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与《棋王》中“吃”情节的比较
2014-11-13陈晓旭
陈晓旭
摘 要: 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和阿城的《棋王》中,主人公“吃”的情节虽不作为第一重点描写,但细节刻画都入木三分。在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主人公对“吃”都有一种虔诚的心态。但是不同的是,相对于集中营,中国知青整体的生活条件稍微好一些;索尔仁尼琴和阿城对主人公“吃”的叙述方式也有所不同;两篇作品中的“吃”与人物塑造、主题表达的关系不太相同。
关键词: 《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 《棋王》 吃 比较
《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以下简称《一天》)是索尔仁尼琴的第一部作品,开启了他对集中营生活的创作,而阿城的《棋王》是他的处女作,也是中国“寻根文学”的重要代表性作品。《一天》中,作者用笔最多的是对舒霍夫等人劳动改造的描写,而《棋王》中写得最多的无疑是关于下棋的事情。虽然“吃”在这两部作品中的篇幅都不是第一位的,但是都有相当的笔墨写主人公对于“吃”的近乎虔诚,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本文通过文本细读对两部作品进行比较,分析其相似和差异。
《一天》读来,作品中有70%~80%的文字都在描写舒霍夫等犯人劳动改造的情况,而由统计数据来看,全书大约8处有关于“吃”或者食物的叙述或者描写。分别是早餐中对小鱼和小米粥的描写,舒霍夫回到营房后藏面包的描写,对看守防止犯人藏面包逃跑的叙述,劳动休息期间对舒霍夫吃面包的叙述,对节省面包皮的细节刻画,午餐多领粥的技巧描写,去食堂之前检查面包尚在的兴奋,以及对晚餐时舒霍夫分汤技巧的叙述。在这些叙述之中,作者对吃午餐和晚餐的描写更是细致入微,用了大量篇幅。
这不禁让人想到阿城的《棋王》中关于“吃”的叙述或描写。据统计,在《棋王》中,“吃”这个字一共出现了106次,但其中集中描写王一生“吃”场景的并不是非常多,不过这仅有的几次已经足以勾勒出王一生对吃的虔诚。其中让读者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刚上车不久,王一生拿到饭后吃饭的神情和动作。作者通过对王一生缩喉结,脸上绷筋,抹饭粒和汤水花儿,按饭粒并拈到嘴里,吮净筷子、吸净油花等动作特写镜头一般的描写,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了王一生吃饭的细致认真和虔诚的态度。
《一天》和《棋王》这两篇作品之中,不仅都有对主人公“吃”的细节描写,而且都有人物对以往生活中“吃”的回忆。在《一天》中,索尔仁尼琴就写道:“舒霍夫在劳改营里常常回忆起过去在农村里吃饭的情景:吃土豆,论锅;喝粥,论罐;吃肉,论大块……”①在《棋王》中,回忆的文字更是生动而形象,脚卵说到以前他家里常吃海味时的情景,专门雇一个老太婆整天从燕窝里拔脏东西,脏东西很多要一点一点清理,然后还要用小火慢慢蒸等。虽然这回忆不是来自王一生,作品中另一处回忆父亲炒得一手好菜的也不是来自王一生,但是《棋王》中的回忆和《一天》里的回忆,都带有一种“忆苦思甜”的意味,容易勾起大家相似的集体记忆。
这些相似的对食物的集体记忆之所以可以被唤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一天》及《棋王》这两部作品中故事发生的时代及地点。无论是《一天》中斯大林迷信时期的集中营,还是《棋王》中“文革”时期知青要去的乡下,二者都是物质生活相当落后,生活物资极度匮乏。在这样小康完全是虚妄,温饱都还谈不上的情况下,对以往生活中丰富食物的回忆无疑可以缓解一定的精神紧张,让身心获得短时间的类似“望梅止渴”的效果。生存环境和“吃”,二者也是互相证明的关系。正是因为环境的物质贫乏才让舒霍夫对“吃”竭尽所能、绞尽脑汁;正是因为没有吃、不够吃,才让王一生极端虔诚、丝毫不敢浪费。与此同时,正是舒霍夫和王一生这样对待吃的态度和行动,进一步证明了环境之艰苦,物资之匮乏。
虽然《一天》和《棋王》中有诸多相似之处:主人公对“吃”的热衷,或精打细算,或极度虔诚;两部作品中都有很多关于以往生活中丰富食物的描写,常常作忆苦思甜式的回忆;这些都很大程度上归因于两部作品相似的故事环境——物质资源的极度匮乏,但即便如此,两部作品还是有很多不同之处。
首先,虽然《一天》和《棋王》的故事环境中食物都很匮乏,但是相对于集中营的伙食,王一生等知青的一日三餐还是好很多。集中营中,他们的一日三餐基本都是汤或者粥,以及面包,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的汤基本都很稀,很少有可以捞到的吃食。小米粥,文中有如下描写:“别说小米粥已经冷了,就是热的,吃起来也是既不经饱,也没有味道,跟嚼青草一样;只不过颜色是黄澄澄的,看上去像是黍米罢了。”②而《棋王》中,王一生他们的伙食虽然也不是很好,但是至少是有煮的米饭吃的,虽然东西方的饮食习惯有些许不同,但是干米饭总还是比汤或者粥加面包抵饱。同时,《棋王》的第二章中也提到:“米倒是不缺,国家供应商品粮,每人每月四十二斤。可没油水,挖山又不是轻活,肚子就越吃越大。”③这句话中,“米倒是不缺”,尤其是“倒是”这个副词很好地揭示了知青们当时完全不缺米的生活情况。“肚子越吃越大”极有可能是指米真的很充足,可以不断满足知青们没有油水而逐渐增加的对米的渴求;“可没油水”这个转折的分句,已经暗示了知青们不满足于现阶段的食物水平,对更高阶段的“有油水”的生活有所期待。这样比较起来,如果集中营中的人们也可以“米倒是不缺”,那么舒霍夫就完全不可能早上节省一点面包只是为了中午之前可以填下肚子,他更不会在打汤时费尽心思只为了让较稠的那两碗正好对着自己。这样看来,虽然王一生这些知青的生活水平也很不好,但是舒霍夫他们集中营的伙食水平却完全在其之下。
其次,虽然在这两部作品之中,舒霍夫和王一生对于“吃”都有典型人物的典型之处,但是两人的“吃”,作品中的描写方式都有所不同。对于舒霍夫,索尔仁尼琴更加侧重他对食物的获取、节省、分配及利用这些环节的行动,概括来说作者着力描写舒霍夫利用食物的策略细节。而阿城对王一生“吃”刻画的成功之处则在于他形象生动地再现了王一生吃食物时候的动作和神情。虽然在《一天》中,索尔仁尼琴也有一些对舒霍夫吃食物时候动作的具体描写,比如在写吃午饭时,有写到舒霍夫用省下来的面包皮擦钵底和钵边粥浆的细节:“舒霍夫把手伸到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把包在白布头里的那块半圆形的面包皮取出来,小心翼翼地用面包皮去擦钵底和钵边上吃剩的粥浆,然后再用舌头把粘在面包皮上的粥舔下来。他就这样抹了舔,舔了又抹……”④但是从全书总共出现8处写到食物或者“吃”这个整体情况来看,无论缝面包进被褥、留面包等会儿吃,还是费尽心思让自己得到更多的食物等,作者都是通过细节展现舒霍夫对食物的处理,和他的时候,通过“吃”、“缩”、“绷”、“停”、“抹”、“按”、“拈”、“找”等这些动词以求实现食物的最大化利用。不同的是,在《棋王》中,阿城描写王一生“吃”的串联,特写镜头般地再现了王一生的动作和神情。这些动作、神情只是为了描摹出王一生吃饭时动作、神情本身,或者说为了体现王一生对待“吃”的这种虔诚的态度,却不是为了表现进食策略或其他。
再次,在这两部作品之中,主人公的“吃”与人物塑造、作品表达关系很不一样。《棋王》中,王一生的“吃”就是王一生人物形象的一部分,作者表达也与“吃”有密切关系;而《一天》中,舒霍夫的“吃”与形象塑造及作品表达的密切度远不及《棋王》。《棋王》,题目为“棋王”,作品中,王一生最大的兴趣除了下棋便是吃,他对于下棋和吃,都有近乎痴迷、虔诚的态度。作者想通过“下棋”和“吃”表达王一生一种道家的精神境界,这也与“寻根文学”的创作息息相关。《棋王》中,主人公的“吃”与人物形象塑造是一种对应关系,主人公的“吃”与作品表达是一种间接联系关系。《一天》中,作品中的“吃”与人物塑造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密切。作者并不是将人物形象的塑造作为重点,而是旨在着重突出以主人公舒霍夫为中心的这些人的生活状态。就像有学者曾说:“……亚·索尔仁尼琴的一天、一院、一事,是一种提喻,指向善与恶、生与死、人与社会的关系。”⑤这样说来,作品中的“吃”更像是一个小点,是舒霍夫集中营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作者想再现的是集中营生活状况本身,而由此产生的多义化的内涵和寓意也是具有多样性没有唯一的。
最后,“吃”作为人类必需的行为之一,不禁让人想到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其大体内容是,人的需要分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较高层次需求的满足是以低层次需要满足为基础的。“如果所有的需要都不满足的话,有机体就会被能量需要所支配,而其他的需要简直就不存在了,或者退到隐蔽地位。这时,可以简单地用‘饥饿二字来反映整个有机体的特征,人的意识几乎完全被‘饥饿支配,全部能量都置于满足食物的需要上,而这些能量的组织,也几乎完全被追求食物这一目标所支配”⑥。用这种观点看来,《一天》中的舒霍夫等人是完全符合这个理论的,因为除了劳动改造和必要的生存行为之外,他们几乎没有其他生活,更没有精神诉求。但是在《棋王》中,虽然知青的生活苦闷而单调,生活也很不好,但是他们还有一些其他生活,如下棋。这样看来,仿佛与马斯洛的理论相违背,但是仔细考察起来,还是符合的。因为马斯洛的理论强调的是当所有需要都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即根本的生存需要都无法满足,换言之,就是当人天天总是吃不饱的时候,人的意识便会被“饥饿”支配。但是在《棋王》中,王一生等人的生活状况虽然是差强人意,但是还远远没有达到完全吃不饱的程度,上文提到的“米倒是不缺”就很好地反驳了这一点。这样可见,虽然生理的需要不能得到很好的满足,但是在达到一定程度的情况下,其他更高层次的需求还是会产生。
总体说来,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和阿城的《棋王》虽然都不是以“吃”为第一描写对象,但是主人公身上关于“吃”的刻画都生动具体,让读者印象深刻;两部作品中都有对以往生活中“吃”的忆苦思甜式的回忆;两部作品之所以会对主人公的“吃”着重描写,都很大程度上缘于故事环境中物质资源的匮乏。虽然有诸多相同,但是两部作品还是有不少差异。首先,《一天》中的物质资源相较于《棋王》更贫乏。其次,两位作者对主人公“吃”的描写方式有所不同,索尔仁尼琴更关注舒霍夫对“吃”的策略和计划,而阿城更倾向对王一生“吃”的细节描写。再次,《一天》中舒霍夫的“吃”与人物形象、主题表达的关系较为间接,而《棋王》中王一生的“吃”到他的形象及主题表达都较为贯通。同时,舒霍夫的生存状态完全符合马斯洛的基本需要理论,而王一生的精神状态则看似有些偏离,实则是最基本生理需要有一定程度的满足。
注释:
①[俄罗斯]索尔仁尼琴著.曹苏玲,陈小曼等译.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53).
②[俄罗斯]索尔仁尼琴著.曹苏玲,陈小曼等译.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18).
③阿城著.棋王.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20).
④[俄罗斯]索尔仁尼琴著.曹苏玲,陈小曼等译.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88.
⑤转引自阿格诺索夫.二十世纪俄罗斯文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515.此话作者为俄国学者别林科夫.
⑥[美]马斯洛(Maslow,A.H.)著.石磊编译.马斯洛谈自我超越.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19-20.
参考文献:
[1][俄罗斯]索尔仁尼琴著.曹苏玲,陈小曼等译.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2]阿城著.棋王.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3][苏]索尔仁尼琴著.陈淑贤等译.牛犊顶橡树:索尔仁尼琴自传.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
[4]周启超.白银时代俄罗斯文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5]汪介之.远逝的光华:白银时代的俄罗斯文化.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
[6][美]马斯洛(Maslow,A.H.)著.石磊编译.马斯洛谈自我超越.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
[7][美]弗兰克·戈布尔著.吕明,陈红雯译.第三思潮:马斯洛心理学.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8][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著.毕然,郭金华译.论集体记忆.上海:世纪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