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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骋在丝绸古道上的骑手——从红柯最新长篇《喀拉布风暴》说起

2014-11-14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5期
关键词:喀拉生命

李 星

李 星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红柯就以中短篇小说集《美丽奴羊》、《金色阿尔泰》、《跃马天山》、《黄金草原》、《太阳发芽》、《额尔齐斯河》、《古尔图荒原》、《野啤酒花》,长篇《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生命树》等六百多万字组成的“天山系列”,给“文坛吹来一股刚健清新的雄风”(冯牧文学奖评语)。新世纪红柯又以描写故乡关中的幽然荒诞长篇小说《阿斗》、《好人难做》、《百鸟朝凤》组成的“关中系列”给读者带来惊喜,仿佛西域阿凡提来到关中,激活了古老土地深埋于民间的讽刺幽默与喜剧意识。最新长篇《喀拉布风暴》更是以长天大野之力打通了西域与关中,犹如剽悍的骑手,奔驰在丝绸古道上。

始读红柯《喀拉布风暴》就被其笔下阿拉山口地带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昏天黑地的风暴,奇异的沙漠地精,“六○后”一代男女浪漫的爱情,张扬的生命意识,悠远广阔的时间和空间,从上世纪初到世纪末几代特立独行的男女人物追求积极人生境界的崇高所震撼。直觉告诉我,这是一部气势恢宏、境界高迈的长篇小说,不仅在红柯三十年的创作中具有艺术标志的意义,在当今,乃至百年以来的中国现当代小说创作中也是一个独特的长篇小说文本。

中国当代文学题材曾经被按地域、职业所界定,划分着。即如红柯的小说创作来说,也基本被定位为边疆故事、西部风情。以至于长期拘囿于陕西西安的笔者早从红柯以西部风情系列盛名于文坛时,就杞人忧天地告诉红柯,你在新疆边地生活了十多年,你的根却在陕西关中西部,在这里读书学习了二十多年,现在又回到这里,你文学的持久生命力,归根到底还是要表现在关中,内地;边地小说的特色越鲜明,影响越大,对你回归内地,以内地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创作的压力越大。在《喀拉布风暴》以前,红柯的小说,包括长篇《生命树》已经大面积地涉及了内地生活,但可能有担忧与期待在先,总担心他笔下的内地生活的光彩精神有塌下来的危险。《生命树》相当成功地描写了陕西牛禄喜家族的生存密码,最终造成牛禄喜的悲剧。而从《喀拉布风暴》中,我终于看到了他文学视野中光彩依旧、神韵不减、贴近关中大地风俗和人情的内地生活,才知题材相比于他处理题材的角度和立场,并不重要。

全书三章,实际是边疆——内地——边内融合的三大地理空间,而表现内地关中西府农村、西安城市内容最多,占了约有三分之一的篇幅。他不仅写了关中西府农村张子鱼家族的典型的农耕文化生活,武明生家族的以农为主兼及小手工的贩夫走卒生活,更重要的是,对红柯来说《喀拉布风暴》第一次将自己或自己一代人的生活经历、记忆嵌入张子鱼的人生经历中,甚至包括自己感情生活的记忆。中国当代文学的现当代,尤其是当代历史生活记忆,分别由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书写,共和国成立以前,基本上都涉及国共两党为两个不同的中国命运的争斗和较量,抗日战争,国败共胜的解放战争,共和国成立以后则一律有土地改革,合作化运动,“大跃进”,人民公社运动,“三年困难”,阶级斗争愈演愈烈的“四清”,“文化大革命”,粉碎林彪和“四人帮”,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农民就能在自己的土地上收获,等等。而“六○后”出生的红柯的农村记忆回避了这些几代人都耳熟能详的体制内的社会历史,而着重写了比社会体制更内在、更个人化、家族化的生存智慧和不同的家族文化,以及他们各不相同的生存智慧和生存方式。他们在模式化的社会历史大背景下的生存,又是不同家族性格和文化传承下生动真实的生存与奋斗。张子鱼爷爷以自己的聪明和智慧,在“土改”前导演了长子被土匪绑架,将足以定为地主成分的土地、牲畜、房子变卖为连家族人也不知不觉的通货藏匿,又以家长的权威让成婚后的五个儿子一夜之间成为无房无地的穷光蛋,逼迫他们自创一份家业,或外出谋生,有的成为外籍华人。然而精明强悍的爷爷却也遇到了三叔、四叔两个不同的对手,一个利用参军的机会,在千里之外自立家业,一个利用上大学的优势,拒绝为张家传宗接代。从家族性格传承的意义上,张子鱼是张家出类拔萃的孙子一辈人的杰出代表,自从上初中遇到那个自强、自谦、自足的铁匠儿子做同学以后,他就知道了自己与同班的县城职工子弟天然的不同命运,明白了自己的出人头地之路在于自己的勤奋和努力,而这个领路人的不幸夭折,更成为他永远的心灵创伤,他不仅以张家子孙,也以铁匠儿子的冥冥之力,压抑着生存发展以外的欲望,奔向自己辉煌的人生理想。爷爷作为家族的专制者被自己的后代恨着,然而在他死后三周年之际,海内外的张家子孙都回到故乡,为自己的姓氏、家族、爷爷而骄傲自豪。

而他的大学同学武明生的爷爷,却以这种遗传的优势和骟匠的身份使家族兴旺。然而在“大跃进”的日子,他的四叔却只能在水库工地作为仓库的塌陷的山洞里,与全工地最美的女人演绎出惊心动魄的天仙配,而他的父亲却欠下了当兵驻地绝色女子今世永远还不了的情欲债,只能寄希望于来世。他的堂兄之一武明理天性善经商,爱上了小巧玲珑的美女售货员,但却怜香惜玉,控制着与她的夫妻生活,将遍布各村的情人当泄欲的工具,播撒着武姓的种子。因此武姓男配大洋马式的美女,生育健全的武姓后代,成为家族的光荣与梦想。武明生大学时代最大的失败与遗憾是费尽心机,终究不能得到校花李芸的爱,败于不战而胜的张子鱼手下。在体制内当上科长的他,与离异的西安女人有过一段让他刻骨铭心的性爱与情爱,然而终究又竞争不过迷乱的情人的回头是岸。失意的他下海经商却取得了成功,终于娶回了一个大洋马式的西安外科女大夫为妻,成为家族的骄傲。在这个知书达理宽厚大度优雅美丽的女人面前,他终于被驾驭得服服帖帖,在家族生活中成为她的陪衬。武明生念念不忘的时代历史记忆,是低标准年代兄弟几个用杂粮馍馍蘸生产队油车抛洒在村路上的油渍,却被村领导以势赶走,让自己的孩子去分享这种难得的口福。然而与其说他记忆着的是贫穷苦难,不如说更是从此以后父亲为报复生产队长重新操起了骟匠的手艺,从此家中子女有了吃家畜生殖器的美好日子。

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说:“讨论文明便是讨论空间,陆地、气候、植物、动物等有利的自然条件。”(布罗代尔《文明史》)西陲——内地,草原沙漠文明文化与农耕文明文化的比较,空间文明与时间文明的比较,通过新疆,新疆长大的精河中学老师孟凯在陕西西安关中一带的“探险之旅”,终于感悟并发现:“陕西人当常识的,在他眼里新奇无比。就拿爷爷来说,他爷爷还健在,外公也健在,他只是把他们当长辈当老人,而张子鱼和武明生的爷爷却让人一下子跟祖先跟历史联系在一起……陕西有历史,地球人都知道。不是说新疆没历史,西域瀚海诞生了多少民族,又吞噬了多少民族,更多的民族走马灯一样匆匆而过,人们都是以民族和部落区分,家族观念相当淡漠,历史大多体现在神话传说史诗歌谣中,零乱如碎花,没有纵深,纵深的是生命本身。内地的历史纵深感更多体现在社会关系家族关系,从而使生命显得萎缩苍白……”其实,孟凯的这些感悟,是应当作《喀拉布风暴》全书的“纲”来看待的,它就是要拉开大架式来写内地,西部边疆,农业文明与草原文明,两种文化,两种生活方式,两种思维方式的比较。红柯从来没有人类文明的优劣感,他从来就是文明的互补者,企图通过不同文明的互补来实现关于人性、人的精神的理想状态,来实现大中华文明以及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

如果到此为止,《喀拉布风暴》与红柯只能算是一个持人类文明大视野的各民族文明平等的融合论者,一个以个人感觉为幸福标准的类似于庄子那样的“齐物论”和清静无为的“自然论”者,他的意识中确实有庄子的“顺自然,任生死”的自然审美观、价值观。但是《喀拉布风暴》之从庄子始并超越于庄子的却是他对当代——物质化、技术化所导致的人类生命精神蜕化的批判与超越的理想和执著。正是沿着这样的文明和生命理想,《喀拉布风暴》就不是容易走向概念化、教条化的文明对比和文明展示。他小说文本的最高视野就是在内地、边疆两个文明文化板块(空间)中,以史的视野,自然地理专业知识的广博,人文艺术经典的深厚,开放的胸襟,恢宏的气度,对形成草原沙漠文明和内地农耕文明内在精神向度进行拓展。将叙述从现实引向历史,从人的世界引向植物、动物的世界,从物质社会引向精神心灵。在边疆是地狱般惊险的喀拉布风暴,是神奇的雅丹地貌,是河流在沙漠中的消失与再生,是动物界的金驼与神驼,是金驼精液所凝结演化的生命黄金肉苁蓉,是代表中亚与新疆各民族精神与爱情理想的伟大诗人马杰农与蕾莉,是怀着对恋人的思念和愧疚六次深入西亚及中国西部传奇式的伟大探险家斯文·赫定,是金驼、马杰农的传奇凝结而成的情感象征《燕子》。以神话或传奇为小说的精神背景,并不罕见,甚至于可以说是中外经典小说的惯用手法,但如红柯在《喀拉布风暴》中这样,对这些涉及动物、植物、自然现象或传说或有历史可考的伟大人物的精神爱情,如此想象夸张,如此大篇幅、大角度,反复地叙述描写,贯穿作品故事和人物命运的始终,却并不多见。他们不仅成为小说的精神主轴、历史背景,并决定了作品的浪漫风格和本质意义的史诗品质,还与当代爱情生活互相映衬,成为情节主体,它们有力地深入和扩大了作品的心灵空间和主旨意向。

其实,在陕西关中和西安的现实生活并时间化历史化的情节结构中,红柯同样在民情、风俗、文化和传统民间艺术中高密度地融入了传奇和神话、寓言及自然神的因素。如秦帝国开国皇帝秦始皇的生母与男宠嫪毐的秘密,嫪毐可顶起车轮的阳器与武明生家族男性的秘密,以及对后代“大洋马”儿媳的家族榜样等;如张子鱼爷爷传授的回茬苜蓿地长“籽麦”的秘密,而“籽麦”面粉正是做正宗西府臊子面的秘密。这些风味小吃的秘密,也是族群精神凝聚力的秘密。还有在长期的地域历史文化民俗中形成的古老剧种秦腔——易俗社与范紫东的《三滴血》、眉户与在建国后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宣传中脍炙人口的《梁秋燕》,也成为新疆人孟凯在心理意识中了解西安进入西安厚重的历史文化并与西安美女陶亚玲相爱的钥匙与机缘。一般说如红柯这样的“六○后”,深受世界文学艺术经典熏陶,特别是对西方现代派绘画艺术、古典音乐如此熟悉、如此深爱的作家,对于今日已如贾平凹《秦腔》中所表现的已经走向衰落的秦腔艺术,应该失去兴趣并心有卑视了,最多只能成为自己作品的风俗点缀,但红柯却写出了他们在当今陕西关中,在如此现代的青年女性陶亚玲心灵精神中的崇高位置。红柯显然对秦腔剧目有所钻研,他小说中提到并引用的一些剧目多年来已很少演出了,即使至今仍热演的《三滴血》唱词,他引用的竟然是范紫东原作的版本,而不是秦人所共知的半个世纪前的电影剧本。“西北地区走一圈,再回到西安,孟凯就明白西安人为啥围着城墙吼秦腔,那五六丈高三四丈宽的老城墙几乎是高原和群山的化身,这种元气充沛血性十足的腔调适合在大沟大壑间鹞鹰一般盘旋起伏,盘龙一样的古城墙能让人血气贲张,血脉贯通,提供大沟大壑高原峻岭一样的生命气场。”“无论是演唱中的陶亚玲还是戏文中的梁秋燕,活脱脱一只飞翔在关中平原报春的燕子,孟凯把这只春燕跟中亚腹地阿拉山口暴雨般的燕子联系在一起。”可以看出他对秦腔、眉户这些家乡剧的真诚喜爱。红柯自由的文学思维,还将看似不可能,可能也真的从未会面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与鲁迅等二三十年代的文化大师联系在一起,与鲁迅构思很久却未动笔的杨玉环与李隆基的长篇小说联系在一起,写了两个民族与职业不同的伟大人物同样伟大的爱情,同样伟大的气度,以及他们之间的精神联系。这是小说对被湮没的史料的钩沉,也是对小说所涉及的历史时代和主题空间的开拓,将写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刘半农、赵元任的爱情歌曲与中亚民族的情歌《燕子》联系在一起,更是博学与智慧的精彩之笔。东拉西扯无疑是个贬义词,但在红柯这里却成为搅四海于一瞬,抚古今于须臾的逍遥与博大了。小说这个体裁原本就应该有稗史野史的开放与丰富,精神视野的优势与心魂的自由。尤其在E时代的今天,当现实中各种千奇百怪的社会现象人生故事,已经被无限的传媒说尽的时候,它应该有更丰富、更新鲜、更贴近人们精神和心灵的历史与史诗结合的历史与诗的存在。

《喀拉布风暴》一出版,很多严肃的批评家就看出了这部小说的不同凡响,一部小说的非凡之处,恰恰在于它内容的丰富博大,可以有多角度、多层面的解读与诠释。《喀拉布风暴》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可以说也有各种解读和欣赏的空间。从笔者有限的阅览看已有爱情启示录、爱情宝典的说法,也有成长小说和审美救赎的说法。但是无论多么雅致的解读,都不能回避,也不应躲开从开卷到终了,从西域到内地,从植物到动物到人,从沙漠到城市,从历史到现实巨大的性爱内容,从性爱的视野,引申蔓延的小说情节的巨大感染力,就是性爱与情爱与灵魂深处的大悲悯大慈悲的大爱。孟凯从新疆精河到西安市由于与十多年的女友叶海亚爱情的失败,张子鱼大学毕业后不辞而别的新疆之旅,也是与李芸爱情的失败,而商人武明生到新疆也是为了已经衰老的父亲“偿还”当年对甘肃女人“情债”的还愿,而他之所以与孟凯能一拍即合,也是因为当年对美女李芸追求的失败,他们都是张子鱼或今天或昨天的“情敌”;妒意已淡薄,但妒意却成为他们共同的心结。当然我们可以高雅地将这些没有回避的性爱换成爱情,因为在今天,事实上的爱情已经被床上性游戏替代的时候,文明人仍然羞于从自己口中赤裸裸地说出性。但是这并不符合红柯及《喀拉布风暴》中的性爱观念与实际。第三章第十五节中,红柯这样写道:“孟凯你想干什么?”另一个孟凯告诉他我想打洞。显然是自我解嘲。他和张子鱼一个奔向时间,一个奔向空间。地洞打到武明生家了。这是武明生不愿意看到的。孟凯第一次走近帝王陵墓时马上就想到西域瀚海里的地精,地精个个生机勃勃,红光满面,而帝王的陵墓却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每座王陵都依山而建,显示皇家的气势。势就是阳物,草原上把阉割公畜叫去势。扎势,显声势就是玩空城计玩空手道,该武明生出丑了。武明生家族历史上是给皇家养马的,失势后沦为骟匠。张子鱼家族让人伤感,武明生家族相当滑稽。

如果说武明生的四叔有西门庆遗风的话,武明生父亲与甘肃女子在巴丹吉林沙漠上演的就是大漠里的红楼梦了,性欲上升到爱欲成为花儿中最感人的“有心了看一回尕妹来,没心了辞一回路来。活着捎一封书信来,死了托一个梦来”。武明生与孟凯交往中最内在的还有另一面,即中亚情歌《燕子》与甘肃花儿与关中眉户的交融。这部小说最初叫《地精》,动物都有爱情何况人。

男女之爱的幸福是男女性欲情欲和爱欲,是延续种族的性本能。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说:“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定的具体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受肉体组织制约的他们与自然界的关系。”牟宗三在其《中国哲学十九讲》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现代社会种种的科学“对生命问题”本质的一层又一层的遮蔽:“中国哲学,古人重视生命问题,现在没有人重视这个生命问题。现在人把生命首先看成心理学,然后由心理学变成生理学,生理学又变成物理学,再转成人类学及其他种种的科学。”更为严重的是,在无限扩大的阶级斗争路线下,不仅对人生命延续至关重要的性,与性有关的肉体组织,成为文学的禁忌,就是性爱,男女爱情也被遮蔽着,以致“革命样板戏”中的英雄男女都成了单身。失去了性的人和没有生命的人,是被革命意识形态扭曲、压抑、囚禁的人。新时期中国文学的历程还是从人的解放开始的,我曾把它表述为“从人的解放到文学的解放”。但是随着无所不在的商业化原则对文学的侵蚀,在中国文化哲学传统中对生命与性的关注重视,也演变为一些文学作品中性的泛滥及性与人的生命本体的严重脱离,离开生命与爱的性成了金钱与地位的标志。但是从中国化的演变历史来看,早从封建专制与层层加码的礼教就开始了,一方面居于社会等级高层的男人们可以占有众多的女人,却以礼教之防剥夺并限制着广大男女爱与性的权利。现代社会越分越细的科学,贫富差距所导致的权利的不公平,社会意识与加剧的社会生存竞争,环境的污染,都在弱化并稀释着人们的生命力量,包括性和爱的能力。这是现代化的悲剧,也不能不是一种文明进化的悲剧。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产生的“寻根文学”所寻的“根”,正是被文明时代、现代社会所压抑的人类的生命之根,而其文学正是在“文学寻根”的大背景下产生的重要文学现象。刘再复一九九九年在《百年诺贝尔文学奖和中国作家的缺席》一文中说:“莫言没有匠气,甚至没有文人气(更没有学者气)。他是生命,他是搏动在中国大地上赤裸裸的生命,他的作品全是生命的血气与蒸汽。八十年代中期,莫言和他的《红高粱》的出现,乃是一次生命的爆炸。本世纪下半叶的中国作家,没有一个像莫言这样强烈地意识到:中国,这人类的一‘种’,种性退化了,生命萎缩了,血液凝滞了。这一古老的种族是被层层叠叠,积重难返的教条所窒息,正在丧失最后的勇敢与生机,因此,只有性的觉醒,只有生命原始的欲望的爆炸,只有充满自然力的东方酒神精神的重新燃烧,中国才能从垂死中恢复它的生机。十年前莫言透明的红萝卜和赤热的红高粱,十年后的丰乳肥臀,都是生命的图腾和野性的呼唤。”

刘再复这里说的是莫言,其实许多曾经被冠以“寻根”的作家,都在自己的作品中意识到了中华民族“种”的退化、生命的萎缩,贾平凹的长篇小说《高老庄》、《怀念狼》都有对这种退化和萎缩的严重警示。而比他们年纪小了十岁的红柯,正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只身从关中腹地到边疆的腹地,以“耕读传家”的农民子弟身份,去接受边地沙漠草原文化的熏陶和洗礼。他的小说,包括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生命树》、《阿斗》等和散文随笔,都是以张扬人的原始生命力,弘扬奔放热烈的酒神精神为旨归的。在随笔《我爱燕子》、《我爱童话》中红柯分析了《金瓶梅》与《红楼梦》的差别,贾宝玉的情感世界就是从袭人到宝钗到黛玉的上升过程即性欲到情欲到爱欲的过程。在《喀拉布风暴》中,他更是将这种精神从边地推向内地,从空间推向历史,揭示出作为人类和中华民族原始生命力和性在如张子鱼、武明生这样的家族史中的意义。由“示”和“且”形意结构的“祖”中寻到了民族最早的男性生殖器崇拜,祖宗这个为当今人类世界文化认同度最高的词汇,就说明它是民之基,族之本,人之根。红柯以不怕冒犯文明人的尊严的直接率真说出的,正是被文明社会层层累积的教条和禁忌所窒息的生命和人的本真。

贯穿于全书的主旋律就是那首《燕子》,作为爱情的象征引领芸芸众生从尘世到灵魂不断上升。这部书中性欲描写主要集中在三号主人公武明生家族,更多的是嘲讽和批判。一号主人公张子鱼和李芸、叶海亚、陶亚玲则是情感和爱,是马克思在《一八四四年哲学-经济学手稿》中强调的“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红柯小说对人类强大生命力的呼唤不仅来自一个个生命个体的本真体验,还来自对人类生存现状的忧患和对未来的关怀,这是一个智识者的感悟和理性选择。这种选择和感悟融汇于蓬勃的从自然界的植物、动物到人类文明的现实,表现了对人类精神生活现状和生命现实的超越与梦想。他常常在将自己的感悟形象化、艺术化、情节化的同时,更忍不住地通过叙述和人物,形成一个又一个诗意化、哲理化的阅读亮点。他的小说是充盈着浓厚的诗意与哲理的小说,他的叙述是智性的叙述,他的小说语言是没有被干巴的教条所戕害的智慧型语言。西安美女陶亚玲与孟凯新婚之后回到精河沙漠,当陶亚玲不知不觉爬上了三十米高的胡杨树时,孟凯惊叫:“咱们是玩命啊老婆,摔下来的话不摔死也成植物人了。”陶回答:“吓唬谁呢?要的就是这种疯狂的感觉,爱就是一种疯狂,明白吗傻瓜。”从胡杨树上用相机乱拍一通后陶亚玲对孟凯说:“谢谢你亲爱的,女人都把婚姻当作爱情的坟墓,你还是让我领略了天堂的风光。”孟凯说:“不是浏览天堂,而是进了天堂。”在沙漠中遇到叶海亚与张子鱼,交流了一些沙漠感受之后,陶亚玲还是对叶海亚不依不饶:“我还是觉得女人最大的幸福不在闹市中,是在神灵居住的僻静的地方”,而与另一个男子幸福结合的李芸,则动情地对陶亚玲谈自己对男人的体会:“男人们有时候就像孩子,嫁给他,等于让他从你生命中再生一次,其实就是他生命中最脆弱的部分,其他地方长全了,长坚实了,总会留下死穴,这是留给我们女人的。”读到这里不禁让人联想到歌德《浮士德》和但丁《神曲》中引领我们上升的永恒的女性。同样也是《红楼梦》所强调的女子是洗涤男人灵魂的清水,给男人以灵性,石头有了灵性就有生命就有活力,无灵气则心死,有灵气则心灵,《红楼梦》又名石头记。《喀拉布风暴》中的飞沙走石同样被红柯赋予灵气与生命:“喀拉布风暴冬带冰雪夏带沙石,所到之处,大地成为雅丹,人陷入爱情。”黑沙暴实则是心灵风暴。陶亚玲对新疆丈夫孟凯讲到她曾经在终南山住了几次所感觉的“妙处”:“听风声细语虫子飞动,看露珠云朵月光溪水,万物都有灵性,特别是松树和莲花的清香,一下子让人放下所有的戒备,内心变得那么柔软很容易跟天地万物接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安静,心智和判断力也前所未有地强大。那一刻我才明白,一个冷静的大脑不如一颗清静的沙子,一个聪明智慧的大脑不如一颗充满灵性的心,大脑和心灵是不一样的,心心相印有高下之别,心机心计心术也都相印,也能默契,那都是坚硬的心,心有灵犀一点通需要的是有灵性的心柔软的心,城府很深的人在月光下会成为小丑,终南山又叫月亮山,日月交汇的地方容不下一颗黑暗的心。”这些都是从连接十几页的书中随意抄下来的,它们说明同样是激扬生命力的红柯同莫言的巨大差别,表现了红柯小说的智性特征。

在红柯笔下,生命的奥秘在于生命在转化,鸟儿化为鱼,鱼又化为鲜花与青草,正如十三世纪古波斯诗人鲁米的诗,“我死了,从矿石化为蔬菜五谷,化为蔬菜的我死了,化为动物,动物死了,我成为人……下次我还会死,然后长出羽翼犹如天使。会比天使升得更高”。这就是生命的不朽。而生命的本质和层次还在于爱,“爱山川河流爱大地飞鸟爱孩子”,叶海亚与张子鱼婚后五年没有孩子,但在回答孟凯的质疑时她却说:“你不知道他多么喜欢孩子……他没有失去爱的能力,他在恢复,他在为我们的孩子做准备,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小说是通过性爱与情爱、婚姻来表现生命与爱的本质的,它通过叶海亚与张子鱼,陶亚玲与孟凯,李芸与气质独异的农民儿子丈夫,武明生与“大洋马”女大夫的曲折的爱情婚姻、幸福的家庭生活,说明性爱是天人合一阴阳契合的,它是人自然生命力的表现和需要,同时又是社会性的男女相互之间的评价与承认,它是种性的关怀与爱,又是爱自己与爱他人在社会理性上的高度统一。

本世纪初,笔者曾就红柯创作的哲学美学本质,与陈晓明教授有过交流,在此后所写的《诗意的栖居》一文中,我说过:“红柯在中国文坛,陕西文坛的真正意义,却是他美学精神和艺术哲学的独特性。陕西乃至中国许多作家的小说基本上是以社会历史为本体的……但红柯的小说却不是这样的,它是以精神欲望为本体,生命意志为本体,因此陈晓明说红柯的小说是现象学的。现象学的核心是,把理念完全悬置起来,把现象置于完全的思维前景,它并不是否认或拒绝事物的本质,而是企图更接近万物的本质,红柯的小说正是这样,它们很现象又很本质,很形而上的,可以说是从精神哲学的角度切入生活,切入人物,切入文学,很有哲学的高度……这里有飞扬的精神,有充分释放的生命意识,生命意志,还有作者独特的审美激情,审美个性。他写人物不专写性格,写他们做了什么事,这些当然不可能没有,但它们却毫无影响地奔向人的存在本体,生命本体,精神本体。”十五年过去了,从《乌尔禾》、《生命树》到《喀拉布风暴》,他仍然坚定走在这条以人的生命精神为表现本体的创作道路上。

与早期的中短篇小说相比,新作《喀拉布风暴》的人物虽然多了些社会、历史、时代的现实背景,但仍未脱离一以贯之的精神、意志、生命原型。孟凯这个出身于城镇家庭的纨绔子弟,因读了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而确定了人生的精神目标,因爱上了同学叶海亚而使其野性得到了驯化,刻苦学习考上了重点大学中文系,成为一个安分守己的平庸的西部男子。直到失去了叶海亚之后,他仍然未能醒悟失去她的原因,他是抱着叶海亚必将回到他身边的期望,以经商的名义来到历史古城西安,目的是要调查情敌张子鱼的情爱劣迹,却融入了西安并爱上了特立独行风情万种的西安姑娘陶亚玲,找到了人生的归宿。他的商业伙伴武明生,却背负着失恋的感伤,在与不同的女人之间经受了性爱的幸福之后,遭遇了背叛,终于离开了刻板的体制,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然而他一生最大的成功,是娶了一个知书达理、能使他“放松”看问题又快又准完成家族的“光荣与梦想”的妻子,然而从此,作为一个“骟匠”家族后代的男人,他的光芒也永远被她所代替。张子鱼是城郊农民的后代,他人生的第一次飞跃是英年早逝引导他走出迷途活出自己尊严的铁匠的儿子;第二次飞跃是读了斯文·赫定的书,知道怎样为自己的理想奋斗努力。然而他在以斯文·赫定为人生榜样寻找自己的爱人米莉的青年时代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壁。他在爱情上遭遇的远远不是背叛那样简单,而是关中腹地“历史隧道”中如蛛网般的家族网络,对自己灵魂及感性生命力的束缚,于是他主动选择了逃离历史,“想在西域辽阔的天地间透一口气”,让生命在沙漠风暴中获得新的营养和动力。正是在精河沙漠自然的磨砺中,张子鱼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真心爱一个人,毫无保留的爱,就像沙漠,到了沙漠才明白要爱就是毫无保留,一点不剩的把自己最真实的东西交出去……一点假都掺不了,沙漠里都是真实的东西,没有比戈壁沙漠更真实的了。”这里的爱是男女之间的爱情,更是人类之爱、世界之爱、人伦之爱、理想之爱的真谛。

与三个男人相互映衬,相互撞击,相互理解、宽容,《喀拉布风暴》还以抒情的笔墨呈现了叶海亚、李芸、陶亚玲、外科女大夫,四个同样光彩照人、胸怀光大、境界不凡的青春女性形象。在叶海亚,是对平庸生活的逃离,是对情人、丈夫的理解和等待,是给他心灵以“空间”;在李芸是对世俗喧嚣与热烈的拒绝,是爱的坚贞,是对个人心灵苦难的静默的优雅和从容,是审时度势的人生判决;在陶亚玲,是一个漂亮女性面对群狼式的男人世界物欲的诱惑,在“女性江湖”闯荡的出污泥而不染,对情投意合的真爱的追求和全力以赴的投入。这些女性形象也是这部小说从性欲到情欲到爱欲不断上升的关键因素。

面对红柯笔下那些脱离世俗低级趣味的大爱小爱兼备的人,充满生存智慧的人,坚定地追求自己爱情和人生梦想的人,我们看到的是人的伟大和高贵,想到了人类社会早期的轴心时代,庄子笔下所出现的脱离了现实和自然滞碍的逍遥的巨大无极的人。他们是背负大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的叫鹏的人格鸟,是“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沮,寓乎内外,辩乎荣辱之境”的“无己”之人。红柯认为:“人身上有神性,写出这种神性是我的文学追求。”超凡而入圣,体现的正是红柯所意识到的视野见识,眼光和思想。生活在当下中国的红柯,不是没有见过背叛和欺骗,也不是没有见识过明争暗斗阴谋诡计,更不是看不见世间的随处可见的聪明人的心机、心计、心术,在本书中他就评价这些所谓“城府深藏”的人有着一颗“坚硬的心”,是黑暗的心。他的笔墨对准了人类的“黑暗”和“坚硬”,如张子鱼和武明生家族的生存密码。他说:复杂中没有儿童一样的真诚透明和单纯,就“什么都不是,没有一以贯之的精神”。“这种一以贯之的精神就是人类从远古文明之初时刚刚睁开眼睛打量宇宙天地的童年眼光。”他坦承自己的“大多作品都有童话色彩,特别是天山系列的几部长篇……(都有)中国大西北各族民间传说的大自然与大生命,天地大德日生。新作《喀拉布风暴》写神奇的地精骆驼与爱情。爱的苦恼甜蜜,艰难与绝望中透出某种童话色彩”。《易经》、《山海经》、《圣经》,各民族的创世神话都有这种童年目光的品质。就连《红楼梦》也有童话色彩,大观园是个孩子世界,对应成人世界,鸳鸯火锅似的,成人世界的阴谋诡计刀光剑影污泥浊水与孩子世界的天真无邪相对抗。就在此文中,他还说:“老庄并列,其实庄子跟老子大不相同,庄子近于卡夫卡,外冷内热,有一种大悲愤绝望后的反击,曹雪芹鲁迅得庄子真传,绝望中有大悲悯。”在斑斓复杂诡秘的社会历史现实人生背景下,一以贯之地发现着人的真诚、善良,表现生命与爱的真谛,抒发着对人高贵的精神的赞美,这是同当下中国大多数作家迥然有别的介入现实的方法和策略,红柯企图唤起人人内心都具有的生命的激情和高贵的爱的情感,以对应世道人心的黑暗。这就是红柯所传承的庄子式的绝望中的大悲悯、大关怀、大寄托。

红柯的《喀拉布风暴》是大生命、大精神、大境界的,又是大意向大悲悯、大关怀与大爱的。它的题材是当代的现实的,充盈着对历史、社会与人的精神的历史大忧患。他的小说讲的不仅是当代人的故事,还有在更久远的时空背景上各式各样的张扬着生命意志具有伟大精神力量的人的故事。相比大多数中国作家,红柯笔下的人物表面上并不那么迫切和残酷,他们企图改变的主要是自己的精神困境。他们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推动他小说故事的动力是内省、感悟和爱。他的小说创作追求的不是情节命运的大转折、大改变,而是内心生成的幸福感与心灵的归宿感。仅从《喀拉布风暴》一书中所谈及丰富多样的人类文明和精神文化,系统而不是零碎的经典意象,就能看出他的眼光和视野是多么广阔。他在教学和文学职业外所发表的大量的散文和随笔,说明了对于中外历史和中国现实的种种文化现象,经典作家的经典著作他都有着自己目光独具的理解,《喀拉布风暴》所呈现的只是他心灵世界的一角。司马迁在《屈原贾生列传》一文中评价屈原的《离骚》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他还就其“文约,辞微”的特色说:“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庄子所追求的自由和超越,屈原式的美人香草,求索不已,或许正是红柯及其《喀拉布风暴》的民族精神和民族魂魄之所在。

红柯的祖父作为抗战老兵在内蒙古草原待过八年,父亲作为二野的老兵在青藏高原六年,红柯西上天山十年,中国北方的草原世界贯穿这个家族的历史,而他的故乡关中西府岐山凤翔一带曾是周秦的发祥之地,这些都成为红柯文学世界取之不尽的资源。

二○一四年六月二十三日草毕于槐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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