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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维视野中的汉语新诗:“新诗国际研讨会”综述

2014-11-14王实玉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1期
关键词:新诗诗人诗歌

王实玉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新诗研究所供稿)

中国大陆、港澳台以及海外的新诗写作与新诗研究长期以来呈现出复杂多元的局面。它们有着共同的文化渊源,但又因文化语境、文学制度甚至写作者或研究者个人趣识的不同而表现出显著的差异。让这些处于不同学术背景之下的新诗研究者和写作者共聚一堂,探讨不同格局下新诗发展的多重路向,无疑对开阔研究者的学术视野、丰富新诗发展的理论资源颇为有益。为此,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新诗研究所于二○一三年十一月在南京东郊国际会议中心举办了为期三天的“新诗国际研讨会”。来自中国大陆、台湾及海外的诗人、学者如奚密、金丝燕、顾彬、唐晓渡、刘福春、陈仲义、陈超、于坚、欧阳江河、杨小滨、罗振亚、江弱水、宗仁发等参加了此次会议,徐兴无、王彬彬和唐晓渡在会议开幕式上致辞。

一、会议议题概观

这次会议确立的议题是两岸三地新诗比较、海外流散汉语诗人研究、新诗规范诗学的建构路径、当下语境下诗人身份认同的危机和文学制度与诗学策略。在具体的讨论过程中,诗人和学者们多从各自的学术视角出发,对新诗的发展脉络和现状出路提出看法。

陈仲义(厦门城市学院)在纵向宏观上对诗歌四大历史时期的本质属性进行辨认,进而梳理其中影响较大且处于进行时态的现代主义诗歌的存在形态。他寻求现代诗文本中相对稳定的基因,对“变形”、“悖论”、“反讽”、“戏剧性”、“互文性”、“对话性”等诗歌基质发表了详细的论析。刘福春(中国社会科学院)谈到了一九四九年这个中国新诗史上的转折点,他考察了新诗处境的几点变化,继而以沈从文为例说明了这些变化对作家的影响。张立群(辽宁大学)则聚焦延安诗歌,以一九四二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作为分期标识,论述了延安前、后期诗歌的美学特征、生态环境等。他力图展现这一度为文学史研究所遮蔽的时空状态,将延安诗歌创作纳入到中国现当代诗歌的发展历程中来。

周新顺(山东大学)重读郭沫若的经典诗集《女神》,以此欲为中国新诗歧路迷离的发展困境提供启示意义。他说道,《女神》以高度情绪化的表现方式和人的主体性的极度张扬完成了中国新诗主情主义的经典表达。然而郭沫若开创的这路诗风却未能在中国新诗此后的发展历程中得到承继。中国新诗对“理性”和“深度”的总体偏好自“新月派”到“朦胧诗”再到“第三代诗”,乃至当下出现的“口水诗”创作,已成“诗歌之病”。为此,他呼吁中国诗人重读《女神》,为新诗找回失落已久的真情和感动。马永波(南京理工大学)基于当下文化语境的生态转向,对自己曾大力倡导并积极实践的“客观化”诗学作出进一步阐述,探析了这种诗学范式的生态维度。

对于新诗史上一些具有标志意义的诗人,多位学者进行了个案论析。唐晓渡(作家出版社)从杨炼诗歌中的大海意象出发,由这一意象的意蕴、功能及它与其他意象彼此生发又彼此限制的关系探究杨炼独特的个体诗学。李章斌(南京大学)的论文对穆旦研究中的一些流行论述进行纠偏,重审了穆旦诗中“我”的表现所依凭的资源。他提醒人们注意,穆旦诗歌中的残缺、被动甚至有罪之“我”的表现背后所站立的,是柏拉图哲学理念和基督教精神。

个案分析的题中之意自然是对特定诗人诗歌特质的锁定与描述,然而学者们又都不限于对某位诗人诗歌特色的孤立探讨,他们从“个案”出发最终所指涉的往往是新诗史中的一些诗学命题和理论疑问。比如,颜炼军(浙江工业大学)将早逝诗人戈麦的诗歌创作视作“在痛苦的血肉中酝酿黄金的歌唱”。他详细论述了戈麦诗歌言说里的矛盾修辞风格、象征形态和浓重的历史感与知识分子情怀,由此管窥汉语新诗史辩证法的两面:对历史主题的言说和对言说本身的拥抱、质疑和反省。他认为,二者之间的阴阳交移形成了新诗史内部的张力。姜涛(北京大学)对西川以“札记”方式呈现的大体量诗歌《万寿》进行了细密的论析。他认为,《万寿》显示出极强的学术性,是诗人用诗歌的方式去打开历史幽微层面的一次努力。诗歌想象力与历史想象力之间的紧张角力形成了该诗的内部张力,而如何在追求一种豁达的历史洞察的同时保持“经验的沸腾”、贴近书写对象的细节和纹理则成为该诗的一个难题。姜涛借由西川诗歌体现出的这一困境进而思考当代新诗领域历史书写的限度问题,提出要培植“‘此时此地’的历史想象力”。子川(江苏省作家协会)谈及他在阅读荣荣的诗歌时所混合的四种不同的阅读身份:诗歌爱好者、诗人、诗歌编辑和诗评者,由此对新诗读者的接受效果问题进行了思考。

此外,金丝燕(法国阿尔多瓦大学)对诗歌中词语的创造力问题、于坚对新诗的制度问题都发表了自己的见解。而傅元峰(南京大学)之前提交的论文《无尽的中国哀歌——杨键长诗〈哭庙〉论析》则引起了几位学者对诗人形象与诗歌形象之复杂性的讨论。

二、新概念、新思路片览

应该说,每位诗人、学者的发言都是基于其特定的研究视野,带有各自的特点与新意。这里例举几个比较有代表性或引起大家关注热情的概念或观点,以期对会议的交流成果有更好的展现。

奚密(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在对现代汉诗作整体观照时提出了一个关键概念:“Game-Changers”。她着眼于诗歌作为场域的生态问题,将诗歌作为一种文化实践,考察诗歌场域与主体性的互动。她指出,“Game-Changers”就是那些在诗歌史中突破旧有规范、引发新的写作潮流的诗人。这个概念的提出强调的是作家主体性在新诗发展中的重要作用。“Game-Changers”这一关键词在会议后半程的分组讨论中,被与会学者结合不同个案得到了深化的探讨。有争议的地方是,像海子这样生前并无太大影响、去世之后才掀起阅读研究热潮的诗人,是否适用于这一概念。

诗人欧阳江河的发言所谈的主要是诗歌写作与诗歌批评之间的关系问题。对于二者之间的关系,他采用了一个形象的类比,称“批评即演奏”。音乐家写出的乐谱只有通过演奏者才能成为美妙的声音,而诗歌批评家对诗歌的评论则在一定程度上推广了作家的文本,阐释了诗歌的内蕴。当然,他同时也指出,不好的批评有时会损伤诗的内质,错解诗人对世界的感觉。由此,他重申了诗人的权利,强调“不写也是写的一部分”。

当谈到近年来诗歌批评的处境和症候时,陈超(河北省作协)提出了一个可能激发诗歌批评活力的批评方式,即“历史—修辞学的综合批评”。他以耿占春、姜涛等人的诗歌批评为例,谈到“历史—修辞学的综合批评”是将历史视野和修辞学进行综合,以求有效打通诗歌的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这种批评方法力图解决的是修辞学分析和历史话语分析,文体学批评和文学社会学分析的联接问题,为使诗论写作能够兼容具体历史语境的真实性和诗学问题的专业性,能对社会历史和修辞学的双重视野作出回应。说到底,论者企图提高的是诗歌批评介入社会历史和传释审美话语奥秘的综合能力。

顾彬(德国波恩大学)以周梦蝶的诗歌为例探讨诗歌与宗教的关系,提醒学者注意新诗研究中为人们所忽略的宗教性问题。他认为,诗歌始自寺庙,与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欧洲近世的传统中,诗歌曾经作为一种宗教式的艺术而存在,诗是上帝的声音。中国大陆虽没有西方基督教式的宗教传统,但却一直存有宗教性因素。他进而提出,诗人应该作为一个神父、一个母亲的形象而存在,不应退居于个人化的世俗世界中;诗歌应该有超然的味道。学者们由此就诗人在预言家与脆弱个体之间如何选择自己的位置、选择自己的发言姿态展开讨论。比如杨小滨(台湾中央研究院)认为,宗教的声调应该是谦卑的,不是发自上方的高亢的声调,诗人作为个体存在应该明确人的有限性,而非把自我想象成上帝的代言人。

易彬(长沙理工大学)以彭燕郊与友人间的书信往来为切入口,考察彭燕郊作为胡风派成员、文艺组织者和民间文艺工作者的三种主要文化身份。他指出,从彭燕郊的这些书信史料中,最可见出彭燕郊在新的文化语境之中所做出的文化抉择,以及他借助译介活动来推动当代文艺发展的自觉意识。陈仲义积极回应了易彬由文献史料探求文学人物面貌的这番尝试,他提出了一个设想,即借由书信、日记两大途径,以诗人成长的特殊经验与共性记忆的比照为研讨对象建立“诗人学”的研究体系。

此外,何同斌(南京大学)对于诗歌政治化和公共性的强调也颇为引人注目。不同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一些学者对文学“去政治化”的吁求,何同彬质疑文学脱离政治自足存在的可能而提倡一种共同体关怀。在论文中,他由“朦胧诗论争”切入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对“晦涩诗学”提出质疑。他认为,当下诗歌活动、诗歌话语中充斥着伪饰的成分,“障眼法”和“白痴症”弥漫天下并相互调情。而诗歌的出路应该建立在对公共空间和公共生活的思考之上,应该以阿伦特的方式,把文学从诗学的狭小领域拉回它应当置身的真理范畴或“公共领域”之中。

三、讨论热点举隅

从总体上看,本次会议的整体进程一直伴随着与会者之间自由、开放的讨论。各位嘉宾总是在有限的时间配额中尽可能详尽清晰地表达自己对新诗写作与新诗研究的看法。学者间的对话与争鸣、评议与辩诘是此次会议的精彩之处。

江弱水(浙江大学)的论文《论鲁迅〈野草〉的抒情自我及其分裂》对鲁迅《野草》中抒情主体特征的指认曾引发与会者的进一步讨论。大家谈及“后朦胧诗”对鲁迅开创的现代新诗主体形象的继承时,尤以张枣为例,指出了其诗歌主体自我辩驳、自我诘难、布满裂纹的话语特征。可以说,新诗史上这些忧郁、消极的现代主体形象其实正是诗人以个人话语对抗公共话语的方式,也是他们寻找自我身份的体现。在本次会议上,诗人的身份认同问题是大家热议的又一个话题。

诗人的身份焦虑是自新诗诞生以来就存在的问题。黄梵(南京理工大学)认为,诗人对自己在文明中的作用认识不足是造成诗人身份焦虑的原因之一。他描述了诗歌创作与科学创造的同源性并由此指出,作为语言巫师的诗人应是人类意识生态的保护者,要自觉承担反思语言、纠正文化灾难的作用。周瓒(中国社会科学院)以欧洲现代诗人职能的质变为参照来分析中国当代诗歌进程中与之对应的地方。她的看法是,诗人身份受限于具体的历史与时代,“匠人”可视作当代诗人的形象喻体。针对诗人从文化英雄降落为诗歌写作者(匠人)的身份处境,她认为,诗人应在自我之中内置一个批评家,以具备将赝品打造成高于原作的驱动力。育邦(《青春》杂志社)谈及了诗人身份从“立法者”、“启蒙者”到面目模糊的自省者的变迁。他在论文中写道,写诗的终极意义就体现在不断奔跑而又不断折回的过程之中。不管怎样,他坚持认为,诗人应自觉践行一个知识分子的社会承担。杨四平(安徽师范大学)则以流寓海外的中国当代诗人如北岛、杨炼、李笠为讨论对象,寻索他们在面临文化冲突的异国如何重塑自己的诗歌身份。他指出,在跨文化、跨语言的逆境中,有的诗人故意淡化“中国性”以彰显普适性;而有的诗人则是将“中国性”作为主题词与普适性相融合。

张宗刚(南京理工大学)对洛夫的组诗《唐诗解构》进行了尖锐的批评并由此旁及诗歌界一些混乱、失序的情状,予以针砭。他对“好诗”的标准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强调比较阅读的重要性。此外,针对诗坛“伯乐难觅”的困局,他重申了诗评家应该具有的审美鉴赏能力、理性辨析能力和耐心遴选的责任感。张宗刚的这番“直言不讳”引发了在座诗人、学者的讨论。针对夏宇诗歌特色的评鉴状况,奚密认为,印象式批评的绝对化倾向可能带来对诗歌艺术成就的检视盲点。陈仲义也提醒我们注意个体阅读经验在文学鉴赏中的洞见与不见。

大陆、台湾两岸诗歌的交流互鉴对新诗的成长大有助益。在这次会议上,何言宏(上海交通大学)将《星星》诗刊有关专栏中新近介绍的几位台湾诗人推介给与会者。他分析了陈黎、陈义芝、夏宇、鸿鸿、许悔之、焦桐、向阳、方群、颜艾琳这些五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台湾诗人的诗歌风貌,并提出了台湾诗人的经典化问题。杨小滨则比较了两岸诗歌在语言上体现的不同处理方式。他借助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指出,在两岸各自的政治符号体系内,抒情主体所面临的“权威大他者”(the big Other)有着不同的面貌,这显示于两岸当代诗不同的语言策略之中。他进而举例分析了两岸诗歌创作在跨越语言禁区、消解政治权威符号上的这种差异性。王珂(东南大学)从诗体观念的角度对两岸新诗路向进行了比较。他指出,台湾没有大陆诗坛那种声势浩大的对“自由诗”与“格律诗”的争论,也没有走诗体自由化或格律化的极端。和解与平淡是台湾诗人诗体观念的特征。而大陆诗坛在诗体观念的取向问题上则呈现出自由诗派和格律诗派的明显对抗。他的观点是,既反对诗体的极端自由,又反对诗体的高度定型,应建立宽松而有节制的诗体生态环境。

诗歌的民刊出版方式也是与会学者讨论的一个热点话题。罗振亚(南开大学)认为,民刊策略已经成了中国新时期先锋诗歌的基本生存与传播方式。先锋诗歌对民间立场的选择已由最初的被逼无奈转变为一种自觉的追求。民间立场使先锋诗界注重前卫性的创造和新的艺术生长点的发掘。从民刊中走出的诗人构筑了挑战主流诗歌和话语权力的基本阵容,他们对现存秩序保持批判激情,对主流诗歌界形成了威压。当然,民刊在“藏龙卧虎”的同时也是藏污纳垢的去处。即时性、短暂性和同仁化带来的负面效应是当前民刊面临的主要问题。黄梵、宗仁发等与之展开讨论,并进一步探索民刊与官刊博弈过程中展现的复杂情形,它与主流诗歌话语既对抗又合流的暧昧姿态。如黄梵认为,当下是民刊最为繁荣的时期,它占据诗歌写作与传播的半壁江山,以致对主流诗歌趣味也产生不小的影响。民刊在当前的诗歌生态中是一股平衡的力量,而与此同时,官刊的存在也使民刊不能独霸天下。宗仁发对民刊则抱有警惕的态度,他指出,官刊与民刊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二者之间的对立、紧张关系其实正在减弱甚至有消失的危险。周瓒、何同彬也认为,多数诗人的民间立场值得怀疑,如果民刊仅仅成为一帮人的聚集,甚至成为他们标榜与主流对抗姿态的工具,那么民刊便丧失了其原有的独立性。总之,如何真正确立主流媒体和民间刊物互补共荣的良性生态格局,是当前诗歌界应该反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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