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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层生活中的民主:农村选举的运行逻辑

2014-11-12

关键词:圈层人情家族

陈 明

(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湖北武汉 430079)

我国基层民主的研究长期以来多集中于以政策为导向的制度性研究和以个案为中心的问题性研究两个领域,往往忽视了基层民主与基层社会生活的内在逻辑关联。尤其是农村基层民主,从本质上讲是一种镶嵌于农村社会生活中生活民主,农村社会生活中特有的逻辑体系决定了农村基层民主的运行逻辑,并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农村基层民主实践中“成长的烦恼”和“发展的困境”[1]。要想破解农村基层民主实践中的“烦恼”与“困境”,就必须对农村基层民主在农村社会内部是如何运行进行深入的剖析,并在其基础上正确看待基层民主在当前中国民主建设中的作用和地位。本文通过对中国“海选”第一村——吉林省梨树县北老壕村①北老壕村共有11个小队,又称社、屯。2008年实行村长书记“一肩挑”。文中涉及人员姓名均为化名。选举前书记为付民,选举后书记为陈远。第八届换届选举进行的为期45天的选举观察和社会观察为依据,以圈层理论为理论线路,试图分析当前农村基层选举的运行逻辑。

一、圈层社会:农村选举的生活背景

圈层,最初是地理学上的概念,后被引用社会学和经济学领域。最早将圈层理论引入到农村研究领域的是施坚雅[2],她用市场圈、婚姻圈和交往圈来分析农村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其后,她又将市场圈的研究扩大到整个中国,形成了核心——边缘圈层结构,进而探讨物流与人流在核心与边缘区的流动情况[3]。彭慕兰在《腹地建构:华北内地的国家、社会和经济1853—1937》则运用沿海——腹地与核心——边缘圈层结构考察山东运河区域的衰落。费孝通通过“差序格局”概念的建构,主要从亲属圈来探讨农村社会交往和社会关系,认为“社会关系是逐渐从一个一个人推出去的……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4]。弗里德曼在研究中国东南的宗族组织时对费孝通的观点提出了质疑,建议以“宗族圈”为单位研究汉人社会及乡村关系。邓大才在研究社会化小农时将时间变量纳入圈层理论,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主导小农生产生活和交往的圈层依次为市场圈、就业圈与投资圈……小农通过市场圈、就业圈与投资圈逐步走向社会化”[2]。实际上,真正生动的概括中国农村社会特性的是费孝通先生,但是这并不完整,缺少了新的社会环境与历史条件对农民行为和动机的影响分析,这也是时代留给新一代学者的历史使命。施坚雅的圈层理论更多的是侧重于从市场圈的角度来解释中国农村,是中观层次上的圈层理论。而她和彭慕兰后来发展的沿海——腹地和中心——边缘圈层则属于宏观圈层理论。圈层的分析和研究没能够细微的深入到农民的日常行为习惯和交往方式上。弗里德曼的宗族圈层则属于针对东南沿海宗族的特殊圈层研究。邓大才则主要分析当前小农的社会化路径,侧重于农户外部行为变迁的研究,并实现了对各个圈层的概括和创新。对于通过圈层理论来研究农村选举,则更侧重于在对农村社会进行更为微观的和细致的行为描述基础上的圈层分析。根据对北老壕村的整体观察,笔者认为农村选举是镶嵌于农村社会生活中,而农村社会本身就是一个圈层社会,受家族圈、人情圈、示范圈和公共圈的影响;各个圈层之间并不是完全封闭的,存在着互动与转换的过程;不同圈内的人有着不同的动机和思维。

(一)家族圈与农村选举

家族圈是以血缘、亲缘关系为纽带连接起来的农村生活圈子,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亲属网络。梁漱溟认为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是没有个人与社会的,因为个人往往是依附于血缘和地缘的关系连带之中,社会更多的是依附于以血缘为纽带的家族社会[5]。在费孝通先生看来,家族是扩大化了的家庭,是中国乡土社会的基本社群。它本身在中国乡土社会就是一个事业性群体,依靠亲属伦常来运行,具有明显的社会圈子的性质[4]。在圈子内部,成员之间利益的沟通与交换一定程度上是无成本或者低成本的。农村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都与家族圈相关联,其内部就是一个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一个互动体。正如费正清先生所概括的,“从社会角度来看,村子里的中国人直到最近,还是按照家族制组织起来的,”这种家族制组织是“自成一体的小天地,是一个微型的邦国”[6]。当然,乡村社会是由不同的这种微型的“邦国”组成的,它的秩序与运行往往呈现出不同家族圈之间博弈过程,博弈的结果往往取决于家族圈内部关系纽带的强弱、家族圈的大小与关系幅度和家族首领的个人能力与技巧等等。从民主选举的角度来看,农村选举作为一种行动体系运行于农村社会内部,本身必然与家族圈的关系链条发生互动,选举结果和民主效果很大程度上与乡村内部家族圈的互动程度直接相关。各个家族圈在参与农村选举的过程中是一个以“权力对比为终极标准”的权力结构网络,权力均势和较量贯穿于整个选举的过程之中[7]。

在北老壕村第八次换届选中,家族圈是影响村委会选举和小队长选举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因素。在村委会选举中,主要体现在两大候选人付民与陈远的竞争上。付民,换届以前的村书记,家族圈集中于所居住的七队,且兄弟不问村事,堂兄弟影响微小。在选举拉票的过程中,付民基本上没有动员自身家族圈内成员帮助其拉票。反而支持其连任的老书记和部分小队长动用了自身的家族圈来帮助其拉票,但是这种附属的家族圈的影响力是有限的,并不能完全的发挥其已有的功效,反而有时会扩大群众对付民的负面印象,“想拉票,为什么他自己不来啊。”而陈远,共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还有堂兄弟及其其他亲属关系,且都居住于本村不同的小队,家族圈庞大。在他的动员下,所有家族成员都参与到此次的选举过程中。具体活动包括:

1.针对付民等人对他的上访,通过其家族成员组织相关村民告发付民的“非法”行为还击。

2.动用家族成员,在没有通过选举委员会的同意下,张贴和修改选举公告。

3.在拉票的过程中,动用各个队上的家族成员帮助其拉票。

4.在每个投票站点,委派1-4个家族成员监督、“威慑”选民投票或者扰乱投票现场。

5.在开票箱和唱票的过程中集合家族成员“监督”选票,直到选举结果出现。

6.在选小队长期间,动用家族圈帮助支持自己的队长候选人拉票。

更值得关注的是,为了获得那些居住在县城和在市里打工的人的选票,陈远还动用自己的家族成员将这些不在村里的人员接回来参加选举,而且所有本家族内成员全力以赴的通过各种方式支持陈远当选。在此次选举中,陈远成为了家族的领袖,并将家族圈的作用充分发挥。

同时,陈远还通过许诺和金钱利诱等手段动员其它家族圈支持自己。一方面通过许诺和金钱等等将中立的家族圈动员起来,主要是通过利诱家族成员中“当家人”来实现。对整个家族圈的拉拢;另一方面对于那些倾向付民的家族圈,陈远则通过金钱的手段分化该家族圈,尽量削弱该家族圈对其自身的影响。应该说这次选举通过家族圈的互动,将整个北老壕村一直原子化、独立的农户再一次通过关系纽带动员了起来,进行了一次关系的调整与塑造,里面充满着金钱、亲情、人情、承诺、物质诱惑等等各种复杂的因素在里面。只不过,这一切都归入到一个核心的节点上——利益。一切动员都会随着选举结果出来之后的利益分配情况,而出现再动员或动员沉寂。

从北老壕选举的事实来看:1.家族圈的大小、多少与农村选举的效果有很大的关系。在一个村庄内部,如果家族圈比较多,且大小均衡,在选举过程中就可能会形成势力均衡,并一定程度上促进选举程序和结果的公平公正。如果本村家族较少,势力不均衡,选举的结果往往就可能会偏离原有的公平与正义预期,并最终导致选上来的人并不是农民真正希望的当家人。北老壕村的选举结果就是这样的效果。2.作为传统资源的家族圈,在日益原子化的当今农村社会被动员起来参与到选举过程中,一方面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原子化给农村社会带来的分散、独立和个人主义扩大化的挑战,增强了人们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随着利益分配上的不均,这种传统资源也会由利益的考量进行重新组合并向现代性的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转变,进而有利于现代民主社会的发展。

(二)人情圈与农村选举

人情是中国社会,尤其是农村社会关系中比较微妙的一种关系。它有着自身固有逻辑,这也是很多国外学者在分析中国农村社会时所容易忽略的一个重要方面。大体来说,中国乡村社会是一个人情社会,因为其乡村社会的“构成及其运作、个人的生活改变和社会流动、个人的成长和发迹、家族的兴旺与发达等等都需要人情”[8]170。把握不住人情圈的影响,就无法完整的分析中国农村社会。在农村社会,人情圈的形成主要通过日常生活中的礼尚往来、共同娱乐休闲、互帮互助、突发性事件中的交往、关系的传导、日常生活给予和物质性的利益交换等等来促成的。“人情的运作期待不是直接利益的最大化,而是恩惠的最优化。”[8]166这些恩惠,往往是通过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件和特殊事件的慢慢累积而形成,并形成人情交换与互动的关系。同时这种恩惠性的人情关系往往不是一次性的人情交换就能够实现终结的,大多会连续的进行下去。在农村选举动员过程中,人情圈往往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人情圈之间的利益分化和圈层幅度如果无法实现均衡时,就会产生权力的集中化与组织化。当然,人情圈的运行在日常生活中表现为非共时性的互惠交往,在选举中往往通过各种人情圈的互动与人情关系的临时建构和强化(包括物质性强化和精神性强化)往往会实现权力的建构与分化,影响选举结果。而人情圈内部往往是通过互惠性的利益交换来实现,但是交换中无法实现互惠时,就会产生剥夺和压迫感,当这种感觉形成愤怒并通过成员之间的彼此交流时,就会产生不满和对抗[9],进而也会导致人情圈内部的分化。

在北老壕村以付民家庭为例,其人情积累主要表现为:

1.帮助他们一家办理过低保;

2.当年他儿子生病没钱,我们家帮垫的;

3.上次上街里,还帮他带过化肥;

4.我儿子和他儿子是同学;

5.和她们几个经常在一起打麻将,关系老好了;

6.上次他家儿媳妇生小孩,我们家去随了100块钱的礼;

7.我和他以前在一个班子做事,关系挺好;

8.上次到县城去玩,我请他吃了一顿饭,回来时路费还是我出的;

9.我和他是什么关系,是好哥们;

10.上次他家收苞米,没人帮忙,我还帮他干了一天活呢。

这些在生活中很琐碎的事情,在农村社会往往成为人情积累的重要来源,在选举拉票的过程中,这些事实往往就成为候选人拉票的砝码和农户投票时认真考虑的对象。处于人情圈内部的农户考虑的不是“谁好不好”,“谁应不应该当选”,“谁能够带领大家致富”,而是这次要还了自己欠下的“人情”。加上农村社会,尤其是同一小队内都是熟人社会,熟人社会一个重要的接点就是人情,所以,人情圈内的“人情票”往往在农村选举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当然有些人情圈可以临时建构,如小恩小惠形成的人情圈。陈远为了能够当选,给很多农户送了衬衫、烟、小钱和请了一些人吃饭。这些接受了东西的农户往往就形成了陈远的人情圈,因为“你拿了和吃了别人的东西就必须投人家的票”。在八队,一个农户在付民拉票的过程中直接对付民说:“我不投你的票了,陈远送了我一件衬衫,你看看。”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接受了小恩小惠的人,就会真的投陈远的票,因为大家认为投票是秘密的,投了别人谁也不知道。为此,陈远利用自己的家族圈,在每个投票点都安排了家族成员“监督”和威慑,在心理上给收了小恩小惠的农户造成压力,进而不敢改投。同时,陈远还带着妻子到每个农户家跑,而付民碍于面子只是跑关系大户和小队长家里,使得普通农户认为陈远亲自来了,陈远给面子,欠了陈远人情,而付民看不起自家。用一个村民的话来说“付民在我们屯就跑了队长家,看到了就来气”。

具体来说,在北老壕村的选举过程中的人情圈,主要包括两种,一种是持续性人情圈和临时性人情圈。持续性人情圈是由于日常生活中的社会交往和互惠性交换而形成的稳定性人情关系,其内部具有明显的核心——边缘的划分,处于圈层核心的农户,往往行为选择直接束缚于人情纽带,而很少因外界的刺激而发生转变,处于圈层边缘的农户,人情纽带稳定性较差一些,容易受外界利益的诱惑而发生改变,进而与其它圈层发生互动。临时性人情圈是依靠外在的短时间的利益赋予而建构的,具有明显的手段性和目的性,圈层内部稳定性较差,随着利益赋予的多寡和目的的实现而逐渐解体。但是这种临时性的人情圈往往也会在与其它圈层的互动中发生转变,而成为稳定性人情圈。临时性人情圈的核心——边缘性质明显的因成员之间利益的调整而动态的变化。

从北老壕的选举来看:1.人情圈的大小与圈层内关系强弱直接影响了农村选举的过程。候选人的人情圈越大,圈层内关系越强,越对其有利。2.人情圈在一定程度上通过一定的技术手段可以不断复制和建构,这也是人情圈比较微妙的方面,但是这种微妙的人情关系是弱的单向的人情圈,即复制者和建构者不存在与被复制者和被建构者的人情关系,而是让被复制和被建构者感受到人情的存在。当复制和建构目的达到以后,彼此之间的人情关系也就消失。3.农村选举很大一部分选票是通过“人情”这一特殊的纽带来运行的。人情圈内农户的投票动机是归还人情的最大化或人情债务的最小化,农户思维不是制度预设下的理性投票人,选票考量的不是集体利益和对候选的认知与评价,考察的是人情交换的实现过程。

(三)公共圈与农村选举

公共圈,是一个民主制度和学术研究中理性假设的现实圈层,这个圈层内部成员的行为是理性的,动机是实现集体利益的最大化,考察的是候选人是不是能够给集体带来经济效益,能否带领大家致富,促进村庄的发展,主要是候选人的人品能否有资格胜任,其内在思维逻辑是良心、道德、正义、集体利益等等。基层民主本质上是一种生活民主,将民主的精神实质嵌入到农民的日常行为和行为选择的考量上,在公共圈中得到完整的体现,这也是基层民主实践在农村社会中取得的重大进步。

在北老壕村选举过程中,选举委员会的决定很好的体现出公共圈的存在。由于陈远个人人品有问题,根据村民上访的控告信①列举各条为村民控告陈远的控告信中的部分条款,该控告信形成于2010年4月13日,其中真实性有关部门正在调查中。,该人的问题体现在:

1.2002年春,个人北京旅游花费近万元,以公款名义进行报销。

2.2002年6月,将国家拨付救灾的黄豆种私自出售,并将出售款占为己有。

3.2004年,将村集市承包出去6年,承包款为个人占用。

4.2006 年春,未通过任何程序,将1、2、3、4、5、9 林地私自出售,款项数额巨大,去向不明。

另外,村内还流传着关于陈远的个人品质的种种言论。

为此选举委员会取消了陈远参加竞选演说的资格,后来陈远到县民政上访,从选举文件规定的年限中驳倒了选委会的决定,因为文件规定的是3年以内没有经济问题的就可以参选,而陈远的问题都出现在3年以前。在镇党委的施压下,选举委员会最后做出了让步,同意陈远参加竞选演讲。在选举委员会之外,一些农户也持同样的看法,关于陈远和付民二人,部分村民的看法是“陈远有才无德,他一上台北老壕肯定乱了”,“选任何人都行,就是不能选陈远。”“付民有德无才,但是他不会给村里落‘饥荒’(意思是付民人好,不贪污不挥霍,不会让集体欠债)。”“付民人好,陈远心眼多,以前当村长的时候,干过不少坏事。”“陈远有才,能力强,就是品德不好,上台就想着捞钱。”还有一部分人将公共利益直接明确化“谁能把村道修上,我就选谁”。其实,公共圈层的出现要求社会成员必须具有独立自主的社会地位与身份和理性的思维与考量,而在北老壕,这种独立性的理性的因素往往受到人情、血缘、亲缘等等关系的束缚而无法完整的和迅速的成长起来。从选举效果和目的来看,这也是农村选举的一个弊端,公共圈的不足导致选举结果的偏差,甚至与预期的相悖。很多村民就质疑,基层民主选举并不好,而是把农村搞乱了,搞坏了。然而从民主发展的角度来看,这种与其它圈层互动过程中的公共圈层往往具有慢性的破坏效应,这种破坏效应往往是通过打破原有稳定关系纽带和村庄稳定秩序的基础上,逐渐重构民主社会发育新的社会环境与条件。只有打破,才能重建,而打破必然意味着不稳定和混乱。公共圈虽然很小,尚不成熟,但往往是“打破——重建”的核心推动力。

从北老壕的选举来看:1.公共圈的核心——边缘性质体现的较为明显。位于公共圈内核心部分的成员,立场坚定,选票一般是无法改变的。还有一部分人虽然有公共意识,但是立场不坚定,经不住候选人物质诱惑和许诺,投票的倾向容易改变。这些多是处于公共圈边缘区域的成员。2.公共圈的范围是比较小的,在核心区以外的成员往往将家族圈和人情圈上升到公共圈之上。3.从公共圈的变化来看,农民并不愚昧,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明白账,只是“法理无外乎人情”,农村社会本身的血缘特性和人情特性决定了农民的行为动机并不是制度和理论预设的那么简单和理性。

(四)示范圈与农村选举

示范圈是农村社会生活比较有趣的一种圈层,这种圈层内成员行为逻辑和动机比较独特,不具有明显的偏好和倾向,他所发生的行为依赖于周围成员的同样行为的发生规模和频率,即格兰诺维特提出的“门槛”模型。在格兰诺维特看来,“一个人决定采取一项行为的成本效益比较部分取决于有多少人采取相同的决定。”[10]40他还对选举过程中的这种现象进行了概括:“一个人决定投给那个候选人也许取决于他周遭的人要投给谁。”[10]42这种行为发生的原因主要在于三个方面:一是信息的缺失;二是面子推动;三是周围人行为。信息的缺失导致圈内人员对相关情况不了解,只能够依靠周围人的行为取向来决定自己的行为选择。同时,农村社会固有的“面子”情结更加强化了这种行为动机。在马克诺维奇的门槛模型中,当与当事人关系最近的成员的行为倾向于选择A时,依照关系亲远类推,当这种规模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当事人也同样会倾向于选择A。而在我国的农村社会很多领域,门槛模型都有体现,尤其是在以面子和攀比之风盛行的地方更是如此。但是由于农村社会特有的圈层影响,示范圈内的门槛往往会低于马克诺维奇的门槛系数,形成低门槛行为选择模式。

农村示范圈在性质上可以分为公域示范圈和私域示范圈。公域示范圈主要是农户对政府角色和政策倾向的一种自觉示范。如在北老壕“大家都觉得这项政策(家电下乡)挺好,我觉得也挺好”。“大家认为选举好,就选举好。”在北老壕还存在一个奇怪的现象,即大事小事都上访,上访已经成为一种很习惯性活动。有一次,笔者在镇政府与包村干部访谈,几个农民进来,包村干部很直觉的反应是“是不是北老壕又有事上访?”。这种现象的出现的重要原因是当农民的个人诉求(包括村庄内部的纠纷),不管是合法或合理与否,村干部无法解决的,就开始上访。当第1个、第2个上访的人利益得到重视或实现后,上访的门槛就会向公众打开,示范圈就形成了。在村委会选举过程中,付民和陈远针对各自的上访事件就是在原有门槛被打破以后形成的一种惯性反应。私域示范圈主要体现在日常生活中,当一定数量的农户购买了摩托车以后,门槛被打破,这种购买摩托车的行为就会从单纯的交通需求,变成一种面子象征,即人家都买了,自己家不买,就是没面子。如“大家都觉得这个品牌好,就买这个牌子”。同样的还在建房、结婚、随礼等等各个方面表现得十分明显。在北老壕村选举的过程中,有些农户在作出选择的时候会问周围的人“你选谁啊,我也选他吧”。“大家都认为他人(陈远)不错,确实不错。”示范圈的一个重要表现是在与其它圈层的互动过程中促进圈层之间的互动和转换。在公共圈与人情圈的转换中,在人情圈内部和家族圈内部的转换中,示范效应往往通过这种潜移默化的偏好塑造而重新整合利益关系与选举资源,进而影响选举结果。

从现有的北老壕观察来看,示范圈的影响作用在促进基层民主发展方面还是有着一定的影响,尤其是公域示范圈。作为海选第一村,北老壕村民投票意识和选举意识已经通过长期的示范作用被动员起来,如很多农户就会对自己的选票提出质疑,对家人是不是有投票资格而质询村干部。事实上,基层民主的发育离不开基层社会内部示范效应的带动,没有正面的社会示范,就无法塑造正面的社会行为与生活。

二、圈层互动:农村选举的运行逻辑

如上文所述,农村社会本身是一个圈层社会,在这个圈层社会内部,处于不同的圈层的成员往往具有不同的行为动机、考量要素和思维方式。同时各个圈层在农村社会内部又不是相互封闭,往往处于核心——边缘的互动过程,并进而使农民的行为选择更具有复杂性。作为中国民主实践重要内容的农村基层民主选举,更是无法忽视和逃避关于农村社会内部圈层关系的影响。农村选举的运行逻辑从本质上讲就是圈层内农户行为取向的互动。长期以来,关于农村选举的研究,多是从制度理性和民主预设的角度来谈农村选举应该是什么样,农民在选举过程中应该是什么样的,而忽视了农村选举的事实层面的概述和讨论,进而就无法真正把握农村社会内部选举的真正逻辑。

(一)圈层对比与农户投票逻辑

笔者在观察和调查的过程中总结出,农村社会不仅仅存在家族圈、人情圈、公共圈和示范圈等等不同的圈层,而且处于不同圈层内部的农户的在行为动机、考量要素和思维方式上往往不同,如下表:

家族圈 人情圈 公共圈 示范圈农户动机 家族利益最大化 人情债务最小化或归还人情最大化公共利益最大化 面子效应最大化考量要素 血缘、亲缘 人情 良心、正义、道德和集体利益等等周围农户的参与规模和效果思维方式 家族利益是一切 人情大于事实 坚持公平正义,维护集体利益看大家的,听别人的

处于不同圈层内部的农户,其选票投向谁,则取决于候选人与该农户所属圈层的关系,而不是制度操作过程和理论研究过程中的投票假设和预期所想象的那么标准和理性。比较符合制度设计的是公共圈层内农户。但是这个圈层在熟人社会和讲究人情往来的农村社会来说,范围是比较小的,而且容易受到家族圈和人情圈的影响,而使公共圈层边缘的农户在行为选择上发生转向。这种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在发生在北老壕村2队的小队长选举投票现场。一农户家共有四张选票,分别投给了原队长和出来竞选队长的人各两票。当笔者向其询问原由时,她说原队长是人品不好,作风有问题,但是跟自家是亲属关系;另一个出来竞选的队长的人各方面都还不错,所以就两两分票。而处于家族圈和人情圈核心区域的农户就不会将集体利益纳入到优先考虑的范围,完全是以家族利益和人情作为选票的最终裁决标准。

总体上看,一个农户的投票行为,大体上有着优先秩序在里面。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与候选人之间是否有家族关系,如果没有,就考虑人情关系,在没有家族与人情关系的条件下农户才会考虑公共利益。

而实际上,农村基层选举所要达到的针对农户投票行为的预期目标却基本上是与圈层社会中农户投票的思维逻辑是相反的。在基层民主实践和理论预期中,农户的投票行为往往是以公共圈层中农户的行为逻辑是相似的。同时,在一个完整的民主社会中,公域的示范作用显得更加明显,即农户往往会通过示范效应实现对政府、政策、法律和规则的认同,并将这种认同纳入到日常生活之中,形成一种自在自为的生活行为。当前基层民主发展研究中提出的关于社会发育的命题,要达到的目标就体现在这个层次。

同时,以农村社会关系性质为角度来考量农村社会圈层的位置、互动和作用,可以依照公共性关系密度和私人性关系密度分为四个圈层,公共圈表现为强公共性关系与弱私人性关系;家族圈表现为强私人性关系与弱公共性关系;示范圈往往在关系性质体现的不明显,表现为弱公共性关系和弱私人性关系;人情圈往往处于公共性关系和私人性关系的矛盾中,即具有强烈的私人性关系纽带,也具有很强的公共性关系的特质,只是往往碍于情面而在人情与理性之间徘徊和犹豫。

(二)圈层互动中的选举逻辑

在北老壕的村的圈层社会中,圈层之间并不是封闭的,每个圈层都是由核心——边缘结构组成的,正如费孝通的差序格局一样,根据各个圈层内关系的强弱与远近,可以发现以候选人为中心的不同圈层的核心与边缘区域。处于圈层核心区域的农户选票是其他候选人一般无法争取到的选票,而处于边缘区域的农户选票,往往就会被其他候选人通过一定的方式纳入到属于自己不同圈层内部,进而改变整个选举的结果。

以北老壕村当选村长陈远为例,陈远本人在2003—2006年担任北老壕村村长,后因个人问题退出。陈远在担任村长期间以及更早时期的个人品德很差,上文中也提到过有关他个人的作风问题。此次因各种原因参加村委会选举,成为候选人。在资格审查期间,选举委员会认为其个人品德和作风等等方面存在问题,取消了陈远的演讲资格,但是陈远可以参加竞选。讨论结果得到镇里的批准,随即张榜公布。陈远的得知后,以县里下发的选举文件为突破口,认为自己在文件规定的3年以内没有任何经济和刑事问题,上访到县民政。县民政随即给乡镇施加压力,第二天在各方的协调下,选委会被迫做出让步,但是新公告只在村委会附近张贴。陈远随即动用自己的家族成员没有经过选举委员会的同意,于当天晚上在各队张贴了新的选举公告。同时,动用家族成员组织相关群众对当时书记付民进行上访,打乱其拉票进程,并对其上访作出还击。为了彻底击败付民,陈远每天带着妻子和动用核心家族圈到各个队的农户家里拉票。对于付民家族圈外围的成员和部分人情圈核心成员以重金利诱的方式将其纳入自己的圈层以内。对于其外围人情圈和外围公共圈以及示范圈则以小恩小惠和许诺完成圈层内部的角色转换。2队、5队、6队、8队、9队、以及11队各队长为支持付民铁杆成员。尤其是8队,队长在整个队中权威极高,且又是付民的支持者,为了打进8队,陈远对农户进行轮番走访拉票。在反对自己的小队,陈远分别以金钱和许诺当选后支持其当小队长等方式安排了为自己拉票的人选。选举当天,为了让接受自己恩惠的农户能够真正的投自己的选票,陈远将自己家族圈内的所有成员分派到各个小队的投票现场,以监督、威慑农户填写选票。而接受过其恩惠的各圈层农户在外围“监督”的情况下碍于情面,大部分都投了陈远的票。选举结果本来付民信心十足的胜利结果,被陈远完全扭转,陈远票数过半当选村长。选举结果出乎所有工作人员、选委会和笔者的预料。陈远动用自己所有的资源,改变了整个选举的态势,实现了圈层之间的互动。而其中利用的主要手段就是依靠家族圈和将各圈层外围的农户通过恩威并用的方式纳入到自己的临时人情圈层内,实现选举的胜利。

具体的逻辑可以归纳为:

1.依靠其庞大的家族圈层,帮助其拉票,并监督威慑其建构的临时人情圈,并发生效果。

2.以重金利诱的方式,瓦解部分付民的家族圈层和人情圈层的核心成员。尤其是支持付民的各小队长,陈远都以重金收买队内农户或者以家族圈内成员为中介,形成对以小队长为基础的各个圈层关系挑战,以瓦解小队长利用自身圈层关系支持付民的意图。

3.以小恩小惠和投票点的外围心理威慑为凭借瓦解付民各圈层的边缘区域。

4.通过“造谣”的方式瓦解付民在公共圈层和示范圈层的影响力。

5.通过家族圈成员组织群众上访,分散付民对各个圈层的动员效果。

从上面的归纳可以看出,农村选举的运行逻辑其实就是农村社会圈层内部各种关系的博弈,而不是简单的陈远与付民的博弈,整个选举过程将整个村庄的社会资源,尤其是传统资源动员了起来,选举的过程实际上变成一场村庄内部资源的重新整合以及关系的重新塑造。同时,日益原子化的农户,借换届选举这个平台,进行了一次新的集体锻炼。而整个村庄的社会资源,将随着选举后利益分配的不均衡,重新进行关系和角色定位。整个村庄实际上接受了一场现代性的微妙改造,是一节现代民主社会发育的培训课,并将继续向有利于农村社会发展和农村基层民主发展的方向前进。

三、延伸的思考

北老壕村的选举过程,很好的代表了我国农村基层民主运行的现实逻辑,长期以来关于基层民主的研究一直停留在上层的理论建构和制度建构上和中层的制度问题和制度运作研究上,而对底层更为微观的运行层次缺少实质性的分析和研究,这也是基层民主在实践过程中出现种种问题的重要原因之一。圈层社会中的农村选举逻辑具有着不同于制度安排和理论预设中民主运行逻辑的事实层面,这些事实层面核心是以农村社会生活中传统生活要素为节点的,并结合国家制度安排和社会转型的外来影响形成的圈层带互动所构成的。这种实际的运作逻辑一方面展示我国农村社会生活中独特的运行规则,同时也对作为国家建构的外生性的基层民主制度带来一定的冲击,并对农村社会现有的秩序和稳定造成一定的挑战。而北老壕村基层民主选举的运行过程,为我们如何看待圈层社会对基层民主所形成的冲击和挑战,提供很好的平台和依据。

一方面,民主选举的动员过程是对原子化农村社会的一种修补,它本身就是民主社会发育的一种动力。农村社会的原子化是农村社会现代化转型过程中面对市场经济下的货币压力而形成的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1]。市场经济将个人主义、物欲观念和逐利的价值观念渗透到农村社会,传统的农村社会资源受到冲击,并出现传统式微和人情冷漠的现象。传统小农意识经过市场化和国家化的改造变成了现代版的小农。民主选举过程中,候选人为了当选,往往动用了村庄内部所有的传统资源,并在拉票和贿选的过程中深化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所有选举的参与者都在选举的过程中实现了关系的整合与再造,一直平静的农村社会开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活力。所以,民主选举修补了原子化社会给农村带来的问题,修补了和再造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选举结束以后,随着利益分配上的不均或者无法实现,以利益为核心的人情关系和社会连结将重新进行关系资源的整合。这是民主选举给农村社会带来的新的变化。同时,民主选举过程中是一个利益交换和整合过程与平台,村内的许多利益依靠这个平台而得以实现或者消失。同时选举情景、农户的参与过程以及各利益之间的博弈,进一步将农户的权利意识从萌发状态提升到现实层面上,农户的权利和民主意识得到开发,民主选举的技术在不断的圈层互动中实现提升。其实,民主社会发育最好的途径就是外来制度建构进入乡村社会后在一定的规则下由农民自己操作,农户在操作中依据自身利益、权利和规则约束,经过一次次的实践而自我习得民主意识,这就是民主社会发育的过程。

另一方面,基层民主在实际运行过程中对现有村庄秩序的冲击,是民主社会发育过程中必然的现象,对于农民政治素质和民主能力的提升都是必须的。从民主选举的现实情况来说,选举给原有村庄内部的政治和社会生态带来了巨大冲击,如贿选、暴力选举、名誉攻击、拉帮结派、上访告状、选后村庄混乱、班子不团结、家族竞选、黑恶势力等等,使得很多学者和农户直觉的认为,农村选举或者村民自治在实践过程中将农村推向了不稳定的边缘,给农村社会和经济发展都带来了极大的挑战,认为村民自治只是一种理想的制度设计,而无法适应农村社会和农民。而从北老壕的情况来看,情况确实是这样的。但是从政治发展和民主建设的眼光来看,民主带来的社会阵痛,往往能够促进农民民主意识和权利意识的觉醒。农民往往在“不稳定”中将自己对村庄现有秩序的不满表达出来,在不稳定求进步,而不是在稳定中得过且过,随遇而安。国家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以及全球化的大趋势,已经不容许农村社会沉浸在传统封闭保守的稳定之中,而必须在打破传统思维和生活界限的基础上,实现农村社会的整体进步和生活质量的整体提升,而这一切都必须经历一个打破传统的不稳定过程,同时实现在不稳定中求得稳定与秩序,让农民在法治与规则的约束下求得权利。基层民主或者说村民自治就是一个很好的重要的途径,因为村民自治本身是在规则的整体约束下而操作的,实现选举的过程,也就是规则的习得与再造过程。农民在这种不稳定的过程中逐渐成熟,农村在这种不稳定中实现整体资源关系的再整合与新的社会资源的再创造。在北老壕村,选举的过程经历很多次的上访、利益博弈,农户在候选人的动员下,在自身所处圈层的影响下,将自己的不同的行为动机纳入到具有政治性质的选举过程中。选举结束以后,又涉及到利益的兑现与针对新的领导班子的上访事件,农民在选举中和选举后都被动员了起来。这种动员效果是明显的,虽然对村庄发展和治理带来了暂时性的冲击,但是从长远来看,这种动员出来的阵痛往往是民主社会发育的最好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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