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风与沙尘暴
2014-11-11
从地理上看,北京邻近内蒙古大草原,西风东渐,赫赫有名的西伯利亚寒流常经过它而南下,它也首先经历风雪的洗礼与寒流的考验,所以古时即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夸张形容。北京冬天的风自然是严峻的,但令人终生难忘的还是它春秋两季的沙尘暴,飞沙走石、征尘漠漠,是一般城市的居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的。
林语堂回忆20世纪上半叶的北平:“人们至少要每年一次做好准备,对付来自蒙古沙漠的大风沙,它不在五月便会在十月到来。届时天空阴暗,太阳看起来泛着黄色。尘土很像一层厚厚的云。它钻进人们的耳朵和鼻孔里,弄得满嘴沙砾。漂亮的女人坐在黄包车中,用美丽的丝巾蒙着脸,丝巾随风飘动着。家中的每件物品也都被蒙上一层细尘土。不管门窗关得多紧,尘土都会钻入缝隙。大风沙要持续一两天,然后太阳才会重新露面……”他描述的大风沙像个暴君。
半个世纪后,这种情况已有所好转。但我在北京这些年,还是体验过几次林语堂笔下(我不再怀疑它是虚构)的沙尘暴。有时正在街上骑车,大风迎面袭来,我需用双倍的力气踩脚踏,才能使自行车勉勉强强极缓慢地前进;若是步行,肯定进一步退半步,此时此刻,北京的风就像个大力士,在和你赌气,和你较劲。再看看顶风行走的路人,都因被吹得喘不过气,而背过身倒退着……风沙漫漫,天空为之变色。躲进街边杂货店避风,抽一根烟的工夫再出来,停靠的自行车座上已蒙了厚厚一层尘土。
北京的大风不仅力度惊人,而且会吹各种各样的口哨,你即使躲在高楼里也没有安全感,而且楼层越高,听得越逼真。它在林立的高层建筑之间扭曲着,变换着角度也变换着腔调,发出无法破译的奇怪的声音,巨人的声音。你会觉得北京的天空很高,风的上面还有风,层出不穷,风起云涌,可用作电影里博大的历史画面与风云变幻的大时代的背景。北京的大风,仿佛特意为了锻炼、考验人类,而不断加重着语气。
北京的风仿佛也具备某种神性,这是我来到北京最大的体会。空气流动形成了风,风本是大自然的特征,但在北京可不一样,北京毕竟是一座有三千年建城史的古都,又作为当代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从它头顶与双肩掠过的风也沾染了俯瞰群雄的王者之气,或者说,饱受人间烟火熏陶,带有某种难以言传的历史感与文化味。
风是无形的,但护城河里的波光闪烁使它披挂上荣耀的鳞甲,御花园的宫墙柳、广场与城楼的旗帜每时每刻都在临摹它高贵的体态,构成最具代表性并受到万众瞩目的风景。风使国旗猎猎飘扬,吹拂泱泱大国的面庞,这自《诗经》年代就存在的古老的风,悠悠的国风,是金木水火土的造化,又是唐宋元明清的化身。它仿佛从斗转星移的历史课本、从龙飞凤舞的民族传记的上游顺流而下,席卷众多的朝代与逐鹿英雄的呐喊,挟雨带电,披荆斩棘,远道而来,最终幸运地逗留在我们的头顶,代表大自然担任我们这些城市居民四季的保护神。北京赋予了风以特殊的性格。
风又仿佛是从北京出发,呈幅射状,与时光同步,抚慰九州,抚慰外省的各大行政区划,抚慰三山五岳、五湖四海,抚慰星罗棋布的城镇乡村乃至十余亿国人。它借助政策、新闻媒介、电波、邮路、航空网络、铁路线乃至高速公路(或国道),传递消息(政治气候、国际关系、经济动态、新闻连播或天气预报),这超自然的风,国风悠悠哟!北京时间,就是中国的时间概念,它报时的钟点就是祖国心脏的跳动与脉搏。我写这篇文章时是在深夜,我聆听着收音机里吹出的晚风:“……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零点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的文章刚刚开头。
林语堂写过一部《辉煌的北京》:“城市的自然特征主要取决于它的地理位置和气候,还有起着色作用的太阳光,起反射作用的天空以及我们周围的大气层。北京的气候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一成不变,通常它总是阳光明媚……对北京的第一印象是它的天候,天蓝得让人无法置信……”
他又强调,“任何的气候都在人们生活中起重要作用。有人说希腊的生活观念,甚至希腊散文的清新风格都是辽远开阔的爱琴海和地中海上明媚可人的阳光的反映。”那么北京的风有什么影响呢?我觉得,它使这座城市显得大气,也使市民们的性格显得粗犷与刚烈。“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风歌》洋溢着王者之气,它也能出自刘邦这样的英雄之口。北京古老的风气同样带着神曲的意味。
西汉的司马迁有如下评价:“燕赵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譬如战国末期借进献燕国地图为名刺秦的侠客荆轲,曾经引吭高歌:“风箫箫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英雄末路唱大风,在我的听觉中,它一点不比汉高祖的《大风歌》逊色。悠悠的古风哟,吹拂着秦砖汉瓦、唐诗宋词,吹拂着将军的大旗也吹拂着美人的舞袖,吹拂着荆轲也吹拂着两千年后的我们……
北京的风也有平民化的一面。如果你愿意到四合院密布的老居民区走走,在窄窄的常常只容两人并肩行走的胡同(大多有个古怪的名称),紧贴泥土地面、鼓舞着落叶与废纸嗖嗖穿梭的风会迎面撞上你,你会闻见类似于掉漆的木制家具、翻晒的棉花被褥、鞭炮屑与新磨的玉米面窝窝头的老北京生活的气息。风在迷魂阵般的胡同地带从不迷路,它似乎闭着眼睛赶路也能摸到家门,轻车熟路。
这是一股古风,京腔京味地哼着小调的风。一旦坐在谁家的四合院里(头顶常常有枣树荫、槐树花或主人搭设的葡萄架),穿堂风会绕过苔痕斑驳的老式影壁来找你,早早地跟你这位陌生人套个近乎、打个招呼。有一群驯养的鸽子啪啪地扑扇着风声掠过四合院上空,拉着长得没完没了的唿哨,你抬头仰望,直射的阳光炫目,鸽哨与风声还萦绕在耳畔,可那群古典主义的市井飞行物已了无踪影,仿佛趁你一走神,就融化在蓝得没法再蓝的天空里了。
你不禁胡乱猜测:当年周作人在八道湾的苦茶庵品茗时,是否也做过类似的梦境,今天的你,不过在延续那种朴素且闲适的滋味罢了。英国诗人雪莱曾吟咏过:“不羁的西风哟,你秋神之呼吸……”北京的风则是一座古老城市所做的深呼吸,它并不为倾述什么,却无意识地表达了某种凛冽到骨子里的美感与岁月的惆怅。
北京的风是有特色的。所以风筝爱好者们有福了。尤其春秋两季,工人体育场以及在原先城门位置(如东直门)建造的二环路立交桥上,都有放风筝的人;甚至在堪称祖国殿堂的天安门广场上,也飞扬起许多纸剪的蝴蝶、蜻蜓、鹰或金鱼。放风筝本适宜于天高气爽的乡野,这简直带有抒情色彩。有那么多成年人(而不是儿童),也陶醉于这与风合作的游戏,可见北京的风非同凡响。目睹他们奔跑着扯线的身影,我觉得这是在天地之间垂钓的姿态,用纸筝与长缨去垂钓风吗?这是徒劳的还是有效的?这毕竟是一种爱的方式,与风相亲近如鱼得水的方式。
我走遍全国各地,觉得北京是热爱放风筝的人最多的一座城市,关键在于这不仅仅是娱乐,而是热爱。这种对生活的热爱是从明清遗传下来的吧。养花、遛鸟、听戏与放风筝,是北京风俗中生命力最强的传统。
也有热爱这种大风的诗人,譬如我的学兄王家新:“在北京的生活给我带来了某种精神的东西,而这主要取决于中国北方那种严峻的生存环境,开阔的天空,秋天横贯而过的大气流,在霜寒中变得异常美丽的红叶,以及更严酷但也更能给我们的灵魂带来莫名喜悦的冬天。我想这比北京的政治文化生活要更深刻地影响到一个人。”
他简直是大风的知音,他多次赞美美国诗人勃莱的名句——“清贫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并联系到自身的创作中,“当中国北京的大自然景观和它的政治、文化、历史相互作用于我们,在我的写作中就开始了一种雪,或者说‘北京与‘北方作为一种主题在我的诗中出现了。我想这是必然要到来的东西,在一种内心的呼应下,这北方的风暴在飞雪中轰鸣的公共汽车,以及北京上空那时而从阴郁中发蓝,时而异常高远的天空,必须成为内心生活的标志,这即是我蒙受的神恩:我的诗中开始了一种与整个北方相呼应的明亮……”
这就是北京的风的个性。但大多数情况下它是安详的、平等的,甚至温情脉脉的。或者从总体上来说,它是属于浪漫主义者的,有一种抒情的天赋。它毕竟为我们的精神生活提供了某种力度,如果我们不至于因为功利而忽略它的审美效果的话。我考虑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我是个诗人,我在风起云涌的北京城里写作——“清贫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
或许我在这座伟大城市生存的最大意义,莫过于记录它的心跳、感受它的呼吸,然后以双手给它献上一首平民化的《大风歌》。这就是一个行吟诗人的任务,同时也是这篇文章产生的原因。悠悠的国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