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楼记》:拆解社会与人心深处的隐秘涡流
2014-11-14宋玉书
宋玉书
围绕土地收益与分配展开的利益博弈是当下中国社会矛盾冲突的一个基本形态,它的复杂性使安坐书斋的文学想象和跑马观花的田野考察很难抵达现实与人性的真相,作家只有真正进入其中才能发现被隐讳的运行规则,透视被遮蔽的人心、人性。乔叶以参与者、策划者、指挥者的身份亲历了故乡张庄的拆迁事件,她的非虚构小说《拆楼记》以张庄为个案,反映农民与政府、农民之间的利益博弈,拆解社会与人心深处的隐秘涡流,以强烈的现实关切和深度介入体现了文学的公共性和行动力,亦以作者在场的个人体验和独立思考显示了非虚构写作的特殊魅力。
一、张庄的中国意义和《拆楼记》的公共精神
乔叶所写的张庄和中国的大多数村庄一样普通得默默无闻,一样被现代化的时代大潮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前行。张庄农民也和中国大多数农民一样,一边心情复杂地看着土地、河流被楼群、道路吞噬而无力阻挡,一边谋划着如何利用征地拆迁机会分享更多的土地收益,用较少的盖楼投资换取更多的拆楼赔偿。张庄农民盖楼和拆楼是中国的常态性拆迁事件,常态性使此类拆迁事件易被忽视。新闻媒体更热衷于报道野蛮拆迁和拼死抗争的极端事件,追逐那些产生轰动效应的“社会戏剧”。但是“社会戏剧的灯光在照亮什么同时,必定简省了什么,让有些事物留在灯光之外”。极端事件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的拆迁状态,不过是张庄这样的:磨磨唧唧,腻腻歪歪,吭吭哧哧,进进退退,拆的和被拆的都在泥地里胶着较劲儿,摸爬滚打……没有媒体去关注,他们自己也沉默着”。恰恰是张庄这样的常态性事件能够反映矛盾的普遍性、多样性、复杂性,不仅具有和极端事件一样的揭示问题的价值,更有涵括“中国”的容量和能力,具备了代表中国千千万万个村庄的典型资格和反映中国农村拆迁的标本意义,可以作为中国农村研究或中国问题研究的个案或样本,承载起“中国”这一文学书写的宏大命题。
乔叶以张庄作为观望中国的立足点和透视镜,将她的现实关切延伸到广大的农村和广大的农民,延伸到正在快速发展的国家,然后凝聚到关于拆迁的文学叙事中。虽然她以所写事件为题,没有像梁鸿那样直接以“中国在梁庄”为其作品命名,但是她强调她的故乡叙事具有中国叙事的意义:“‘故乡’这个词在《拆楼记》里,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狭义的故乡。这样的故乡,在中国大地上比比皆是。我的本质表达之地,不是书中的‘我’的小家乡,而是我们所有生活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大家乡。”因此,微观化地反映中国拆迁问题的《拆楼记》就超越了作者个人体验的局限性,成为一个纤毫毕现的人性标本,一部独特鲜活的社会档案。
深谙文学典型意义的乔叶将生活典型与文学典型相链接,让社会学研究样本与文学叙事原型相统一,把故乡和中国一同呈现于读者。由此可以推论,乔叶的非虚构写作不仅追求文学创作的审美意义,还有社会学的研究意义以及反映现代化进程中政府管理、政府与农民关系的政治意义。她希望通过张庄的故事反映中国农村的现实变动和中国农民的生存状态,揭示农村的矛盾冲突,表达农民的利益诉求,解析代表国家利益和政府立场的官员与农民之间的真实关系,以及他们在利益博弈过程中所表现的人性特点。虽然这部作品没有被作者贴上“公共性”的标签,但它还是以其关注中国社会重大问题的公共议题、公共精神彰显了鲜明的公共性。公共性是考量文学与时代关系的一个尺度,亦是文学能够与读者沟通的一个重要条件,文学以其公共议题的设置而介入社会问题,构建公共领域,体现文学的责任和品格,从而赢得读者的认同。乔叶坦承,对于拆迁“其实一直都在看见,但这之前没有想到要写,觉得自己写不了。”是朋友的“很多时候,勇气就是能力”的鼓励,使她勇敢地触碰这一敏感而复杂的社会问题。适逢《人民文学》倡导非虚构写作,姐姐所在张庄也发生了拆迁事件,于是她借助张庄拆迁事件提供的生活素材,用非虚构写作的锋利刀刃揭开拆迁的戏剧大幕,挑开世道人心,让文学的烛光照进被官方文件和新闻镜头忽略的暗处。《拆楼记》所涉及的公共议题、所表达的独立立场和独立思考,以及细致却犀利的笔锋,使之不同于乔叶的其他作品,印证了李敬泽的论断:“实际上,作为小说家,一直有两个乔叶在争辩:那个乖巧的、知道我们是多么需要安慰的小说家,和那个凶悍的、立志发现人性和生活之本相的小说家。现在,是后一位小说家在当班。”显然,文学的公共性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小说家当班而彰显,社会需要这样的小说家当班,需要在中国现代化建设进程中有更多的《拆楼记》这样的作品履行社会职能,重建文学的公共精神。
二、拆解农民与政府利益博弈的非对等角力
张庄拆迁和全国多数拆迁事件一样,以“冲突”和“博弈”为关键词。在各地拆迁冲突中,被拆迁者与政府进行权利和利益的博弈,其中既有为捍卫居住权、财产权,维护固有的生活根基、生活状态和生活方式而进行的博弈,也有争取公平合理的补偿或是谋求超值补偿收益的博弈,还有企图利用拆迁之机以求不当获利、非法获利的博弈。张庄拆迁事件即属于农民为获政府补偿而违法建设引发的利益博弈,这种普遍存在的违法建设事件表明,农民对土地权利、土地收益的诉求已经演化为对土地利益的争夺。在这场利益博弈过程中,农民率先叫板,建立利益联盟,与制度对抗,和政府斗智斗勇,但最终几乎都是投机失败,铩羽而归。这样的结果与其说是农民不当获利的必然,毋宁说是农民在与政府的非对等角力中不堪一击。政府作为地方公共权力行使者主导土地开发,掌握土地征收、赔偿、收益分享的绝对权力。对于张庄的违法建设,政府“先礼后兵”,在宣传动员和发布禁令无效之后,就毫不客气地操起权力的利器,以情动人,以利诱人,以权压人,软硬兼施,利诱威逼,兵不血刃地瓦解了农民的利益联盟,将农民的违建房屋连同他们赚取政府赔偿的企图一起拆掉。诚然,权力并非轻而易举地就使农民缴械投降,强拆已经不能完全遏制违法建设,且易引发群体性事件以及社会舆论的围攻,政府除了派出吊车拆房,更善于运用掌控的“低保”待遇、工作权利、工资、户口施压。农民没有权力、金钱和人脉关系的支撑,一旦“软肋”被权力扼住,就变得懦弱无能。面对不拆房就取消低保的威胁和拆房可多得一份低保的承诺,看到亲人受到牵连被停发工资、停止工作、不能上学,他们的心理防线和他们的索赔目标同时轰然坍塌,就连强硬的“钉子户”最终也经不住煎熬而妥协就范。《拆楼记》揭开政府处理拆迁问题的内幕和潜规则,说明权力如何收编依赖政策生存的弱势群体,消解农民的抗争勇气,压扁他们的利益欲望,颠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一民间真理,让人们看到“‘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是强悍的光脚人。一般的光脚人,哪有那么强悍呢?更多的光脚人是弱的,他们看见穿鞋的光脚人,怎么敢伸出自己的脚?何况是穿皮鞋的公家人”,由此,当下政府与农民的权力关系一目了然。
《拆楼记》的结尾峰回路转,姐姐家终于得到六万元补偿款。这小小的胜利并非农民的胜利,而是行政权力与媒介权力较量的结果。行政权力的让步,与其说是基层行政官员惧怕媒体曝光,不如说是惧怕上级权力机构的问责和社会舆论的压力。行政级别决定了权力层级,基层政府官员最担心社会舆论、群众上访导致的行政问责,尽力规避这些影响仕途升迁的风险。高新区政府整治张庄的违建问题,即是因为省领导视察中发现张庄的违建房屋训斥了市领导,市领导训斥了区领导,区领导训斥自己的下属,而张庄又没有乔庄“猛”、田庄“横”,首当其冲地成为先杀的“鼻涕虫”。一向工作作风强硬的铁书记所以批给姐姐家一笔名为“宣传费”的拆房赔偿款,正是为了规避媒体曝光带来的风险,掩盖野蛮拆迁的事实,维护自身的良好形象。记者介入也并非履行公共媒体的社会监督职责,不过是受朋友之托施以援手,背弃了新闻专业精神和职业伦理,将媒体权力当成为个人谋私的武器。行政权力与媒介权力之间有着互相理解的默契,双方都会自觉遵守默认的潜规则进行谈判交易。《拆楼记》用这样一个结局,锋利地剖开了政府、官员与媒介、记者之间的关系和他们之间的“潜规则”,说明行政权力与媒介权力如何成为较量的筹码,而这种较量既不是为了农民,更无关国家利益,是牺牲公平正义的权力滥用。所以,姐姐得到的补偿款不是农民与政府进行利益博弈的战绩,而是行政权力与媒介权力之间做成的一笔交易。幕后的戏剧、台下的交易是人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它会严重打击公众对政府、媒介的希望和信任,降低政府与媒体的公信力,但这既然是现实版社会戏剧的场景,而非虚构写作就是要尽可能忠实地反映现实。《拆楼记》就让公众看到戏剧的追光灯照不到的幕后和台下,看到在媒介权力介入之后的剧情演变,以出人意料的结局给读者留下一个反思的空间。
三、拆解农民的欲望,还原政府官员的本相
农民作为被拆迁者多以卑微、羸弱、怯懦的草根形象出现于各类媒体,因被侵害、被剥夺、被欺压的遭遇获得同情和声援。在张庄拆迁事件中,农民同样卑微、羸弱、怯懦得几乎不堪一击,但也表现出自私、贪婪、狡黠的刁民劣性。他们向往富裕生活,却把政府的拆迁补偿款当作“唐僧肉”,明知占地违法也要铤而走险。这种不当获利的冒险行为固然有富裕梦想的引导,也是贪欲的驱动。他们共建利益联盟,却希望让别人支付与政府抗争的成本,而自己能够“搭便车”地坐享丰硕成果。为了让村长弟弟带头盖房而主动借钱给他,却不愿意完全履行承诺,反而受制于人;为自己会“钻漏洞”而洋洋得意,却没料到政府会使出狠辣的“杀手锏”迫其就范。顶不住政府的强大压力自拆楼房,又用拖延之法提出各种条件。姐姐获得补偿款后后悔当初没有多要一万,并准备伺机加高违建楼房,和陆续重建楼房的村民们一道期待着这些“违建”还能给他们带来高额补偿。对于农民的种种表现,作者即使反复申明这些尚未富裕的农民“生之不易,活之艰难”,表达对农民占地盖楼的理解和体恤,但也不得不承认农民盖楼远非为了脱贫致富那么简单。“这个世界,谁也不比谁傻。即使是农民。农民有农民的狡猾,农民有农民的智慧,农民有农民的情理,农民有农民的逻辑——农民有农民的一切。”张庄农民的所作所为,让作者终于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八个字有了刻骨铭心的体会。他们的卑微、羸弱,特别是那些“低保户”惟恐失去政策给予的“公家饭”,着实令人生怜,但是他们的自私自利、贪婪、狡猾和色厉内荏的懦弱又使他们变得丑陋。以《中国在梁庄》而走红的学者梁鸿追问:农民为什么变成了恶民、刁民,为什么变成了暴民?《拆楼记》在叙事过程中不断地为农民违法建设争辩,为自己支持农民寻求理由,试图说明是长期贫困造成了农民对金钱的渴望,是农民与土地血肉同体的关系使他们尽其所能地从即将成为绿化带的这一长绺土地、这个小小的乳房里绞尽乳汁,绞尽他们能喝到的每一滴乳汁,制度留下的空隙、执政者的暧昧态度又给予了欲望可乘之机,因此应当对农民的所作所为给予理解。但是纵观全文可以发现,农民固然还不算富裕,固然珍爱土地,但是农民非常清楚如此致富并不合法,土地也不过是农民用以争利的资本和手段。农民正在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从传统走向现代,城镇化建设在改变农村、改变农民生活和农民身份的同时,也改变了农民自身,改变了农民的传统价值观和思维方式,掀动起农民长久压抑的各种欲望,使他们不再满足于温饱生活,变得精于算计,随时捕捉那些他们认为能够实现富裕梦想的机会,甚至学会利用政策漏洞,懂得寻求主流媒体的舆论声援。虽然他们实际上始终处于卑微的受制地位,但是拆迁刺激起来的欲望不但不会随着违法建筑的被拆而毁弃,反而更大更强。《拆楼记》向读者曝光了农民的内在变化,反映了农民的人性真实,拆解了农民内心的欲望冲动和利益目标。这样的拆解可能会解构读者对农民的固有印象,让读者不得不重新审视农民,调整自己对农民的认知,更加理性地看待农村的拆迁和拆迁中的农民。
基层政府官员作为拆迁的执行者通常以强悍、冷漠的形象而成为社会批判的靶标,《拆楼记》却没有按照固有的脸谱为他们画像,没有简单地迎合社会情绪去“妖魔化”官员,而是以非虚构写作追求的客观真实努力还原他们的本相,写出真实的为官之人。任职于住建局的公务员“无敌”成熟圆滑,善于化“敌”为友。他对信息、政策以及对违章建设的后果了如指掌,对农民的心理、政府的压力一目了然,能够理解农民违法占地的行为,愿意动用自己的关系帮助“我”索要拆迁补偿款,俨然是一个重友情讲义气的朋友。其他基层政府官员如“土地爷”、“南办”、“白区”等同样清楚拆迁中的各种问题,同情吃亏的农民,但又深谙官场之道,善于掩藏真实的思想和感情,让自己手中的权力只对赋予它的人负责。他们内心渴望着职务升迁,却担心在“高危行业”上“不是被钱拽下去,就是被老百姓捅下去”。他们在朋友聚会的饭局上脱下官员的外衣,毫无顾忌地议论拆迁,谈笑风生之中既显示了他们有思想、明事理,可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绝非冷漠无情、庸碌无能、浑浑噩噩,只是身在体制之内不得不遵守体制规则。作者认为她确实听到了官员发出了最大程度的真实的声音,面对这样一群真相还原的官员抒发了这样一段感慨:“他们比我年长几岁,已然人到中年。虽然嘴巴里胡抡乱砍,但是一个比一个心里有谱。这些正在仕途上艰难攀爬的男人,这些上有老下有小红旗不倒很可能彩旗飘飘的男人,莽撞的青春欲望已经在他们身上褪尽,这使得他们看起来有些疲惫,有些颓废,有些落寞,甚或有些茫然,高强度超负荷的工作又不停地逼迫他们学习和思考,这些学习和思考又使得他们身上正笼罩着越来越强的理性光芒——他们看起来已经不太像一个男人了,但是更像一个真实的人了——没错,就是这个字,人。”至于有着“狐狸一样的精明,间谍一样的戒心”的高新区管委会副主任和号称“老铁”的高新区委书记也非不可改变的“铁板一块”,也会在群众上访、媒体曝光的压力下做出退让。与群众上访的一票否决制和媒体曝光的政治风险比较,变通名目地满足不合理的补偿要求,以牺牲原则消解风险,显然是成本最小而效果最好的上策。《拆楼记》中官员本相的真实显现,他们的“人”的底色清晰而出,使基层官员的形象得到文学重塑。虽然这样的还原遭致某些仇官者的批评,但是真实客观的书写恰是对被书写者、对社会的负责。迎合某种社会情绪,脸谱化地形塑官员形象是一件又讨好又简单的事情,文学却不能为了讨好或惧怕批评而变成简单的政治批判,不能丧失文学对社会和人性的深度洞察力去描绘习见的脸谱,更不能允许某些个人情绪干扰理性思辨,否则,文学就丢弃了写作伦理,沦落为另一种“媚俗”的文字。
《拆楼记》还原政府官员的本相和拆解农民的欲望冲动一样,都是作者近距离接触和非虚构写作的客观记述。对这两个群体的纪实再现,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关于农民和官员的“刻板印象”。这再一次表明《拆楼记》坚持非虚构写作的原则,探入人心,达到人性的深度,表达了对文学理性的坚守和文学伦理的敬畏。
四、拆解“叛逃者”的内心纠结和游移的道德立场
作者乔叶在《拆楼记》中以“农妇妹妹”身份现身,是张庄拆迁事件中的参与者、策划者和指挥者。记者闺密将乔叶这样的有着乡村底子、城市身份的人称为“叛逃者”,乔叶也承认自从成为乡村的“叛逃者”后,想要了解乡村的欲望越来越淡。然而,“叛逃者”能够成功地逃离农村却拔不出深扎于乡土的根系,跻身精英阶层也扯不断与父老乡亲的血脉亲情,拥有了城市身份还是无法置换固有的农村人身份,只能用这新的身份遮蔽固有的乡土原色。与生俱来的农村人身份如影随形,与打拼而来的城市身份同构了他们的双重身份,如同他们对农村的多种情感复杂地纠结着,在推动着他们逃离农村的同时,又常常将他们拉回故乡的父老乡亲身边。《拆楼记》即是一个实证。乔叶的城市身份和事业成就给她带来了令人羡慕的社会地位和社会声誉,使她可以荣享社会的尊崇。但是,根脉和亲情并未因此而断裂,姐姐的一声召唤就让她毅然站在农民的立场上。尽管乔叶直言自己与姐姐之间“横亘着体积庞大的生疏”,可是“我的乡村的根还没死,离他们也就不算太远。于是不坐也就罢了,坐了很快就能坐在一起”。“我是一个农民的女儿,一个农妇的妹妹,这件事,我就把自己搁在了根上。”此时农村人的身份和情感消解了作家和农民的阶层藩篱、文化距离,促使她走下社会精英的高地,“把自己投身到姐姐他们之间,投身到他们的泥流里”。
深度参与盖楼、拆楼全过程的近距离使她对故乡、对父老乡亲、对农村拆迁、对当下政府与农民的关系有了深切了解和理解。但她毕竟不只是农妇的妹妹,在以农妇妹妹的身份介入拆迁事件的同时,又以作家的目光审视农村和农民,审视农村拆迁,或者说,她的介入和书写本来就有着农村考察的目的,故乡拆迁事件是作为一个考察对象、一个研究中国问题的样本、一个可以解剖的“麻雀”而成为这位“叛逃者”回归的目的,所以作品既饱含着农妇妹妹的情怀、体恤、感伤、焦虑、无奈,有着最贴近农村和农民的人才有的痛感,还有着作家对农民和对自我的批评,充溢着知识分子的理性思考和忧患意识,时而还流露出女作家的一点“小资”情愫和优越感。只是她与农村的血脉亲情,她对农民生活状态的反映以及对农民复杂心理的剖析,对中国城市化建设给农村带来什么的反思,对中国农民与政府的关系的理性审视,足以震动读者心灵,使读者忽略了这些细枝末节性的问题,或者只将她的小资情愫和优越感当作女作家的个性特点。这不仅令人联想到鲁迅的故乡书写及其对农民的复杂情感,只是此一时代农民的“不幸”与“不争”,已不同于彼一时代农民的“不幸”与“不争”,体现了鲜明的时代性。她作为一个深度参与事件的作者,也不可能像鲁迅那样始终保持着契诃夫式的冷峻客观姿态。她在叙事过程中几乎不加克制地表达情感和思想,为作品涂上浓重的主观色彩。
乔叶申明,虽然《拆楼记》以“我”为叙述角度,但不要把作品里的“我”和作品背后的我画上对应线。“每个人都有多种面目和身份,我也一样。‘我’最明确的叙述身份是一个乡村之根还没有死的逃离者,一个农妇的妹妹。我暴露的,只是这个层面的自我。这个层面,当然就是灰暗的,不用故意逃脱、也难以逃脱的灰暗。”“我有意克制着自己的道德立场,为此甚至在文本中故意模糊了自己的社会身份。”“我怕自己像个很有道德立场的知识分子。而那种所谓的道德立场,不是冷眼旁观,就是高高在上。其实我也曾试图站在这样一个立场上,但我很快发现我做不到,我站不稳。不仅仅因为我的乡村之根还没有死,也不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农妇的妹妹,更重要的是,我一向从心底里厌恶和拒绝那种冷眼旁观和高高在上。我不喜欢那种干净,我无法那么干净。”尽管乔叶进行了身份割裂,明确地设定了自己“农妇妹妹”的身份,对“道德立场”保持着高度警惕,但她还是无法做到完全模糊自己的社会身份,难以克制自己的道德立场,解不开内心的矛盾纠结。非虚构小说的文体选择决定了作品内外的“我”难以划清界线,隐藏在农妇妹妹身份背后的社会身份和有意克制的道德立场会随着叙事时而浮现。一方面,作为农妇妹妹的她对农民的违法建设给予理解、帮助,利用各种人脉关系,甚至使用“诱敌”和“偷录”的手段为姐姐索要补偿款,丢弃了基本的是非标准和道德立场。另一方面,她与农民的距离没有因和农民站在一起而消解,理性使她不能完全认同农民的违法建设行为,也不能完全认同自己对农民的行动支持,因而她在努力理解农民、帮助姐姐的同时嗟叹与姐姐存在着“不可沟通性”,总是忍不住去批判农民,批判自我,毫不隐讳对农民、对自己的失望,陷入是与非、情与理的纠结之中,在不同的道德立场和价值取向之间游移。所以,当她看到拿到补偿款的姐姐快乐地投入跳舞的人群中,听到舞场和戏班传来的乐曲,想笑又想哭,想哭着笑或笑着哭,意识到“有很多事情,我曾经以为我知道。但是,现在,我必须得承认:我并不知道。而我曾经以为那些知道,其实使得我反而远离了那种真正的知道。”在这“胜利”后的困惑中,她唯一确认的是“张庄事件之前的我,和之后的我,已不太一样”。这“不太一样”就是李敬泽说的,她“是从宏大的戏剧中,回到经验,回到凡人和人间”,不仅与写作对象之间距离已经缩短到能够感受到他们的疼痛,自己也有了“腰疼”的感觉,“再也不站着说话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也会看到她不断地自剖其心,感受到她内心的矛盾纠结,能够理解她为什么一次次地寻求对农民的理解和体恤,却没有将这部作品变成一部对农民的“声援写作”,因而难以对她做出“道德立场错位”的简单化的批评。因为与农妇妹妹的特定身份相随而来的必然是农妇妹妹的局限和偏见,所以与其质疑她的道德立场错位,反驳她的自我辩护,莫如对她简单化地割裂身份、设定身份的写作策略,以及认为知识分子的道德立场“不是冷眼旁观就是高高在上”的偏见进行批评。既然承认每个人有多种面目和身份,是多种身份的复合体,何以又要将它们割裂而取其一?倘若以为割裂身份即可说明自己选择农民立场的合理性,那么作品所表现出的矛盾纠结和立场游移,似乎证明这是一个效果不佳的写作策略。倘若不是如此极简单地割裂身份,而是以“叛逃者”所具有的复合身份介入并书写张庄拆迁事件,或许作品会有更多一些的理性价值和思辨色彩,对自我内心纠结的剖析会更为丰富和透彻。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认同作者的道德立场和某些观点。文学是以“真”、“善”、“美”同构作品的价值体系,非虚构写作在强调事件、人物的真实性的时候,不能忽视了对“善”和“美”的追求,在反映复杂现象、揭示社会冲突、表达不同群体利益诉求的时候,无论现象、问题以及作者的情感如何复杂,都应以理性坚守正义和道德。
乔叶的《拆楼记》不仅体现了非虚构写作的魅力,即“当代作家对历史与现实的深度介入。这种介入,是积极主动的,是微观化的,是现场直击式的”,而且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树立了透视中国社会问题的一面镜子。它在引领读者解析当下中国社会的矛盾冲突、解析复杂社会中的复杂人性之时,也让读者看到今天的作家如何走向田野大地,沉入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在时代的风霜雨雪中书写中国。
(责任编辑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