与‘自然’(包括人性内自然与物性外自然)对话的维度,即叩问生命野性的本然的维度”;因此形成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两大局限:“缺乏想象力和缺乏形而上的品格”。贾平凹的长篇小说不敢说完全克服了这两大局限,但大都具有更多的文学维度、更丰富的审美意蕴却是确切无疑的。一方面,它以具体的问题直指弊病丛生、苦难深重的现实生活,引起读者的广泛关注;另一方面,它对神秘自然、超验世界充满想象力的探求,又引起读者关于人类存在世界的哲学思考。因此,它决非单纯指向现实社会一维的问题小说所能相比。

另一个更为重要的考察角度是贾平凹所着意刻画的人物。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是问题小说,更是人物小说,对人物命运、性格、精神状态的描写重于提出一些社会问题。因此,他的长篇小说中的人物大都个性鲜明,精神特异,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像金狗、雷大空、庄之蝶、夜郎、成义、高子路、傅山、夏天义、夏天智、刘高兴、五富、带灯等等,无不如此。贾平凹所着意刻画的人物,即他小说的主人公或主要人物,主要有两类:一是叛离土地的青年农民,二是出身于农村、文化之根或工作之地在农村的城市知识分子。这些人物具有一些共同的思想性格特征,即在价值观念上,他们普遍感到无所适从、无所归依,在心理情绪上则不能不处于焦灼、浮躁、厌烦、痛苦的精神状态。贾平凹实际上写出了改革开放到新世纪以来,处于现代化发展过程中当代中国人普遍具有的精神特征。

举例来说。作为土地叛离者的代表,《高兴》中进城收破烂的农民刘高兴试图认同、喜欢、融入城市,但他卑微低下的社会身份、社会地位和深入骨髓的农村人的文化观念让他常常生出悲哀、怨恨和无能为力之感。他好心帮助钥匙忘在家里的教授用身份证打开了门,却无端遭到怀疑;他真诚帮助一位城市老太太把米袋掮上了七楼,却非要接受她偿还人情的两元钱;当五富死后,刘高兴最终承认自己仍然是个农民,懂得太少,能力有限。一个一心想做城市人的农民最终承认自己仍是个农民;一个表面自信、乐观、幽默的人内心却充满了悲痛、困惑和矛盾,刘高兴具有复杂的性格和人性内涵,他的命运也是当代中国进城农民命运的普遍写照。

如果说刘高兴的命运集中展示了进城农民生活的沉重的话,那么《白夜》中夜郎的故事,则更多表现了进城农民人性的异化和精神的迷失。作品中,夜郎混迹于鬼戏班,暗示了他既人又鬼或非人非鬼的尴尬处境;而他所患夜游症,则暗示了他追求精神家园而不得的内心痛苦。贾平凹曾说:“《白夜》进一步在作关于人的自身的思考,这人当然是中国的,是中国二十世纪末的”;“《白夜》无意要作什么社会的、政治的批判,它只是诉说人的可怜和可悲,面对的是我们自己的罪孽”。《白夜》中并非没有社会政治批判,但它对人自身存在的思考,使它具有更为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

与夜郎的境遇相类似,《带灯》中也写到了主人公带灯的夜游症,暗示出人物面对乡土社会诸多问题试图有所作为但确实无能为力的内心痛苦。作为一名主要负责上访、维稳工作的普通乡镇干部,带灯一方面在日常工作中要履行职责,另一方面面对农村诸多社会问题和农民的不幸命运,又常常心生悲悯之情。矛盾处境中的她,其内心的烦恼、怨恨、孤独、痛苦等无处发泄,只好以手机短信的形式发给自己喜爱但从未谋面的作家元天亮。但这种内心痛苦实在是太过于沉重了,因此带灯最终患上了夜游症,甚至脑子也有问题了。带灯的精神痛苦,对处于问题现实中有良知、有追求的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是有普遍性的。这也是贾平凹笔下的城市知识分子人物共有的精神特征。《废都》中的庄之蝶,想要突破喧嚣、污浊、颓废的现实文化氛围而不得;《高老庄》中的高子路,面对家乡乡土社会诸多现实问题而无所作为;《怀念狼》中的高子明,在寻找狼的过程中试图寻求生命的辉煌与生态的圆满而最终失败,他们在精神上都是痛苦的、无奈的,且常常成为生活中的多余人或零余者。这些人物让人不由得想起1920年代郁达夫小说和19 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类似形象,但无疑具有不同的时代和作家个人特色。贾平凹特别关注农民和乡土文化的命运。在“文革”后至今愈演愈烈的现代化、城市化的时代语境下,他笔下的人物——不限于知识分子,常常徘徊于城乡之间,缠绕于城与乡、现代与传统等二元文化价值的怪圈而不能超拔,精神的痛苦主要由此而产生。这痛苦既是人物的,也是作者自己的,更是当代中国人普遍具有的精神特征。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不管是从它所写世界的广大神秘来看,还是从它所刻画的人物人性的复杂深刻来看,都超越了问题小说那种过于务实的狭隘性和功利性,而具有一种阔大的文学境界。当代著名评论家谢有顺曾说:“复杂常常是伟大作品的品质。……真正的好作家应该在存在的问题上长驱直入,深深地钻探世界和人性的真相,它的文学品格才会复杂、深邃、博大。”贾平凹长篇小说对世界复杂性的展示,对人类存在问题的探索,显然也使它具有了“伟大作品的品质”。

总之,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因对社会问题的反映,使它具有了强烈的时代性和现实批判性特色,而对世界和人性的执着探索,却使它具有一定的超越性品质。刘再复曾论及“文学的超越视角”,强调文学对现实功利性的超越。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显然具有刘再复所说的“文学的超越视角”,但它也确实包含着问题小说的社会功利性内容。因此,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具有更为丰富的思想内涵,可从不同的角度加以解读。问题及其超越,二者所形成的思想和艺术张力,这既是贾平凹长篇小说不同于一般问题小说的地方,也是它的持久魅力之所在。

注释:

①参见青羊主编《分享艰难——新社会问题小说大系》“代序言”,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

②洪治纲:《多元文学的律动1992-2009》(共和国文学60年·第4 卷),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97-98页。

③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229页。

④参见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附录(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

⑤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0》,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页。

⑥贾平凹:《敲门》,作家出版社1998年,第122页。

⑦张英:《贾平凹:不要嘴说,要真操那个心》,《南方周末》2013年11月7 日。

⑧马烽:《坚持为工农兵的方向》,《马烽西戎研究资料》,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59-60页。

⑨12贾平凹:《答陈泽顺先生问》,《小说评论》1996年第1期。

⑩贾平凹、黄平:《贾平凹与新时期文学三十年》,《南方文坛》2007年第6期。

11 14刘再复:《文学十八题》,中信出版社2011年,第30、528页。

13贾平凹、谢有顺:《七盒录音带——贾平凹和谢有顺的一次长谈》,《美文》200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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