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尽显兄弟情
2014-11-14梁秋川
梁秋川
尺素尽显兄弟情
梁秋川
2008年2月20日,父亲浩然因病在北京逝世。父亲的挚友杨啸叔叔得闻噩耗后,即派他的儿子小菲弟代表他来京参加告别仪式(因为他当时身体极为不好),随后又写出了题为《半个世纪兄弟情》的悼文。两万余言的文章,通过一个个感人的情节,向人们叙述了他们两人长达半个世纪的交往,字字句句都充满了深厚的情谊和无限的怀念。
对于杨啸叔叔写出这样情深意挚的文章,我和哥哥姐姐都感到是意料中事,因为我们深知父亲与杨啸叔叔那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这种亲密关系已经印刻在我们的心里。
杨啸叔叔是河北省肃宁县人,少年时代只上了三年小学便因家贫辍学,当了童工,解放后才又入学读书。20世纪50年代中期,正在保定银行学校求学的他,就开始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在《河北青年报》编辑常庚西的牵线安排下,父亲与杨啸叔叔在保定相识。由于有着相似的身世,共同的爱好,志同道合,二人很快成为挚友。此后,他们一个调往北京工作,一个毕业分配到内蒙古。人虽然分开了,但友情并没有中断,他们相互勉励,相互帮助,在文学道路上不断前行,相继成为作家。杨啸叔叔1965年从内蒙古大学文艺研究班毕业,先后担任了内蒙古自治区文联副主席及作家协会副主席、名誉主席,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副会长。
在我出生前好几年,父亲就与杨啸叔叔成为了挚友。在我的记忆中,无论是专程来京,还是途经,杨啸叔叔必定要想方设法与我父亲会面,促膝长谈,并且经常是食宿在我家。在我还是少不更事的孩童时期,虽然对他们谈论的许多事情都不太明白,却很喜欢静静地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常常是听着他们的谈话进入梦乡,又在他们的谈话声中醒来,也不知他们是彻夜未眠,还是在清晨又开始了没有谈完的话题。在我的印象里,杨啸叔叔始终是个乐观、豁达、开朗的人,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即便是在谈论一些让人生气的事情,也还是笑呵呵的,仿佛在叙述与己无关而又引人发笑的逸闻趣事。如今,我已年至半百,与杨啸叔叔也多年没有见面,但他那张可亲可敬的笑脸仍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对于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来讲,“杨叔叔”是杨啸叔叔的专用名词;父亲在对我们谈话或写信时凡涉及到杨啸叔叔,也必定用“你杨叔叔”而极少使用“你杨啸叔叔”这个词。尽管与父亲有联系的杨姓“叔叔”有不少,但我们几个子女从未因此产生过混淆。几十年来,我们接听过无数杨啸叔叔打来的电话,他的第一句话总是“我是你杨叔叔”,到如今只有一点改变,就是从当初的“我是你杨叔叔”简化为“我是杨叔”。
杨啸叔叔不仅与父亲的关系很亲密,就是对我们这些晚辈也很亲近。尤其是在父母去世后,每当遇到一些疑难问题,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们出主意想办法,还经常主动打来电话询问我们的情况。也许就是因为长期以来形成的潜意识,使得我对父亲与杨啸叔叔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以及杨啸叔叔对我们这些晚辈的所为,都觉得是正常而理所应当的,因为他们是好朋友,好朋友之间就应当如此。我对他们之间深厚情谊的感受,在父亲去世以后不仅没有淡薄,反而更在不断加深。
父亲去世后不久,我们开始了收集整理父亲作品、文稿等资料的工作。对父亲的小说作品我几乎都阅览过,其他体裁的作品则很少涉猎。这次为了系统地整理资料,开始全方位的阅读,那些非小说类的作品竟然也吸引了我,也很是“好看”。但是,当我读到《动听的笛声》这篇文章时,在心里却生出一种“别扭”的感觉。
《动听的笛声》发表在1963年3月号的《河北文艺》上,是父亲为杨啸叔叔第一部小说集《笛声》所写的评介文章,是父亲50年写作生涯中众多此类作品中的第一篇,而且是主动提出写的。在这篇文章中,父亲对杨啸叔叔的以往创作做了一个小结式的概括,对小说集中的作品进行了分析,成功之处做了具体的肯定,同时,也用相当的篇幅指出其中的不足,而且是那样的直接。这就是我感到别扭的原因所在。我觉得,为同样是作家的好友所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做评介,实事求是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对其创作及作品中的不足之处,可以用各种方式在私下交换意见。在这种公开发表的文章中,应当多说长处,少说短处;多写成功,少些失误。即便在私下交换意见,对不足之处也应婉转道出,点到为止。这样的文章,杨啸叔叔看了会高兴吗?心里是否会不舒服呢?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
当作品的整理工作告一段落,开始了书信的收集后,我的这个困惑才得以释然。
父亲一生中收到过大量各类来信,同时也写过难以计数的信函,由于时间久远,涉及面广,收集、整理这类资料便成了一项长期而困难的工作。我们向父亲的亲朋好友发出征集信函的请求后不久,杨啸叔叔便将68封192页的书信复印件寄到我们手中。杨啸叔叔不仅将这些书信复印件按照时间顺序标注上编号和年代,还代向其他与父亲有过交往的人征集,并提供给我们许多线索。翻阅时,我们发现这些书信是从1970年开始,直到最后的一封通信,哪怕是只有几行字的小便签都完好地保存着,唯独不见在此之前的。我们十分清楚,他们之间的通信决不是在那个时候才开始的,便向杨啸叔叔询问。得到的答复是:那些信件肯定没有故意丢毁,但翻遍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找到,很可能是在几次大的搬迁中不慎遗失了。对于这种假设,我们和杨啸叔叔都感到痛惜和遗憾。
在一次清理父亲物品时,我偶然发现一叠系捆得整整齐齐、结结实实、因时间久远已经有些发黄的陈旧信件。当时,我们正收集、整理父亲的文章、手稿和发出的信函,还无暇顾及所收到的信件。对此,本可以放置一旁,继续清理工作。如同鬼使神差一般,我竟不嫌费时费力地打开了这个信捆,使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信封上是我所熟悉的父亲的笔迹,收件人的位置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杨啸”。父亲写给杨啸叔叔的89封早期信件(1957年至1969年)竟“藏匿”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在场的大哥红野回想起来:“文革”中“抄家风”刮起来的时候,杨啸叔叔曾把一些“贵重”物品从内蒙转移到北京,交给我父亲代为保管。这些“贵重”物品中除了杨啸叔叔早年间出版的著作外,还包括这捆信件。
父亲写给杨啸叔叔时间跨度近50年的信件基本收集齐全,我心中的喜悦与激动是可想而知的。这157封信件所包含的内容是极为丰富的,不仅涉及到文学创作,也涉及到思想意识;不仅谈论到个人生活,也谈论到社会生活。阅读完全部信件,给我最大的感触是:在这些信中所谈及的所有问题,都是开诚布公、坦诚相见的,没有任何拐弯抹角、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父亲致杨啸叔叔的信件如此,那么杨啸叔叔给父亲的信中也会是同样的吗?
杨啸叔叔因要出版他的《文集》,拟将他写给父亲的那些信也编入其中。我们很快便查找到281封被父亲保存完好的那些来信。为了解除心中上述的疑问,借清点之机,我浏览了这些来信,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在父亲与杨啸叔叔438封的往来信函中,我看到了他们之间用纸笔的倾心交谈,看到了挚友间的思念、友爱和深透的理解,看到了相互间的无私帮助与支持,看到了真情与真诚。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取得点滴成绩和进步,都会引发对方的喜悦,而表示由衷的祝贺和肯定;任何一人遭受暂时困难和挫折,都会引起对方的忧虑,而发自内心地给予勉励和支持。
在很多时候,父亲与杨啸叔叔写出新作品,都要先寄给对方征询意见,相互探讨。无论是征询者,还是被征询者,都是认真坦诚地提出自己的看法,绝不包含一点敷衍的成分。这些新作品,有的是在报刊上刚刊载出来的,有的则是尚未发表的手稿。他们对这些新作的看法,除了有机会面谈交换意见外,很多都是在信件中表述出来的。诸如,父亲在看过杨啸叔叔《春》的手稿后,在复信中除了肯定它的优点外,还指出:“这篇东西的中心思想不够突出,这种思想是作家的主观意图,也就是说,作家通过自己的作品里人物形象的塑造,企图告诉读者什么?也就是说,读者读过它之后,会得到哪些强力感染?其次,对事件安排和情节的选择也缺乏推敲,上庙会遇事,尤其拖拉机耕地那一场,显得陈旧、落套。而最主要的缺点,是人物的精神活动太少了。”杨啸叔叔在看过父亲《蜜月》的手稿后,在信中谈了自己的看法:“小伙子画画的细节似乎未交待清楚,他画的是船呢,还是画的河呢,他画了回去做什么用,如果是为造船,恐怕像写生似的画回去是不行的。”《蜜月》修改发表后,杨啸叔叔又在信中谈了自己的感受:“发表稿与原稿比生色不少,要完美得多了……对妈妈把男主人公锁在屋里的情节不够新颖,两个主人公虽然也很活,也很可爱,但不如《并蒂莲》《朝霞红似火》,不如那两篇更耐人寻味。”针对父亲的《姑娘和铁匠》,杨啸叔叔认为:“人物性格有的刻画还嫌不足,比较明显的表现,铁匠作为一个重要人物,而他给人的印象却不甚鲜明。”对电影剧本《老支书高松山》的初稿,杨啸叔叔认为“有些人物的性格还不够鲜明,有些地方没有充分展开,整体看来还比较粗。”不仅是已经完成的作品,就是一些创作构想也在他们相互探讨的范围之内。1970年底,父亲准备创作长篇人物传记《王国福》,杨啸叔叔得知创作构想后,详详细细给父亲写了五大条建议。当《王国福》写出了全部大纲和一部分初稿后,《人民日报》发文,不允许写真人真事,父亲便打算将其与以前草拟出的《金光大道》第一部合并。对父亲的设想,杨啸叔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对于《王国福》与《金光大道》合并,认为不合并为好,《王国福》已经搭起架子,也写出了前一部分,《金光大道》也同样,合并,则需要打乱后重新结构。如果将名字更换,增加些虚构情节,则可事半功倍。”1971年底,父亲收到杨啸叔叔寄来的小说《红雨》的故事提纲,欣喜之余,立即复信,在人物设置、情节安排等方面提出了自己的设想。这样的实例是很多的,不胜枚举。
无论是对方创作的手稿还是已经发表的作品,他们阅览起来都十分认真,甚至比校改自己的作品还要仔细。他们不仅相互了解对方的人,也十分了解对方的作品。1965年7月,父亲将《艳阳天》第二卷的校样寄给杨啸叔叔,征询他的印象和意见。杨啸叔叔阅读后立即写来信。他在信中除了真诚的赞扬和热心的鼓励外,还详细谈到几点意见,其中一条是这样写的:“在一卷中提到,在马立本当会计之前,韩小乐是会计,那么,在二卷中,撤了马立本,让韩小乐接会计时,韩小乐是否会对会计工作那样外行?(连算盘也不会打。)”这是一处包括编辑在内几十个看过稿子的人都未曾发现的纰漏。父亲收到杨啸叔叔的反馈后,很快给他回了信,在信中除了“夸奖”他“你对文学、对生活有独到的、高明的见解,对我的,还得加上个‘透’字。”同时也“责怪”他,为了堵塞那个纰漏“你给我掠走了整整半个工作日。”
在父亲与杨啸叔叔的往来信件中,也有多处涉及到那篇《动听的笛声》。杨啸叔叔得知父亲要写这篇评介文章的意图后,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多指出些缺点,尤其是能够给我想出点解决的办法,是我当前迫切需要的。”这绝不是虚假的客气,而是发自于内心的真意。父亲先后4次对这篇文章进行了大的修改,仍不能使自己很满意。他告诉杨啸叔叔:“稿子没有写好,花去的时间倒不少,真苦呀。这是我在这方面特别低能的表现。如果它在发表之后,直接或间接对你有一些帮助的话,那将是我最高兴的事,受了些苦,花了些时间,也是值得的了。”“对于你的作品,是偏爱的,越这样,反而越觉得它们缺点很多。所以,文内好话说的不多。”“花的时间不少,退堂鼓一个劲儿打,可是一想到你,就咬牙。不管怎么样吧,我做了我想做你需要我做,而我又能够做的事情,总还是值得高兴的。”
阅读完这跨越近半个世纪的438封信(前不久,在河北省三河市浩然文学馆中又查找到杨啸叔叔19封来信),我理解了,那篇《动听的笛声》,只不过是父亲与杨啸叔叔之间书来信往的一种延伸,是其中有关文学创作方面内容的一次汇集和公开。
中国自古以来就存在“文人相轻”的陋习,社会进步、前进到当代,这种陋习依然存在,在某些特殊的历史时期和阶段,甚至发展到“相倾轧”、“相吞”的地步。父亲与杨啸叔叔属于同时代的作家,在他们身上,我没有看到丝毫这种陋习的痕迹,看到的只有真正的友情。不仅他们之间如此,在他们周围还有一些类似的情投意合的好朋友。他们这些人聚会在一起时,是最轻松、最愉快的时刻,有的时候甚至表现出一点“顽皮”。在20世纪70年代的一天,父亲和杨啸叔叔等几个好友在我家聚会,诗人李学鳌叔叔姗姗来迟。在等待他的时候,印象里是杨啸叔叔首先提议替他“创作”一首诗,于是几个人便你一言我一句地“凑”了起来,并抄写在一个当时义利食品厂出产的“甜圆面包”的纸包装袋上。“诗”的内容我至今还清晰的记着:“甜圆面包甜,甜圆面包圆;甜圆面包真甜,甜圆面包真圆。李学鳌作”。当李学鳌叔叔看到他的“佳作”时,笑得前仰后合,其他的人也都捧腹大笑,就像是几个天真的孩童。尽管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当时在场的人也有许多作古,但每当我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仍能感受到那种欢快、愉悦、亲密的气氛。
杨啸叔叔性格开朗,始终保持着一颗“童心”。也许就因为这样的一颗“童心”,他才写出那些不仅少年儿童喜爱,同时受到成人赞许的儿童文学作品。因为这颗“童心”,也使父亲对这位远在内蒙古大草原上的挚友更多了一份牵挂和惦念。这是我从父亲致杨啸叔叔的那些信件中感受到的。父亲虽然只比杨啸叔叔年长4岁,但投入社会生活的时间早许多,又从事多年的农村基层工作和新闻记者工作,因而经历的事情要多一些。父亲在文学创作中,始终坚守着“社会生活是文艺创作的唯一源泉”这一信念,不仅自己常年深入基层,也希望杨啸叔叔能为写出更好的作品而经常不断地投入到火热的现实生活中。这在父亲致杨啸叔叔的信件中是显而易见的。1957年,杨啸叔叔从保定银行学校毕业,这样的学校,中国人民银行在全国范围内仅开办了两所。杨啸叔叔毕业后完全可以不离开河北家乡,分配在北京或河北的一些大城市工作。那个时候的年轻人都非常积极上进,以“到边疆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为荣,杨啸叔叔也是如此,主动要求分配到内蒙古工作。父亲得到消息后十分高兴,在给杨啸叔叔的信中写道:“请先接受我的祝贺吧。你好比一尾小鱼,从池塘里跃进大海洋。辽阔的天地供你游泳,惊涛骇浪把你锤炼,盼望早日见到你龙门之跃。蒙古草原是个大好的地方,有特色、有生活、有诗。你要爱它,深深地爱它。你所需要的一切,这儿都能取到,你的理想将在这儿得到支持。”在此后的岁月里,每当得到杨啸叔叔深入到农村或牧区生活、工作的消息,父亲便总是给予鼓励和支持,希望他更多的熟悉生活,更多的汲取养分,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父亲在与杨啸叔叔长期的交往中,不仅关心着他的文学创作,也关心着他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时常嘱咐于他。1962年杨啸叔叔结婚,父亲在给他的贺信中写道:“今天是廿四日,是你的喜日后第一天,特意写信,为你们祝贺。希望你们‘五一’节来京度‘蜜月’,好吗?‘娶了媳妇就是大汉子’了,对自己应当有更高的要求了。……家庭生活处理要得法。这样,它会成为你力量河流的一支小泉;否则,却是一条泄水沟。你要当个好丈夫,而她,我相信她会是个好妻子,两好并一好,你们生活是幸福的。……”“文化大革命”前夕,稿费一再降低,父亲在信中叮嘱杨啸叔叔“希望以后过日子手头紧一点,千万不可再挂上个生活负担的包袱。”一次得知杨啸叔叔的一些财物被窃后,马上写信劝慰,并询问是否需要寄去过冬的衣物或其他物品。
挚友间的关心、体贴,是应当的,也必然是相互的。父亲是个好动感情的人,有的时候很容易激动,杨啸叔叔几次在信中提醒:“觉得这样不好,还是应当尽量克制。”父亲为圆作家梦,为了在文学事业上不断攀登向前,经常处于“拼命”状态。日积月累,身体素质有了很大的下降,除了高血压之外,还经常有感冒等病症出现。杨啸叔叔在致父亲的信中,总是询问父亲的身体状况,要他多加注意,不要过于“拼命”;有的时候在一封信中反复强调几次。这类的话语,从20世纪50年代,一直写到21世纪。二人见面时更是常常劝说父亲注意细水长流,多保重身体。1976年春节,父亲因病住院,杨啸叔叔得知消息后写来一封一千余字的信,有关健康方面的话,占据了一多半,写得情真意切,在措辞上也较以往“严厉”了许多:“初二那天,我给您打了个长途电话,大嫂接的,说是您因血压高、心脏也不好住院了。尽管大嫂说您的血压已经下来了,让我不要着急,但是,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呢?这几天我一直惦念着您的病,不知现在怎样了?我想,您的病,完全是由于劳累所致。记得我多次对您说过,希望您要注意休息,劳逸结合,不要拼得过了头,可您总是对这个问题重视不够。……希望您无论如何,从现在起,接受教训,注意休养和治疗,要听医生的话,医生不让您写东西,您就要下狠心,把笔停下来。……我当然知道,对您来说,停下笔来休养,这将是一种很大的痛苦。但是,我想,这也需要毅力。如果需要这样,那就得咬着牙,横下心来这样做。我希望您这次要听我和同志们的话。”杨啸叔叔的这种关心、体贴,不仅反映在信纸上和语言上,更有实际行动来体现。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在一次酒席宴上,杨啸叔叔宁可自己喝醉,也不使父亲饮酒过量。那是在1973年的7月间,父亲与杨啸、李学鳌两位叔叔一同到承德写作,偶遇一位曾在北京市文联“支左”,并与父亲相处很好的部队首长。在相聚的酒席宴上,这位首长让他的一个年轻下属频频向父亲敬酒。杨啸叔叔见此状很是担心,怕如此下去,父亲会不胜酒力,有损健康,便起身为父亲“挡酒”,与年轻的军人一口一杯地对着喝了起来……
由于志同道合、感情深厚,父亲与杨啸叔叔都渴望能经常相聚畅谈。在1969年2月20日的日记中父亲曾这样写道:“春节期间,常常想起杨啸,几次提笔要写信,却又千思万感心头聚,举笔无言难表达。不知他这段时间日子过得怎么样,更不知他对未来的道路怎么看,能坐在一起,畅谈上一个夜晚,那该多好哇!”父亲在给杨啸叔叔的信中总是询问他何时能够来京。杨啸叔叔则争取各种机会到京聚会。短暂而愉快的相聚,常常使人感到意犹未尽。杨啸叔叔在一封信里就这样表述过:“来到北京之前,感到见了您们会有千言万语要说,及至见了面,却又感到一切都相互了解了,无须多说了;可是当一分开,却又觉得有很多话没有说完。”父亲的感受则是“你在时,还没什么,一走,心里总觉得很难过。”1970年的3月间,杨啸叔叔外调路过北京,而此时父亲正在京郊顺义县协助工作,于是便将他带到焦庄户,认识一下这块英雄的土地和生活在这里农民朋友,了却一个十几年的愿望。“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当第二天在顺义县城分手,看着杨啸叔叔登上了开往北京的长途汽车后,父亲想起他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控制不住的泪水流了下来……
两个相隔千里的挚友能够在一起的机会和时间太少了,只能通过书信来交流感情和传递信息,他们都极为盼望能经常不断收到对方的来信,隔段时间没有收到,便更加惦念。父亲对杨啸叔叔说:“要在忙中抽暇写信给我,把你的生活、工作、写作情况细细说明。”“希望不断地见到你的信,越长越好。”杨啸叔叔则说:“每逢日子多了见不到来信,心里就空空荡荡的,挂念的很,明知您那里会一切顺利,可是却又不放心。”杨啸叔叔的一首《读广兄来信漫笔》的诗,表达出他收到父亲来信时的心情:相见何难别何速,此心日日系京都。唯有一事聊堪慰:鱼雁常传尺素书。父亲有的时候因为格外忙碌,无法给杨啸叔叔写信;有的时候因为在创作上将有重要成果产出,尽管十分惦念,也强忍着,希望能使对方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1971年父亲写作《金光大道》时,曾两个月没有去信,使得杨啸叔叔万分惦念,不断写信询问情况;父亲强压“预喜”的冲动,直到完稿才报喜,使得杨啸叔叔更加喜出望外。他们之间的很多通信,如果删去抬头和落款,一定能使一些不明就里的人认为是身居两地亲兄弟间的家书。
父亲与杨啸叔叔彼此间的惦念,使得他们常在梦中相会。两个人都曾经以诗来记录这样的情景。杨啸叔叔的诗是这样写的:“梦中常相见,谈笑兴致浓。醒来隔千里,怅望满天星。”父亲的诗是:“燕山飞银雪,塞外舞金沙,路遥不相会,梦里到君家。灯下吐肺腑,滔滔泻三峡,忆旧增新勇,展望长才华。不为谋利者,壮志在天涯,愿洒男儿血,培育朝阳花。共盟移山誓,并骑催战马,命存笔在手,老死不卸甲。喜看金光道,风景美如画,百花盛开时,忠骨染红霞。”
父亲与杨啸叔叔的情谊,体现在方方面面,也经受了各种考验。在父亲处于人生低谷的时候,杨啸叔叔十分担忧父亲的身体和情绪,不断地写信劝导。而此时,也正有人打算借题发挥,到处煽动批判《西沙儿女》电影剧本(杨啸叔叔为编剧),想以此将杨啸叔叔拖下水。杨啸叔叔对此毫不担心:“因为这样,我倒可以与您患难与共了。”
在我们所收集到的父亲涉及百余人的信函中,致杨啸叔叔的信不仅是基本上完整保存下来的,也是开始通信时间最早,数量最多,几十年从未间断过的。
在“文革”最激烈、最热闹的时期,人人自危,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揭发,或被人“揪”出来,对他人当时的处境难于了解,更不可能及时了解,因而父亲同很多人的通信联系中断了。有时偶尔接到一两封信,因害怕给别人“招灾”,也怕给自己“惹祸”,就没敢回信。但父亲和杨啸叔叔的通信却始终未断。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们之间相互理解、相互信任以及关系密切的程度。
一日,在电脑前连续工作数小时的我,感到有些劳累,便站到窗前向远方眺望,想让已经略显疲惫的大脑稍事休息。可那运转着的大脑一时难以平静下来,许多思绪仍在不停地翻腾,那次非常偶然地找到父亲致杨啸叔叔信件的事情再一次浮现的眼前,同时一串疑问也跟着闪现出来:那些信件真是如大哥红野记忆中的,在那个特殊时期从内蒙“转移”到北京的吗?如果觉得这些信件有可能引出某些麻烦,完全可以在当地撕掉、烧毁,从而一劳永逸。在收集父亲信件的过程中,许多人都告知因种种原因,或遗失或销毁。杨啸叔叔为何偏偏要千里迢迢“转移”到北京呢?其中许多信件的抬头和落款,为什么没有用人们所熟知及惯用的“笔名”,而使用鲜为人知的“原名”?
我带着重重的疑问回到电脑前,给杨啸叔叔发了一封询问的邮件,很快便收到了回复。杨啸叔叔告诉我:像我父亲和他这样,从青年时代起直到老年,一直保持不间断的通信这样的情况,是不多见的。这些信件,能基本完整地保存下来,是不容易的。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一度他所在的伊克昭盟两派斗争十分激烈,他随时有被抄家的危险,便把多年来的日记和一些珍贵照片,全都忍痛烧掉了。但对父亲写给他的信件,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烧掉。当时,父亲的情况比他那里要相对稳定些,不大会有被抄家的危险;于是,就把父亲写给他的信和一些别的认为珍贵的资料,趁一次出差的机会,都带到了北京,由父亲代为保存。他们互相通信时那些不同的称呼和落款,有时是因为感到这样更亲切;有时则是为了一旦信件被人偷拆(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是常有的),让偷拆信的人不清楚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通信。
看了杨啸叔叔的解答,使我联想起一件事:1966年5月,《艳阳天》第三卷出版,原计划在6月15日左右送达新华书店出售,但却没有如期出现在书店的货架上。父亲直到当年的10月25日才在出版社第一次看到它,并拿回两册样书。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因为当时“文革”已经开始,印刷厂虽已印刷、装订完毕,出版社却没敢公开发行。父亲为防不测,使浸透自己心血的三卷本《艳阳天》能够完整地保存于世,便将其中一册交给杨啸叔叔,托他带到内蒙代为保存。父亲当初一定是觉得把那本视为珍宝的书交给了一个最可靠的人,带到一个最保险的地方,万万不会想到,随着形势的变化,这个最保险的地方差一点成为最不保险之处。命运之神总是时常和人们开一些小小的玩笑。
随着这些联想,一些往事也渐渐地从我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记得在20世纪70年代,我经常随父母到故乡去,姥爷家那靠北墙的一溜躺柜中,有几个是专门存放父亲的物品的。因为每次去,父亲都要在其中翻找,而母亲也曾亲口告诉过我,那里面存放的是我家的东西。等社会形势已经很稳定的时候,这些我不知道何时转移到乡下的物品,又陆续地被带回到北京城里。这些物品,主要是一些父亲珍藏的书籍和一捆捆的书信。我之所以有这样的记忆,是因为那个时期每一次从老家回来,父亲都要跟我一起从信封上剪下我喜欢的邮票和推荐一些书籍让我看。我可以肯定,那一捆捆的书信中,一定包含着父亲与杨啸叔叔的那些往来信件。
也许是因为我的血管中仍流淌着农民的血液,仍保持着农民的“倔劲”和“轴劲”,每每对某件事情产生兴趣时,就一定要弄个清清楚楚、水落石出。当一个个疑问得到解答后,又一个问题从我的大脑中蹦了出来:既然杨啸叔叔如此珍惜这些信件,为何会忘记它们保存在何处呢?这个问题,我没有再向杨啸叔叔询问,因为在霎时,我自己想到了答案,而且肯定这个答案决不会错:当一个人藏匿一件珍爱的物品,如果隐藏的地点不很牢靠,那么就会日夜为之思虑,担心出现差错;如果对这个地点十分放心,感到万无一失的话,就不会再为它担忧。日久天长,甚至忘记了藏匿地。我想,杨啸叔叔一定是这样的,那些书信存放在父亲的手中,是他认为最安全、 最保险的地方,无需再为它多虑。几十年过去了,只能依稀记得把它们珍藏了起来,却忘记了“地点”。
为了能将收集到的书信长久地保存下去,给研究者提供更加丰富、详实的资料,我们几个子女拟编印父亲的书信集。由于没有经验和忙乱,最初没有想到请人作序。事情进行到一定程度,有人提出了这个建议。当我们决定接受时,写序之人也同时在心中确定:杨啸叔叔。我向杨啸叔叔提出了这个请求,并很“无理”的要求在3日内完成。杨啸叔叔放下了手中正在进行的工作,全力以赴写作,仅用不到两天的时间,便通过电子邮件将“序”发送给我。杨啸叔叔的序言写得朴实、真挚,其中的一句话给我的感触最深,也深有同感。对于给我父亲的书信集作序,杨啸叔叔表示“我对此事义不容辞”。是的,确实义不容辞,因为他们之间有着保持了半个世纪的兄弟般的情谊。
父亲与杨啸叔叔这四百余封长达半个世纪的往来书信,既有着相当大的文学价值、史料价值,同时也是两位作家半个世纪兄弟情的一个有力的佐证。
责任编辑/刘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