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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从晚清到民国的上海故事
——评虹影几部上海题材的长篇小说

2014-11-14管兴平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3期
关键词:虹影上海小说

管兴平

书写从晚清到民国的上海故事

——评虹影几部上海题材的长篇小说

管兴平

一百多年前,法国人谢阁兰从马赛开始前往中国,他于一九○九年四月二十四日出发,五月三十日到达上海,当天在观赏京剧并深感惊奇后,对上海的印象却是极其恶劣。“但是,上海这个国际性城市已让我厌烦……我以后必需的方位标我都有了。我毫无遗憾地离开,去那个极其真切的中国……”一般的看法,晚清以来的上海发展是带有现代性因素的,具有一个进入“现代”的发展过程。然而在一个外国人眼里,上海表现出了不真切的一面,它的国际性使得这个法国人陷入一种身在国内的感觉而不是出现在东方古国。谢阁兰到中国来是寻找审美素材的,他要观察的是原生态的、古旧的、静止不变的中国,这是他梦想中的故乡,精神寄托之地。但是上海让他深深失望。其后上海和中国的发展与变化想必会让谢阁兰唏嘘不已。中国现代社会经历了从晚清到民国的发展过程,相比于晚清以来整个中国社会的变化,上海的改变尤甚。这些改变的部分通过文学想象得以呈现出来。作家是通过文学作品来透视社会的,上海的怎样变化我们同样也可以从虹影的几部上海题材的长篇小说观察到。

虹影的《上海王》(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九年一月第一版,二○一三年出版修订本)写的是一个奇女子筱月桂。她十五岁到上海一品楼当女佣,是楼主新黛玉在川沙乡下买的,被洪帮头子常力雄看中,但常力雄一月后命殒,留下遗腹女。没有了靠山,带着身孕,筱月桂被逼离开常力雄为她筑的小巢,为了生存,去当妓女,历尽艰辛。其后她独立创建申曲剧团,又为洪帮头目黄佩玉看中。筱月桂设计炸死了他,因为正是他害死了常力雄。筱月桂虽然和常力雄只生活了一个月,但是两人已经心心相印,筱月桂也把自己看作了常的当然女人,何况她也已加入了洪帮。所以她要替常力雄报仇。洪帮接下来的头目是余其扬,在当帮主之前是筱月桂的跟班,又与她相好,即使当上帮主之后也常常听她拿主意,所以实际上的上海王是筱月桂。接着洪帮内讧,她女儿回国当电影明星,差点遭人绑架,她出面摆平。而家中,女儿和余其扬却睡在一起了,给她以重大打击。

小说让筱月桂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丈夫横死已让她痛不欲生,女儿幼小让她坚持活下来,却又不得不堕入人生最底层,靠卖笑为生。她看惯了人间冷眼,自己也学得见风使舵、八面玲珑,成为社交场的名人。面对她所厌恶的黄佩玉,她一面接近,一面打探事情真相,一有结果便果断下手,毫不留情。然后是情人背叛,与女儿反目,都是让她痛彻心扉的事情,但是她也扛了下来。故事发生在一九○七年到一九二七年间,二十年的时间跨度成就了这个上海女黑帮头目、女戏子、女实业家。虹影写出她的一股狠劲,一种英雄气,显示出大气。

作为一位经历了晚清的民国女性,筱月桂在许多人眼里的成功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的。虹影颠覆了此期女性的惯常形象,那些出现在月份牌中的女子一个个花容月貌、体态婀娜、笑脸相迎,极力展示取悦于人的媚态。作为都市中的诱惑者,这些月份牌中的美女是流于表面的,也是都市生活中的常态。作家虹影虽然也赋予了筱月桂美貌,也有西洋美女般的身材,其取悦于人的手段也丝毫不亚于一般都市美女,但是她的干练、有主见、残酷却显示出了乱世男性的性格特征。她虽然也有过懵懂少女时期,有过小女人情态,但是经历过许多不合理事情的她完全改变了。从虹影的创作表现来看,筱月桂这个人物又是作家思想意识中女性主义的张扬。一个控制了整个上海的女人,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还有什么比这个人物形象更具有女权主义特点呢?

小说中女性个人命运和帮会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也透露出上海社会乃至中国社会的一些实情。明末清初,中国社会秘密结党结社现象风行,洪帮一段时期异常兴盛,后来虽然衰落,但是晚清时期在海内外依然有着势力。洪帮对辛亥革命的帮助也很大。小说中交代了常力雄等人帮助革命的行为,但是这是一条暗线。作为常力雄死于非命之前最亲近的女人,筱月桂在帮内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又经过她本人的苦心经营,她的地位逐渐上升,也顺应了帮内民意,成为名副其实的“上海王”。但是小说的着眼点并不在于帮会史,而是抒写筱月桂个人的命运史。一些日常生活情节掩盖了历史的宏大叙事,也掩盖了帮会行事的残酷与残忍。所以一方面,筱月桂的个人生活具有了让人同情的色彩;而在另一方面,筱月桂的男性化行为和性格特征恰恰也切合了作家本人和作为世界潮流的女性写作的需要。

虹影的另一部作品《上海之死》(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九年一月版)有着国际谍战色彩。故事发生在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到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之内,背景是日本的侵华战争和日本袭击美国珍珠港前夜。女主角于堇是一个孤儿,父母被人追杀而死。她被休伯特(母亲是美国人,父亲是法国人,上海一个旧书店老板,美国人在上海的间谍机关头目)收养。故事的中心内容是:于堇作为一名演剧明星,同时又是休伯特发展的谍报人员,名义上从香港回上海救夫,其实是要刺探日本海军动向。她完成了任务,但是为了中国,为了让美国遭受重创而反击日本,从而和中国站在一条阵线上,这样也是帮助中国。她对上级告知日本海军袭击目标是新加坡而不是夏威夷,最后跳楼而死。

小说中于堇的养父休伯特,在二战中被吸收为谍报人员,在于堇任务失败后自杀。夏皮罗是上海国际饭店经理,犹太人,休伯特手下,负责保护于堇,任务失败后被日军抓住活埋。导演谭呐,共产党地下机关人员,后也被日军活埋。剧作家和小说家莫之因,据称原型人物是现代著名作家穆时英。七十六号机关特务,是一个心事重重的浪荡子形象。和于堇长相相似的军统女特务白云裳,同时也是日本海军机关特务,小说中她将于堇介绍给日本海军军官,为套取情报创造条件,后在和莫之因争斗中双双被夏皮罗派人杀死。于堇的丈夫倪则仁,是一个花花公子,杜月笙手下,贪污大量钱财,被七十六号利用,利用完后被抓起来。借此事件,受过训的于堇高调从香港回上海,借演剧来营救他。后来他出狱时在国际饭店门口被枪杀。这些多样人物的出场,为丰满于堇的个人形象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而一个经历了少女成长以及与养父休伯特情感交流的青年女子,让人联想到虹影本人与养父的感情。“《上海之死》实际上表现的是她与父亲之间的一种情感。”作家的个人经历交织在了人物命运之中。

小说将女同性恋、男女性欲望与国家、战争、信仰等联系起来,将各种势力的角力、争夺演绎出来,构成爱恨情仇、谍光剑影的故事,语言老到,符合上海的环境与氛围,是一部奇小说。其中人物形象也很鲜明。于堇貌美、聪慧、机警、胆大、心细,演技高超,敢于牺牲,具有爱国精神。白云裳则是貌美、傲慢、虚荣心很强,渴望在演艺界获得成功,对倪则仁感情较深。莫之因则是好虚荣,有才气,对主子忠心。谭呐有着正直、细腻、富于情感的特点。休伯特具有强烈的事业心,从对于堇的爱护中可以看出他的爱心、慈悲。在战争阴影笼罩下的上海,各色人物粉墨登场,所流露的心迹也显示了多样的人生轨迹。

虹影的《上海魔术师》(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二○○六年十二月第一版)中故事发生的时间在一九四五—一九四八年间,小说故事的最后是中国大陆即将被共产党军队占领。这部小说写的是天师班(打把式卖艺的)和所罗门王魔术班几次进出“上海大世界”的故事。兰胡儿和加里是主角,他们分属于前面所说的两个班子。两人均身世不明,都是被买来的,命运相似,又相爱(相互有心灵感应)。兰胡儿有傲气,语言奇特,加里聪明伶俐,两人情窦初开,但在严密看守之下,竟也没有发展出特别的行为。后遭逢一些事情,两人离开上海又遇翻船,一番磨难之后将要长期厮守。他们就像是双胞胎,但是从他们各自的身体反应看又是一对奇异的恋人。两个班子有矛盾,争斗很激烈,后来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大世界的唐老板。所罗门王是一个俄国犹太人,魔术技法高明,但是外界环境逼迫着他,他不得不离开上海。加里和兰胡儿这一对年轻人也答应脱险后去耶路撒冷找他。

作者设置这样一个上海故事是有寓意的。由于上海的中西混杂,一些离奇或者说富于传奇色彩的故事发生在上海成为理所当然,也相当地有看点。但是小说的情节和作家的情感偏向,又有些远离上海。就像作者在后记中交代的,写上海和写重庆交织在一起,在写到上海的地方其实很多是在写重庆,小说人物张天师和苏姨就像是作者自己的养父和妹妹。所以小说中有很多个人心结。这种城市的置换透露出了可以将个人情感经历渗入创作的心理。一方面作为一个重庆的上海故事是能吸引到更多的眼球的。从另一方面来看,一个上海的重庆故事则是作家创作心理的“内聚”显现,她不由自主地在小说中织入自身故事,留下自我生活的痕迹,个人经验融入创作的特点很明显。

小说中兰胡儿这个人物的语言也比较特别,作品人物语言中掺杂了一些音译的外国话,让人不好理解,似乎是作者有意为读者设置的障碍。但是同时也透露出了作家的别样的努力,比如虹影谈到《上海魔术师》的“杂语”的实验,(这部小说)“是杂语的狂欢之地,复调的竞争所在,现代性的实验地,中国文化的符号弹射器”。进行的是所谓的“文体实验”,其实是一种语言实验,兰胡儿的语言是其中的一种努力。但是效果并不像作者想象得那么好,就像有些论者认为的那样:“实际上的‘杂语’仅存于作者的强力意图和小说的溜之大吉之间,而小说中的人物远远没有达到‘杂语化’的境界”。

另外,虹影还有一部写上海的长篇《女子有行》(文化艺术出版社,二○○六年一月第一版),时间概念比较模糊,有穿越的感觉,属于未来时间。虽然看不出故事发生时间是在民国还是当代,但是小说和前几部小说有着相当的关联,而且直接指向都市生活。像《上海王》一样,也带有明显的女性主义特点。小说分为三部。第一部地点是上海康乃馨俱乐部。存在一个极端女性组织,攻击男性和切割男性生殖器。第二部发生在纽约,主人公逃出纽约,表现出了多元文化的悲哀与混乱,是否预示着东方文化的未来?第三部故事发生在布拉格,写出了一个城市的陷落,一个东方公司在捷克的命运。主人公是否会返回上海?让人掩卷沉思。

这部小说含有作者面对世界的混乱感受,女性、权力、文化、宗教、身份、自我,这些概念在虹影笔下构成了群魔共舞的乱象。特别是自我的突击与回退、逃逸,构成了一个文化混杂下的面影。小说中妖精对“我”说:“算了吧!说白了,你不让我爱你,难道还不让我爱别人?真的,谁会要你这样的性叛逆,你不想嫁人,是因为没男人可嫁,还想压制我?你真是古恒分析的那样,是阴痿,徒有其名的荡女,该去看医生。”在一个多样文化的时代,主人公就像都市生活中的许多人一样病了,而对于一名女性来说,这“阴痿”又是无法治愈的绝症。这一文化的暗疾消之不去,就像时代给人留下的隐痛,时时出现,不时发作。

这部小说的第一部和第二部内容可以和新感觉派小说中的一些作品相媲美。新感觉作家笔下有一个女猎神形象,围绕着她的都市故事也是奇异、神秘、传奇、枪战。虹影的这部小说也没有离开这些俗套。可以说这一文学想象并没有超出新感觉派。作为新世纪的创作在与一九三○年代的小说对比之中,没有多大的变化,也没有多少进步,这一现象部分说明了新世纪都市文学的创新点的匮乏、都市表达的固定与静止。因而,从新世纪看一九三○年代都市文学,可以看出都市环境所造成的故事的原创性,而假如从一九三○年代看过来,则显示出新世纪都市文学的芜杂现象,以及多样混成。

《上海王》、《上海之死》、《上海魔术师》是属于所谓“重写海上花”系列的三部小说。从小说的表现内容上来看,有人概括说《上海王》是妓院小说,《上海之死》是旅馆小说,那么《上海魔术师》就应该是谍战小说。从这样的分类上是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出作家的努力的。但是从一种社会历史的角度来看,这一系列小说又带来了新的一面的意义。这一系列小说表现的时间跨度是从晚清到民国,这一“潜入历史”的视角使得虹影的创作给人们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口。晚清和民国的上海历史需要人们深入研究和体会,而小说家的参与更使得这一揭开真相的努力变得触手可及。这一点应该是虹影这一系列小说的最为突出的贡献。

同样的,包括《女子有行》在内,虹影的这几部上海题材小说都是出现在新世纪,相比于一九九○年代的都市写作多了一些开阔的国际视野和深入历史场景的努力。就虹影个人而言,更是发扬女性主义立场,其笔下的人物也是为了建构她个人的思想观念,甚至可以为此而牺牲人物和故事情节。但是与一九九○年代的上海故事一样,小说更多地是吸引眼球,一种销售和商业策略。由于中国社会处在消费社会来临的时代,作品趋向于迎合于市民,并且还能够通过改编成电影电视赚人更多眼泪。其中也存在一些差别,比如卫慧、棉棉等人通过在国内写作造成了影响而走向了国际,虹影所取的是一条相反的路向。作为一个游走在海外的国际化的作家,她的切入中国和中国的写作市场,是一种从外向内的努力,不由人不猜测其争夺市场的取向。对于这些现象我们不置可否,但是两者均给写作带来了负面的影响,这样的媚俗化写作毫无疑问会损坏中国文学和汉语写作本身,这是值得我们注意和警惕的。

(责任编辑 李桂玲)

管兴平,文学博士,长江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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