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交融下的成长书写——郑小驴乡土小说综论
2014-11-14刘阳扬
刘阳扬
在活跃于文坛上的青年作家中间,郑小驴显得有些特别。对历史事件和乡土社会,他总比同龄的作家更加关注。不仅如此,郑小驴特殊的叙述技巧使得他的小说染上一层鬼魅的色彩,他笔下的乡土世界也因此而显得更加神秘而丰富。近年来,郑小驴的小说创作经历了几次大的转向,他从关注历史到关注现实,从固守乡村到重视都市对乡村的影响。他不再沉迷于对祖先的想象与崇拜之中,而是逐渐开始从当下现实中探查隐秘的世道人心。在这一过程中,郑小驴难能可贵地承担起批判社会的责任。对于在社会发展中出现的各种隐形问题,他始终保持高度的警惕,并在小说中毫不留情地进行揭露。不过,尽管经历了这些年的变化,乡土和成长还是郑小驴小说中最重要的两个主题。立足于中国传统的乡土社会,站在少年的视角讲述故事,一直是作品最为常见的叙述模式。乡村与都市在郑小驴笔下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而是呈现出更为复杂的状态。郑小驴既对乡村的落后和迷信而心生讽刺,又对正在消失的古老文明深感惋惜;既对都市的便捷和机遇无比向往,又对残酷的竞争和冷酷的人性保持警惕。复杂的心理状态被郑小驴以少年成长的形式表现出来,显得更具代表性,也更能呈现出人们复杂的精神世界。
一、想象的历史与亲历的历史
郑小驴的早期小说对家族史的书写非常关注,他习惯于把故事定位在一些历史上颇具代表性的时间段,并由此而展开自己的想象。借助以《一九二一年的童谣》为代表的家族史小说,作者尽情地展开了想象的大门,从曾祖父母开始写起,借助特殊的时间点制造一个个历史的谜团。这种结构方式的小说有:《一九二一年的童谣》、《一九四五年的长河》、《舅舅消失的黄昏一九六八》、《一九六六年的一盏马灯》等。郑小驴在这些小说中一次次深情书写了家族历史,居住在湘西青花滩上的祖先们都被想象成充满谜团的传奇性人物。特殊的时间段和战争背景的加入使得小说人物的命运显得更加传奇。
这些祖先们往往被塑造成勇敢豪放、热爱自由的形象。《一九二一年的童谣》中的祖父被设置成一个不务正业、靠给别人打道场为生的和尚。《一九四五年的长河》和《舅舅消失的黄昏一九六八》中的长辈则均被冠以“土匪”的名号。他们大多放荡不羁,追求自由,不愿受到外界的影响。他们往往不能完成学业,不愿按照家中的安排成婚,没有正式工作,不务正业。当现代人不得不为现实的重压低头的时候,活在想象中的祖辈们却总是在享受现代人得不到的自由。这些历史小说的基本历史观点,都和主流的历史观相吻合,不过,作者有时也会流露出对革命的嘲讽。在《一九二一年的童谣》中,祖父面对劝说他参军的红军首领,说道:“有饭吃,有衣穿,这世界不就太平了吗,干嘛还要弄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的?再说这人一生下来,八字就注定了他该干嘛就得干嘛,命中早就定好了的,这革命能闹腾起啥来呢?”祖父的话表达了中国农村普通村民的一般想法,加上后文对“文革”时期非理性事件的描写,小说对革命的讽刺态度表达得更加明显。《一九四五年的长河》中,同样成长在青花滩的祖父则成了抗日英雄,然而,圈套、背叛和偷袭也让这场战争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舅舅消失的黄昏一九六八》中的舅舅也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土匪,不过,在革命、暴力、爱情等因素的交织之下,舅舅也成了一个消失的谜团。
郑小驴的家族史小说往往充满了谜团,祖先们的事业、爱情、最终的命运都隐藏在迷雾之中,即使他们的后辈们爬山涉水苦苦追寻,也得不到答案。“舅舅究竟是一个英雄还是一个匪徒呢?”这样的疑问可以概括郑小驴大部分历史小说中对主人公的历史判断。也正是由于这些难以定性、亦正亦邪的祖先们的存在,才使小说的艺术效果超越了一般的历史性小说。郑小驴在处理小说结尾的时候,往往愿意让历史事件归于平静。曾经的辉煌被历史的长河冲散,成为一片废墟,但是即便如此,小说中的叙述者,作为现代人的“我”还是一次次地从祖先的身上汲取力量。祖先们总是青花滩最厉害的男人,而“我”往往是不能喝酒、柔弱的从事文字工作的书生,通过对长辈的寻访探求平时找不到的生活的意义。祖先们虽然已经不在,但他们的辉煌给后辈留下了精神食粮,“我仿佛有种回到一九六八年那个黄昏的错觉,嘴里嗬嗬有声,凌厉地抽着马在夕阳中渐渐远去,化成了一个黑点……”。祖辈们逝去了,却留下了传奇的故事,“而我们这些后辈,依旧唯唯诺诺地活着,什么都不是”。历史谜团的最终答案不再是寻找的目的,而消失在青山绿水间的祖辈们充满生命活力的一生和永远追求自由的心灵成为了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郑小驴的这批历史小说,对当代乡土小说的创作具有很大的贡献。根据丁帆教授在《中国乡土小说史》中对乡土小说“三画四彩”的定义,他的小说无论在风俗画、风景画的描绘,传统中国神秘元素的刻画,乡土精神的寻求和流离失所的悲情感觉的表达方面都有自己的建树。稍显薄弱的部分在于小说中的爱情描写。祖父们总是天生具有着吸引优秀女性的能力,他们的女人(通常不止一个)往往才貌双全、温柔多情,在《一九六六年的一盏马灯》、《一九二一年的童谣》和《一九四五年的长河》中出现的祖母似乎如出一辙,都是大家闺秀,小学校长。可是,女性的优秀并未能将祖父的形象衬托得更加饱满。由于祖父母之间缺乏基本的互动,男女的相处模式从一开始就自然地定位成女性依附于男性,使得男女之间形成疏离。提到以湘西为背景的小说,废名、沈从文的作品总是最先被提及,这两位作家的小说中,纯美的爱情往往成为故事的主要线索。郑小驴试图以爱情作为历史的点缀,但是却未能将爱情与历史更加顺畅地结合在一起,小说中的爱情更多成了郑小驴抒发对祖先崇拜的一种工具。《舅舅消失的黄昏一九六八》中的四姑娘是小说的亮点,她敢爱敢恨的性格成为舅舅传奇性故事的最有力的衬托,可是,小说中的另一位女性,被舅舅疯狂爱上的花瑶女人水月,却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面孔,也让舅舅的爱情显得有些一厢情愿和不知所云。
作家似乎在连续创作了几篇历史题材的小说之后遇到了瓶颈,故事中开始不断出现相似的景物、情节和人物,郑小驴也开始了他新的突破,他很快在计划生育这一题材上开始了探索。对于计划生育政策,郑小驴有着亲身经历,曾经在他家躲避计划生育的堂姐由于躲避在地窖时间过长而不幸流产。“我没办法忘掉计划生育带给我童年时代的恐惧与不安。深夜的手电筒、狗吠、敲门声,干部们的威逼利诱与专横跋扈——它们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很快把这个情节安插在了自己的多篇小说中间。
小说《鬼节》即用祭祖的鬼魅气氛和神经质的母亲营造了一个鬼影幢幢的可怖画面,躲避计划生育的姐姐由于长期待在地窖里还是失去了尚未出生的儿子。整个村子在“谁胆敢超生,就叫他倾家荡产”的标语之下显得阴森恐怖,外出躲避计划生育的风潮使得楼宇空旷、怪诞而冷清。然而,这样的后果应该怪罪于谁呢?郑小驴在小说中并没有给出答案。负责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八伯甚至逼迫自己怀孕的大儿媳去做流产,儿媳因感染而死亡,儿子也与其决裂。八伯的逻辑看似没有问题:“你以为我想把她们绑走吗?我都按照上面下达的文件来做的,但愿做到无愧于心就好了,上面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能说,难道上面也错了吗?”小说《不存在的婴儿》同样讲述了计划生育引发的悲剧故事。这篇小说的视角比较特殊,选取了死去的婴儿的视角来讲述故事。这一视角从人性的角度再次审视计划生育政策对下层农民家庭带来的毁灭性打击。“我在等待我的母亲,我相信她一定会来看我。哪怕只看一眼。”“父亲是唯一一个曾满世界疯狂寻找我的人”,幽怨的话语诉说着一个被无情地剥夺了生存权利的生命的哀伤,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这一制度的质疑。
郑小驴在二○一三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西洲曲》,用十三万多字的篇幅再一次重组了散见于他的短篇小说中的计划生育故事。这个发生在青花滩的故事将一个个躲避计划生育的故事串联起来,在墓地那阴森森的氛围中上演了一出复仇的剧目。青花滩的每家每户似乎都有一个未能获得出生权利的婴儿,它们如同挂在墙上的年画一样注视着每个家庭的日常生活。《西洲曲》对于计划生育所造成的后果的处理,比其余的几篇短篇小说要严重得多,失去妻子和儿子的谭青最终杀死了负责计划生育的罗副镇长的儿子,而自己也被判处死刑。这种暴力的结局并不能解决实际存在的问题,而将带来更大的困惑和悲剧。郑小驴通过小说思考体制带来的悲剧,更引起他思索的是承担国家权力的个人在执法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暴力行为。《西洲曲》容易让人联想到作家莫言的同题材小说《蛙》。莫言将计划生育处理成一个具有偶然性因素的历史事件,用寓言的方式讲述故事,小说运用了多种文学形式,使得故事充满了虚构性。在《蛙》中,莫言并没有评判计划生育政策的对错,而是着力表现在这个特殊的历史环境下,当个体遭遇国家意志和民间伦理的矛盾时,所展现出来的变化与困顿。郑小驴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与莫言有所区别。他对计划生育政策的态度通过小说中姐姐的话表述出来:“不管大人怎样,孩子是无辜的,而堕胎,则是极为不道德的罪恶,是一种谋杀。”这句带有基督教色彩的话映照了小说扉页上所印的《圣经》。受到基督教影响的郑小驴接受了基督教教义中的悲悯情怀,再加上幼年亲历的深刻印象,作者显然更愿意通过表现这项政策的负面影响来引起人们新的反思。
相比于想象的历史,郑小驴对现实题材的把握显然更加有力。没有了对祖先们的盲目崇拜,郑小驴开始将目光投向正在发生的现实,以娴熟的创作技巧和对人性的冷静洞悉发出了成长中的青年作家自己的声音。不过,无论是写作想象的历史还是亲历的历史,郑小驴写作中的主要缺点在于情节的重复。例如长篇小说《西洲曲》几乎就是《鬼节》、《不存在的婴儿》和《少儿不宜》的结合。小说中的关键情节甚至细节都如出一辙。而《一九二一年的童谣》系列小说的人物设置也非常相像。或许,短篇小说才是更适合这位作家的体裁,就最近发表的几篇短篇小说来看,郑小驴显然又一次从养育他的乡土中找到了想要表达的新的内容。
二、乡村与都市:从冲突走向融合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到了乡村与都市相成相克的两种模式,在他看来,“中国都市的发达似乎并没有促进乡村的繁荣。相反的,都市兴起和乡村衰落在近百年来像是一件事的两面”。外来货品夺取了乡村传统的手工业收入,都市更是采取借贷手段夺走了乡村的土地资源。郑小驴一直在农村生活,直至考上大学才走进都市,对乡村和都市的生活都比较熟悉。而两种生活的交织给他的写作带来了很大帮助:“能让我在两种经验中来去自如,进行观察和对比。”郑小驴对乡村遭遇都市的侵蚀这一现象始终非常关注,在《西洲曲》中,他就描绘了度假村在乡村建立起来的情形。小说中的姐姐左兰一直对都市生活非常向往,这一点表现在她生活的方方面面。与去广东打工的姐妹通信,不喜欢乡村青年大方而爱上了沈老师,去度假村做收银员直到最后开了一家外贸服饰小店,并下决心要让自己的女儿出国接受教育。姐姐的经历是许多乡村少年渴望改变自己命运的方式,于是,打工和高考也成为他们的普遍出路。《西洲曲》中的乡村,在都市生活方式的不断浸染之下,也渐渐改变了自己原有的价值观,而不断向都市价值观靠拢,城乡之间已经不存在二元对立的关系。在穿漂亮的名牌衣服成为许多乡村青年的追求的同时,小说的主人公“我”在母亲去世之后也踏上了去往隔壁县城的道路。最终,在遭受了妓女的羞辱之后,都市在这个少年眼中成为噬人的巨大的黑暗,让他恐惧不安,同时,也让他在这个十五岁的深夜开始成长。
在处理乡村与都市的关系时,郑小驴首先集中表现了乡村青少年对都市的渴望。考上大学和进城打工成了大部分青少年的梦想。与此同时,生活中不断出现的都市元素,如电视机、冰箱、名牌服装、娱乐城等也为大多数乡村青少年所羡慕。向往都市的心理带来的结果就是这些青年通过各种方式进入都市,并试图留下。但是此时,都市的残酷就展现在这些初出茅庐的青少年面前。一面是经过第二次、第三次参加复读补习班试图通过高考独木桥的学生,另一方面则是大学毕业后在压力下艰难生存的青年。《少儿不宜》中的堂哥一度成为整个家族骄傲的对象,却在毕业之后难以抵抗巨大的压力而跳楼自杀,成了残废;《西洲曲》中的哥哥罗越放弃高考去往广东打工,却误入了传销的泥潭,使得家中负债累累。不过,郑小驴的笔触绝不仅仅停止在这里,他总能把现实中更残酷的一面展现在读者面前。《七月流血事件》中的毕业生小曾在经历了工作的艰难、房东的催促、借债的尴尬、电动车被扣的委屈、被骗的愤怒之后终于被击溃了心理的防线,拿起刀在公安局杀掉了欺骗他的人。“他感到了一种未曾有过的耻辱,它是命运、生活和赤贫的混合物。”极端的行为背后能见到的都是生存的艰难和对都市文化的不适应。郑小驴笔下的青少年,并不是一批脆弱的、经受不了丝毫压力的年轻人;相反,当他们在自己的家乡,无论遭遇怎样的打击,不管是亲人去世、目睹凶杀,还是被朋友孤立,他们总还能振作起来,直面现实开始新一轮的挑战。但是,一旦他们走进了都市,面对着一片太过广阔而令人不知所措的天地的时候,则很容易迷失方向。《没伞的孩子跑得快》提及了喜爱崔健的摇滚乐的叔叔小新前往北京上大学,最终死于一九八九年的那场事件。原本是全家骄傲的小叔叔一下子成了全家的耻辱,甚至不能葬入家族的祖坟。郑小驴更是在对话中表现了城乡价值观的冲突。小新的同学告诉青花滩的村民:“他不是为自己死的,是为了更好,是为了你们才死的!”可是,这样的话语只能引来青花滩村民的哂笑:“小新原来是为我们才死的呀,可我们在青花滩,又不在北京啊!”残酷的、不被理解的荒谬的悲痛,却在作者手中转化为一名五岁儿童不解的目光。郑小驴看似语焉不详,可是却又聪慧地探入了疼痛的最深处。
现代文明带给人们不一样的惊奇感觉,也成为郑小驴小说表现的对象。小说《望下去是地球》中的郑小蒙就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全在美国卫星的监视之下。尤其是隐秘的藏画册的灌木丛,原本是他的秘密王国,此时却只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坐井观天的小青蛙,上空有无数双眼,正恶作剧地盯视着他”。这一发现让他羞赧、恐惧、愤怒,却又无可奈何。身边发生的人和事再一次证实了这个道理,秘密都是藏不住的。面对无处不在的科技和人类的窥探,原本美丽朴实的自然风光一时间变得难以辨认:“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不仅头顶上的,还有地面上的,他们集体沉默地窥视着,令人脊骨发凉”。《等待掘井人》同样是描写外来文明和技术对乡村影响的小说。酷热的气候、干旱的田地和台湾佬家中遮阴的花草、凉爽的空调和冰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掘井队迟迟不来,等待不及的少年本想去台湾佬家中偷几支冰棍,却只看到了冻在冰箱中的尸体。同时冻结在冰箱中的,还有作者有意设置的时间节点:一九四九年。对大历史事件的描述通过几个顽劣的乡村少年之眼展示出来。作者仅仅通过几个断续片段的巧妙衔接,就将整个故事完整地呈现在眼前,读来让人唏嘘之余更觉得脊背发凉,而其中城乡冲突所带来的视觉冲击更是久久不能消失。
在都市生活方式的影响下,祖祖辈辈生活在乡村的人们开始一个个离开自己的故土,放弃了一直坚守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态度。面对这种现象,作者不止一次在小说中表达出惋惜之情,更是对中国乡村精神的消失的后果提出了警告。从《一九二一年的童谣》到《少儿不宜》,和尚、道士自由自在、神秘潇洒的生活方式一直是郑小驴坚持的表现对象,甚至在《少儿不宜》的结尾,做一名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小和尚成了少年的最大梦想。但是,《最后一个道士》却表现了传统生活方式在现代文明的侵袭下逐渐淡化、直至消失。入伍之后,子春对做道士的态度从决心学完最后一年逐渐变为与道士彻底划清界限。不仅如此,他也不再给昔日的师傅写信,甚至师傅去世也未曾回去拜祭。现实的压力磨光了这个聪慧勤奋的少年所有的锐气,最后不得不留在广州成为一名保安。更让读者唏嘘不已的是,整个故事的见证者,牯岭唯一的邮递员小楼也同样南下广州打工,放弃了原本的工作。在破败的小庙中,最后一位道士死去了,随他而去的是几千年的乡村传统。人们一直坚守的生活态度就此被破除封建迷信的口号和“文革”的火把焚烧殆尽,可是,丢失传统、离开乡土的人们该何去何从,都市真的是他们新的家园吗?郑小驴早在寓言式小说《白虎之年》里就已经表达了自己的隐忧。白虎似乎是乡村精神内核的隐喻,如同《白鹿原》里的白鹿一样,是人们精神上崇拜的图腾。白虎不来,乡民的正常生活就无法继续,甚至连人性也在一步步退化,最终被兽性所替代。小说的最后,白虎依然没有出现,而如何找回最初的精神信仰也成为永恒的谜团。
在郑小驴笔下,都市和乡村是永恒而矛盾的存在,它们有时产生对立,而更多的时候则是趋向融合。确切来说,其实是乡村向都市的靠拢。在其他作家眼中可以划归为封建迷信的乡村活动,在作者特殊的审美之下,具有了非同一般的美感。而这些逐渐消失着的人文景观,也是作者始终不遗余力想要表现的对象。在诗歌《不死鸟:故乡的柔性之痛》里面,敏感的作者再一次表达了对故土的眷恋:“就是这只怪鸟,——你们走到湘西 一个叫/隆回的小地方去唤它的时候/——它已经扑打着翅膀/死了”。忧郁的诗句再一次重复了小说中一再出现的对故土消失的担忧。郑小驴通过他的乡土小说,通过对世道人心的敏锐洞察,试图揭示一个原本非常明显却渐渐被人忽略的事实:唯有永恒的乡土才是人们生存最重要的精神力量的来源。
三、儿童视角与成长叙事
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几乎是郑小驴小说的一个标志。无论是短篇小说,还是《西洲曲》这样的长篇小说,郑小驴都习惯于使用第一人称“我”进行叙述。不仅如此,小说中出现的叙述者“我”,往往是一名少年,通过自己亲眼所见结合长辈们的讲述拼图一般地把整个故事呈现在读者面前。根据皮亚杰的研究,十一二岁至十四五岁的少年的思维形式开始发生变化,他们开始从具体的事物中解放出来,不再着迷于眼前,而是愿意关注事物未来的发展趋向。“这年龄阶段除对当前现实做出适应外,还具有远大理想,同时也是掌握理论的开始。”思维形式的变化使得少年不再像童年时期一样,全盘接受自己所观察到的事物,而是能够进一步运用分析和理解能力,对未来做出判断。因此,在这个阶段少年所观察到的事物对其今后的身心成长都有极其重要的作用。郑小驴采取少年视角撰写小说,正是抓住了少年在成长期不断增强的观察和理解能力,借此看到成人看不到的侧面,进而深入成长期少年的心里,探查其精神世界的成长过程。
小说《飞利浦牌剃须刀》就是以青少年成长为中心的小说。这篇小说与郑小驴早期小说的不同在于,故事发生地点被设置在都市,而非作者一贯擅长的农村。剃须刀作为作品中的线索,勾勒了少年小加的成长经历和认知变化。早逝的母亲、失败的父亲和愤怒的哥哥构成了少年小加生活的全部。以美伊战争为世界背景,以家中进水为生活背景,小说两层背景的设置显得有些奇特。实质上,这种布局正是表明了在全球化浪潮的席卷下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在日常生活上,外来的飞利浦牌剃须刀成为地位的象征。“即便隔着一堵墙,也能听见洗手间传来的蜜蜂般的呻吟,那种声音听了让人心里酥麻。”小加对哥哥的剃须刀从仰视到渴望,他终于“一把抓起剃须刀,摁下开关,嘴唇传来一阵嗡嗡的颤抖声。”此时此刻,这个以萨达姆为精神寄托的叛逆少年一直笃信的所有东西似乎一齐背叛了他,少年小加也得到了真正的成长。
郑小驴选取少年视角来建构小说,少年的成长成为了小说的主线。青少年由于尚处于发展阶段,对世界的认识还不完整,但是已经初步具有了自己的判断和价值认同,在这种情况下,青少年在成长过程中很容易把看到的一些对自己有触动的事件联系在一起,这些碎片化的、看似毫不相干的事件,其实逐渐拼凑起成长中的主人公对世界的完整认识。父亲、哥哥、美伊战争、刘大胖子和小土豆的争斗是这一成长时期对小加影响最大的几个因素。父亲因落伍于时代而遭到时代的淘汰,哥哥在时代的裹挟中苦苦挣扎,一时的暴力终于被国际的大趋势所压制,势不两立的少年也会因为利益的趋势而瞬间改变自己的立场。哥哥和父亲的反目,萨达姆全面溃败,刘大胖子与小土豆居然成了好友。最终,父亲与妓女在家中的丑态成为最后的导火索,少年小加的胡须如同哥哥、刘大胖子一样茂盛起来,他也终于按下了飞利浦牌剃须刀的按钮。家庭温暖的缺失使小加的成长只能“踩着自己的影子默默独行”,唯一的安慰来自已经去世的母亲留下的片刻记忆。
弗洛伊德及其追随者以“恋母情结”为基本假设,并在此基础上研究青少年的情感变化。与此不同,皮亚杰看到了情感发展中社会因素的重要作用,并且认为社会因素更有利于促进情感的发展。根据其他研究者的论著,皮亚杰总结,十二岁以上的儿童才能对具体概念获得恰当的情感价值,这些概念包括“社会公正、合理、审美以及社会理想”,少年时期,更可以看成是“树立理想准则的开端,以及有关前途规划的各种价值开始形成”。少年时期在儿童成长过程中的重要性可见一斑。青年作家郑小驴所选取的这种视角,恰恰是关注青少年成长的最重要阶段,他也并未让读者失望,不论小说采用哪个历史阶段作为背景,也不论故事的发生是基于都市还是乡村,郑小驴绝大部分小说都有一条少年成长的线索,这也使得他的作品在探讨历史家国、城乡冲突之外,具有了别样的思想深度。
小说《少儿不宜》可以看作郑小驴近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这篇小说几乎综合了郑小驴小说中的常见元素。迷茫的少年、朦胧的恋爱、成长的痛苦、神秘的传说,而故事的大背景则综合了城乡发展的矛盾和现代人的生存焦虑等。小说立足于中国乡村,展现的也是传统乡土社会的固有价值观,高考是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可是,考上大学留在城里的堂哥最终由于生活的压力自杀,成为残废,榜样的倒塌让少年游离对自己的出路有了新的思考。与此同时,传统的乡村环境也在都市化的进程中不断改变。原始的美丽风景被开发成为度假温泉,宝马车、霓虹灯和打扮暴露的小姐成为新的风景。朴实的乡村景致被覆盖成为声色犬马的娱乐场所,少年游离尚未萌发的爱情也在惊慌失措之后成为一场荒唐的玩笑。一次次成为游离心灵寄托的寺庙也被妓女的尸体所污染,最后,信仰的毁坏使得游离亲手烧毁了他曾多次倾吐心事的南岳庙,放弃高考,将如同布谷鸟一样“飞向陌生的南方都市,开始春耕般的生活”。在火光中,游离得到了真正的成长,他不曾逃避自己的命运,而是果断做出了选择。青春蓬勃的生命力如同夏天的河流一般流淌。小说最后的回忆再一次揭示了幻梦的破碎和成长的完成,年少时与堂哥的嬉闹如今看起来像是极美的图画,可惜物是人非,做云游四方的小和尚的梦想,也随着火光燃成了灰烬。在小说中,父亲、堂哥、伯伯、镇长、房地产开发商,甚至娱乐场所的服务小姐,游离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都在生活的浪潮中苦苦挣扎。在高度紧张、不断变幻着的社会中,稍有不慎似乎就会成为时代的牺牲品,但是,在这个时代没有成功的范本,只有用青春的血肉亲自尝试,才能得出最后或好或坏的结果,这也是成长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在处理少年成长主题小说的时候,与郑小驴同龄的作家往往采取两种处理模式,一种以韩寒为代表,采取冷漠、自嘲和逃离的姿态,联系最新上映的影视作品《后会无期》来看,体现为不顾一切的出走和远行。另一种以郭敬明为代表,采取封闭、物化和拒绝的姿态,将自己封闭在虚拟的、充满物质而精神匮乏的空间中孤芳自赏,这种模式的典型同样是成为影视作品的《小时代》。这两种模式看似相去甚远,实质却是殊途同归,面对挑战和变化,他们的主人公们都倾向于选择逃避的姿态拒绝成长、拒绝被社会同化。这样的文学想象并不是写作者认识不足,而仅仅是为了获得商业利益而为青少年营造的美丽幻梦。在这一点上,郑小驴的写作就显得负责任得多,面对环境的改变,他笔下的少年们在经历了成长的幻梦和伤痛之后,最终还是选择面对现实,选择接受成长后的自己,选择正面迎击社会的挑战。
通过对郑小驴创作脉络的梳理,可以发现他不断调整和成长的过程。他从一个沉迷于历史事件和祖先崇拜的青年创作者,成长为一名关注社会现实的有责任、有批判意识的作家。在形式各异的文学作品不断增多的今天,郑小驴找回了依托于土地的传统的创作模式,对历史、社会和故土用年轻的目光表现了全新的认识。相信他笔下的充满浓郁湘西风情的青花滩在少年们充满思索的灼灼目光之下很快也能在文学的地理版图上找到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