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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江湖

2014-11-13高众

当代 2014年6期
关键词:加林心内科科室

高众,原名王志祥,安徽庐江人,八年医生生涯,心血管内科专业。历任北京卫戍区某团卫生队医师,卫生队副队长。现供职中国作家协会。有文章被《散文·海外版》《读者》乡土·人文版等报刊转载,有文章入选年度精选。

心内科主任白世怀从院机关开会回到科里,一屁股坐进医生办公室就再没起来。他没有往常的精神,更无暇关注北方最美好的四月天。楼外正是万物生长、温暖宜人的春光,一株法国梧桐刚稍微展开嫩绿色的叶子,在位于五楼的医生办公室的窗外随风招摇,欢快而不轻浮,清新而不妖娆。

心内科的医生办公室有两处:一处在心电监护病房,那个办公室只是供心电监护病房的医生护士用;普通病房这边的办公室才是主要的办公和活动场所。

普通病房的医生办公室是一个大办公室,三开间。办公室的两侧是电脑卡座,一边六个,中间还有四张桌子相对放置,供医生办公。一进门的右侧是一个半截高的柜子,柜子有很多抽屉,里面分门别类放着各种空白的检查单;柜子上面供医生们放置水杯;柜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块黑板,黑板上写满了通知以及各类需要注意的事项;当然,黑板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是白世怀主任讲课时所必备的工具。柜子的右侧便是洗手池了,水龙头的设置不是用手去开的,地上有个踏板,只要用脚在踏板上一踏,一股清泉就会不急不躁流了出来。

整个心内科,除了主任、副主任外所有的医生都在这一间办公室办公,还包括外院的进修生和若干所医科大学的实习生,人很多,很拥挤。医生交代病情的时候,患者家属也会挤进来,还有满脸堆着笑容尽显谦卑之情的医药代表。因此,在上班时间,这间办公室就像个菜市场,人来人往,叫声嘈杂,热闹得很。

白世怀坐在办公室左侧最靠里面墙角的一张椅子上,这张椅子陪伴了他很多年,他每天大多数的时间,都会在病房或者是在这间办公室里度过,他自己单独的办公室仿佛只是个象征,更像个摆设。

他坐在属于他的椅子上一声不吭,目光茫然地看人来人往。在他眼前晃动的都是进修生和实习生,自己科里的医生在这天上午要么在病房处理病人,要么在手术室给病人做手术,而在进修生和实习生的眼里,科主任有着天然的威严,没人敢轻易和主任说话,于是白世怀就感到孤单了。其实白世怀很想和这帮年轻人说说话的,特别是今天。因为今天对于白世怀来讲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上午开会时,分管医疗的副院长王刚耀当全院所有科主任的面,当然还包括医院所有的领导,说十分感谢大家敬重的老主任白世怀同志将毕生的时间和精力奉献给了医院;说白世怀同志为医院的发展和繁荣做出了重要的贡献,甚至为全省的心血管内科专业都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白世怀听到这番话,确实感慨万千,非常受用,思绪很快便回到他刚来这个城市,走进这家医院的那一刻。真的是如白驹过隙,他从医学院一毕业来到省城,就分配到这家医院,到现在近四十年。

近四十年前的省城,是典型的北方重工业城市,人口不像现在这么多,也不像现在节奏这么快。汽车就更少了,如果有辆小轿车从大街上奔驰而过,会招来无数稀奇的眼光。那时管小轿车不叫小轿车,叫乌龟壳,人们的目光一边随着乌龟壳快速移动,一边会啧啧称奇:咦,这乌龟壳里面得坐多大的干部啊。当然,不光是乌龟壳了,就是自行车同样是稀罕玩意儿。只有劳模、先进工作者、干部这样的人才会拿到一张自行车票——有票才能买车,当然还要有钱。那时的省城很小,围绕整座城市骑自行车绕一圈也不过一个小时,就这样还不要骑快了。整座城市没有一栋像样的高楼,绝大多数是三四层的楼房和大片大片的平房。能体现城市高度的是林立的烟囱,股股黑烟增加了城市的高度,也染黑了城市的天空。

当时的医院位于城市的郊区,说是郊区,只是与城区一条马路相隔。这条马路,是一条极具性格的马路——一下雨便泥泞不堪,一天晴便黄土飞扬。医院坐落在麦地和玉米地之中,破旧的大门旁挂着一个破旧的木头牌子,上边的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残破不全,如果集中精力辨认的话,才能看清上面写的:省立医院。省立医院,省卫生厅直接管理的医院,意味着占据全省医院排行榜第一的位置。就这样一个级别的医院,只是四排平房:一排是门诊,一排是化验、B超、心电图、X光等辅助检查,剩下的两排是病房。行政用房是在院子的一个角落临时搭建的几间。那时的科室就是内、外、妇产、儿科这么四个科室,全院的病床总数才一百多张,每天来看病的人总是挤满了院子,刮风下雨躲都没地方躲。医院唯一好看的是每排平房前的梧桐树,排列整齐,默默肃立,给医院增添几分庄重和严肃。

如今的城市不一样了,楼群长得很高,很快便超过了烟囱的高度,又很快将烟囱踩在脚下,给人的感觉高耸入云;马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干净,没有了下雨时的泥泞,也没有了天晴时的黄土,但是乌龟壳越来越多,于是马路便也越来越堵;城市像个失恋的妇女,因为暴食暴饮腰越来越粗,身材越来越胖——从一环到二环再到三环。五湖四海的人流汇了进来,于是便显得越来越拥挤,越来越喧闹。医院不再是身处郊区,而是变成了市中心,市政府和很多市属单位都在这四周,比如省卫生厅、财政厅、商务厅、人事厅……于是这一片区域有个好听的名字——城市行政核心区。

医院的四排平房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座现代化的大楼——门诊楼、住院楼、医技楼和办公楼,当然还有十几栋六层的宿舍楼。四十余个临床科室,一千五百多张床位,近三千号员工。如果按照科室和工作人员的数量来算,这样的医院恐怕在全国也是排得上号的吧。

不光是医院近四十年的变迁,整座城市的变迁都在白世怀的脑子里如放电影一般。白世怀一边有些得意地回忆,一边露出欣慰的笑意,一边听着王刚耀副院长的讲话,从内心感觉挺美。但是听着听着,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了。副院长这些话好像是在对自己这一生总结,怎么听着和悼词差不多啊,崇高得冠冕堂皇,完美得永垂不朽,就差苍松翠柏,哀乐低回了。

于是接下来的开会时,白世怀没心思听了,他在掐指算自己的工作时间:对啊,确实是该总结了。今天是他的生日,也是他该退休的日子。

心内科老主任白世怀坐在医生办公室,先是看人来人往,见没人搭理他,他干脆将眼睛闭上,准备打个盹。可是,人作为高级感情动物就是这样奇怪,睁着眼和闭着眼完全就是两个心理状态。睁着眼不想的事情,闭着眼就来了。于是过去的一切,便又在白世怀的眼前来回走。白世怀想,他刚上班的时候,医院是存在的,但是心内科没有,而心内科可以说他是见证、参与了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发展历程。想到这,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白世怀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主任,受人尊敬不光是因为他的专业好,他本身长相同样令人尊敬:眯眯小眼,微微上翘的嘴唇,不论什么时候都像是在微笑,永远都是特别亲和,特别平易近人的样子;而胖乎乎的中等身材,给人以扎实稳重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作为医生尤为重要。

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白世怀一直在胡思乱想,想到高兴的时候,嘴角会微微上翘,想到烦心的事情,他很想抓一下自己不多的头发。他就这样一直想,直到一股饭菜香钻入他的鼻孔。

他想是不是该吃饭了,于是睁开眼睛,看到一个进修生在另外一张桌子上自顾自吃饭。于是他站起来,自言自语说,吃饭了啊。又招呼其他的实习生和进修生,说大家都去吃饭吧。

吃饭的进修生说:“主任,刘主任让我告诉您,今天中午科里聚餐,但是我一直看您在睡,没敢打扰您。”

白世怀很诧异,问:“聚什么餐?”

进修生说:“刘主任就这样说的。他们都在手术室,让您等他们回来一起去。我值班,所以先吃了。”

白世怀没再说什么,只是问大家上午病人有没有什么事?大家齐说没有。于是白世怀重新坐下,又闭上眼。

官本位思想,拣好听的说这是中国的传统。医疗界只要是到了高级职称,比如是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乃至副主任护师、主任护师等等,统一约定俗成叫主任。就像是在科技界,研究员不称研究员,称为教授一样。

刘主任叫刘加林,心内科副主任医师,科里除白世怀之外最老的医生,工农兵大学生,技术没得说,科里做介入手术最好的。本来他是竞争科主任最有力的人选,但他五十岁那年,晋升职称需要考英语和计算机,对于工农兵大学生来说,这两项基本上是两座大山。刘加林想晋主任医师,连续考了五年的计算机和英语,总是有一样过不了关,后来一气之下不考了,副主任医师就副主任医师了,今年五十七岁,还干三年也就光荣退休了。当然这两项不考也就基本上和科主任甚至是科副主任沾不上边了,因为在医院,凡晋必考,特别是英语,成绩是条红线。

刘加林没有什么高深的理论,但是他善于用自己特色的生活语言来比喻心脏疾病的症状和体征,将深奥的理论很浅显很直观地展现在病人和家属面前。这点,无疑是最受病人和家属的欢迎。比如说起“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这么专业的名字一般人怎么能知道这种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加林会这样说:冠状动脉其实就是供应心脏血液的血管,您就当做水管好了,粥样硬化就是水垢,这水垢附在水管上,水管流水就不畅快;如果再多的话,水管就堵住了。就是这么个道理。怎么治?就是将水管狭窄处的水垢给挤到水管壁上压紧,这水管不就通了吗?这手术就是“皮冠状动脉成形术”。如果在放个支架在狭窄处撑着,这就是“支架植入术。”

他的这些很通俗的比喻,渐渐在科室里流行,成了解释病人病情的标准语言。

专业技术考试有个很奇怪的现象,在中国工作,为什么将英语弄到这么个重要的位置?其实作为医疗行业,如果不涉外不科研的话,光是在临床,哪还有说英语的机会?但是就是这一项,有多少特别优秀的临床医生倒在这条红线下,而且倒下去还没地方说理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半,全科除了值班的医生护士,其余的包括进修生、实习生都到场,在医院大门附近的酒店摆了四桌。到这个点,大家都饿了,都是一个科室的人,多少年都在一起,也不在乎什么礼数,乱哄哄坐下,大部分人开始夹菜往嘴里塞。

白世怀看大家完全没有穿白大褂时的庄重和矜持,饿狼扑食一般,小眼一眯,盈盈地笑。这时坐在白世怀身边的刘加林将头歪过来说:“这个,这个,主任,我说两句吧。”他说话喜欢带“这个,这个”的开头语,而且越是着急的时候,“这个”越会成串往外蹦。

白世怀说:“可以啊,但是我还没弄明白你今天为啥请客?”

刘加林笑了,还没说话,坐在刘加林对面的钱绚丽抢先说了:“主任,今天不是您六十大寿吗?刘主任说在不通知您的情况下给您祝寿。”说完很意味深长看了刘加林一眼。

刘加林看到白世怀明显开心起来,说:“是啊,这个,主任,您的生日可不是我一个人记得,绚丽他们其实都记得,只是他们现在处在这样的节点,没人敢挑头给您祝寿啊,是不是?只有我出面没问题,我是跳出三界外的人。”

冯小君一听,马上接过话茬:“刘主任你还这个,到底哪个啊?还跳出三界外,我还不在五行中呢,看你那肉吃的,现在还过性生活不?”又笑着说,“现在您这岁数,过不过性生活,估计是和信仰没关系了。”

医学专业人士在一起是不避讳性的。说实在话,这帮人什么没见过,人体就是这么回事,在别人眼里充满诱惑,在医生眼里,只是一堆肉而已。

这一桌的人哈哈大笑。

白世怀明白刘加林的话,这样的时间节点,确实很敏感。很明显,主任退休,副主任接主任是没问题的,况且接白世怀班的副主任黎强特别优秀,全科没有一人能与他竞争。在副主任位置上,其余几位副主任医师都是不错的人选。只是刘加林岁数大,何况他早已退出了竞争行列,因此,给主任祝寿他出面,是最坦荡的事情,大家都会觉得这顿饭吃得安稳。

白世怀主任看大家都有这番心意,很感动。这确实值得感动。他扭着头对刘加林说:“你说几句吧。”

于是刘加林站起来,用与心内科不匹配的大嗓门说:“这个,这个……看你们饿死鬼投胎,你们能不能安静点?”

刘加林一说,大家开始起哄,七嘴八舌说:你说你的,我们吃我们的,现在几点了,都饿死人了,还这个这个。

刘加林一看比刚才更乱乎,更提高了嗓门,说:“这个,今天是白主任的生日,请我们大家端起酒杯,祝他老人家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嘈杂声戛然而止,又轰然响起——祝主任生日快乐喊得山响。

白世怀甚是满意,在心内科这么多年,恐怕是第一次当面看到全科人民对自己的真诚祝福。

四桌都是知识分子,都是从事最严谨的科学之一——医学,因此祝酒词显得有趣而不庸俗,医学特色的直白而不下流。比如男医生说祝您“老而弥坚”,将“坚”字咬得很实;比如女医生说祝您“老树生花”,将“花”字吐得很艳。当然这些祝词只是在副主任医师这个级别说出来才能匹配身份,而且说的时候,脸上还要堆满真诚和崇敬,还要显得平静和从容,这样才显得有趣显得有品位,才显得不含任何低级趣味。每个人说的祝词都会引出一片大笑,在笑声中心有灵犀,只可意会,无须点破。

大家欢乐着说笑着,白世怀端坐在自己位置,身体不动但一直是一脸标志性的微笑。这样的微笑配合着他那迷人的小眼睛,显得喜庆又慈祥,稳重而不威严。在这种场合下,稳重是必须,威严不可取。在他看来,祝不祝寿倒是无所谓的事情,就当是全科联欢罢了。

酒过数巡,该敬的酒也敬了,该喝的也喝了,场面上相对安静一些。刘加林环顾四周,看大家基本上都在埋头苦吃,便将自己的嘴巴送到白世怀耳朵旁,悄悄说:“这个这个……主任,您看绚丽还不错,她还记得您的生日,说实话,要不是她提醒我,我还真的忘了。”

白世怀还是那样标志的笑,只是在酒精刺激下,脸上涂满了中国红,更加显得喜庆。他没说话,只是将手从桌子上拿下来,放在刘加林的大腿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按了按。刘加林像是个木偶玩具被打开了电门,很配合很真诚地嘿嘿笑两声,在笑声的余音中拿起公用筷子给白世怀夹了些菜。这一唱一和彼此都心里明白——白世怀能将手放在他大腿上按两下,这显然就是表明自己的一种态度,刘加林看似顺手给白世怀夹些菜,也充分表明了刘加林的感激之情。这样的情景绝对不需要语言但一定是心照不宣。

坐在白世怀另一边的是张玫,也是副主任医师。她是个很安静的人,不管和谁说话,哪怕就是和科里的保洁员,都是细声慢气的。她话很少,个子不高,身材不错,皮肤白皙,显得很年轻,外表看起来很柔,虽然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是很有气质。这样的女人给人一种很优雅的感觉。

刘加林的咬耳朵和白世怀的拍大腿,其实早就收在张玫的眼里。张玫见刘加林给白世怀夹完菜,也将小嘴伸到白世怀另一只耳朵旁,不知说什么,白世怀哈哈笑了两声,他将另一只手从桌子上拿下,不过又很快重新放在桌子上,估计是感觉到像拍刘加林大腿那样拍张玫的大腿就很不合适。

张玫估计是感觉到即将成为老主任的白世怀要下意识拍她大腿,便有意地将腿往里收了收。这腿一收的动作,正好被坐在身边的冯小君看见。冯小君一向喜欢和张玫开玩笑,张玫也曾乐于受之,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不怎么理他。他见到张玫收腿的动作,表情在酒的浸润之下便有些轻浮,嬉皮笑脸地说:“拍大腿又不是拍马屁。”意思说可以让主任拍一下嘛。张玫扭着头冷眼看了一眼冯小君,正色,这种表情很显然与此时大厅喜庆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说:“冯主任,你应该好好敬下主任,好让主任也拍下你的大腿。你可是从国外镀金回来的高才生。”

冯小君便显得尴尬了,说:“公众场合,此玩笑不可开。”

张玫说:“彼玩笑也不可开。”

说完相视一笑,举杯同饮。

冯小君同样是副主任医师,他比张玫大一岁,比钱绚丽大两岁,三个人是前后脚走进心内科。冯小君在心内科除日常医疗工作外,还负责科室的药品统筹,专门代表科室和全国各地的医药代表打交道。

作为全省最大医院的重点科室,心内科的药品和医疗器械虽然没有像本医院外科那样消耗的多,但是在心脏介入治疗这块,每年消耗的医疗器械依然是个天文数字。

午宴到了尾声,冯小君端着杯站起来,走到白世怀身边,充满崇敬之情,俯下身,说:“主任,我敬您,然后我就先走了,回去看看上午手术后的病人情况。”白世怀点点头,同样站起身,端着杯,和冯小君碰了碰,说:“辛苦了。”

敬完酒,冯小君又走到刘加林身边,说:“刘主任,今天的中饭你就别结了,我已经安排人结了。”

刘加林同样站起身,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在冯小君的肩膀上大幅度拍了一下。这一拍显得很有力量,很有感情,并一饮而尽,说:“好兄弟,够义气,谢了。”

不光是刘加林,所有人都明白这顿饭钱是谁结的。冯小君安排的当然是医药代表了,当然不管叫哪位医药代表结账,这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本来闹哄哄的场面渐渐消停下来,安静了许多,大家基本上都放下筷子,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小声说什么,闹哄哄也就变成了叽喳喳。

白世怀一高兴喝得有点多,脸色发紫,他点了一根烟,说:“你们几个坐近点。”

几位副主任医师知道老板要训话了。在酒桌上训话对于白世怀来说是常态,每次喝到一定的份上就会开始。当然说训话,也不是训话,白世怀的性格一向软软的,很善良很和蔼的一个人,基本上就是语重心长的谈心。谈的也就是科室的那点事情,对于白世怀来说,科里的事情便是他的生活全部。

除冯小君外,其余各位副主任医师都将头伸向白世怀。

白世怀猛吸了一口烟,又看了一圈大家,说:“我是要退休了,但是医院还没确定让我什么时间退,估计是等黎强回来。到时心内科就靠大家了。”说完将身子往椅子后背上使劲一靠,显得他有多么释然,好像真的是如释重负。其实谁都知道他内心是怎样的恋恋不舍。

刘加林见白世怀点了烟,也就顺势点上一根。其实他不怎么抽烟,或者说不抽烟。白世怀抽烟,他也抽,这显示和白世怀高度一致的立场。此时刘加林显得有些心酸,说:“主任,说实话,我现在心真的是蛮酸的,跟着您打天下这么多年,确实舍不得。不过我也很快退休了,等我退休,咱俩一起去民营医院。这么多年,就这点工资,养家糊口都不容易,趁着干得动,也该挣几年钱然后安享晚年。”

刘加林说这话是真动了感情。他知道白世怀这辈子确实是清贫的一辈子——这么多年,他在科里不在一线,便没有药物提成;不上手术便没有医疗耗材提成。除了这两项外,工资能有多少?心内科的奖金从来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这又能有多少?

其余两位女副主任医师不说话。张玫依然很安静地一口一口抿着茶。钱绚丽低着头,很不经意地抹下眼睛。这个细微的举动被刘加林发现,便想借题发挥一下。于是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钱绚丽,说:“小钱,主任退休是好事啊,干了一辈子革命,也该享享福了啊,这有什么好掉泪的呢?”

钱绚丽本来是在特定场景之下突然产生的悲悯,但是刘加林这么一说,一瞬间就真的掉下泪来了。她便很坦诚地抬起头,拿起面巾纸擦眼泪。

钱绚丽这一哭,哭出了与欢乐相反的气氛。其余三桌同事的头都扭着朝这桌看,鸦雀无声。

白世怀一看原本欢乐的气氛突然变得如此温馨,他深受感染,眼圈也红了。但作为长者、作为领导,他必须克制自己的情绪。于是白世怀站起来说:“没有不散的宴席,大家散了吧,回科里处理一下,没事的可以早点回家。”

大家站起来,没有人说话。

钱绚丽站在桌边,还在受刚才的气氛感染,继续擦眼泪,也就没动。张玫走到门前,回头看了一眼,依然很平静很温柔地叫了声:“绚丽,走吧。”张玫心里也许在想,钱绚丽这到底是表演,还是真的发自内心。

第二天,心内科交班会。

交班会是医疗单位的一个特色例会。除了休息日外,每天早晨八点开始,由科主任主持。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将前一天的全科病人情况向所有医护人员汇报,汇报的是值班医生和值班护士。哪位病人病情如何,怎么治疗的;科室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都要让大家心里有数,遇到病情复杂的患者,还要进行全科会诊。当然,一些行政事务也就在交班会上说了,或者顺便说说其他科室的花边新闻,鸡鸣狗盗之事。交班会也是大家进行日常沟通的一个场所和机会,因为除了这时候科室人员相对齐聚之外,每天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昨天的午餐虽说是为白世怀祝寿,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绝对算是欢送老主任的预演。因此,今天的交班会大家都很自觉,早早就到医生办公室,各自找座位坐下,坐不下的也主动到病房向病人借凳子坐在门口,而不像以前交班会那样拖拖拉拉,也不像平时那样叽叽喳喳。医生办公室的气氛显得严肃、庄重。很显然,这是对即将成为老主任的白世怀最充分的敬意。

每次交班会,几乎都是白世怀第一个到,但是今天,当他去自己的办公室换上白大褂出来后,发现自己已经是最后一个。这让他心里有些莫名的温暖,当然温暖的同时,也对这个工作了几十年的科室产生了无限的留恋。

白世怀往自己的专座上一坐,大家的掌声就响了。白世怀笑笑,开玩笑说:“我知道这掌声是啥意思,估计都是希望我早点滚蛋的。”

他这一说,气氛便没那么庄重了。大家七嘴八舌说,真没,您还继续掌舵呢。

“掌舵?掌什么舵?快滚蛋的人了。”他又是标志性的微笑。笑后,他对住院总医师康博说:“小康,你和黎强主任联系一下,看他什么时间回国,我要的是确切时间,好给医院报一下,让医院做个准备。这么大的科室,做什么事情都不要仓促。”然后他好像对大家,又好像对特定的人说:“以后你们做副主任,在这方面一定要注意,我知道我们技术干部纪律性不是很强,想当年我也没少吃这方面的苦头。”

住院总医师类似办公室主任,又类似主任助理的角色,一般科室都是由主治医师轮流担任,主要负责科室日常行政工作,心内科也不例外。

康博说:“好嘞,我今天晚上联系。”因为晚上正好是美国的早晨,黎强那时应该正在起床洗漱。

白世怀接着说,现在开始交班,交班后我传达一下昨天上午去院里开会的内容。

今天的交班相对从容点,因为昨天是手术日,病情危重的患者都做手术了,现在全科的患者病情相对平稳,不需要做什么紧急处置。

说到心内科介入手术,真的是立竿见影,只要是手术成功,不像外科手术那样有较多的并发症,并且病人症状能迅速改善。说起来也很简单,比如说给严重冠心病患者做介入手术,只是将一根针管刺入患者的股动脉或者是桡动脉(桡动脉就是中医把脉跳动的那根血管,股动脉在腹股沟的位置能摸得到),然后用导管从这针管的管中进入,将长长的导管送到升主动脉,一边送一边注入造影剂,慢慢找到冠状动脉口部,再推入造影剂,看冠状动脉狭窄的程度。如果狭窄超过百分之七十,就该需要放入金属支架撑开冠状动脉。时间也不长,一般也就个把小时。当然也有一些情况,比如说冠状动脉的主要动脉严重病变,不能用支架,只好去心外科做搭桥手术了。

心内科手术还有很多,比如起搏器的安装,比如射频消融术等等。

临床医疗上的事情很快说完,白世怀咳嗽一下,手下意识往兜里放。张玫见后,说:“主任,您看这一屋子的人,就别抽了。”

白世怀有点尴尬,抿下嘴,将手放到原来的位置。

心脏病病人抽烟是禁忌,因为抽烟会导致血管壁变得粗糙,是冠心病发生的重要诱因。作为心内科医生,一般是不抽烟的,但是白世怀抽。他在查房的时候,经常会跟病人说,烟有什么好抽的,抽烟对心脏影响大着呢!然后便如痛陈革命家史般说抽烟的害处,最后会语重心长地劝病人戒烟。可是扭过身,他自己就会点上一根烟,有时病人发现白世怀抽烟,便问他您作为心内科主任难道不知抽烟对心血管的影响吗?怎么也抽烟?这时的白世怀就会尴尬笑两声,说我工作压力大。

白世怀说:“昨天我去开会,院里的第一季度奖金方案已经下来了,我们科没完成指标,对不起了,奖金倒挂。”奖金倒挂的意思就是要扣奖金。

这话一说出来,护士长冯丽立马不干了,黑着脸,当场站起来就说:“主任,我不是为了我个人利益,您看我们科二十几个护士,管普通病房加上心电监护病房,一个人恨不得劈成两半使,再说,这二十几个护士有几个是正式工?大部分是合同工,合同工工资您又不是不知道,比正式的要少一大截,再说就是正式工都没几个钱,都指望着发点奖金养家糊口,去年有个季度倒挂我不说,怎么今年这一开始,病人比去年多,累死累活还出现倒挂,您让我们活不活了?”

护士长冯丽这么一放炮,大家都不说话,有人看着冯丽,有人看着白世怀,有人相互对着看。

白世怀一开始没说话,看了一眼冯丽,脸上有些漠然,停顿了一会说:“护士长说得是有道理,今年确实比去年忙,但是今年科里的收益指标比去年多了四分之一,哪年不是这样层层加码?”

冯丽说:“加码不是我们一个科,其他的科室也加码,你看人家外科,看人家辅助科室,就是呼吸科也比我们强。你们不急,你们医生有药物提成,我们有啥?”越说越激动,恨不得跺脚。

冯丽这样一闹腾,医生们都说:“护士长,下来再说,这也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事。”

白世怀没有了心情,说话声音明显变小,显得相当落寞:“我确实老了,该让位了,我相信你们年轻人能带领大家越来越好。”

冯丽说到药物提成,冯小君不干了,他是科室的药物统筹,也就是说药物提成他知道得最清楚。于是他说:“护士长,打击面不能扩大,药物提成我是很清楚,你们护士用药你们自己心里也清楚,心内科就是这么几种药物,数都数得过来,能提几个钱?没奖金谁不急,谁都要养家糊口,有困难大家一起想办法。”

冯丽一听这话,马上站起身,冲着冯小君说:“谁心里没数?”说完就出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白世怀看到这样的场景,知道这会也就没有必要再开下去了。传达上级的精神无非就是说这奖金的事情。于是他很干脆地说:“散会!”

冯丽是白世怀一手培养起来的,按说她应该对白世怀感恩戴德,可是大家都没想到他俩之间竟然是生冤家死对头,一到谈论奖金就掐架。本来在科室,主任和护士长之间,是行政上的一二把手,一个主要负责医疗,一个主要负责护理,医学和护理学是两个不同的学科,但是有交叉有融合,因此,在临床上也需要配合。

其实最想说奖金问题的是刘加林,但科室每次一说,冯丽总是先挑头放炮,弄得他也不好再说。估计刘加林这样的心理,其他医生也会有,只是不想挑这个头说而已。

说到奖金问题,这是白世怀心里最不愿意提的。自从医院改革,实行效益加奖金制度这么多年,心内科一直不怎么样,可以说是惨淡经营,当然这绝对不是他业务能力的问题。白世怀的业务能力没得说,五年前就是医院专家组内科组的副主任委员。副主任委员有好几位,出自不同的专业,也就是说这几位的医疗技术在医院里绝对是拔尖的,在全省同样是拔尖的。专家组主任委员是医院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兼任。作为全省最大的综合医院的专家组,不光要负责本院的疑难杂症会诊,还会经常被省卫生厅抽调赴全省各地参加专家会诊。当然在会诊中,他们的医疗结论往往就会是最终结论,也就是最权威的结论了。

但业务好不等于效益好。因为奖金问题,心内科医护人员几乎全部对他不满意,只是碍于白世怀的学术成就,不便当面直说而已。心内科作为医院的重点科室,本应该是收入大户,但是白世怀掌管下的心内科却常年拖着医院的后腿,因此,医院领导中大多数同样对白世怀心存不满。可是他和院长住对门,又是大学同学,两个人关系没得说,这是全院都知道的。在院长负责制的医院,院长说话绝对是一言九鼎,要是其他人当院长的话,就心内科的创收水平,白世怀估计早就被拿下,待在专家组享清福去了。

白世怀说散会后,径直起身去他自己的办公室。要是在往常,交完班后,他总是将几位医生留下来,共同就某位病人的病情讨论一下,然后再带着医生们重点查一下病情相对较重的病人。可是今天他没,直接出去了,可见他心情实在很糟。

他出去后,护士们先一哄而散,很显然是为给她们出头的护士长击节叫好。护士们散后,年轻的医生带着进修生、实习生都去查房去了。医生办公室只留下几位副主任医师,担任住院总医师的康博没有临床工作任务,出去也没地儿待,也就坐着没动。

这几位坐着也没什么话,张玫先站起来说:“我去门诊了,其实白主任也没错,效益不好只能怪医院定的太高。平心而论,我也不忍心让病人多掏钱。医院现在成了什么了,什么医者仁心,都是狗屁。也就是白主任还重视医学本身,看看其他科的医生,还有医生的样子吗?个个像个商人。”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温柔、婉约。说完,她从抽屉里拿着听诊器往脖子上一挂,便出门了。

钱绚丽冲着张玫的后背撇了撇嘴,没说话。这撇嘴的动作正好被刘加林看见,于是他朝钱绚丽重重地使了个眼色。这眼色分明告诉钱绚丽:你这样做不适合。钱绚丽趁着大家不注意,很调皮地朝刘加林吐了一下舌头。

冯小君说:“效益确实要提上去,大家不能总是这么穷,对吧?但是要靠老白是不可能,咱们自己能不能想办法?”

刘加林朝冯小君笑了一笑,淡淡地说:“这个,这个,是啊。”

冯小君看刘加林这么淡漠,想来再说下去无趣,也就出去了。

康博在忙着排科里白班、夜班的事,没抬头,一直在干活。当然,作为主治医师,作为年轻医生,他不会也不能卷进副主任医师这个圈子里。

刘加林站起身,钱绚丽也站起身,两个人走出门。突然刘加林站住,对钱绚丽说:“你能不能想出方案?”说完没事般走了。

钱绚丽一愣,看着刘加林的背影发呆。很显然,她没有理解刘加林说的话。

当然,在奖金很少或者没有奖金的前提下,完全靠工资确实是没法生活,更何况上级财政只给拨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因为心内科几乎很少能完全完成医院给定的创收任务,所以全科的医护人员收入确实不高,和其他科室相比少得可怜。拿主治医师吕婷的话来说,作为全省最大医院的医生,批发市场是我家。

几位副主任医师都出去了,康博才抬起头,看了他们背影一眼,轻叹口气,继续干自己的事。

康博在科里,对白世怀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一方面敬畏白世怀的专业技术;一方面是对白世怀深怀感激。

说起康博到心内科,纯属偶然。虽然他是某重点医大的博士,但是就是这样的学历,能顺利进此医院也很困难。作为全省最大的医院,同时也是医疗设备最先进、综合技术最权威的医院,对于用人可谓是千挑万选。能进此医院的不仅是需要博士学位,更重要的是能带来科研项目。但是康博当时作为学生,哪来的科研项目?博士研究生做的项目是导师的项目,纯粹就是给导师打工的打工仔,导师怎么可能将自己的科研项目给他带走?但康博还是有些运气的——他在医院做轮转实习医生的时候,轮转到心内科,被白世怀看上了。白世怀亲自去院长那做工作,将康博给要了过来。这里面还有个有趣的故事。

康博在心电监护病房做轮转医生的时候,病房招了一名护士,名字叫李璐璐。她身高不足一米六,但是身材特别惹火,特别饱满,一说话脸上便有了红晕,有时会恰当地轻轻抿下嘴,这一抿嘴,便露出小虎牙,显得纯净、羞涩、可爱,让人欢喜。

心电监护病房的病床上躺着的都是危重的心脏病患者,患者死亡是很平常的事。说实话,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作为医生和护理这个职业,死亡是必须经常见证的,见多了,也就平常了,麻木了,没有了畏惧和恐慌。但是刚从院校毕业的护士,李璐璐一开始见到病人的死亡,害怕和恐惧在所难免。

她单独值夜班的那晚,正好和康博对班。那天临下班的时候,住在急救室的一位重症患者死去了。急救室紧挨着护理站,之所以这样的设置,是让急救病人离护士尽可能的近,便于监护,同样便于发现异常情况。晚上心电监护病房异常安静,能清晰听见监护设备运转时发出的声响,让人感到莫名的烦躁,越烦躁也就越害怕。

她就求康博说:“康医生,你陪我值班吧。”年轻的康博绝看不得如此漂亮的护士楚楚可怜的样子,就有了英雄救美的冲动。当然,男医生和女护士之间发生问题好像是千古定律。

康博说:“没问题,但是我实在困的话,就先去睡了。”

那晚正好没事,感谢住在心电监护病房的所有患者,他们病情都特别平稳。因此康博和李璐璐护士便有空坐在护理站天南海北聊,聊得时间长了也没什么话题,没什么话题的时候最容易聊感情。也就是那晚,康博知道她有男朋友,也是个博士,不过不是医学专业的,两个人还同居了一个月。

一开始康博并没注意李璐璐的穿着,随着聊天的深入,他的眼光便频繁光顾在李璐璐的身上。那时正好是八月天,李璐璐没穿长的护士服,只穿了个医院的制式护理上衣,就是短袖圆领的那种,能露出点胸部。前面说了,李璐璐很饱满,她上衣最上面的扣子就崩开了,露出了特别白嫩特别好看的两个半球。半球形是医学书本上对标准乳房的描写。这课本不知是谁编著的,多么贴切,多么富有幻想的形容!

在随后的聊天中,康博总是本能地朝她胸前看。看多了李璐璐便发现了康博在看什么,涨红着脸,说:“你有完没完,怎么总是看?”

康博正气凛然地说:“这是人的本能,知道不?知道什么是本能不?”

李璐璐说:“强词夺理!你怎么这么多理由?什么本能?就是好色。” 她红着脸,一边数落康博一边重新扣好衣服。

康博情不自禁发出感叹,或者叫真诚的欣赏:“真好看!”

她的脸更红,牙齿紧咬着下嘴唇,然后在他的肩膀上使劲地砸。

康博说:“别打了,今晚肩膀打塌了你可没得靠。”

李璐璐头一扭,像是有些生气,说:“不理你了。”

康博嬉皮笑脸,说:“不理我,我睡觉去。”就抬手腕看表,发现已经凌晨一点多,又感叹,“好风景会让时间过得很快。”

康博起身要走。李璐璐便一把拉着康博,说:“你真的要睡觉,就到那里睡。”她一边说一边将手指向急救室。

康博心里还激动着,男人性冲动的时候骨头是最软的,他此时怎么能不听李璐璐的话?说:“急救室的被单换了没?要是换了我就去睡。”

医生确实最不避讳这些,死亡就是意味生命的消失,没有生命的躯体也就是世间寻常的一堆肉而已。

李璐璐笑着说:“换了,你真去?”

康博说:“还有假?要不打赌。”

李璐璐说:“赌啥?”

康博说:“看半球。”

李璐璐好像真的生气了,说:“滚!”

于是康博就滚上了急救室的床。

第二天早晨,康博还是在睡意蒙眬中听到耳边有人说话,于是就掀开被子。

这一掀开被子,将站在床边向李璐璐交代事情的白世怀主任吓一跳,说:“怎么是你在这躺着?”

康博睁开睡意蒙眬的眼,说:“我陪李璐璐值班,这小妮子胆小。”

白主任如释重负:“我还以为患者遗体昨晚没拉走呢。”

李璐璐躲在白主任的身后窃窃偷笑,很是幸灾乐祸。

本来这事看起来像个恶作剧,但是白世怀不这样看。他认为康博有怜悯之心,作为医生,怜悯之心很重要。就这样,康博在白世怀心中成了一个懂事、有担当的好孩子,他主动找院长,要求将康博给分到心内科工作,因此康博博士毕业后,很顺利进入了他一直仰望着的,做梦都不敢想进的医院。

白世怀正在自己的办公室整理老伴刚买回来的猪心。白衣、口罩、帽子、手套,身上穿的戴的一样不少,办公桌上放着剪刀、镊子等一干手术器械。他的样子很职业,严肃得像是对待一台手术。

论专业钻研精神,说实在话,现在的年轻医生真比不上像白世怀这样的老一辈。老一辈医生重视临床实践更甚于医学理论,当然医学本身也就是一门实践科学;而年轻医生更重视的是理论、先进医疗设备的检查结果和高新技术支撑的药物运用。要知道医学理论往往是来自于实践之中,心内科之所以全省有名,与白世怀的刻苦钻研密不可分,从这点上来说,说白世怀居功至伟,一点都不过分。

他经常会把科里的年轻医生和外院的进修生、实习生组织起来,给他们讲课,从最基础的解剖课讲起。讲心脏科学的解剖课,最重要的标本就是猪心了。说也奇怪,猪和人外观长相千差万别,可是猪的内部器官和人的内部器官在外形上、结构上却有惊人的相似,比如心、肝、脾、肺、肾,比如大肠、小肠。看来这个猪啊,真有可能是人类的远亲。

猪心都是白世怀的老伴从菜市场买回来的。从医院家属院的后门出去,过一条马路,拐个弯便是一个大菜市场,每天早晨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话说几年前,有个礼拜天,白世怀还是像往常一样早起去科里,那时他的老伴徐老师刚退休在家,白世怀便跟他老伴像往常一样说,你给我买个猪心回来。徐老师刚退休,正是不适应的时候,白世怀说让她买猪心,她便没好气地说,你要买就一起去,反正我不给买。白世怀心想老伴一向温柔贤良,对自己说一不二,怎么今天就变了个人似的?便猜估计是被退休闹的。他心想这时的人需要安慰,于是便很爽快地说行。这老两口便肩并肩去了菜市场。

白世怀一门心思扑在猪心上,而不是在菜上。刚踏进菜市场的大门,他便要他老伴带着他去猪肉摊。

猪肉摊在菜市场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长长的一串,叫卖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这两人在人群中穿梭,好不容易来到这卖猪肉的区域,白世怀一见放在肉摊上的一个个猪心,眼睛便直了,径直走过去,一个接一个拿在手上端详,一边看一边还嘀咕,什么这个肺静脉破了啊,那个下腔动脉暴露不全啊。他老伴的心思在菜上,看白世怀这么仔细地挑猪心有些不耐烦,便说,随便拿一个走了吧,还要去买菜呢。这白世怀好像没听见,拿着一个猪心扭过头对他老伴说,你看看,这个猪心是有问题的,看见没,心房明显比心室大。卖肉的掌柜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顾客,感到很好奇,于是就盯着白世怀看,心想,这老头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吧,哪有这么买猪心的。白世怀准备和他老伴讨论一下这猪心所在的猪到底是不是有心脏病,他老伴烦得很,懒得搭理他,说你问卖肉的去!白世怀真的拿着猪心,在卖肉的面前比画着,说你看这猪应该有心脏病。卖肉的没好气地说,你这老头有精神病吧。白世怀很生气,说,我是搞这个专业的,能看得出来,这猪的健康状况确实不好。卖肉的一听更生气,心想,这言下之意不是说我卖死猪肉吗?于是伸手将白世怀手里的猪心抢下来,重重摔在案板上,冲着白世怀嚷:你这老头真的是莫名其妙,精神病,今天的猪心我还不卖给你了!这卖肉的说话声音很大,引来很多人围观,大家都看着白世怀和他老伴,像看猴似的。他老伴气得不打一处来,拉着白世怀踉踉跄跄冲出人群,一边走一边数落着白世怀,说你这人真是书呆子,今天可是丢大人了,菜市场以后你就别来了,这么大岁数咱丢不起这个人。

白世怀从此再也没去过菜市场,也就是说,他早晨在家彻底没有事情,于是每天一大早就来到科里,值班医生有时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已经查完一圈房,这是多年来的规矩。往往白世怀查完房、洗完手,才看到值班医生睡眼蒙眬地在楼道里溜达。这样的情形,他不急不恼,绝不会怪值班医生晚起。值班医生对他也视而不见,如果正好对面相向而行,问候主任一声也就足矣。这也是多年来形成的默契。以后去菜市场,一定是老伴的事。他们家从来不吃猪心,白世怀绝不让全家人吃,猪心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圣物,就像是图腾。

白世怀家就住在医院的家属院,离心内科也就隔几栋楼而已,每次他老伴从菜市场将猪心买回后,送到科里,白世怀就开始整理,将猪心的一些外在附着物,比如脂肪,还有包膜这类的东西,很小心用手术剪分离,切下,然后再将与心脏相连的大血管断口修剪整理,让整个心脏看起来更漂亮一些。最后,他将猪心放在水龙头下仔细清洗干净,用保鲜袋装好,放在办公室的小冰箱里。等到交班会结束开始上课的时候,他会将猪心从冰箱里拿出来,放在托盘里,当着所有学生的面讲解:哪是主动脉,哪是上腔静脉,哪是下腔静脉、哪是肺动脉、哪是肺静脉,什么是心房、心室、室间隔、房间隔……他讲课极其认真,学生听得也认真,就是最不好学的也会被白世怀的认真劲儿给感染了,不知不觉地听不知不觉地学。

就在白世怀聚精会神整理猪心的时候,值班护士跑过来,推开门说:“主任,人事处上午来人,和您谈话。”

白世怀头也没回,继续整理他的猪心,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

已经过了六十周岁的白世怀当然知道医院会随时派人找他谈话,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副主任黎强在科里的话,这时就已经不是找谈话的事,而是应该到了下退休命令的时间了。

护士回护士站,刚好冯丽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问护士谁的电话。

说来也怪,护士站的电话是成天的响,有找住院病人的,有找医生的,有推销的,有问情况的,总之什么都有。作为这么大科室的护士长,整天也是忙不完的事——带着护士查房,组织护士学习,管科里的财务等等。科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十有八九护士长都要插手,最确切的一句话:就是科里掉下一根针,护士长都应该知道。因此,她从来不问电话的事情。也就是今天,一出门就随口问了一句。

护士说:“人事处来电话,说一会有人找白主任谈话。”

冯丽本来就严肃的表情显得更严肃了,说:“是不是白主任退休的事?”

护士说:“不知道,就是说来人,其他没说。”

冯丽没再问,转身往自己的办公室走,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这不干得好好的吗?”

护士在身后将这话听得明明白白,心想,整天掐架,还愿意让人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口是心非。

人事处处长肖伟男和年轻的干事小王进入白世怀办公室时,白世怀还是满手是血地摆弄他眼前的猪心。

白世怀见他们两个进来,说:“你们稍坐,我收拾一下。”于是将还没完成的猪心给包好,放在冰箱里,洗去手上的血,脱下手套,给两位泡茶。他刚将茶叶罐打开,准备用手伸进去抓茶叶,小王立即起身上前:“主任,我来。”白世怀看了一眼小王脸上的表情,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笑了笑,没吭声,就随小王自己去弄。

白世怀还没等肖伟男开口,自己先说了:“肖处长,你们来是不是谈我退休的事?要是谈退休的事就不用谈了,我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肖伟男哈哈笑,说:“白主任,您不能叫我处长,要不叫小肖,要不叫伟男,叫处长真是折杀我。”

白世怀微微一笑,说:“是处长就是处长,不爱听就叫伟男吧。”

在医院,专业干部很显然要比单纯的行政干部地位高得多,就是行政干部比技术干部的级别高,也得对技术干部尊敬备至。试想谁家的人不会生病?谁没有诸如七大姑八大姨等等亲戚朋友社会关系什么的?更何况病人都以到这家医院看病为荣,因此行政干部求技术干部办事的机会太多,更何况是大内科主任级别。

肖伟男没有直接说白世怀退休的事,只是问:“黎强主任是不是该回来了?我查了下档案,他应该是下个月回来向医院报到的。”

白世怀说:“这我是知道的,我前两天已经安排小康和他联系,说是近日回国。他在美国将一些事情处理好就回,估计时间不会太长吧。”

肖伟男说:“主任,我今天拜访您,第一个事情您猜对了,黎强主任一回来,您就准备办退休手续,这事儿医院已经准备好了;第二件事情是心内科副主任的事,院长的意思是主任和副主任的命令一起下,您心里掂量一下,谁合适?”

白世怀说:“副主任的任命是组织上的事情,我不好提名吧?”

肖伟男说:“院长说了,让您先定一两个合适的人选,如果您认为谁特别合适的话,定一个就行了,然后我们人事处重点考察。”

白世怀顿了一下,说:“今天不用我当你面提吧,我得考虑一下,这不还有几天吗?”

肖伟男说:“这事反正要快,走程序还需要一段时间呢。”

白世怀说:“那就这样。”

肖伟男笑着说:“主任,您这不是赶我们走吧?还没谈您退休的事呢,您自己有什么要求和打算?”

白世怀很认真地说:“我没什么要求,退就退了,时间到了,正常的新陈代谢。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更何况是退休?我搞了一辈子的医学,这点还看不开?”

肖伟男说:“您理解错了,我的意思说您退休后的打算。”

白世怀哈哈大笑,说:“退休后组织还管吗?应该是派出所管的吧?再说我一个老头想干点违法乱纪的事恐怕都没这能力了。”

肖伟男讪讪地笑,说:“您又理解错了,院长的意思,如果您身体条件允许的话,在专家组干到七十岁,这是必须的。七十岁以后可以自愿从专家组退出来。”

白世怀说:“专家组改革了啊,原来不是想退就退吗?”

肖伟男说:“院长的意思是从您这开始,以后退休的主任都在专家组干到七十岁再彻底退。当然还得看您的意思。”

白世怀说:“我知道了,我支持老同学的决定。”

肖伟男两个人再也无话,于是起身告辞。

白世怀站起身,打开冰箱的门,拿出猪心,继续摆弄。

人事处长肖伟男找白世怀谈话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心内科的每一个角落。也难怪,心内科太小了,只是一座楼中的一层。现在的时代是传播的时代,有一点新鲜事能迅速传播大江南北、世界各地,何况在一个小小的心内科?不光是心内科,全院很快都知道了。不是夸张地说,很快,全省心内科领域的医生都会知道。

白世怀想想,又放下猪心,重新洗了下手,手套没褪,就拿起电话给院长拨过去。电话响了好久,终于通了。

白世怀刚喂了一声,院长抢先说话:“老白,是不是退休的事?你想不通?我到年底也到点了,算是一起退了,你只是比我早半年而已。”说完哈哈大笑。

白世怀被笑得有点恼,说:“我还不想退?早他妈的就想撂挑子了。这些年给你订的指标逼疯了,有什么好留恋的。”

院长笑声戛然而止,没有任何拖泥带水:“老白,你以为指标是我愿意订的?再说我对你心内科够照顾的了,我哪有逼你?”

白世怀说:“算了,不说这个。我想问下我们科里的安排,你有没有中意的副主任人选?”

院长说:“老东西,你真是书呆子,作为院长,全院的大事我都管不过来,还管你一个科室的副主任人选?再说我怎么会知道你科里的具体情况?你在退休前自己将科里安排好就是了。”

白世怀说:“就这样了。”然后将电话放下。

白世怀确实是好的医学专家,这点毋庸置疑,但是从给院长打电话来看,他好像不是一个好的管理者。给院长打电话,很显然说明他自己对科室副主任的人选六神无主,心中没底。他心想,如果有院长看上的人选,自己就简单多了,科里如果因为这件事有什么矛盾的话,直接推给医院好了,与自己就完全撇清关联。如果是自己去选择,还真的不好办。这么多年,他一直沉浸在医疗与科研圈子里,掌握不了自己手下医生的思想动态,不知他们想要什么,想干什么。

当然,对于心内科这几位副主任医师,白世怀从内心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优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缺点。他对他们也不是很满意,当然他不满意主要是从学习上来讲,总是认为这帮副主任医师对专业钻研劲头不够。不过说实话,每个年代人有每个年代人的特点,总不能要求别人也具有像他那样的钻研精神。

院长名叫周赫然,和白世怀是大学同学,不光是同学,还是上下铺的兄弟关系。

当时大学一间宿舍住八个人,在这八个人中,就数周赫然和白世怀这两个人关系最为要好。大学期间,两个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一起上图书馆学习,一起去饭堂吃饭,一起趴窗户看室外来回走动的护理系的女同学。那时大学生活单调,外面没有什么娱乐场所,想要娱乐的话,纯粹是自娱自乐。周日有空时,这两个家伙经常在宿舍下象棋赌饭,当然不是去外面下馆子,那时外面很少有饭馆,再说兜里都没什么钱,赌的是饭票。白世怀一向学习认真,下棋很臭,经常输给周赫然。周赫然是干部家庭,家境比较好;白世怀家是农村的,家境贫寒。周赫然便经常接济白世怀。当时城乡差别很大,非农户口的根本看不起农村户口的,更何况是干部家庭的孩子,都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傲慢与偏见,看不起农村出来的孩子,总觉得农村的孩子屁都不懂。但是,周赫然对白世怀没有这样的傲慢与偏见,相反两个人情同手足。

大学毕业后,他俩一起被分配到省医院,白世怀喜欢内科,周赫然喜欢外科,就这样一个人分在大内科,一个人分在大外科。一开始医院没有那么多科室,条件限制,专业分得不细。后来专业分得细了,各自的兴趣爱好得到充分的发挥:白世怀通过努力做到了心血管内科主任的位置,周赫然是神经外科的主任。

以前医院是纯粹吃财政饭的,也就是说,医院所有的费用和开销都是政府财政来承担。那时政府也没什么钱,财政很紧张,医院又是花钱大户,特别是医疗设备很贵重,每隔几年就需要更新换代,以适应医学发展的需要。毕竟财政拨款有限,因此医院日子过得比较艰难,发展也很慢。虽然医院日子艰难,但医生护士等工作人员却是国家干部待遇,工资在当时还算不错,这点对于那时的医生护士来说,确实感到很荣耀。特别是国家干部待遇,政治地位很高。生活有了保障,没有后顾之忧,大家不论是临床还是科研,真的都是甩开膀子干工作,虽然当时条件困难点,医疗设施没跟上,但是临床医学和医学科研都得到较快的发展。

八十年代末期,各行各业都处于阵痛期,医疗行业也不例外,于是医院像其他行业一样,开始谋求转型。说谋求转型,这也是时代发展的迫不得已,因为财政吃紧,并且四面八方都在伸手要钱,而医院有挣钱的资本和渠道。一开始没明说将医院推向市场,估计这样的理由确实也说不出口,但不好明说的就开始来暗的,于是要求医院压缩财政开支。这一压缩,医院的日子更是不好过,工作人员也不再是国家干部待遇,收入一降再降。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迫使医院自身求变。

这种形势,比白世怀、周赫然更老的专家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他们就认为医学就是治病救人,医院就是纯粹的公益单位,只能讲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无关,因此转型的阻力相当大。但是,因为财政原因,医院确实难以为继,不改革不转型将会导致医院承担不了治病救人的社会功能。于是省卫生厅便着手医院改革试点,从年富力强、有创新思想的中年专家中物色医院院长人选,并打破上级任命制,实行院领导竞聘制度,再从改革医院管理入手,实行院长负责制。所谓院长负责制,就是在医院范围内,院长将拥有包括人事任命权在内的所有权力。医院运营的费用采取财政拨一部分,自己创收一部分,医院在运营上实行自主化管理。

周赫然是思想活跃分子,是改革的坚定拥护者。他有他的方案,即:正式医护人员工资这块,五年之内,省财政出百分之八十;其余所有运营成本,包括设备的更新、医疗用房的改扩建等均由医院自己负责;随着医院发展,如需要聘用人员的话,所有工资奖金均由医院自己解决。并承诺五年后,只要省财政负担正式员工工资的百分之四十。

在思想还不是很解放的年代,这样的方案太大胆和超前了,几乎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周赫然在由省计委、财政厅、卫生厅领导以及老院领导组成的专家答辩会上陈述自己方案时,沉着冷静,答辩得有理有据。但是就是这样,专家组成员中好几位都很怀疑周赫然异想天开。当时的医院,基本上是个烂摊子,大量的医疗设备需要迫切更换,这本身就是个天文数字,不说别的,这一块就成了财政沉重的包袱。但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提出更好的方案,于是大家一致认为就让周赫然试试,不行再说。毕竟改革需要勇气,改革需要探索,改革就是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当然改革同时也允许失败。

当时的答辩会医院所有医护人员都是可以旁听的。因为关系到自身的利益,那天,全院的工作人员从建院以来就没有聚得这样整齐过,将医院礼堂挤得满满当当。

本来白世怀不想去,他本人坚定反对在医院搞什么改革。在他的意识里,就是改革也不会成功,因为毕竟医院需要负担与医院相对应的社会功能,哪能一切向钱看?他更多的是关心睡在上铺的周赫然兄弟。后来周赫然当上院长的时候,有次白世怀在周赫然家喝茶,白世怀就说,当初他妈的不是你在竞聘,我压根就不去现场,我管他什么人当院长,我只干好我的专业就是了。

答辩会结束,绝大部分人员被周赫然的激情感染,对他提出的方案无限期待,大家都感到好日子已经来了。所以当周赫然走下主席台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起立欢呼,抱以长时间的鼓掌,那种场面好像对周赫然崇拜得五体投地,好像是迎来了革命的旗手,看到东方露出的胜利曙光。

白世怀坐在过道的一侧,他没鼓掌,等周赫然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站起来给了周赫然胸部一拳,说:“你他妈牛皮吹大了!”当然只是象征性的一拳。这一拳打得周赫然猝不及防,转头一看是白世怀,便像是即将出征的壮士,极其严肃极其认真地拍了拍白世怀的肩膀,说:“大哥,相信睡在你上铺的兄弟。”

周赫然这句话一出口,白世怀也就没得说了。

后来,医院发生了人所共知的改革:所有的科室主任,哪怕是后勤的科室主任全部竞聘上岗,根据医院下达的给各科室的创收任务,认为能完成的参加竞聘,认为不能完成的没有竞聘主任的资格。

当时的医院简直是翻了天,一部分医护人员认为不能将医疗和收入完全挂钩,否则大家一致向钱看,没人搞科研会导致医疗技术下滑;一部分医护人员认为医疗和收入能挂钩,否则大家不能改善生活可能将饿死,再说,谁不想过好点的生活?

想想也确实是这样,作为医生,求学的经历可谓是千辛万苦,当社会人文等专业的学生在大学享尽风花雪月,医学生每天可是起早贪黑为学习操尽了心;等毕业后正式走上医生的岗位也很艰难,想进好一点的医院求爷爷告奶奶,基本上是花光了家里的家底;当白大褂正式穿在身上,沐浴在人们尊敬的目光中,确实满足了心底的虚荣,但是有谁可知,如此体面的职业,却是如此囊中羞涩,平时买个烧饼都要捏一捏厚薄。再说,本来医生这个职业,是社会上千千万万个职业中的一种,凭什么非要单单给医生披上崇高和道德的外衣?在国外,一个普通的医生的收入足以让全家过上小康的生活,而国内的医生却还在为温饱而奋斗。

物质的诱惑最终战胜精神的坚守,大家在争争吵吵中逐渐达成一致。

因为院长负责制,周赫然没有了行政的束缚,他便可以实施他的改革方案。他上任第一天便是将所有的科室主任就地免职,进行竞聘上岗,当然唯一的例外就是心内科。周赫然的理由是,心内科是省医疗系统的重点科室,暂时没有合适的主任人选,需要保持一段时间的稳定。说是保持一段时间,这纯粹就是一种借口,心内科需要稳定,其他科室就不需要稳定?重点科室也不是心内科一家。但是事情过后,谁还记得心内科没有参加全院的科主任竞聘?再说记得也没用,周赫然说话在医院里就是圣旨,因此白世怀的科主任一直坐得很安稳。这么多年来,心内科的收入在全院是中等,就是这中等还掺了水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周赫然指示财务处,暗中修改心内科的收益数据,这算是他坚定支持了睡在下铺的兄弟白世怀。

白世怀当然知道周赫然这么多年以来的关心与照顾,不光是白世怀,心内科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其他科室的人同样也隐隐约约知道一些。因为是兄弟,白世怀也乐于接受这样的关心和照顾,不然怎么是兄弟呢?再说,白世怀一向唯技术论,确实也不关心什么受益不受益的,好像他对钱没什么概念。这样的环境,对他的科研算是最好的了。

周赫然凭借着自己的方案和主张,不但坐稳了院长的位置,同时也随着医护人员或明或暗的收入增加,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拥护,原来反对的声音也渐渐减弱。说实话,钱真的能让人迷失方向。当然,这么多年来,也还是有些反对改革的声音,特别是在医院日常工作中唯效益论导致的看病难、看病贵、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等等。固然,把这些社会问题指向哪一家医院,很显然是不公平的,但全省最大技术最好的综合医院的所作所为,在舆论上,很大程度起到了导向性作用。

正是因为这些问题的出现,在医院里,对于周赫然的改革,有一些最坚定的反对者,他的老同学白世怀就是这一帮人中的一员。

时间长了,白世怀一直深受周赫然院长的关照,基本上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工作和生活,渐渐也就没了声音。但是他手下的医生护士对他渐渐产生不满情绪。作为医院重点科室的心内科,工作量在那,收入一直上不去,再怎么也说过不去。于是,平时大家对白世怀的尊重,更多的是表面上的尊重。这是可以理解的,其他科室的工作人员收入不错,难免使心内科的工作人员眼红。

交班前,白世怀整理好穿在身上的白大褂,戴上手套,从冰箱里取出盘子,盘子里装的是前两天整理好的猪心。

他明白自己退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竟有时不我待之感,想抓紧时间给年轻医生们多讲讲课,甚至恨不得将自己毕生所学在最短的时间完完整整地教给自己的学生们,然后好安心退休。

白世怀在头天晚上就想,第二天应该给年轻医生再讲一课。本来猪心是放在冷冻层的,想明天早晨拿出来的话,不可能在短时间完全解冻,于是他连夜赶回科室,将猪心放在办公桌上。看了一会,想想还是不行,万一变质了怎么办?变质了的话就会失去心脏原有的色泽,组织与组织、血管与组织之间的界限就不是很清楚,不容易使人看明白。于是他又将猪心转移到冷藏层。他还是不放心,又认真看看冷藏层的温度指针,再调高一些温度才放心。

他一边走一边看端在盘子里的猪心,刚好完全解冻,又很好地保留了原有的色泽。再将鼻子凑近猪心闻了闻,没有什么异味。这好,这说明猪心一点都没变质,新鲜如刚从猪身上取下来似的,他感到很满意。

白世怀端着盘子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医生们正堆成一堆在议论什么,护士们也在议论什么。白世怀乍一眼看还感到有些奇怪,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估计是谈论自己退休和接班的事情吧。这对心内科来说,是近十几年来最大的事情,意味着一向一成不变按部就班的日子即将改变。

大伙儿见白世怀进来也就停止了议论,看着即将成为老主任的白世怀又端着盘子要给大家上课,大家竟有一些莫名的不舍和感动。对于白世怀的课,外院的实习生和进修生当然求之不得,但是本院的医生不是很耐烦的。当然这种不耐烦的心理也只能装在心里,表面上还是要显得求学若渴,这样才能表示对主任的尊重。说是对主任的尊重,倒不如说对白世怀严谨学风的尊重。

本院医生不耐烦也是有道理的,他们可不像外院的进修生和实习生,在科室学习的时间很短,短的二周,长的也不过一年。他们可是长年累月就在科里工作,再说这些医生本身就是心内科专业,心脏就这么大一块,两个心房、两个心室、三个瓣膜,四根大血管相连,再加上冠状动脉系统,解剖开来就这点东西。当然,关于心脏的循环理论和电生理方面的知识是深奥的,就是到现在还有好多谜团,比如属于心血管内科的疾病“原发性高血压”的病因究竟是什么,目前还是世界难题。可以这么说,就目前的医疗水平,对心脏的认识和对心脏疾病的掌握,还停留在初步阶段。

白世怀认为心脏的解剖结构必须烂熟于心,要做到常看,看多了才可能有新的发现。所以这么多年,他不知为学生解剖了多少猪心。

他将盘子往桌子上一放,然后习惯性地坐在属于他自己的那把椅子上,到底感到今天的气氛与往日不同:一部分人看着白世怀不说话;一部分人看着刘加林不说话。好像他和刘加林是站在拳击台上的对手,而这群人自觉分成两拨作为亲友团为他们呐喊助威。面对这样的情景,他有点莫名其妙,他不认为他和刘加林之间有什么不好的焦急。莫名其妙是莫名其妙,但是还是要开交班会的,虽然他内心充满疑惑,但是还得强装平静。于是白世怀便以往常一样的语气和语调,若无其事说了句:“交班”。

交班会就开始了。

值班医生报告全科的病人病情:有两个危重的需要经管医生重点观察,必要时要调整治疗方案,其余的病人大体正常。然后报告需要手术病人的情况,什么《知情同意书》已经填写,《手术同意书》病人家属已经签字,交代得一清二楚。护士接着交班,什么哪个病人血压异常啦,哪个病人心跳过快什么的。

交班一结束,张玫首先站起来说:“那两个重病人是我管的,我得去看看。”还没等白世怀说话,也没有看其他人的反应,就出去了。刘加林说:“等下。”张玫假装没听见,直接拿着听诊器直奔病房而去。

白世怀知道刘加林有话说,这是显而易见的,于是他就没提学习的事。他直接问刘加林:“刘主任是不是有话要说?”

一般情况下,交班结束后,第一个说话的应该是白世怀。作为主任,是需要对交班的内容做一些必要总结的,还需要对这一天的工作布置一下。今天老白没有就交班的内容做总结,便直接问刘加林,这让刘加林显得有点小尴尬。他笑了笑,故意咳嗽一下,然后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气,尽可能放缓语速,压低声调说:“这个,这个,主任,您是要退休了,我也离退休时间不长,大家还是想,趁您没退之前,能否给大家谋点福利?”

白世怀大为惊讶,一脸茫然,说:“我能给大家谋点什么福利?”

说完环顾一下四周,又说:“你们是怎么想的?”

所有人又分拨看白世怀和刘加林,但是没人说话。

刘加林说:“这个,是这样,科里的奖金这么多年一直在医院处在中下游,其实我们心里特别清楚,就这样还是您的功劳,要不然绝对是垫底。我想说的是什么呢?就是趁您还在主任的位置上,科里主动做下改变,像其他科室一样。”又说:“再说这是大势所趋。”

白世怀一听就明白了,这帮家伙很明显是想发动从下而上的斗争,目的是在黎强回来之前先立好规矩,避免黎强一家坐大。于是他想了想,说:“刘主任你这话说的,其实不必这么着急,等黎强回来,他自然会和你们一起商量以后的事情,我也相信他能做得好。”

刘加林说:“还不如趁您还是主任,先做个规划,也算是立个规矩,稳定下大家的心。”

白世怀不说话,脸色铁青,心想这不是逼宫吗?这不是对我这么多年工作的否定吗?我这么多年就是没功劳还有苦劳啊,再说也就是奖金少点,可是科室的技术水平处在全省的领先地位,这可不是多少钱能买得来的。

白世怀一向就是个慢性子,再加上对人际交往看得很淡,除了对专业要求相当严格,对同事一向和蔼可亲。但是今天不一样。这么多年,在科里,从来就没人这样和他说话,更没有人当着全科所有人的面公然否定他的领导。

他沉默,刘加林也就沉默了。他俩沉默,全办公室的人都沉默了。

沉默了一会,还是白世怀先开口,还是一如既往的和蔼的语调:“你们想怎么改,拿个方案吧,大家商量一下。”这更像是推脱或者说是敷衍。

这时,护士长冯丽站起来,笑笑说:“主任还没退休,有人开始想上位啊。”

这话一出口,气氛立马尴尬起来。众人特别不解,因为奖金的事情,是你第一时间带头顶白世怀,怎么现在说提高效益,也是你第一时间站起来说这样带刺的话来声援白世怀?

本来是冲着解决问题来的,被冯丽这样一搅和,变成了敌我斗争,显然逼着大家选边站——同意效益改革的便是刘加林这边的,不同意的便是白世怀这边的。众目睽睽之下,当然没人明显表明自己的态度,但这会没办法再开下去。于是众人不声不响就散了,白世怀也站起来,不可能再提学习的事情,一声不吭又端着盘子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众人一散,白世怀一走,刘加林心里难受了,在医生办公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其实,刘加林今天说这事,是刘加林的初衷,但是又违背了刘加林的本意。此话怎讲?关键是讲这话的时机不对。

而之所以这时讲出来,是因为钱绚丽的一番话让刘加林下了决心。

心电监护病房也有个医生办公室。吃饭的时候,一般情况下本科的医生都在心电监护病房吃;进修生和实习生在普通病房的医生办公室吃,也就是交班会的场所。有天中午刘加林在心电监护病房的医生办公室吃饭,钱绚丽也在,而且其他医生护士都不在。钱绚丽很随便地说了句:“加林,别以为白主任退了,我们有好日子过,其实不是那回事,黎强和白世怀是一样的人。”刘加林当时没说话。钱绚丽又说:“要是在白主任在退休前,先将规矩定下来,黎强上任后也就不好改了。”刘加林仍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摸摸钱绚丽的头。

钱绚丽用饭勺轻轻敲了下刘加林的手:“放下,让别人看见多不好。”

刘加林盯着钱绚丽的脸看,钱绚丽很自然的表情,继续吃她的饭。

盯了一会,刘加林说:“你现在不要在科里乱说话,记住,你是副主任的人选之一。”

刘加林虽然没有接钱绚丽的话茬,但是他明白在科里只有他一个人能出头说话,一是因为自己已经超龄了;二是因为自己的英语和计算机职称考试都没有通过,这两个原因很重要,意味自己不会被纳入人选。白世怀眼看就退休了,其他副主任医师都有可能当上副主任,因此不管心里怎么不满意,想到白世怀在医院说话的分量那么重,谁会在这个时候得罪白世怀呢?

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要出头,唯一的原因就是为了钱绚丽,只要是钱绚丽说出来的,他就要帮她实现愿望。他在医院积累这么多年的人脉,自己是用不上了,到头来全指望钱绚丽能用上。假如钱绚丽真的当上副主任,提前立下规矩也是为她后来的工作打下基础。

刘加林之所以力挺钱绚丽,这里面很有故事。一般新分配到科室的年轻医生,科主任都给找一位工作年限稍长的医生带教,以便新来的医生尽可能熟悉科室情况,更早进入工作状态。钱绚丽到心内科那一年,她二十八岁,还没对象,刘加林正好四十岁。四十岁正是男人成熟稳重的年龄,当然也是比较骚情的年龄。刘加林虽然没有一米八的大个,但是也有一米七五,加上他比较在意自己的身材,倒也显得英俊挺拔,就是头发属于地方包围中央的那种,不过这样的发型倒是更显得他有学术修养,再戴一副眼镜,一看便是专家。钱绚丽被刘加林散发出的成熟男人的气味迷住了,再加上因为工作原因,成天相处在一起,这么好的接触机会,如果刘加林还坐怀不乱的话,那就不是个正常男人了。况且钱绚丽虽然不漂亮,但是很风骚,风骚的女人在男人那里有天然的亲和力。当然还有一点,就是她毕竟是博士,博士自有博士的气质,更有女博士的单纯和幼稚,气质女人会让男人迷恋,单纯和幼稚的女人会给男人带来自尊和成就感。

医院本身就是制造绯闻的最佳场所。这倒不是医生护士具有怎样开放的观念,主要是因为医院男少女多,而且医院的工作环境相对封闭,男男女女朝夕相处之中,感情的火花不可避免便会迸发。

钱绚丽和刘加林的关系在彼此小心翼翼中前进,虽然外界有些风传,但是没有闹到满院风雨的地步。在心内科,他们的事基本上都是传说,没人亲眼所见,真正知道钱绚丽和刘加林之间有实质性关系的,只有一个人,便是心电监护病房的护士李璐璐。

李璐璐发现他俩关系不正常也是偶然。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正值钱绚丽值班,从医院急诊科转过来一位 “高血压危象并发心脏功能不全”的患者,入院的时候,收缩压到了230mmHg,舒张压170 mmHg。要知道正常的血压,收缩压在130-90 mmHg之间,舒张压在60-90 mmHg;患者当时左心功能衰竭症状已经很明显:胸闷、憋气、喘息。这样的患者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脑出血或者是心脏功能衰竭而死亡,因为病情危重,收治在心电监护病房急救室。当时钱绚丽给病人做了急救处理,病情相对稳定后,她见其他病人也没什么事,便在心电监护病房这头的医生值班室休息。

心电监护病房英文缩写叫CCU,功能就是收治需要做心电监护的危重病人,属于心血管内科管理,有二十来张床位,是全省最大的。如果危重病人需要做全方位的监护,就需要住ICU了,ICU叫重症监护病房。重症监护病房比心电监护病房设施更先进,更全面。

到下午四点多,这位“高血压危象”的患者又出现胸闷、憋气、喘息等左心功能衰竭的症状,李璐璐赶紧去值班室叫钱绚丽,但是敲门不应。这时李璐璐急了,几乎喊起来,钱绚丽这才开门。李璐璐发现钱绚丽慌慌张张,衣冠不整,上身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扣,隐约可见两个半球。当然她这两个半球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半球,与标准尺寸还差得很远。因为值班室很小,李璐璐一眼就发现很窄的床上还躺着一个人。虽然这人用被子捂着脸,但她一眼就能认出是刘加林,因为刘加林的头发特征太过于明显,太容易辨认,真是窥一斑可见全豹。

钱绚丽处理完病人,给了李璐璐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李璐璐当然知道什么意思,她快言快语:“刘大夫,别看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钱绚丽洗洗手,对李璐璐笑笑,像是感激,又像是掩饰,但是没说话,就又进值班室。

当时李璐璐还在想,看来传闻还是真的。还回想着有次见到钱绚丽九岁的儿子,一眼看去和刘加林还真有点像。后来有同事还私下开玩笑说这是不是刘加林的儿子,李璐璐就说,等这孩子三十岁以后就知道了。大家哈哈大笑,因为秃顶是显性遗传的,三十岁左右就开始显现出来。

心内科的几位副主任医师当中,除刘加林外,冯小君岁数最大。他四十七岁,张玫四十六岁,钱绚丽四十五岁,在外学习的科室副主任黎强和冯小君同龄,比冯小君大十个月。

所以在竞聘科室副主任这个关键点,冯小君心里没有所想是不可能的。他是国内最知名的医科大学的博士,在日本做过博士后研究,英语、日语都很精通,科里的医护人员亲眼看过他在做学术报告时用英语翻译日语的场景。但是他也有他的缺陷:医学理论没问题,但是临床实践相比较是差的,属于纸上谈兵的那种。

也就是在这关键的时间,冯小君知道此时无为就是有为。他不想做出头鸟,所以基本上在科室里不说话,有什么事情征求他的意见,他总是点头,不再像以前那样嘻嘻哈哈不着边际地评论。要知道冯小君本来是喜欢说笑的人,他特别喜欢那些和专业相关的黄段子,比如:“这个世界上最潇洒的人就是大姨妈,‘她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她不来你急死,‘她来了你烦死。‘她来或不来你都要默默忍受。认了吧,听大姨妈的话,做好姑娘。”他还有个本事就是,不管在何种场合下都敢讲,而且都总能找到一个讲黄段子的最佳契合点,因此他的黄段子就是别人听过,但在特定的场景下,依然能达到爆笑的效果。

冯小君最近很少说话,说明他将科里的一切看在眼里,装在心里。他这段时间也常掂量自己,分析别人,对自己的未来还是算得上是欢欣鼓舞的。因为他知道白世怀主任对自己还是不错,虽然白世怀明里不说,但是人与人交往就是这样,很多东西是只需意会不需言传的,这就像前不久生日宴上白世怀拍刘加林大腿般心照不宣。当然他的感觉也许是错的,白世怀看起来其实对谁都不错,关键是他对谁都没态度,这个问题便很难办了。

刘加林找冯小君商量怎样提高科室效益的事,这正是冯小君所期望的。虽然冯小君也知道刘加林绝对力挺钱绚丽,不过冯小君知道,此时给刘加林一顶高帽子戴是个不错的选择。此时团结一切团结的人,是重中之重,就算刘加林不会给自己投票,也不能树立一个敌人。现实就是这样,一个人成全你的事不一定行,但是坏你的事一定可以。

天渐渐热起来,俗话说:春困夏乏。中午的时间科里人少,犯困的医生都找地儿睡觉去了。医生办公室留下一帮外院的进修生和实习生,要么趴在办公桌上睡觉,要么在电脑上写病历。

平时冯小君中午都在小会议室待着。小会议室形同摆设,没什么会议会在那开,科里所有的行政会议早就和早晨的交班会合并了。冯小君就将小会议室占着,平时接待医药代表。但这天中午他没在那里,而是在医生办公室指导手下的一个进修生修改病人的医嘱。刘加林看见了他,就走过去碰了冯小君一下,冯小君抬头看了一眼刘加林,知道有事,简单交代进修生几句,出来后和刘加林一起去小会议室。

进小会议室后,刘加林特地将门关紧,想想不对,又将门锁打开。

他在摆弄门的时候,冯小君在饮水机给刘加林接杯开水,笑着对刘加林说:“刘主任找我自然是说秘密的事了。”

刘加林没有接冯小君的话茬,从兜里拿出一个小铁罐说:“我带了点好茶,咱俩大中午的喝喝茶。”

冯小君哈哈大笑。

刘加林一头雾水,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冯小君一边笑一边说:“咱们医生真的和社会脱节了。难怪,医院就这么大范围,每天都是相同的事。”

刘加林说:“这也不值得笑嘛。”

冯小君说:“刘主任别打岔,等我把话说完。”

于是接着说:“半年前,我广东的一个同学来省城开学术会,给我带了一包茶,说是七十年代的普洱。就是用毛边纸一包的那种,上面还真的印着茶叶公司一九七八年出厂的字样。我回家随便一扔,没当回事。周日在家想起来这茶叶,便掰了一块泡着。泡得差不多了喝一口,感觉有股霉味,心想这茶他妈都发霉了,随手就给扔了。扔了也罢,想这小子这么小气,老同学,关系还很好,就给我带这个。过几天,这小子走,我送他,在路上说起茶叶的事,我说茶叶早就发霉了,给扔了。哎呀,可将这小子给心疼坏了。”说完又哈哈大笑。

刘加林也笑,笑后说:“算了,不请你喝茶了,我这是三十年的白茶,你小子又当是发霉了。”一边说一边又将小铁罐收到兜里。

放好小铁罐后,刘加林说:“既然你小子喝不得茶,那就长话短说,和兄弟就不客气了,我是想就提高科室效益的事,征求一下兄弟你的意见。”

冯小君对刘加林说:“您是除白主任科室里最老的最有资格的了,我自然支持您的想法。”又说:“科里确实需要做些改变,这样下去,简直是要妻离子散了。”

他说完对刘加林很真诚地笑一笑。

冯小君这样说,刘加林很受用,拍了一下冯小君的肩膀,说:“兄弟,在白主任快退休的时候,我们这样做也情非得已。你也知道黎强的脾气性格,他也是一门心思做学问的人,我承认他的学术,但是对经营科室却让人不放心。他回来还和白世怀一样的话,全科这么多人还不是一如既往的穷?现在是什么年代,我们的工资水平还没有搬砖的高,实在是太离谱了。”

冯小君在旁边点头。冯小君一个劲点头好像激起了刘加林神圣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于是他接着说:“我真的做过调查,我们现在的工资水平,在全院算是下等,刚好是省城的平均工资,这怎么也和我们的劳动太不匹配了吧。”

冯小君还是点头,一边点头一边不住地说:“是,是。”又说:“这不需要调查,是人所公知的。”

冯小君一句人所共知,刘加林彻底满意,说明科室改革迫在眉睫,只是碍于白世怀的面子没人敢提而已。同时说明科室改革乃是人心所向,只要白世怀这样的老顽固一走,科室改革将不可阻挡。

刘加林又拍了拍冯小君的肩膀:“兄弟,你忙。有空喝酒。”

冯小君笑,说:“喝酒可以,不喝茶。”

“共进退。”刘加林甚是满意,哼着小曲去查房去了。

张玫知道刘加林在搞串联,她听冯小君说的。

第二天上午,冯小君管的病人当中有一位要做冠状动脉造影,平时他一般都带一个叫赵雪琴的年轻医生上手术,赵雪琴这天有事请假,正好张玫没事,冯小君和张玫商量,能否让张玫叫个人帮忙。张玫说叫什么人,我现在没事,我去吧。冯小君自然感激不尽。

冠状动脉造影手术虽然算是高新手术,但过程很简单,操作也不复杂。更何况是两位主任级的医生同台,两人都很熟练,很快就做完了。并肩站在洗手池前洗手的时候,冯小君对张玫说:“张主任,你认为科室有没有改革的必要?”

张玫莞尔一笑:“你要是不问我的话,我不会说,但是你既然问我,我也不说假话。如果是为了技术和学术的话,没必要改革,因为这样,医生工作可以心无旁骛;如果改革的话,效益一定很好,但是医生就得做黄世仁了,哪还有心思放在怎样提高技术上,科研就更无从谈起。”说完看了一眼冯小君,看似很不经意地又说:“李主任你应该是改革派的。”

冯小君仿佛被张玫一眼就看穿了,便不好意思,脸红了一下:“其实这是加林和我闲谈时说起来的,不过我倒是认为不能一点效益不讲,我们实在是活得太穷。”

张玫是很聪明的人,她当然知道这闲谈的含义。

说医生做黄世仁,确实如此。估计全省绝大多数医生都是如此,唯独例外的估计只有本院的心内科医生。

医生做黄世仁,这句话是医生自己对自己的调侃。因为科室有效益指标,那么每位医生都要承担一定的收入任务。病人住院时的费用问题都是由经治医生负责,如果这位病人因为欠费不辞而别,欠下的费就要由经治医生按百分比自己掏钱赔偿。这样制度的直接后果,是经治医生不断催病人缴费,或者干脆是在病人将要欠费时停止治疗,没钱后续治疗的病人只好出院。而经治医生将大量的精力消耗于此,必然影响医疗工作。在这样的环境下,医患矛盾出现了。这是医生与患者这两个群体之间产生对立情绪的重要原因。

张玫对冯小君说:“说实在话,我心里确实很矛盾,当然我不是为我个人的利益,我家里不缺我这点工资。”这冯小君是明白的。张玫的爱人是省厅的副厅长,女儿在上中学,家里没什么负担。

张玫见冯小君没说话,看了一眼冯小君,说:“冯主任,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冯小君笑笑说:“好啊。”

张玫接着说:“我说这故事,绝对真实,我有深切的心理感受,但从来没告诉别人。我要是说出来,真的会影响同事之间的感情。”接着她又解释了一下,说:“不是本科里的同事,是和其他科室的同事。”

她顿了一下说:“我爸去年查出早期食管癌,我找了胸外科的王主任,人家确实很热情,及时给安排了床位,平时照顾也很周到,自己亲自做的手术。住院的时候,我交了一万块钱的押金,一直到出院,也没人催我补交。一开始我以为一万块钱费用是足够了,再说按常理也确实是够了,毕竟整个社会收入就是这样。咱们都是医生,虽然不搞胸外科,也是能想象出来需要多少钱的,而且又是在自家的医院,费用明细咱们科的电脑照样能查得出来。可是到出院结账的时候,我发现他们没催要住院费是对我充分的信任,他们知道,本院的医生不会欠费,毕竟工资有医院的财务给把着,跑掉和尚跑不掉庙。”

说到这里,她扭头问冯小君:“你猜,最后花了多少?”

冯小君没有说话。

张玫接着说:“一结账,住了十天,一共花了两万八。”

说到这里,张玫显然激动,说话也不是平常的温柔:“早期食管癌根除术,咱们搞医的不是不知道,这在胸外科算是很平常的手术吧?手术费用两千多,这不算贵,全省统一定价,其余的检查费用,床位费、护理费,这些全院一个标准,都能很清楚算出来的,可是用了七天的抗生素,花了一万七。你说这是什么抗生素?抗生素本来对这类的清洁手术只是预防感染,而不是抗感染,再说就是抗感染又怎么了,为什么非要用这么高级的抗生素?我仔细看了一下我爸的病历,发现他们将抗生素的剂量用到治疗最严重感染的标准!他们胆真大,这么大的剂量也不怕我爸爸体内菌群失调!因为碍于同事的面子,我心里纵有一万个不满意也不能发作,就这样一直憋在心里,很难受,我能做的只是默默让我爸爸出院。出院的时候,我还一个劲地感谢人家照顾,自己掏了这么多的钱好像还欠了个天大的人情。”

张玫没再看冯小君的表情,自顾自说:“我当时真想将出院结账单复印下来,放在周赫然的办公桌上,让他好好看看。想想还是算了,改革是他搞的,效益是他定的,去他那儿说理有什么用?”

说到这,她将手上的肥皂重重地扔在肥皂盒里:“我回去实在是憋不住,跟我爱人发牢骚,我爱人倒是看得开,省里有些政策的制定,他也是参与者。他说你怎么不往大的方面想,现在对医院的财政拨款这么少,医院需要自己养活自己,都像你这样想,工资怎么发?医生护士哪个不要养家糊口?”

其实类似这样的事情,医生还不是个个心知肚明,冯小君当然也不例外。因此,他不能说什么,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张玫,只能是笑笑。

张玫接着说:“李主任,我跟你说真话,如果咱们科室在我爸生病前与其他科室接轨的话,我肯定是双手赞成。我家虽然不缺我这点工资,但是谁又和钱有仇?白世怀主任的做法,我当初同样有意见,还不是一般的意见,但是现在,我真的很佩服白老头。从我个人的情感上来说,我现在只是想做个问心无愧的医生。”

张玫很严肃地看冯小君,又说:“我的感受既然和你说出来,也就不怕你和别人说。”

这别人,很显然指的是刘加林。

冯小君讪讪笑了两声,说:“我怎么会在外面说这些?”

刘加林到底找上门来。

也还是在中午,张玫在资料室查资料的时候,门没有关,刘加林进去叫了一声张主任后,将门关上。

张玫没有回头看刘加林,只是笑着说:“孤男寡女,关什么门?”

刘加林也笑,说:“我思想纯洁。”

张玫没说话,“扑哧”一笑。

刘加林当然知道笑的含义。

刘加林说:“这个,这个……张主任,我只是想来征求下你的意见,白主任快退了……”

他话还没说完,张玫抢着说:“别这个那个,我支持你当领导。”

刘加林眼睛翻了一下白,说:“支持什么,副主任的位置是你们的事,我早已不在考虑范围。”

张玫说:“那你说什么?”

刘加林说:“说白了,是科室提高效益的事。”

张玫从冯小君的嘴里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抬头看了一眼刘加林,也就没藏着掖着,直接说了:“刘主任,说实话,我也支持咱们科与其他科室真正接轨,咱们现在一个月多少钱自己还不知道吗?但是,我和病人打交道的能力实在有限,特别是钱的方面,我自己家里财务我都不管,因为就这点钱我都弄不明白。我希望去门诊,给你们多收点住院病人,多收点质量高点的病人,不知道这样可好?希望你们支持我,我同样支持你们。”

张玫的“可好”两个后缀字拖得很长,说得特别悦耳,但是刘加林很显然听出这两个字更深的含义,就是我不管,不参与。

刘加林只是作为群众征求意见,他没有行政职务,当然不能表态。见张玫这样说,他没办法了,只好打哈哈,说:“这个,这个,好啊,好啊。”

心内科的门诊分为普通门诊和专家门诊,这和其他临床科室都是一样的。科里的三位年轻医生赵雪琴、刘宏伟、吕婷轮流做普通门诊,一周轮换一次;专家门诊由白世怀、刘加林、冯小君、张玫、钱绚丽五个人轮流。

刘加林自从与张玫沟通过后,张玫就铁了心要去门诊,她不想在科里工作。可是去门诊必须由白世怀批准,必须先做通白世怀的工作。

但是张玫面对白世怀不知怎么开口。再说刘加林私下里弄这么一出,很显然不是白世怀的本意,白世怀怎么能同意张玫去门诊工作呢?一位副主任医师是科室重要的医疗资源,怎么可能将副主任医师当做普通医生使用呢?这不是造成医疗资源的浪费吗?张玫想到这,自己拿不定主意,于是她便去找冯丽,想通过冯丽来做白世怀的工作。冯丽虽然是个大嗓门,但是和张玫这样细声细气的人不知怎么很投脾气。

她找冯丽的时候,冯丽正好在自己的办公室算账,也就是在算科室的完成指标情况。张玫也没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冯丽一惊,说:“你这死鬼,也不敲个门,吓死我。”

张玫笑道:“你办公室也没个男人,吓什么。”

冯丽说:“巴不得有个。”

姐俩玩笑后,张玫就将自己的想法跟冯丽说个干净。

冯丽说:“要不我去和白主任说?这老头马上要退休了,干吗拦着你?不至于临退休还得罪人吧?”其实冯丽没有考虑到深层次的原因,也只是这么随口一说。

在科里,冯丽其实是和白世怀最能说得上话的。

当年的冯丽,还是一个年轻的护士。虽然年轻,但是全科最认真最勤奋的一个,也是最聪明的一个。白世怀在抢救一个男病人的时候,病人被一口痰堵住了,因为堵得很深,也很稠,用吸痰器没吸出来。病人脸色特别紫,憋气特别厉害,眼看就不行了,情况万分危急。这时冯丽想都没想,放下吸管,俯下身子,用嘴迅速将痰给吸出来。白世怀特别感动,一个还没结婚的小姑娘,能有这样的举动,不可谓不高尚,这才体现出医护工作者对生命最大的尊重。从此以后,白世怀特别关注冯丽,当老护士长退休后,当时冯丽连主管护师这个中级职称都没有,只是个护师,白世怀力排众议,并亲自写推荐信给老同学周赫然,在院长亲自过问下,破格提拔冯丽为心内科护士长。这样的破格在医院的历史上都是没有的,这个纪录就是到现在也没人能打破。

冯丽当然对白世怀的知遇之恩深表感激,每次只要是有医生质疑白世怀的管理,特别是效益的事,冯丽总是第一个挺身而出,明里是和白世怀顶撞,暗里却是在堵医生们的嘴。因为她自己很清楚白世怀的为人处世,白世怀当然也知道冯丽的良苦用心。

其他医生不一定看得明白冯丽和白世怀之间的关系,但是张玫是看得明明白白,因为她和冯丽是好朋友。虽然冯丽从来没有在张玫面前说白世怀如何好,但是从聊天中,绝对能感觉得到冯丽对白世怀不一般的感激与尊重。这也是张玫找冯丽商量去门诊的重要原因。

下午临下班,冯丽去敲白世怀办公室的门。白世怀一开门,见是冯丽,很高兴,说:“小冯,我正好要找你,说说事情。”

本来冯丽想说的话,这下子不好说了,得先听白世怀将事情说完。

冯丽看白世怀的办公桌上很乱,便走上前去整理。

白世怀说:“不要理这些了,反正我在办公室也待不了多长时间。”

冯丽看了他一眼,说:“你说你的,我听着就是了。”

白世怀说:“小冯,前几天小肖找我说个事,我当时想找你来着,但是有事就给忘了。今天在机关见到小肖,小肖又问起我。”他说的小肖就是医院人事处处长肖伟男。

冯丽说:“上次肖伟男来我知道啊,不是和你谈退休的事吗?”

白世怀说:“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让我提个副主任的人选。你说他们几个我提谁?”

冯丽说:“提名副主任人选的事情,是你主任的事,我能说提谁不提谁啊。”

白世怀点上一根烟,说:“小冯,我还真不知道他们谁更合适一些。”

冯丽一听这话,有点来气,心想你这个主任怎么当成这样?说:“还是您自己好好想吧,我走了。”说完,停下整理。

白世怀说:“别走啊,你不是找我有事吗?”

冯丽说:“现在没了。”然后转身要走。

冯丽知道这时候和白世怀说张玫想去门诊的事是不合适的,张玫本来就是副主任的一个人选,不管有没有把握,如果说了话,这不是明摆着自己放弃副主任职位吗?再说,冯丽从内心,是希望张玫当副主任的,因为两个人关系好,配合会默契,工作也好做。

白世怀见冯丽转身要走,又说:“别走,我还有话要说。”

冯丽见白世怀很严肃,忙站住。

白世怀说:“先将门关上。”

冯丽将门关上。

白世怀看了一眼冯丽,说:“今天小肖看到我,先是问了一下我考虑好没有,副主任谁合适。我说我还没考虑。紧接着他问钱绚丽怎么样?当然,看起来像是很随意这么一句。”

冯丽白了白世怀一眼,说:“主任,我真的从内心敬重您,但是我也真想说您,您这么大的事自己还不上心?我不知道钱绚丽合适不合适,但是我知道一定是刘加林找到了这个姓肖的。”

这话说得有点咬牙切齿,白世怀当然知道冯丽的态度,很显然她绝对不认同钱绚丽当副主任。当然他自己也不认同,虽然钱绚丽和刘加林的传闻在他看来只是传闻而已,但是在医院这样特定的环境,传闻有时有很大的真实成分。虽然说现在这个社会,私生活有点乱不算什么,组织也不再看重个人的私生活如何,但是他依然总是觉得钱绚丽有点轻浮,不稳重,也没看出有什么行政能力,再说专业也不算突出,根本不能服众,不是个副主任合适的人选。

冯丽的猜测确实没错,刘加林还真的将关系找到了肖伟男那里。刘加林本来和肖伟男关系不错,肖伟男只要有熟人在心内科看病,绝大多数都是找刘加林帮忙。因为钱绚丽的事,前段时间刘加林看似不经意安排一个饭局,约过肖伟男吃饭。肖伟男喜欢喝酒,这点刘加林当然知道,于是约了两个老板朋友,一共四个人,喝得醉醺醺后去唱歌。在歌厅,刘加林才在肖伟男耳边说起心内科副主任人选的事情。肖伟男在那时在那种情景之下还有不答应帮忙的吗?当然了,本来肖伟男还是从心里感激刘加林平时对他的关照。

心内科人选的事,肖伟男作为人事处长,心里很清楚。他想,如果院领导有合适的人选的话,私下里肯定会和他交代,然后肖伟男就按照领导的意思去考察去操作就是,中国特色的民主选举,绝不会把领导要用的人选下去。如果心内科主任白世怀有合适的人选,估计也早就说出来。既然都没人选的话,最终要靠心内科民主测评的方式投票产生两个人选,再逐一进行组织考察。他跟白世怀说钱绚丽,目的就是给白世怀造成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这个印象很重要,在科主任对此人不反感的前提下往往会顺水推舟,随手送个人情。不过在一把手很反感的情况下,往往会适得其反了。

白世怀没有当着冯丽的面说钱绚丽行还是不行。冯丽见白世怀保持沉默,一激动就问:“白主任,你说冯小君行不行,张玫行不行?”

白世怀既没说冯小君行,也没说张玫行,只是说:“张玫太细声细气了。”

冯丽见白世怀基本上否定了张玫,不高兴了。对于张玫,冯丽当然是特别了解的,在她心里,张玫虽然温柔一些,也不一定能有手腕管理这么大的科室,但是最起码还是有点正义感的,医生的良知是在的。于是说:“白主任,我今天本来找你说的事就是张玫的事。她是想去坐门诊,不愿在科里管病人。”

白世怀很诧异,说:“为什么?”

冯丽说:“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医生们都想在您退休之前,将心内科的收入制度调整成和院里其他科室一致,这不很明显就是准备架空黎强吗?”

白世怀狠狠吸了一口烟,又狠狠吐出,笑笑说:“也是,他们估计是穷怕了。”没有其他的话。冯丽见白世怀不再说话,有些生气又有些无趣,只好对他说:“主任,我下班了。”

白世怀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去吧。”

白世怀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主任,平时在科里说话一言九鼎,临退休的时候,全科专家级的医生竟然在密谋推行改革,这在白世怀看来,和“政变”有什么区别?这不是巴不得他尽早交出主任的位置吗?这点,他内心当然是深恶痛绝。但是转念一想,自己毕竟要退休了,以后的事情反正都是他们去弄,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他心里的气顺了一些,心想干脆不如主动顺应他们的要求算了。再说了,周赫然退休也就是年底的事儿,那时心内科不可能还保持现在的这样状态,彻底和医院其他科室接轨是必须的。与其这样,倒不如在自己的手上将心内科的各种关系理顺,然后交给黎强,避免其他人架空黎强,这也算是为自己最得意的下属最后做点事情。

想到这,他拿起电话想给刘加林打。转念一想,下班时间了,于是放下电话,站起来,重新将门关上,坐在椅子上,又点上一根烟,就这样呆坐着。

冯小君自医药代表这个行业出现开始,就一直代表心内科和他们打交道。医药代表是一个很有趣的行业,按理说,药房应该掌管医院一切药品和医疗器械的供应与发放,这应该和临床用药紧密相连,为科室做好强大的医疗保障,但是,不知从何时起,科室经常有这么一些人出入,来向医生宣传和推荐自己所在公司的药品。不光是宣传和推荐,更重要的是只要医生用,就会给提成,药品价格越贵提成越多。

每天都有医药代表在科里转悠。一开始医生们对医药代表赤裸裸地推销药品很反感,于是便往外轰。可是,越往外轰医药代表越多,到最后基本上每种药品后面都有医药代表跟着,而且每类药品会有好几种药相互竞争,这又多了几个医药代表。比如在心内科,心肌营养类的药物有果糖、肌苷葡萄糖,这是分属两家公司的产品,这两家都会有医药代表在科里游说有处方权的医生,指望医生多用自己公司的药品。这后面有强大的经济支持,比如药品按比例提成,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秘密;比如提供科室日常行政费用,吃饭、郊游之类;比如请医生参加他们的新药发布会,或者是一些药品临床应用座谈会什么的,这只是巧立名目,医生只要凭请柬到场,每人都会有一个红包。

心内科用药相对单纯一些,价格高的药品不是很多,但是就这样,医药代表已经让医护人员不胜其烦。往往医生在下医嘱或者在写病历的时候,医药代表就会站在身边喋喋不休地推介他们的产品。

当然,这些医药代表不是一个科室就能赶走的。要知道医药代表向医生推介的药品或者是医疗器械,是需要相关领导认可和一大套组织程序的。所以他们只要是敢来,就背靠着强大的后台支撑。

当时白世怀发现医药代表的行为已经干扰到临床工作,可是赶也赶不走,很快又发现医生也不愿赶,因为只要医生开了药,就有真金白银装进兜,何乐而不为?于是他想了个办法,将全科用药量统一计算,由专人负责接待医药代表,每位医生的用药量以电脑自然显示为准。这样的办法虽然是权宜之计,但至少减轻了医药代表的干扰。

一开始选择谁来负责这项事务的时候,白世怀有点犯难。原因是没有人愿意接这一摊事,都表示受不了医药代表像苍蝇一样围着自己嗡嗡叫。这时冯小君站出来,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大家哈哈大笑,说你不会看上某位医药代表了吧?冯小君很庄严地说,为了革命我愿意献出我一切,包括我的贞操。

大家笑得前翻后仰,都说,就你还有贞操呢,整个是破鞋一只。就这样,冯小君被大家称为药品统筹,后来简称李药筒。

确实,医药代表一般都是帅哥靓妹,对中老年女人或者中老年男人具有极大的杀伤力。

冯小君接受这差事,并不是他的强烈的责任心和使命感使然,是因为他极其敏锐地看到其中的经济和社会效益。比如他会经常向医药代表要一些请柬,这类根本不算是学术活动,他自己自然不会去。也许他根本看不上那点钱,也许是不愿降低自己的身份。他会将这些请柬分发给像康博、刘宏伟、赵雪琴、吕婷这些年轻的医生,年轻医生工资更低,红包就有一定的诱惑力。还可以将这些请柬偶尔送给自己带的进修生们,进修生们在医院进修是没有收入的,自然乐于接受,然后会更心甘情愿地为他工作。还比如,他会经常约三两好友娱乐钓鱼,喝酒唱歌,这些活动都会有医药代表跟着买单,冯小君便有了更多的社会交往空间。

好处不是白给的,冯小君会经常督促医生们按照自己对医药代表的好恶开药,医生是有提成,但时间久了谁也受不了他像个医药代表似的整天嗡嗡叫,而且他作为本院的医生,科室的副主任医师,说话一点不像医药代表那样低声下气,反而像是下行政命令。于是长久以来,他在科室的印象被分成两派,年轻医生对他很尊重,而中年以上的,比如副主任医师们,对他并不感冒。特别是张玫,她不喜欢冯小君的做派,不会按照冯小君的要求开药,而是自己决定用什么药。

科室的花边八卦冯小君永远上不了榜,这倒不是冯小君坐怀不乱,而是他成天在科室里胡说八道,今天说和谁约会了,明天说自己和谁搂在一起,就是他老婆来科里找他,他都会毫不掩饰自己的这点爱好。大家都清楚冯小君这一点,因此当他又说他和某某美女如何时,总会有人笑话他,说你是不是又在过嘴瘾,有这个胆吗?

李药筒只管科室的药品,还有一项大头不在他的控制下,这就是医疗器械。心内科的医疗器械包括做冠状动脉造影用的导管,做介入治疗用的支架,做射频消融术的一整套器械,还有心脏起搏器等等。而这些器械价格高昂,比如冠状动脉支架,普通的金属支架一万以上,药物涂层支架在四万以上,还有起搏器,从单腔起搏器的万儿八千到自动除颤起搏器的十几万,分为好几个档次。这类的医疗器械的掌管与使用,在刘加林的手上,因为在心内科,刘加林的手术做得最好,是专家手术组的组长。像冯小君、钱绚丽、张玫他们,复杂、危重手术都要请刘加林会诊,或者是刘加林亲自上台操作。这点来说,刘加林没人能替代。

心脏病科的介入治疗手术器械,国内还无法生产,基本上都是从美国进口,然后层层加码,到医院后价格高得惊人。但是刘加林不知从什么渠道,能买到和美国离岸价差不多价格的医疗器械,比如普通金属支架,离岸价二百美金,也就是一千多块钱,而在临床应用中,实际价格却在两万左右。就这样,凭借价格优势,他将他联系的公司和医院主管采购的副院长搭上线,很快进入医院的药房,也就顺利到达心内科。刘加林掌握的医疗器械这块,谁也插不进来,科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这些器械的来源,也包括钱绚丽。

冯小君曾经在白世怀那里质疑过刘加林,怀疑刘加林自己在做什么手脚。白世怀的解释却是,买到那么便宜的器械,而我们依然是按照市场价收费,就这块的收益,基本上贡献了科室一多半的收入指标,还有什么质疑的呢?白世怀都这样说,冯小君有什么好说的呢?

自从冯丽说了医生们私下串联的事情,白世怀是一会儿能想明白,一会儿又感到窝囊,这两种心理一直在交替折磨着他。即将退休的领导,内心都会变得复杂、敏感,容不得一点刺激,以至于他基本上一夜无眠。

他还是早早地就来到科里,若无其事般。他想像往常一样查一圈房,又感到力不从心。于是他还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烧壶水,泡杯茶,抽根烟。他一边抽烟一边还在想这事。等到快交班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还是自己提出来改革吧,要来的迟早会来,一个要退休的老头子还跟他们叫什么劲?

他到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到了。他自顾自直接到他的位置坐好,低着头,像整理资料似的摆弄手上的几张纸,一边摆弄一边说:“交班吧。”

交班是个程序性会议,等交班结束,白世怀说:“进修生带着实习生去查房,护士们去给病人做治疗,所有本院的医生和护士长留下。”

大家感觉有大事发生,个个心神不宁,面面相觑。

进修生们和实习们出去了,护士们也出去了。偌大的办公室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

白世怀说:“大家坐紧凑一些,我有话说。”

众人在疑惑和不安中重新坐下。

白世怀见众人坐定,说:“我这么多年,就算是对不起大家了。”

这样的开场白,更加重了不安的情绪。

张玫很温柔地说:“主任您这是说到哪里?大家不是感觉挺好的吗?至少我是感觉很好的啊。”

众人都说是。只有刘加林没说话,低着头,他也许意识到白世怀要说啥。

白世怀说:“我是很真诚地说,说实在话,我很快就要退休了,我也知道你们这么多年跟着我没过什么好日子,与其他科室相差甚远。这就是我内疚的地方。”

没人说话,一片沉寂。

他又说:“我知道你们在思变,我一开始是想不开,但是经过深入的想,确实,穷则思变。”

又说:“我真诚感谢你们这帮年轻人对我这老头子多年的关照。”他站起来,鞠了个躬。

坐下又说:“希望你们尽快拿出改革方案来,尽可能公平一些,我们讨论一下。全科通过了的话,立即施行。”

即将成为心内科老主任的白世怀,这番无比真诚的讲话,打得大家措手不及。特别是刘加林和钱绚丽,原来以为会在白世怀这里遇到无限的阻力,没想到白世怀自己会主动提出改革的事情。虽然他们确实感到欢欣鼓舞,但是内心却有点不是滋味。

欢欣鼓舞的不光是他俩,年轻医生,护士们,包括冯小君,哪个不欢欣鼓舞呢?毕竟这和自身的利益息息相关。

只有一个人没有欢欣鼓舞,这就是张玫。还有一个人真心为白世怀感到难受,这个人就是冯丽。

大家虽然没说话,但从脸上可以看出刻意隐藏的喜悦。可以想象,白世怀的心里五味杂陈。要知道,他这短短几句话,几乎摧毁了自己一辈子的坚守,这样的抉择不可谓不难。

此时,张玫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的边沿,很认真地看了下大家:“我先说,有话说在前,也算我心里坦荡。我自己掂量自己,我内心懦弱,柔肠百结,真的不能胜任改革所带来的附加工作。”

她说的改革带来的附加工作,大家心知肚明,无外乎就是要钱、催账、过度医疗、大处方等等。

公立医院搞效益改革是一件争论极大的事。作为社会公共服务机构,公共卫生服务是与民生最紧密相关的一项,治病救人本是医生的天职所在,因此被誉为天使。然而,当天使的翅膀缀上沉重的金钱,天使必然要坠落成为“鸟人”,于是就有了大处方,贵重药,过度检查与治疗,就有了医生按钱下药,看菜吃饭的做法。这一点,其实每位医生的心里都清楚。

父亲住院的经历,显然刺激到了张玫,她说:“我申请去门诊工作,我包了心内科的普通门诊和专家门诊,而且是从周一到周五,保证一天不落。”说到这里她有些激动,眼圈开始发红。

白世怀一看她这样,赶紧说:“张主任,你先坐下,等方案出来再细分工,现在还不是分工的时候。”

张玫说:“我管不了别人,我只管我内心的感受。”

白世怀说:“好了,好了,再说吧。”

白世怀说好了,大家以为要散场,都起身准备走。一见大家要走,白世怀又说:“再坐下来,说个事。说完大家酝酿一下,抽个时间再专门开个会。”

大家再次坐下来。白世怀说:“医院让科里确定两个副主任人选,医院考察,然后二选一。这是很严肃的事,关系到科室的后续发展,本来医院让我推荐人选,我认为你们都不错,手心手背都是肉,还是由民意来决定。”

又说:“小康,后天下午你负责召集大家,投票。再一个就是和黎强联系一下,他怎么还不回来?”

康博将白世怀交代的事记在科室的记事本上。

大家散了,各忙各的。

白世怀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平时他开完交班会后,都会去病房看看重病号,今天好像没这个心情。

康博急急跟上来,说:“白主任,有个事跟你汇报一下。”

白世怀说:“到我办公室说吧。”

两个人并肩走,没说话。

进入办公室,康博在后面关上门,还没等白世怀坐下,结结巴巴地说:“主、主任,黎强主任可能不回来了。”

白世怀回头看康博,那种眼神像是不认识他。

这样的眼神像针一样,刺得康博极不舒服,康博本能地往一边躲。

康博说:“主任,别这样看我,虽然是我猜测的,但是有道理。”

白世怀听康博说是猜的,这才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顺手朝沙发一指,说:“坐下说。”

康博这才坐下:“主任,这段时间我没少联系他,但是他很少回应,就是回应也是很不耐烦的样子。但是最近几天,他压根就再没回应我。”

白世怀说:“是不是你多心了,给我他的电话,我和他通话。”

康博说:“我从来没有他在美国的电话啊。”

白世怀说:“那你怎么联系?”

康博说:“平时我和他用QQ联系,但是最近一个月他都不在线,这个月联系都是靠邮件。”

白世怀突然想起,黎强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是都没显示电话号码。想到这,心里有些不安。

他说:“小康,将我的电脑打开,将最近的邮件给我看看。”

康博将白世怀办公室的电脑打开后,将自己的邮箱打开,调出平时和黎强联系的信件。白世怀坐在电脑前一封一封信很认真地看。

确实没有想回来的急迫心情,但也没有不回来的意思。

白世怀说:“小康,是你敏感了。黎强应该什么时候回来?”

康博说:“按他先前在QQ上说,应该是这周回,后来没消息了。”

白世怀心里也在打鼓,既然回来为什么不联系?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对康博说:“这事你不要在外乱说,免得别人误传,以后对黎强不好。”

康博说:“这我明白。”

康博的隐忧还来源于黎强自身。他有次和院里其他同事在外开会,有同事说过黎强已经考过了托福,而且为考托福曾偷偷回国一次。他回国的时候并没有回医院,因此很少有人知道。

康博当时还对同事说过,根本不可能,白世怀主任对他绝对是情深义重,黎强回国怎么可能不去看看白世怀呢?

那同事一听这话,当即表示,有可能是我看错了,也可能是误传吧。

十一

张玫刚出医生办公室,感觉身后有人盯着,她没有回头,朝病房走去。她要去的病房是科室里最偏远的一间,平时收治的都是一些病轻的或者是手术后需要康复几天的病人。

其实张玫知道后面是谁,就是懒得搭理罢了。她走近病房的门,准备一脚跨进去,后面的声音响了,说:“张主任,忙不忙?耽误您一分钟。”

张玫没有回头,但是脚步停了,说:“什么事?你抓紧说,我还有事。”

后面的人嘿嘿干笑两声,说:“大主任,您现在看都懒得看我了啊?”

张玫还是一脸严肃,说:“你只管说就行了。”

后面的人轻轻拽了下张玫的白大褂,张玫转过身来,没有说话,很平静地看着吴长治。

吴长治在病房的走廊里等张玫,一直等到交班会结束,他当然不会放过与张玫短暂交流的机会:“大主任,我的药这段时间怎么用量上不去?”

张玫莞尔一笑,张玫莞尔一笑特别美,显得特别柔情:“你小子的肌苷葡萄糖只是我一个人用啊,你没有发现啊?其他医生都用的是果糖。”

吴长治说:“这我知道,但是我不知怎么办。冯小君压根就不和男医药代表打交道。”

张玫又莞尔一笑,靠近一点吴长治,说:“这我真的没办法,我只能对我负责,不能做其他医生的工作。要不你去单独和医生谈,记住要保密,提成可以给百分之二十,别百分之十五了。”

吴长治说:“百分之二十的话,公司就不赚什么钱了。”

张玫说:“这就是你自己考虑的事了。”转身要走,想想又回头,说:“用你一支肌苷葡萄糖,你只提成三十八块钱,用一支果糖,人家给提四十五。也就我用你的。”

吴长治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很精致的包装盒,很迅捷地塞进张玫的白大褂兜里:“张姐,没啥送的,这盒迪奥真我香水还是我托人从香港给你带的。”

张玫又莞尔一笑,没说话,用手按了按装着香水的衣兜,进了病房。

心肌营养药在心内科算是特别常用的一种了,心肌梗死、心肌炎、心脏功能衰竭等等病症都会用这类药作为辅助治疗。当前心肌营养药无非就是肌苷葡萄糖和1.6二磷酸果糖两种,1.6二磷酸果糖在临床上缩称为果糖。

心内科应用的1.6二磷酸果糖,是一家很著名的医药公司生产的,这家公司算是国际医药巨头了。公司大,有雄厚的资本在临床运作,医生提成很高,能达到百分之二十,如果哪位医生表现出有点不屑的样子,医药代表在暗地里还可以另加一点提成,当然这是必须保密的。

在心内科,医药代表接触的一般是冯小君,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约定俗成。但是张玫不知何时起独来独往,不会听冯小君指挥,在暗地里,都是自己单独接触医药代表。但是她所用的药,都要比冯小君推荐的药便宜,因此她所经治的病人相对来说费用要低一些,所以张玫在病人的口碑中很好。但是在心内科,她却得不到其他医生的尊重,因为她拖了科室效益的后退。

本来肌苷葡萄糖没有打进心内科,主要卡在冯小君那里,所以以前全科都是用果糖给病人治疗。

张玫原先一直和冯小君关系不错。冯小君个子高高的,不论是头发还是衣服一贯收拾得一丝不苟,虽说是近视眼,但是一副眼镜显得更加温文尔雅。帅气的外表只是一方面,光鲜的履历,机智的谈吐,这才是女人喜欢的重要原因。因此,张玫不光是看得上他,甚至是喜欢。因为喜欢冯小君,所以她能接受并欣赏冯小君的胡说八道。这点与她的性格是相悖的,但是喜欢就是喜欢,在感情这个问题上,没有道理可讲。

冯小君当然知道张玫喜欢他,他同样喜欢张玫。在科里他们不可能勾肩搭背,没人的时候,冯小君会经常对张玫动手动脚。张玫是很注意形象的人,一般会对冯小君的举动严加禁止,虽然严加禁止,却还是掩饰不住她对冯小君的喜爱。

他俩是心照不宣的,如果这样一直下去的话,也算是人间佳话。既珍惜了感情的美好,又没有影响彼此的家庭。

但是没有如果。

两年前的一天,张玫在科里值班。那天中午,病房里的病人病情都很稳定,她没什么事待在资料室,准备小憩一会。冯小君大中午没休息,和一个女孩说说笑笑在门外过道里走。她知道冯小君往会议室去,会议室在资料室的隔壁。因为她喜欢冯小君,所以内心特别在意冯小君和女人交往,于是她站在资料室与会议室相隔的墙边。

冯小君开门锁的声音很大,接着关门,上锁。这张玫听得真切,她心想谈什么事还上锁?心头疑云更重。于是将耳朵贴在资料室与会议室相隔的墙上,这样那边的声音能传过来,虽然不是很清晰。这就叫隔墙有耳。

她先听到的是打情骂俏,过一会好像是女孩上桌子的声音,并且弄响了椅子。因为小会议室的椅子很重,所以发出很沉闷的声音。张玫的心跳开始变快,她是过来人,当然知道隔壁的一对狗男女下一步究竟要做什么。她的血开始往头上涌,意识开始模糊。为了阻止隔壁事态进一步发展,她在这边使劲咳嗽,咳嗽了一会,那边果然没有了动静。她有些欣然,便悄悄来到资料室的门口,轻轻开一丝门缝,一会便看到冯小君和姚莉走出来。冯小君走过的时候,还朝资料室的门看了一眼,张玫赶紧躲了一下,避免了四目相对的尴尬。

姚莉是一种新型抗高血压药物的医药代表。张玫心想姚莉这个不要脸的女人,除了脸蛋还算过得去外,其余的就没有啥女性特征。要是看胸的话,还没有稍胖一点的男人胸大。她心里更恨冯小君怎么这样的女人都想上?

从此张玫在心里就恨冯小君,当然也没有恨的理由。喜欢只是喜欢,又不是爱,自己也不可能放弃家庭和冯小君结婚,甚至连和冯小君进一步加深情感的打算都没有。但是她心里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就在张玫情绪低落那几天,一天上午接到呼吸内科医生姜蓉的电话。姜蓉是张玫的邻居,都住在医院的家属院里,门对门,两家相互照应着,关系处得非常好,亲姐妹似的。接到姜蓉的电话时,她正好倒休,因为不是休息日,老公上班去了,孩子也上学,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姜蓉说:“张玫啊,中午一个帅哥请我吃饭,你陪下呗?”

张玫刚想说不去,但是转念一想,在家待着也实在没劲。抱着混饭的目的,于是便答应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就三个人,张玫、姜蓉和吴长治。不消说,这顿饭肯定是吴长治请客。

在饭店的小包厢里,姜蓉说:“张玫,我给你介绍下,这位是……”

张玫在生人面前一向面无表情,冷冷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是医药代表。”

姜蓉嘎嘎笑。

吴长治也呵呵笑,说:“姐姐你怎么知道我是医药代表?”

张玫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姐姐?你多大?”

吴长治说:“我35。”

张玫笑着说:“哦,早熟。”

三个人一起哈哈笑。

张玫又说:“你具有医药代表的典型特征:穿着西装,斜挎着背包。”

三个人又哈哈笑。

确实,医院里行走的男医药代表大多如此装扮。穿着西装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斜挎着背包呢?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医药代表的背包里面有三样东西——通讯录、账单、钞票。这三样东西之中,前两样都比钞票珍贵,特别是通讯录。医药代表的通讯录记载着全国各地诸多大医院的院长、副院长、所有机关管医疗工作的处长、几乎所有临床科室科主任的座机、BP机、手机号码;甚至包括重点人物的兴趣、爱好。账单便是医生临床用药药量的记录,也就是说根据这个分配医生的药物提成。

说到医药代表的通讯录,曾经发生过一件大事:某位医药代表坐出租车的时候,将通讯录遗失在出租车上,被后来乘车的人捡到后拍成照片发在网上,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医药代表当时迅速成了一个社会热词,也成了诸多网民攻击的对象。背包里有如此重要的东西,而斜挎着背是最安全的携带方式,于是就顾不得美观了。

姜蓉是典型的外向型性格,于是很爽快地招呼:“坐下坐下,中午喝点酒。”她弄得像是自己请客似的。当然医药代表请客,也就是这桌饭最核心的医生请客,这是医生与医药代表之间约定俗成的事情,根本不存在感谢、谦让、推辞的过程,坦然受之就是。

吴长治赶紧叫来服务员,点了一些菜,然后征求了姜蓉的意见,点了一瓶红酒。他说:“红酒是美容的,俩姐姐喝了会永远年轻。”

上了四十的女人最在乎自己的容貌,听了这话,姐儿俩异口同声说:“这小弟还挺会说话的啊。”

吴长治很谦卑地说:“哪里哪里,这是做弟弟的应该想到的。”

女人在恭维之下是最没出息的动物,很容易使智商瞬间变得极度低下,特别是上了岁数的女人。

本来喝酒不是张玫的强项,姜蓉倒很在行。当然,作为医药代表的吴长治,喝酒是一项必需的生存技能。医药代表入职的时候,一是先看相貌,女的要漂亮男的要帅;二是社交能力;三是酒量;四才是学历。

吴长治能进入医药公司工作,这四项当然一样不缺,当然这四项,都是女人喜欢的。他销售的肌苷葡萄糖没有打进心内科,但是打进了呼吸内科,呼吸内科常有肺心病的病人,这种药物是可以用的,但是在科室整体用量上显然没有心内科大。在无意之中能认识一位心内科的医生,正如一首词中写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而且这位医生还是副主任医师级别的,他当然大喜过望,表现便是十足的殷勤。伺候好这位心内科副主任医师是今天最主要的工作。

一瓶酒很快没了,姜蓉说:“张主任,我们就这么多了吧,不喝了吧?”

俗话说:借酒解愁。张玫有心事便想有寄托,正好这酒在恰当的时机出现。于是张玫自己和自己赌气般,好像是来了喝酒的兴致,说:“不行,再来。”

姜蓉一看张玫好兴致,自己的兴致也就来了,说:“再来一瓶就再来一瓶。”

酒是差不多了。吴长治说:“俩姐,要不去唱会歌,醒醒酒吧?”

姜蓉本身就是麦霸,就喜欢这一口。她见张玫不说话,就怂恿说:“张主任,一起去。”

平常张玫是不屑进歌厅的,她认为歌厅是庸俗的场所。但是今天借着酒意,再加上低落的心情,想去发泄一下。于是说:“去就去,谁怕谁啊。”

于是他们出门打车。上车后,吴长治扭着头问后面的俩姐,说:“近点的?”

离医院不足五百米便有一家钱柜。但是姜蓉说:“去远点的吧,近点的被医院的人看见不好。”

一开唱,姜蓉是当仁不让的麦霸。张玫半躺在沙发上,闭着眼在迷瞪着,看来中午确实喝得有点多了。

姜蓉刚唱了两首,她的手机就响了。她接完电话,便对吴长治说:“小弟,你将你这姐给照顾好了,科里有急救病人,我得赶紧回去。”说完又说:“要当亲姐照顾,知道没?”

吴长治说:“姐,你放心,你们都是我亲姐。”

她对吴长治说完,便去拍了拍张玫,说:“你起来唱唱,醒醒酒。”

张玫挣扎着起来,说:“我也回去。”

姜蓉将张玫按回到沙发上,说:“我回去是因为科里有急救病人,你倒休,这么早回去干啥?一个人在家多没意思啊。唱两首,哦?”

说完急急忙忙就走了,没再理会张玫。

姜蓉走了之后,就剩下张玫和吴长治。他见张玫依旧半躺在沙发上闭着眼,喘着粗气,脸红红的如少女娇羞,知道她确实喝多了。于是他端着一杯矿泉水,放在张玫的嘴边,很轻声说:“姐,姐,喝点水。”

银屏上一男一女在深情相拥,音箱还在响着,动人的情歌。

暗色的基调,柔和的灯光。

吴长治看着张玫,渐渐感到有点把持不住。张玫虽然上了年纪,但是保养很好,皮肤很嫩,典型的熟妇。再加上她优雅的气质,红酒的调和,显得特别迷人。

吴长治叫姐的声音便开始发颤。

发颤的声音容易让人迷离,张玫依旧闭着双眼,但面容有了一丝变化,本来平静现在显得有些紧张,胸的起伏便更大。

她闭着眼睛,接过水,喝了一口,稍微平静一些,也像是清醒一些。便站起身,说:“我俩唱一首。”

吴长治赶紧恢复先前的状态,说:“姐,你想唱什么?”

张玫说:“随便。”

吴长治便在点歌台找适合两个人唱的,一翻页便看到一首《把悲伤留给自己》,对张玫说:“行吗?”

张玫说:“随便。”虽然她说随便,其实这首歌她唱得算是拿手。

于是张玫开始唱: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我想是因为我不够温柔/ 不能分担你的忧愁/ 如果这样说不出口/ 就把遗憾放在心中/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 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 快乐起来的理由/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 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

唱到这里,张玫真的没有忍住悲伤,眼泪开始往下掉,身子好像站不住似的。本来就挨着张玫的吴长治便一伸胳膊搂住张玫,显得很自然很有必要。张玫顺势便倒在吴长治的怀里,嘤嘤地抽泣。

吴长治赶紧将张玫扶着坐到沙发上,一只胳膊搂着张玫,一只手拿抽纸给张玫擦眼泪。

酒真的是让人迷魂的东西。此情此景,张玫也不知将吴长治当成了谁,心甘情愿躺在这个比她小十多岁的男人怀里,并且双手缠绕在吴长治的脖子上。吴长治此时怎么会淡定,内心理所当然的激情澎湃,于是他便一只手试探着放在张玫的胸上,见张玫没反应,他低着头,轻轻亲了一下张玫的脸。

张玫紧闭着双眼,依旧没有反应,这很显然鼓舞了吴长治的斗志。吴长治放在张玫胸上手便开始用力揉搓。此时正是初秋,还热得很,张玫就穿了件短袖衬衫,下身穿了件过膝的百褶裙。吴长治这一揉搓,张玫胸前的扣子便开了两个,大半个胸暴露出来,很丰满,依旧很白嫩。

吴长治见张玫呼吸开始急促,不但没有表示反对,而且还欲拒还迎,他的胆子便愈发的大,解开了张玫的胸罩,张玫的乳房一下子便弹出来。吴长治不禁感慨,这个年纪的女人还有如此的美胸。他低着头,一张嘴便含住一个乳头,吮吸着。

张玫呻吟着,更加紧抱着吴长治的头。

张玫呻吟的声音异常好听,这更激起吴长治的男性荷尔蒙喷发,于是他一边吮吸着张玫的乳房,一边将手伸到百褶裙里,摸索着。突然张玫身子一颤,好像酒全醒了一般,一把推开吴长治:“对不起,我酒实在喝多了,失态了。”说完站起身,整理好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今天这事从你记忆中消失,不要再提!”说这话时张玫坚决、不容置疑。

吴长治说:“姐,我送你。”

张玫说:“不必了!”

从这以后,从张玫这边来说,她与冯小君从感情上便彻底决裂了,虽然表面上两人仍旧客客气气。但是从冯小君看来,确实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只能是感叹女人是多变的动物。

十二

黎强是白世怀最得意的门生,也是白世怀的重点培养对象。拿白世怀自己的话来说,黎强就是天生当医生的料。

确实,做医生特别需要天分,需要有广阔的思维,需要有辩证看问题的能力,需要有深厚的医学理论功底。这些,在黎强身上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白世怀和他认识是在一个心脏病学术研讨会上,当时黎强是省医大附属医院心内科的年轻医生,只有三十七岁,主治医师。作为医生这个职业,三十七岁确实是个年轻医生。会中休息时,白世怀偶然听到黎强和其他医生小声谈话,讨论关于怎样精确确定异位起搏点的问题。白世怀当时在心里就认为特别有道理。

会后,白世怀专门留下黎强,就站在空荡荡的会场,和他做了一次射频消融手术治疗心律失常的探讨。谈话后,白世怀更加认为这年轻人基本功扎实,理论知识很丰富,很有自己的见解和想法,就是医学实践欠缺点。白世怀想,医学实践的欠缺不成问题,自己所在这么大的医院,这么大的心内科,那么多的病人,还怕他实践不够吗?于是他试探黎强愿不愿意到他这里工作。

当黎强知道和他谈话的这位儒雅的中年人是省最大医院的心内科主任,喜不自胜,当时就表示了到白世怀身边工作的强烈愿望。回来后,白世怀一个月之内连给医院打了三次报告,从医院的发展、科室的人才队伍建设角度,极力推荐黎强。当时的院长,也就是周赫然的前任,见白世怀爱才心切,也就欣然同意黎强调过来。

黎强进心内科后,果然没有辜负白世怀的殷切希望,工作很快就如鱼得水。本来射频消融手术是科里的弱项,自从黎强加入之后,以他的理论功底,刘加林的实践操作能力,很快便在省里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当时在心脏病领域,电除颤治疗初发性房颤的理论开始在临床实践。所谓的初发性房颤就是第一次出现房颤,并且房颤持续时间不长,而且是间断性出现。白世怀很想开展这项新技术,因为只要是成功,就算是全省开展电除颤治疗房颤的第一家医院,对于医院和心内科的声望提升有着重要的价值。当时刘加林等人也都很希望开展,但是黎强明确表示反对,他认为电除颤治疗初发性房颤并没有先前的经验可循,具体的异位起搏点又不是能准确定位的,纯粹属于研究性治疗,而本心内科医生多是属于临床医生,研究力量不足。并说如果第一次不成功,将会给科室的声誉带来负面影响。

那时的白世怀身上有十足的干劲,他认为不去冒险和开拓,固步自封是不能取得进步的,因此就是失败也在所不惜,最后他果断拍板开展这项技术。全科医生便开始寻找最合适电除颤的房颤病例。

说来也巧,冯小君老家农村一个远方表哥出现房颤,找冯小君看病,冯小君详问病史加上辅助检查后,认为他最合适。于是,他亲自和他表哥谈话,说有可能终身治愈,不再复发,当然也可能治疗无效。因为是研究性的治疗,按照医院的规定是不收费的,这位表哥一听有可能终身治愈,而且还不收费,很高兴地答应了。

于是,白世怀亲自带着黎强管理这位表哥,很耐心做好治疗前的准备。检查就是两天,紧接着服用各种药物:抗凝血的、抑制血小板凝集的等等。

终于等到治疗的日子,白世怀亲自操作除颤器,等这位表哥被注射进大剂量“安定”药物,处在浅度昏迷时候,开始除颤。第一次除颤,心电监护显示没成功,第二次除颤,房颤消失了,监视器上显示很整齐的窦性心律,可是这位表哥的呼吸没了。幸好黎强心思没放在除颤上,而是放在检测病人生命体征上,他赶忙叫停治疗,立即俯下身子做人工呼吸。好在病人的呼吸暂停是因为舌根后缀阻塞气管引起的,而不是心脏本身的问题。

第一次研究性电除颤治疗房颤便以成功告终,大家欢声雷动。可是等大家还沉浸在幸福与喜悦之中,再去看病人时,监护设备的监视器却清楚显示,又出现房颤了。

看着失败,黎强才从理论上讲了电除颤治疗房颤的得与失,利与弊。大家听后都很佩服黎强的理论功底。这次失败的治疗,没想到意外地为黎强在心内科树立了技术骨干的良好形象。这对于黎强来讲,失败的治疗无疑是自己的成功。

在心内科八年,黎强由主治医师通过国家资格考试和医院的各种考核,顺利聘为副主任医师。和白世怀搭班子的老副主任一退休,他又战胜各位和他差不多大的副主任医师,比如冯小君、张玫等人,顺利当上副主任。当然,他当上副主任是白世怀的力挺,还有白世怀的老同学周赫然的帮忙。可以这么说,黎强是白世怀这辈子最在意的手下,从此再无二人。

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只要是顺,什么都来。黎强当了心内科副主任不长时间,他就除颤治疗房颤这个问题写了一篇论文发在《中华医学杂志上》,国内最著名医科大学的一位知名教授看了以后,很欣赏他,于是邀请他来自己的研究所做博士后研究。黎强当然想去,便和白世怀商量。不过这次,白世怀没有同意,他对黎强说,国内的就算了,又说看我能不能联系你去美国,要做研究就需要到条件更好的科研机构,而美国是最理想的地方。

北京阜外医院是全国最好的心脏病医院,与国外心脏病的研究和临床机构联系都很紧密。白世怀联系了在北京阜外医院的老同学,他的老同学毫不费劲地给黎强联系上美国心脏病学院下属的心脏病中心。这是全球最好的心脏病中心,世界上很多有开拓性的心脏病介入治疗手术的第一例都是在此完成,比如现在临床上常做的冠状动脉造影术。

两年期的赴美访问学者工作,对于黎强来说不亚于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当然,这对私对公都有巨大的好处。如果顺利归来,在黎强的带领下,心内科将有望成为国内医疗技术先进的心内科之一,这作为一个省属医院是不可想象的。于是他精心准备了半年,便带着老婆孩子开启了全新的生活。

在临行前的晚上,白世怀特地将黎强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做了一次长谈。

白世怀最后说,等你回来,正好赶上接我的班。并给他详细计算了日子,殷切希望可见一斑,感动得黎强哭得一塌糊涂,一再表示要好好珍惜未来两年的时光,等学成归来,全身心投入到科里的工作。

第一年,黎强基本上是每个月给白世怀打个电话,一方面向白世怀汇报自己的工作和学习情况,更多的是尽叙师生情谊。黎强打电话一般是在国内的上午,也就是美国的晚上,晚上他没事;但是上午白世怀有事,于是白世怀经常说没事不要打电话了,也不用这么客气,你也很快会回来。这对于白世怀来说,并不是什么客气的话,于是黎强的电话渐渐就少了,而且越来越少。对于电话,白世怀是不会介意的,因为他对黎强特别信任,充满信心。他没事的时候摆弄摆弄猪心也许就是他最大的快乐。

十三

恐怕所有人都没料到,这么快就有了改革方案,虽然只是口头上讨论,没有形成文字。其实,这个方案不需要心内科自己做,其他科室早已实施多年,只要照搬,再联系心内科的实际情况就可以了。关键是看怎么实施。

第三天,也是白世怀说要做全科民主测评确定副主任人选的日子。早晨交班会前,刘加林先去白世怀的办公室。见白世怀正在穿白大褂,他对白世怀说:“主任,关于提高科里收益的事,我倒是有个初步想法,现在先和您说下。”

白世怀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对刘加林说:“现在这点时间也不够,还是交班会后大家一起讨论吧。”又说:“这事最终还是你们的事,我已经进入倒计时了,主持一下还可以,主要主意还是你们来定。”

白世怀自己清楚,他到了这个时候,说话基本上不算什么话了。如果说以前在科里说话是一言九鼎,现在呢?还是一言九鼎的话,你们至于在私底下搞串联吗?

他想到串联这个词,心里就不舒服,心里一不舒服,他就怀疑是不是自己在这个时候敏感了。转过身再想,科主任也不是多大的官,新陈代谢是自然规律,社会本身就是如此,想着想着心里多少能平静一些。

刘加林显得很真诚,说:“您在位一天也是主任,也是我们的领头人啊。”

白世怀标志性的微笑出来了,但是很明显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劲儿:“别忽悠老头子了。”说完拍了下刘加林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去交班。

交班会结束后,白世怀先说:“本科的工作人员留下,进修生和实习生先去查房。”然后朝刘加林努努嘴,说:“你先说说。”

刘加林说:“我这只是初步的、口头上的方案,我先说下大致的想法,每个人都要补充,这是全科的事,不是哪一个人的事。”

大家都看着刘加林,没人说话。他们心里都明白,这是关乎自己切身利益的事,得认真听。

刘加林又说:“我的意思是,一是将心电监护病房与普通病房在管理上分开,然后将医生力量分为四组,每一位主任加上一位年轻医生,再将进修生平均分配到四组中;二是将医院给我们的收入指标分摊到四组中,每个组一样多,各组完成各组的指标,奖金也按照各组完成情况的不同,按劳分配,这样就避免了吃大锅饭;三是将普通病房的床位分成三组,每组床位数一样,住院病人完全由住院总医生分配,按照轻重缓急相对公平的原则分配给每个组,病人通过自己的关系联系医生的,医生可以自己收治;四是心电监护病房由四组轮流管理,每季度轮换;五是在心电监护病房期间,奖金为科室平均奖,心电监护病房收益单独核算,因为那里的收益肯定赶不上普通病房。我暂时就想这么多,希望各位继续完善。”

冯小君说:“这样分组我赞成,但是我想说的是,关于科里的药物使用,能不能有个统一使用范畴,这样也好在医药代表那里说话,给科里多弄一些公共福利,不能总是自顾自往兜里装钱。”冯小君说这话很显然是针对张玫的,意思是你们医生不能单独和医药代表联系,要联系必须通过我。

自从交班后,张玫就没认真听什么改革,她一直在玩钢笔,翻来覆去地玩。但是冯小君一说话,她很敏感,一听就知道冯小君说的什么意思。本来张玫就恨他恨得不行,正好今天有一个反击机会,她如何舍得放过?于是她一反常态的温柔,显得很严肃认真,说:“我说过,我生性懦弱、柔肠百结,我给病人看得了病,但是我掏不了病人的钱。但是各位放心,我不会阻拦你们,我只要求去门诊。再说自己联系医药代表怎么了,我是联系,但是我用的药从来就不比科里的药贵,有的人恐怕是为自己着想吧。”

张玫说完这话,看了冯小君一眼,恰好冯小君也在看着她。四目相对,张玫的眼里充满挑衅,倒是弄得冯小君不知所措。他们两个以前可是眉目传情,现在变成这样,冯小君自知理亏,赶紧将目光先移走,避免发生更大的冲突。

白世怀一看张玫这样,怕下面说话更激烈,闹得没法收场,于是赶紧说:“就事论事,大家不要激动,这只是初步计划。”

康博说:“怎么改我也不反对,我只是说,所有的病人归我调配,这怎么能公平?我说个方法,哪位主任值班,这天的病人都归哪位主任管。”

冯小君插话说:“小康说的有道理,这样的话,病人住院也没人扯皮。”

其他几位年轻的医生都同意康博的意见,钱绚丽不同意。说:“还是刘主任说的分配比较好,自己关系单独收治的归自己管。如果将一天所有收治的病人归值班医生管的话,他的床位不够怎么办?”

康博说:“向其他组借床位啊。”

钱绚丽不说话了。

其实刘加林这个方案,很明显倾向自己的,这一点谁都知道。因为刘加林在心内科介入手术是做得最好的,如果按照他的方案,意味着自己可以随时以关系的身份收治需要做介入手术的病人,而做介入手术在心内科利润最高,提成也最多,很显然,对于刘加林这一组来说,不但完成指标易如反掌,更会有丰厚的回报。在往年,刘加林一个人的手术效益就占整个科室的三分之一。

钱绚丽不说话,大家开始七嘴八舌讨论。利益纠葛主要就是收治病人这一块,大家都想如果能将病人公平分配给每个组的话,这样就会相对简单一些。当然绝对公平是不可能的事,确实每个人都有关系,你总不能将自己的关系也是按照分配的原则,如果分给了其他组,关系人怎么想?是不愿给治疗还是其他?以后还处不处了?要是自己亲人呢?这样做更行不通了。

但是大家一致的结论,是将普通病房和心电监护病房分开管理,成本单独核算。这点是必须的,也是迫在眉睫的。因为心电监护病房长期以来一直是配合普通病房使用,同时因为没有单独成本核算,浪费现象非常严重。

说到心电监护病房的话题,大家都来了兴趣,渐渐其他改革内容就放在一边。有的说应该这样,有的说应该那样,最后一位心电监护病房的护士说,监护病房的护士值班室窗户下面是个垃圾堆,夏天值班室好多蚊子,这应该清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白世怀说:“心电监护病房加强管理确实是必要的,以前我也疏忽了。加强管理这我十分赞成,要想加强管理,就需要单独成本核算,单独成本核算的话,就需要一支常驻监护病房的队伍。我建议先将监护病房的护理队伍单独成立,科内任命一位心电监护病房的护士长,接受冯丽的管理。”

白世怀说这话,大家没有反对。于是话题又转到选护士长上来。

所有的护士都在一边坐着呢,选谁不选谁这都不好当面提名。话题已经转过来,但是没人说话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白世怀转眼看冯丽,说:“你是老护士长,你看选谁?”

冯丽笑:“你们选,这不是明显叫我得罪人吗?”

冯丽将大家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大家哈哈大笑,但就是没人说话。

这时康博忍不住咳嗽一下,刘加林笑,开玩笑说:“小康要说话。”

康博说:“我是刺激性咳嗽,实在憋不住了还不让人咳嗽吗?”大家哈哈大笑。大笑过后,白世怀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叫你说你就说呗。”这时,康博说:“你叫我说,我就说。我个人的意思是哪位护士在心电监护病房时间最长谁就当护士长。”他没有点名,也没有得罪具体的人。

白世怀扭头对冯丽说:“护士长,谁在心电监护病房时间最长?”

冯丽看了手下的护士,想了想,说:“是李璐璐。”

白世怀说:“自己内设的护士长,也不是医院正式任命的,不要太认真。李璐璐平时工作也不错,就是她了。”

李璐璐的脸微微一红,偷偷看了康博一眼。

最后白世怀说:“今天就这样吧,不要耽误工作了。下次再讨论一次,记得下午到小会议室开会,参加人员还是这些。”

张玫站起来说:“下午我不参加投票,你们也不要投我。”

冯小君笑着碰了一下张玫,很明显想用玩笑的话解除刚才的尴尬,说:“你要参加,姐姐。”

张玫冷笑道:“谁是你姐,想当副主任连姐姐都叫上了。”

冯小君显得更加尴尬:“对了,应该是老妹儿。”

冯小君当然想张玫参加下午的民意测验,因为在科室,副主任医师这几个人中,也只有张玫和他关系算好的。虽然他心里明白早已伤透了张玫的心,但认为在关键的时候张玫会帮他一把。很显然,刘加林支持钱绚丽不会支持他,毕竟他俩的关系人所共知。

下午的投票其实就是走个形式,科室副主任要求必须职称是副主任医师及以上,聘任副主任医师职称满两年,年龄不超过五十五岁。这样就将刘加林排除在外,张玫说过了不参加竞聘,她也被排除在人选之外。剩下的两个人选自然就是冯小君和钱绚丽,民意测验的票数钱绚丽比冯小君少两票,但是这也丝毫没有影响她成为副主任的人选。

十四

本来说好第二天交班会后还继续讨论科室效益指标改革的事,被一个凌晨急诊住院的重症患者给搅黄了。不管科里有什么事,病人病情始终排在第一位,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一大早,白世怀如往常一样早早就来到科里。一脚刚踏进科里的门,值班医生吕婷就叫住了他。

病人叫姚大志,急诊入院,来时直接住在心电监护病房。白世怀赶紧随吕婷看病人。在姚大志的床前,吕婷简单向白世怀汇报,说这位病人五十来岁,心脏功能衰竭,并发心律失常,不能平躺已经有一个多月,对症治疗效果很不好,同时伴发Ⅱ型糖尿病,是从别的医院转来的。经过急诊检查,严重低蛋白血症,尿常规显示4个“+”。并说她怀疑是糖尿病肾病引起的低蛋白血症导致的心功能衰竭。

白世怀给病人做了查体,发现病人全身浮肿,不过病情倒是稳定,病人的意识也很清醒。看过病历后,他同意吕婷的诊断,并指示吕婷开一张会诊单,请内分泌科医生来会诊。

本来这样的病人在心内科根本就算不上是重症。所谓重症就是在较短的时间内有生命危险,这个病人很显然不是,也根本没有资格住在心电监护病房,按部就班准备诊治就可以了。

正准备交班的时候,大家坐得差不多了,刘加林还特地写了创收的书面方案准备陈述。这时,心电监护病房的值班护士跑过来,说这位凌晨新入院的病人意识不清了。

白世怀、刘加林等人赶紧赶过去,发现姚大志的心率正在缓慢下降,已经不到50次/分钟。要知道,正常人的心率是60—100次/分钟。血压85/50mmHg,这说明患者正处于休克状态。

白世怀赶紧指示给病人加快输液量。刘加林在一边对白世怀说,要不要装个临时起搏器?白世怀说等等看,先赶紧补充血容量。

白世怀在床边抢救病人,刘加林和病人亲属谈病情。他像是很不经意问了一句,病人是公费、医保还是自费?病人家属回答是医保。刘加林一听是医保立马来劲,说这需要安装临时起搏器,再看病情的恢复,如果心率不稳定的话,需要安装永久性起搏器,否则有生命危险。

病人家属一听有生命危险,赶紧说那就装吧,只要人安全就好,钱不重要。病人家属当然以病人安全为第一位,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发生危险而不去抢救,这是人之常情。

于是刘加林又来到床前,看监视器的生命体征情况,心跳52次/分,血压基本上恢复正常。他对白世怀说:“主任,还是装上临时起搏器吧?”白世怀看了刘加林一眼,没说话。

刘加林其实知道白世怀不说话是什么态度,但是他是装糊涂,对吕婷说:“准备一下,马上安装临时起搏器。”刘加林说这句话后,白世怀便出了病房的门。

很显然,白世怀是不同意安装临时起搏器的。安装临时起搏器的理由是为了创收,它是可以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如果用药物的话,也就是迟个十分钟二十分钟的事。但是病人家属在场,白世怀又不好直说,怕将刘加林置于尴尬境地,也怕激化医患关系。

临时起搏器的安装很简单,在病床上就可以施行。大腿根部局部消毒,用套管针刺入股静脉,然后将起搏导管从套管针的空管里进入到股静脉,一直伸到右心房,再将起搏导管与临时起搏器相连就可以了。临时起搏器像个小收音机大小,它会发出电子脉冲,通过起搏导管里面的电极,刺激右心房,也就是人为给心脏造一个异位起搏点。

刘加林将临时起搏器的心率设置成60次/分。患者的心跳一旦正常,血压也就恢复了,病人的意识很快清醒过来。

等心内科的医生们忙活得差不多,内分泌科的副主任来会诊。他同样先检查病人一遍,看到起搏器有些诧异。当然,这样的眼神很快就心照不宣,恢复正常,然后他看了一眼病程记录和化验单。

他当时没说话,等到了医生办公室,当着刘加林等人的面,很轻描淡写说了句,其实这不需要装临时起搏器的。说话时没有指向谁,像是对空气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心内科有几个医生在场,也包括刘加林。

内分泌科副主任说了这句话后,没再说其他。因为作为会诊医生,无须说更多的话,只需要将自己的诊断结果和治疗意见写在会诊单上就可以了。他和刘加林寒暄了几句就回自己的科室去了。

等内分泌科副主任走后,吕婷看了一眼会诊内容,诊断和心内科差不多,只是将糖尿病放在第一位,而心内科是将心功能衰竭放在第一位。不管哪个科室,都将自己科室诊疗范围的疾病作为病人的第一诊断。治疗也就是补充蛋白,扩充血容量,治疗原发病等等;最后两条,一条是转内分泌科治疗,还有一条是随诊。所谓的随诊,就是随时叫会诊,又可以理解为不舒服的话随时来。

吕婷说:“刘主任,这病人转到内分泌科去不?”

刘加林笑笑说:“转什么转?就在心电监护病房住着,好好治疗就是,需要内分泌科的话,开会诊单就好了。”

按照分配病人的老办法,这病人应该是张玫经管。住院总医师康博走过来对刘加林说,这病人应该分给张玫主任的。

刘加林说我已经插手了,还是我来管吧。

刘加林当然愿意管这样的病人,因为糖尿病肾病并不是肾实质的病变,也就是说不会严重到尿毒症的程度,它只是因为糖尿病导致肾滤膜的通透性改变。肾里面有层过滤膜,它将大分子物质,比如蛋白、氨基酸等留在体内,将小分子物质,比如身体代谢出来的产物、毒素等随尿排出体外。可是,当这层膜通透性改变后,将蛋白也漏出来了,蛋白漏得多了,身体就会出现低蛋白血症,而低蛋白血症就会导致全身水肿,心功能衰竭,电解质紊乱等一系列体征和症状。而膜的通透性改变初期,还可以通过控制血糖、用药物逆转膜的通透性治疗,但是到了后期,基本上是不可逆的了。

这位患者就是这样的,已经到了不可逆的地步,也就是说除了换肾就没有更好的方法。不换肾的话,只能这样维持治疗,随时输入白蛋白,漏得差不多了再从静脉里输。这可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光是一支白蛋白就好几百块钱,再说住在心电监护病房不像是在普通病房,每天的床位费、监护费又是一大笔,这治疗下去基本上是无底洞,但是病人又离不开。这就是刘加林问患者家属是公费还是自费的原因。当然医保也不错,甚至比公费还好,因为医保比公费医疗报销的面更宽。对于这样的患者,不光是心内科的刘加林,几乎所有的医生都愿意治疗,治疗费用高昂,治疗工作轻松,而且风险不大。

十五

大医院病房里的内科医生,一般都是上午忙,查房、调整医嘱,或者是内科介入手术。到了下午,只要病人病情稳定,没有新来的住院病人,基本上没什么事。就是有点杂事,比如收化验单、写病历、记病程什么的,都是进修生或者是实习生做,医生便大多钻在资料室、会议室、检查室这些地方,有的看书,有的写论文,有的侃大山,总之是各干各的。

刘加林吃完饭想去睡会儿,看了一下医生值班表,今天是钱绚丽值班。心电监护病房刚收治一个病人,钱绚丽应该在监护病房这边的医生值班室。他本来想去那里,走到半路想想不对,大中午的两个人在值班室被别人闯进来或者是敲门都不好。于是转身到普通病房。

普通病房的值班室和主任办公室相隔不远,与病房区有一道玻璃门相隔,相对来说要安静许多。

不值班的医生几乎没有到值班室的,除非是实在困得不行。值班室毕竟算是公共场所,而医生大多数都有洁癖,嫌值班室不干净。当然值班是没办法的事,就是再怎么嫌,该睡觉的还是要睡,不过都是各用各的床单被罩,几乎没人用医院配发的公用被子。

刘加林因为困,也顾不了那么多,走到值班室门前,他本想着里面应该没人,于是拧着门把手推门就进。里面一声尖叫,将刘加林吓一跳,短暂的惊吓过后,听是钱绚丽的声音,他才镇定下来,说:“有什么好叫的,吓我一跳。”

钱绚丽此时正好在换衣服,她将白大褂脱下来,上身只穿了个胸罩。她见是刘加林进来,也镇定下来:“我吓你?你还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哪个色鬼中午不休息,专门搞偷窥。”

刘加林顺手关好门,见钱绚丽上身只穿了个胸罩,手就向她的胸伸过去,刚碰到乳房,钱绚丽打了他一下手,说:“干吗?手那么脏。”

刘加林说:“准备睡觉,刚洗了手。”

钱绚丽再没制止他。

刘加林将钱绚丽抱在怀里,他倚着门,一只手开始在钱绚丽的乳房上揉捏着。一边揉捏一边说:“布袋子,布袋子。”

钱绚丽有点生气,仰起头,说:“嫌弃了?”

刘加林笑说:“怎么可能?”又俯下身子准备用嘴去吃。

钱绚丽推开刘加林说:“到此为止,大中午的。”然后去拿上衣穿上。

刘加林刚来点情趣,被打断了,有点泄气。确实,五十七岁的人来点情趣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他在头上摸摸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然后看了看钱绚丽说:“这段时间,你啥话都不要说,如果再讨论指标方案的话,不要站在我这边,要站在老白的立场上,明白我的意思不?”

钱绚丽撒娇,笑,说:“那你生气不?”

刘加林说:“滚蛋吧!你照我说的做。”

钱绚丽凑到刘加林跟前,在刘加林的脸上亲了一口,说:“乖,你睡觉吧,我到心电监护病房那边。”

刘加林有些淫笑,说:“恐怕是睡不着了。”说着指了指裆部。

钱绚丽说:“老流氓!”然后出去了。

刘加林还真的睡不着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感觉躺了很长时间,刘加林心里的火还没有下去,越想越烦躁,最后他想不如起来算了。

他刚出值班室的门,正好白世怀站在办公室门口,掏出钥匙在开门。见身边有动静,扭头一看,是刘加林。他说:“加林,正好你过来一下。”

刘加林就随白世怀到办公室,坐在沙发上。白世怀习惯性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白世怀坐下去又站起来,从书柜里取出一次性茶杯和茶叶,对刘加林说:“这茶不错,给你泡一杯。”

刘加林笑着说:“喝上主任的茶可不容易。”

白世怀一边给刘加林泡茶,一边说:“这话听着别扭啊。”

刘加林依然笑,说:“关键是主任您这办公室常常是锁着啊,想偷都偷不到呢。”

白世怀将泡好的茶杯放在刘加林的面前,然后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对着刘加林说:“加林,我上午就想和你聊下,因为忙又忘了。”

刘加林依然笑:“主任,您随时下指示好了。”

白世怀说:“其实你想提高科室的收入,这是为大伙谋利益的事,我说过我赞成,对吧?”

刘加林说:“是,您要是不赞成也弄不成啊。”

白世怀说:“但是,我还是觉得应该在不加重病人的负担的前提下想想办法。”

刘加林又笑笑,不置可否。心想不加重病人负担,怎么还能提高收入?这顽固不化的老头,其他科室已经实行了十年,到今天,在心内科好像还是个重大决定似的。要不是周院长给你撑腰,你这个主任还不是早就给拿下了。

白世怀说:“比如今天早晨个那病人,我觉得还没达到装临时起搏器的医学指标。”

刘加林当然明白白世怀说的话,意思就是你过度医疗了,给病人增加负担了。

白世怀又说:“加林,你是科里的老同志,我退了以后,科里年轻的同志还要你去扶持、撑腰。”

刘加林哈哈笑,说:“主任,您说的话我懂了,您放心,我保证不会捣乱,保证医生的良心还在。”

白世怀一听刘加林这么说,也就没什么话说了。两个人便随便乱聊了一阵,品了一会茶。说着说着就说起副主任的人选来。

刘加林说:“白主任,您说他们两个哪个更合适一些?”

白世怀笑着说:“刘主任你别给我下套。”

两个人相视一笑。

白世怀说:“跟你说实话,他们两个都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都和我感情至深,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人各有各的缺点,也各有各的优点,你说我应该站在哪一方?站在哪一方不得罪人?所以我干脆谁也不得罪。”

这话相当冠冕堂皇,很显然是场面的话,在别人看起来,可能会认为白世怀老奸巨猾。但是刘加林非常了解白世怀,一个整天琢磨猪心的人,哪有时间琢磨人心?白世怀说这番话,确实是怀有真情实感的。

刘加林便有了莫名其妙的感动,他看着白世怀。说句心里话,这位不喜欢社会交往、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学术上的人,平时虽然关心大家不够,此时这话一出口,真的是兄长情怀。

从刘加林内心来说,发起改革也不是全部为了自身私利。心内科这么多年在白世怀的带领下,确实在全院、全省特立独行,保持了医生最高的尊严。但是心内科又实在是太穷了,当别的科室医生或明或暗的收入早达到小康,心内科的医生只是温饱水平,只是依靠药物提成这点小打小闹,唯一和别人能比的只剩下可怜的自尊。

他之所以推动改革,是有很强的民意基础的,年轻的医生不敢在白世怀面前说,但是敢在刘加林面前发牢骚。他知道黎强和白世怀是同样的人,注重业务而不提效益。如果在他回来之后做了主任,继续延续白世怀的制度,科里的效益还是如此的话,心内科可能会因为收入低而连人都招不到,甚至连年轻医生都留不住,何谈科室发展?

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在科室出入的这些医药代表,哪个曾经不是医生?哪个曾经没有一点仁者之心?转行还不是因为医药代表收入高。所有的职业都一样,还不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改善生活。哪个职业比哪个职业高尚?哪个职业又比哪个职业低贱?凭什么职业非要分个三六九等?职业的排名最终还不是靠薪水来体现。

十六

康博的隐忧变成了现实。已经失去联系好几天的黎强突然在夜间发来邮件,明确表示不回来了,留在美国发展,并请康博代表他向白世怀深表歉意。

当康博看到这样的信息,惊呆了,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将这消息告诉白世怀,更不知道白世怀得知后心情如何,该是怎样的失望!更重要的是,黎强不回来,将彻底打乱心内科的人事安排。

康博一夜几乎无眠,他一大早就来到科里等白世怀,他知道这事情只能在没人的时候才能和白世怀说,以便给白世怀一个充分思考的时间和空间。

白世怀来时见康博站在他办公室门前很惊讶。说:“这么早来有什么事吗?”

康博点点头,说:“进办公室说。”

白世怀将办公室门打开后,走在后面的康博一进屋便将门反锁上。

白世怀更惊讶,说:“什么事这么神秘?”

康博说:“主任,有件事告诉您,您要有思想准备。”

白世怀有些不耐烦,说:“说就是了,卖什么关子?”

康博说:“黎强真的不会回来了。”

白世怀根本不相信康博的话:“你说什么?!”

康博又重复了一遍。

白世怀眼睛死死盯着康博,那种眼神直叫康博害怕:“不可能!怎么可能?”

康博说:“主任,您冷静一下,这次真的是千真万确了。黎强在邮件里写得很明白,说不回来,并让我代表他向您表示真诚的道歉。”

白世怀脸涨得通红,说:“你把电脑打开,我亲自看看。”

康博打开电脑,白世怀见黎强发给康博的邮件上写得明明白白:

康博,亲爱的兄弟:

很抱歉,一直想和你说,但是难以启齿。眼看归期已过,不得不说出口。我不打算回来了,对不起白主任,他的恩德难以回报!我想请你代表我向白主任真诚地说声对不起。我不回来的原因主要是为了孩子,这两年孩子在美国如鱼得水,爱人亦坚决反对我回国。我想我有朝一日回去,再向白主任登门道歉。我也希望你们有空来美国,来时与我联系,我将尽最大的真诚招待好你们。

我多么希望我们能常联系,工作上连累了你们,但我有个真挚的兄弟的心。

祝好运!

黎强

白世怀反复看这封信,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这小子昏头了,昏头了!”

康博站在一边,不禁对白世怀心生怜悯,心想,这老头真可怜。他能理解白世怀此时的心情。

良久,白世怀抬起头,对康博说:“按照我的意思,你回信再次规劝他一次吧,就算是我白世怀求他。你要知道,如果他不回来,我已经是退休的人了,无所谓,但是周赫然不能因为他这事晚节不保。上面追查下来,周赫然作为第一责任人,是要负领导责任的。”

康博手扶在白世怀的肩膀上,算是一个无声的安慰。他说:“主任,我觉得劝有什么用呢?上次我跟您说过我的隐忧,不是没有根据的。”

又说:“我有次和外科的同事在一起,人家很肯定说黎强回过一次国,参加托福考试,并且通过了。您想想,如果不是蓄谋已久,他怎么会回国考托福?一个访问学者至于考托福吗?他不就是为了能在美国生活吗?我当时也怀疑这事的真实性,看来都验证了。”

白世怀没言语,站起来,来回在办公室走。走了一会又坐下,然后点了一支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康博说:“你说,我怎么向老周解释?”

康博说:“主任,能让院长早知道也好,反正这事迟早要发生。要是追责的话,就是周院长退休也会被追责的。他现在在台上可能会好办一些,有些事情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白世怀点点头,说:“也是,如实上报是好事,终归纸包不住火,该是咋样便是咋样了。我反正是退休的人,争取将所有的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也算是为黎强承担最后一点责任。”

康博被白世怀感动了,黎强这样背叛了他,他还在为他承担责任,而且说得如此坦然。当然,这事要是处理的话,白世怀是理所当然的第一责任人。

白世怀又对康博说:“小康,在门口的饭店里订个小包间,晚上我和老周两个老伙计就着酒慢慢聊吧。”

康博说:“主任,晚上要控制住情绪,少喝点。到时我单独在大厅等您和院长。”

白世怀说:“就这么办,你先出去吧,我自己静一静。”

康博准备走,白世怀又说:“此事暂时保密,不可弄得满城风雨。今天的交班会我不参加了,有人问起就说我身体不舒服,稍微休息一下,争取参加科里大查房。”

康博说:“好的,您先好好休息。”

康博走后,白世怀又点上一根烟,狠嘬了两口,然后拿起电话,刚按两个键就给挂掉;等了一会又拿起电话,又按两个键又给挂掉,几次往复。终于,好像鼓起勇气拨通了周赫然的手机。周赫然还在家洗漱,电话响了好几遍才接通。

白世怀说:“老周,晚上有空吗?兄弟对酌一下。”

周赫然说:“怎么有这雅兴?晚上我没空啊。”

白世怀说:“晚上没空不行,必须,而且只是我两个。”

周赫然在电话那边笑了笑,说:“我争取吧,就是行的话也会晚点。”

白世怀说:“再晚我等你!”这几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周赫然说:“对了,你科里报的两个副主任人选,你倾向哪一个?马上院里要研究。”

白世怀说:“老周,这辈子我算欠你的了,真的感谢。副主任人选的事我现在是没心思管了,还是先渡过眼前的关。”

周赫然说:“白世怀,你今天到底什么事,怎么伤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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