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里的政治学
2014-11-07孙宗广
孙宗广
摘 要:凭借《大地》三部曲等中国题材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女作家赛珍珠在其作品中多次描写“头发”这一细节,真实折射了特定时代底层民众的政治意识,从而凸显社会转型期的大众心理。她借助文学形象,从信息传播角度,深入探究造成中国社会落后的主要因素,进而强调了长期开放、交流与观念更新的重要性。
关键词:赛珍珠;头发;信息传播;大众心理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4)30-0123-02
众所周知,“头发”是鲁迅先生笔下一个颇受关注的细节。无独有偶,凭借《大地》三部曲等中国题材作品获得193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女作家赛珍珠(1892—1973)在其作品中也多次描写这一细节,从而凸显社会转型期的大众心理,并进一步探究其内在原因。赛珍珠在受奖演说时曾深情地说:“中国人民的生活多年来也就是我的生活,确实,他们的生活始终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1]954她对“头发”细节的探微知著的确是其作为“中国通”的有力佐证。
一
清代辫发源于满族,在屠刀之下,汉族人无奈“留首不留发,留发不留首”,辫子成为被征服的标记。20世纪初,张勋统领辫子军,表達的是政治上的顽固;1908年,光绪皇帝、慈禧太后相继驾崩,举国上下一片悲痛,几乎所有的臣民100天内都不理发剃须,以示由衷的哀恸[2]。蓬头垢面又似乎获得了一种庄严的意义。中国文化里的“头发”既拥有一份历史的沉重,也不乏现实的荒诞。
辫子细节在赛珍珠的作品中多次出现过。《大地》(1931)中的王龙是一个处于社会边缘、对于天下变化毫无知觉的落伍者。辛亥革命发生已经很久,他脑后依然盘着一头大辫子,即使剃头师傅都看不顺眼。但王龙只听命于父亲,“没问我爹我可不能把辫子剪掉!”极为讽刺的是,王龙的辫子竟是在他发迹之后,风尘女子荷花姑娘亲手给他剪掉的。
在《大地》三部曲的第三部《分家》(1935)里,赛珍珠写一个老人的外貌:“他看上去年事最高,一头白发按照乡下的旧式样结成发辫,垂在背后。”[1]648甚至在她的《同胞》(1949)里,乡下的焘大叔还是如此装扮:“……头发差不多落光了,只在脑后还有一小撮,竟还用一根黑乎乎的线扎了一根小辫子。三十多年前闹起革命的时候他这根辫子就该剪了,焘大叔留辫子只是顽固的表现,他讨厌所有的政府。”[3]这并非赛珍珠凭空杜撰。辛亥革命之后,一部分人仍旧对共和体制疑虑重重,广大农村的村民“仍看不惯没有辫子的人,他们说剪辫子的是要随外国当鬼子。”[4]
赛珍珠透过民众的“头发”,看到了旧传统的顽固。当此时,在中国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共和思想逐渐深入人心,但处于社会边缘的广大农民却依然固守在旧有的生活轨道上,他们的政治态度、政治信仰没有多少变化。“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急风暴雨式的革命貌似换了天地,但在文化的深水区,还是水质依旧,浑浊如故,需要一个长期的净化与荡涤的过程。
所以,逃难到城里的王龙初次听到“革命”这个神秘的字眼,就没有红色经典中常见的“热血沸腾”的呼应:“有一次,王龙听见一个年轻人在夫子庙的角上对一群人慷慨激昂地演讲——那是个只要有勇气人人都可以站上去演讲的地方——年轻人说中国必须发生一次革命,必须起来反对外国人,王龙听了非常害怕,偷偷地溜走了,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年轻人义愤填膺地谴责的外国人。又有一天,他听到另一个青年演讲——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有青年演讲——那人在他住的街角上说,在这个时候,中国人必须团结起来,必须进行自我教育。但这次王龙不觉得有什么人说的是自己。”[1]86王龙对于“革命”的无知与惧怕,与《阿Q正传》里未庄群众将自由党意会为“柿油党”的认识水平并无二致,只不过赛珍珠对前者更多些理解与宽容罢了。
二
传播学领域的一位研究者埃·弗雷特·罗杰斯说:“传播过程是现代化和发展中必不可少的、极其重要的元素”,他主张“关于社会变迁的所有分析必须最终聚焦于传播过程。”[5]赛珍珠对底层民众观念与心理的关注,其实一直围绕着信息传播而展开。
赛珍珠的短篇小说《王龙》,常常被国内的研究者所忽略。它的主人公其实就是《大地》中王龙的前身。王龙在茶馆里聆听三民主义宣传,其表现比《大地》中的描写更为具体而精彩,人家告诉他现在已经没有皇帝了,即使像他这样一个大字不识的穷小子,也有资格投票选举大总统。他感到异常吃惊与胆怯,央求对方代劳,始终不明白“大总统”是啥玩意。
“民治、民有、民享”、“大总统”这些从西方舶来的政治种子,在装满三皇五帝的中国小民头脑中,立刻引起观念性的恐惧和排斥。王龙听不懂这些洋概念,却对宣传者通俗化的“财主变穷汉,穷汉变财主”心有灵犀,一点即通。革命=发财,那自然是美事。因此,王龙回到村子里也乐意别人称他为“王革命党”。王龙的“革命意识”,跟阿Q把“革命”理解为搬秀才娘子的宁式床、选择哪个女人陪睡等“革命理想”并无本质差别。这实际上是以满足个人私欲为目的的“革命生理学”,是长期浸润于皇权思想中的小生产者对于“革命”的想象性歪曲。
20世纪初,西方已经进入了现代传媒高度发展的时代,而文盲王龙们的日常世界里却连报纸和广播的概念都没有,少有的信息几乎完全依赖口头传播,其传播效率、真实程度大打折扣,在此条件下,又岂能奢望他们观念开放,对国内外大事做出独立判断呢?国家的权力架构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民众的政治思维依然包裹在黄袍马褂之中,可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该是怎样的一条信息的“代沟”啊。在《王龙》里,赛珍珠用平和而略带调侃的笔调描述了王村的信息传播:
王龙便是那个王老农的儿子,他也居在南京附近的一个王村上,为了他每天要挑着青菜到城里去叫卖,见多识广,所以也就不像一个普通的粗俚村夫啦。举个例说,皇帝下野了,这个消息全村的人要算他知道的最早;在他探悉这消息底时候,事情的发生确乎还不上一年呢。他得知后马上告诉他父亲;他父亲又传给他自己的兄弟,他兄弟是专给村上的文盲代写书信为业的,于是在别人上门请他代写家信的当儿,他又把这件事情悄悄底告诉了旁人。这样,在极短的时间内,这个惊人消息,便已传遍了全村[6]83。
所以,赛珍珠对于中国普通百姓政治意识的关注,首先从他们获取信息的途径和速度入手,还原他们的生存环境,理解他们之所以“无知”的现实语境,倾注自己真挚的同情、期待与热爱。在她看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人们的观念也是如此。赛珍珠在《王龙》中,颇有风趣地描写了王村人在得知皇帝下野后的纷乱心情,其实也预言着观念的变化:
至少有三天工夫,全村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大家痛心疾首,认为这是一件天大的灾祸。自然没有一个眼见过皇帝,可是在每个人的心里都觉得他是一个庇护者,是至高无上的权威,是和朝内大臣处理国政的天子。……但是,在第四天的晚上,因为外间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他重新把几件家珍从墙洞里取将出来,嘴里咕噜着,觉得有些儿失望。村坊里的人,也就照常进行他们的工作,雖然在起头的时候,心里总还不免有一点儿害怕。过后,他们对于皇帝已不觉得有什么需要,日子久了,他们对于他的下野,毋宁说是一种快慰,因为自从没有了皇帝,年年田地大熟,五谷丰登,那么往年的歉收,也许是他在从中作弄呢。”[6]83-84
人们曾经跪倒在皇帝脚下,也会习惯失去皇权的日子;曾经有过漫长的留辫子的岁月,也必将接受去掉辫子的生活,对于美好生活的渴望和追求定会激励人们超越暂时的障碍,由排斥、对立转为熟知与认同。
三
头发,或者发型,从来就是一个寓意丰富的文化细节。实际上,从汉字的构成,也可以看出中国人对于头发的重视。《说文解字》中首先设置了“髟”部,此部中共收了三十八个字;现行的《现代汉语大字典》的“髟”部,共收了三百一十八个字,毛发不仅与人的身体发育有关,更与我们的礼俗相关[7]。文化的认同与排斥,往往牵连着头发。这方面的事例非常多。16世纪下半期,意大利天主教徒利玛窦进入中国的文化策略,就是留发蓄须,改穿儒服,不惜在面貌上完成一次“同化”。
而到了民族矛盾尖锐的时刻,那些本民族习以为常的外貌特征都成为对方蔑视的对象。外国人嘲笑中国人的辫子为猪尾巴,国人对于外国人的外貌也产生本能的蔑视,称之为“洋鬼子”、“老毛子”。
实际上,童年的赛珍珠也曾在中国感受到外貌方面的压力:“小小年纪的她,一个外国人,也常到住在土房子里的农民家中……当他们善意地拿她的卷曲的黄头发和可怜的蓝眼睛(他们认为这太难看了)逗笑时,她脸上总是浮上羞怯的微笑,心中总不免一丝隐痛。她十分清楚,自己跟他们不太一样。”[8]学者葛红兵、宋耕曾细致地分析了作为近代政治场域的“身体”之一——头发所承载的政治含义。他们称头发为“辛亥政治的身体标记物”[9]赛珍珠对头发这一细节的描写,真实折射了特定时代底层的政治意识,强调了观念更新与改造的重要性,无论是国内还是国际的对话,都需要长期的耐心细致地开放、沟通与交流。叶落知秋,窥斑知豹,这可谓赛珍珠的“头发政治学”。
参考文献:
[1]赛珍珠.大地三部曲[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954.
[2]泰勒·何德兰,坎贝尔·布朗士.孩提时代——两个传教士眼中的中国儿童生活[M].北京:群言出版社,2000:168.
[3]赛珍珠.同胞[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187.
[4]辛亥革命回忆录:六[M].北京:中华书局,1961:424.
[5][美]柯克·约翰逊.电视与乡村社会变迁[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31.
[6]赛珍珠.元配夫人[M].上海:上海启明书局,1940.
[7]梁二平.身体的迷雾——我们身体的文化史广州[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77.
[8]赛珍珠.我欠狄更斯一笔债[J]镇江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3).
[9]葛红兵,宋耕.身体政治[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