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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远的村庄

2014-11-07黄伟兴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4年11期
关键词:村子

黄伟兴

1、八里黄 永兴堡

我们村坐南朝北,背倚蜿蜒起伏的骊山,面朝汤汤荡荡的渭河,是四四方方的一个村子,也是关中平原上常见的一个村子。村子的名字叫八里黄,简称八黄村,但村里以及周围的人提起我们村子,既不说八黄村,也不说八里黄,却常常说成八黄也。其实,人们不仅把我们村叫八黄也,对于其它村子,如南陈村,如槐树刘村,如木匠李村,口头上提起,也都是南陈也,槐刘也,木匠李也地叫着。我想这大约应该是古文了,就像古代人常说的“是也”、“非也”一样。

八里黄这个村名的起因应该很简单,一是因为村子距黄姓人祖坟的所在地柳沟黄村和县东重镇马额镇的直线距离都是八华里;二是村子里的人以黄姓为主,所以就叫八里黄村了。

但我们村里的老人说过,我父亲也曾经说过,早年间,在村子朝向北面的城门楼子上,也就是在村子正门的上方,端端正正地镶嵌着三个青砖雕成的大字:永兴堡。

这也就是说,我们村还有一个名字,永兴堡。

可是,自打我有记忆开始,我从没有听过人们把我们村叫永兴堡,不光我们村人不叫,就是从村南官路上偶尔走来的一个人问路,也是恭恭敬敬地问到八黄村怎么走,而从不问去永兴堡怎么走。

我父亲说,八里黄村是先人取的名字,先人取的名字轻易都不能改的,也是任谁都改不过来的。

那么,先人是谁呢?

先人是三个老弟兄,是从山西大槐树下走来的。一个在骊山脚下的柳沟安了家,衍生成了一个村子,就叫柳沟黄;一个在柳沟黄的西北安了家,衍生出的村子就叫西黄;还有一个,在柳沟黄的东北安了家,就是咱八里黄了。

那么,为啥要给城门楼子雕上永兴堡三个字呢?

这怕就是秀才弄的事哩。城门楼子修好了,请秀才写字,秀才酸文酸文的,怕是嫌八里黄不好听吧,就写了永兴堡三个字。不过,咱村可真算是堡子哩。

叫堡子和叫村,还不都得种地吗,还不都是农村吗,有什么区别呢?

那不成,所有的堡子都可以叫成村,但所有的村子却不一定可以叫成堡子,只有有城墙的村才能叫做堡子!我父亲这样强调。我父亲还告诉我,能够叫做堡子的村子,一定比只能叫村而不能叫堡子的村子殷实,只有殷实了,才修得起城墙,修得起城门楼子,也只有殷实了,才需要修城墙。为啥?就为了防土匪。八黄村的城墙,那个高呀,足有一丈六,再怎么有本事的土匪都攀不上来;那个宽呀,并排可以跑两挂马车。八黄村为啥殷实,人勤快,地也好。单说地吧,平整,肥沃,地下水也不深,由村子去地里和由地里到村子,一铲子平路,一寸的上坡路都不用走,在方圆好几十里的地方,只有沟西斜杨村的土地才能够和八黄村相比,所以,提起土地,马额川口就流传着一句话:“沟东的八黄村,沟西的斜杨村!”父亲说的沟,是指距我们村子三四里地远的戏河沟。

父亲对堡的解释把我所掌握的知识体系搞乱了。于是,我翻开《辞海》,在这部比砖头还要厚的工具书里查找堡的含义,以印证,或者否定父亲的说法。

我在《辞海》里边看到了这样的解释:(一)发保音,义为土筑的小城。如:碉堡。(二)发补音,义为集镇,常用为地名,如柴沟堡;马家堡。(三)通“铺”。本为驿站,今多用于地名。如:十里堡。还有一个是对“堡坞”这个词的解释:中国历史上以封建家族为核心建立的庄园组织。有堡、坞、壁、垒、营、寨等名称。

联系到我们村里宽“能并排跑两挂马车”,高“足有丈六”,让“再有本事的土匪都攀不上来”的城墙,我想,宽能跑两挂马车是可信的,如果没有人站在城墙上防御,或者说村子里没有一个“封建庄园组织”,高仅丈六却让“再有本事的土匪都攀不上来”,这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很明显,我父亲,以及我们村许多人对堡的解释既没有取《辞海》里发音与永兴堡里的“堡”相同的“集镇”义,也没有取发音与永兴堡的“堡”不同的“驿站”义,而是更多地靠近了《辞海》里“土筑的小城”和“堡坞”的意思。联想到过去我们村子确实是被城墙护围着的,以及现在我们村子里人在读书看报的时候,遇到“堡”字,均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都念成“补”音,他们对“堡”的解释,倒确实是一种说得过去的解释了。

但我并没有见过我们村里的城门楼子,也没有见过绕着我们村子一圈儿,护卫着我们村子的那一道据说上边可以并排跑两挂马车的城墙。

2、城墙的灰飞烟灭

我们村的城墙和城门楼子应该是和北京城的城墙城门楼子在同一时期损毁的。当然,我们村损毁城墙和城门楼子的原因并不像北京城那样是为了拓展城市的发展空间,但和北京城拆除城墙城门楼子的相同之处是,那都是政府的决定。

在政府看来,建国之后,乡村再也没有半夜三更进入村子,进入每一户农家,呐喊着嗓子,狰狞着面目,亮出冷光烁烁的钢刀,挥动着或长或短的火枪向纯朴善良的乡里人要钱要粮要女人的“强人”了,历经百年甚至千年的城墙在这个时候确实失去了自计划构筑时就确立了的保护村庄的作用。而且,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乡村经济特别落后的时候,构筑城墙和城门楼子对任意一个村子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相当巨大的工程,如果村子里没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号召,如果不建立一个筹资机构,如果没有一个管理严密的组织,那样巨大的工程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而在无政府主义的乡村,这样的组织,也只能是以封建家族为核心的庄园组织了。所以,宽厚的城墙和高大的城门楼子也确实是一种围绕封建家族建立的庄园组织的物质表现,具有非常明显的封建社会色彩。那么,拆掉遍布乡村大地上的宽厚的城墙和雄伟的城门楼子,也就是要彻底地砸碎封建家园组织,让社会主义祖国广袤的原野上,再也没有一丁点儿封建社会的色彩。

在乡里人看来,拆城墙其实也有许多好处,好处之一就是进出方便了,没有了城门楼子的村子让人有了许多不曾有过的自由,比如,进出村子,就可以不考虑所带东西或者所乘车辆的高低宽窄了;深夜回家,也不用看晚上在城门楼子上值夜人的眉高眼低了;偶尔有一个精力充沛浪漫依然的汉子在大冷的冬天离开邻村寡妇的热炕头后,也不用龟缩在城墙根下,忍受寒夜的冷风,直到黎明时分沉重的城门发出伊呀的声响后,再瞅一个没人的时候悄然溜进村庄了……另外,当政府下定了拆除城墙的决心之后,那绕村一圈历经风吹雨淋日晒成百上千年的城墙,此时在乡里人的眼里,就不再是护卫村子的“工事”,而变成一堆很肥很肥的“壮土”了。

这个时候,农民们已经经过了土改初期面对滔滔不绝的干部时的心生疑虑,面对地主富农甚至中农时的忐忑不安。他们欢天喜地地将界石深深埋在地下,他们和邻家的男人一起丢剥了上衣挥动着铁锨共同在两家的地界处砌起了一道笔直的田埂。看着那已经属于他们的田块,恍然若在梦中的他们把粗糙的手掌有力地拍到赤裸着的胸部上,汗涔涔的前胸霎时出现的一枚鲜红的掌印告诉他们这一切绝不是梦境。他们开始如牛犊子儿如马子如小叫驴一样在地里撒着欢地劳作着,他们要让土地在自己手中生产出比在地主富农手中时更多的粮食,他们相信,他们身上掉下的汗珠子有多大,地里的苞谷粒儿就会有多肥,太阳把他们的脊背晒得有多红,挑在麦穗上的麦颗子就会有多红。可是,一旦土地真正回归到农民手中,人们忽然发现,肥不够施了,就是把全村所有人所有畜生产生的粪肥集中起来施到田里,也有许多田块无肥可施。“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道理庄稼人比谁都明白,因而,当政府一声令下要拆除城墙,庄稼人就扛着镢头拿上铁锨向城墙冲去。城墙顿时在乡里人的呐喊声中,在一阵阵呼儿咳哟的号子声中轰然倒下,并被敲打成鸡蛋大的碎块后送到田里,然后,又被庄稼人挥动着铁锨均匀地抛撒在绿油油的麦苗上。弥天的黄尘散去,城墙就化做了麦田里很好的浮肥……

3、官路从我们村旁过

原先,在我们村子的南边,有一条通往县城和马额镇的道路。那道路宽可以行两挂马车,比乡间连接村子与村子的道路宽出了许多。或许,因为那道路是官家修的吧,人们把那路叫官路,又由于官路在我们村子的南边,我们村里人就把官路叫做南官路了。

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官路给我们村子的人提供了很多方便。每逢三六九的集日,我们村子里的人迎着刚刚升起的太阳,用手提着用肩背着,用驴驮着用独轮车子推着,把自家地里产的葱、蒜、棉花,或者自家婆娘纺织的大布等等的物品,运到马额镇去了。在马额镇窄迫的街道上,他们瞅准一个合适的位置,把一个用蓝格子布做成的包袱铺开来,把带来的物品摆放到包袱上,然后就脱下一只鞋坐在屁股下,装上一锅子旱烟点燃,一边悠闲地抽着,一边就开始与光顾自己摊子的人讲价钱、做交易了,间或,也与偶遇的熟人打上一声招呼。腊月里,年头里,他们又会沿着官路往西到县城去,或者在回民开的馆子里吃上一碗羊肉泡馍,或者坐在葫芦头馆子的大方桌前,用吆牛一样的嗓子喊:散酒二两,葫芦头泡馍一碗!记着,汤要宽,辣子要多!待吃喝得成了一个大红脸,头上也有一丝丝白汽冒出的时候,就走出馆子,口里哼唱着秦腔,直奔县城西南的大地阳春牌坊了。在那里,有从华清池里溢出来的汩汩的温泉水哩,有可以免费泡澡的浑塘子哩。吃饱了,喝足了,丢剥了衣裳,跳进那氤氲着水汽的池子,泡去四季劳作的疲乏,搓掉累积一年的垢痂,想着身下的池子虽与李隆基无关,但周遭温热的滑水,却与当年退去贵妃凝脂的汤泉无异,身心于是就满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受活了。

在给百姓带来了方便的同时,官路更给官家带来了方便,它简直就像官家的触角一样,像官家的血管一样,让那样一个政府苟延残喘地活着,也磕磕绊绊地往前走着。那个时候,地里的粮食不管是丰收了,还是歉收了,该给官家的一份儿,总是要给的,愿意不愿意都得给,不给,官家的鞭子就会毫不留情地落在你背上的。我婆就因公粮问题挨过保长的鞭子哩,因为那个时候实行保甲制,在收粮的季节正好轮我婆任甲长,同一甲的几户,不忍看到我婆被一个大男人用鞭子抽打,就把自家的粮食用口袋装了,扛着,背着,或用独轮车子推着,沿着南官路运到马额镇上的仓里去了。我们那里的地下党被人告发了,党国的队伍就骑着马,挎着枪,日夜兼程地从县里赶来了,很便当地捉住了一个,很迅速地处决了,最后,还把共产党那一颗太硬的头颅割了下来,挂到马额镇的城门楼子上。镇长呀,保长呀的,领着他的兵丁,像赶牲口似的,把官路附近村子里的百姓赶到了马额镇,用鞭杆指着那悬在城门楼子上的头颅说:看看,好好看看,这就是做共产党的下场哩。冬天,一只黄蜡蜡的队伍沿着官路从西边开过来了,在我们村子的南边稍作停留之后,就分散着进入官路两边的村子了,村子里的狗于是开始疯了一样地叫,村子里的鸡也开始扑噜噜乱飞。在女人们尖利着嗓子的哭叫声中,就有青壮年男人被那些黄蜡蜡的兵们用枪托打着,用皮鞭抽赶着往村外走了,那被枪托打着被皮鞭抽着的男人中,就有我的父亲……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共享。是的,是共享。在那个年代,除过空气、水、阳光等等大自然赐予的东西之外,那一条官路,大约就是我们村人与官,与匪,与一切好人和坏人可以共享的唯一的资源了吧?

4、那是多么温馨的一个村子啊

没有了城墙的村子依然是很齐整的一个村子,是很温馨的一个村子。

村子有一南一北两条村巷,村巷宽可行一挂马车,长可以从东边的尽头听到西边尽头人的呼唤和鸡的打鸣,也可以从南边的尽头看到北边尽头有两个婆娘正撕扯在一起打架。家家的木门都会在家有喜事的时候用锅烟子染成黑色,并给门框的边缘勾画出大红的线条,然后用清漆覆盖了。所以,那黑漆的木门就显出了新旧不一的参差来。新的在太阳下会发出像公鸡翎子一样闪烁的亮光,旧的,则有些灰塌塌的,甚至会露出灰白相间的木头的纹路。几乎每一家的门前都栽着一株两株的槐树或者泡桐,那槐树或者泡桐的旁边,也会无一例外地栽立着一块石头。石头是穷人当作镇宅子的狮兽用的,“泰山石敢当”,竖一块石头于门前,任什么厉鬼妖孽也要避着它走了。石头也是被当作上马石用的,当然,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马作为一种先进的代步工具,它对一个虽然殷实但并不富贵的村子来说必定是一种缺物,其稀缺的程度就如当今的“宝马”汽车之于普通小山村一样。因此,不管是蹬着千层底布鞋的大脚还是穿着绣有绿叶红花缎面鞋的三寸金莲,不管那脚是孔武有力的还是玲珑柔弱的,只要踏上了上马石,那他(她)胯下多出来的,就必定是一头小毛驴或者秦川牛,而绝不会是高头大马。石头还是摆放在大门外的一把杌子,一个凳子。村里的男人喜欢在饭时把老碗端到村巷里,他们会蹲在门前的石头上,一边呼噜呼噜地往嘴里刨饭,一边和邻家的男人谈论着庄稼的长势和雨水的多寡。乡里的女人,也喜欢饭后在收拾完了碗筷后在门前的石头上坐一会儿,和邻家的女人说一说正上学或者仍然吊在母亲奶头上的孩子,互相夸一夸对方孩子的疼人,偶尔也说一说东家媳妇乖,西家媳妇灵醒,真会来事儿之类的话题。

白天,精壮劳力都出工去了,村子里,只剩下了蹒跚学步的孩子和已经失去了强体力劳动能力的老人们。剃着光头或者蓄着胡子的老汉们或坐或站或蹲,三个两个地在一起说着过去的事情,或者靠着南墙,把一只鞋脱了,垫在屁股下坐着,眼睛闭着,想着谁也不知道的心事,或者什么都不想,就那样闭着眼睛假寐。看孙子的老太太们就没有那么清闲了,手里牵着的孙子刚开始走路,一刻不停地要在地上走路,做奶奶的也就得一刻不停地跟在孙子的身后,把腰弯着,把双臂张开着,并时不时地尖厉着嗓子喊:小心,小心!告诫着一点目的也没有的孙子不要跑到危险的地方去。村头,蓦地响起了一声货郎的叫卖:豆豆糖,卖豆豆糖了!老太太口里嘟嚷着骂:娘的脚,那么大声死呀,就不怕把我娃惹哭了吗?手却就撩开了衣襟,从里边口袋里摸索出了二分或者五分的硬币,笑笑地递给那无比讨厌的货郎了。口里含了豆豆糖的孙子到底不跑了,不闹了,却拿双臂箍住了奶奶的腿,这个时候,老人就一把抱起了孙子,坐到了门前的石头上,一边轻摇着自己的身子,把身子摇成了一个温馨的摇篮,一边和旁边的老头儿老太太说话。到老太太们把孙子摇得睡实在了的时候,她们就把孩子抱回屋里,放到炕上,又急急地冼了手,给锅里加了凉水,开始生火做饭了。一会儿的功夫,村巷里,就开始弥漫起了一股子淡淡的烟火味儿,而村子的上空,也开始有一股一股的青烟悠悠地飘散了。

村子的地势刚好和祖国地势相反,东南高而西北低,因而,下雨的时候,村巷里的水就汩汩地往村子的西北方向流了。先是流进了村子西北角的涝池里,待蓄满了涝池,又继续往更远的西北流。更远的西北方,有一条通往渭河的深沟,我们村子的水流入深沟,汇入沟底的小河,然后就和小河一道,欢快地奔渭河去了。

涝池是村子的空调呢。夏天,它会和生长于它周遭的蓊郁的垂柳一起把太阳的酷热收了去,让一村的人都能感到一丝丝的凉爽;冬天,它又会吸收了游走于村巷飘浮于村子上空的丝丝寒气,把自己柔软的身躯凝结成一个平滑光亮的镜面,让村子的冬天不再那么凛冽。涝池又是村子的肾脏呢。下雨的时候,雨水从屋檐上流下,从水道里排出,在村巷里,与邻家的雨水一道,相跟着,跳着,唱着,调皮地往涝池里去了。天旱的时候,一涝池的清水,又被村里人用盆舀着,用桶挑着,泼洒到龟裂的田地里去了。涝池里的水,被太阳蒸发着,就变成飘荡在村子上空的一絮洁白的云朵了;被大地吸纳了,又成为蜿蜒在村子地底下的一条清冽的小河了。收工的时候,牛牵着老农急急地赶到涝池了,一边汲取着涝池提供给它们的甘露,一边惬意地喷着响鼻;黄昏的时候,妇女们端着洗衣盆洗衣板儿来到涝池边了,她们把圆润如藕的手臂探进了涝池里,一池清水,于是开始飞溅起白色的浪花了;放学的时候,一伙半大小子来到涝池边,他们脱去了小裤,丢剥了小褂,赤条条跃进一池碧绿的水中,让刚才还平静着的水面,霎时就欢腾了,笑声,闹声和水花儿混合着,开始在小小的涝池里激溅了……

黄昏,站在关中平原广袤的原野上,你会看到远处那一个被夕阳辉映着,被树荫覆盖着的村子,静穆、儒雅得就像一个古老的书院。

5、开满迎春花的另一处家园

我父亲也曾经被称为民工。那民工与现在的民工不同,尽管与现在民工的性质一样,都是远离家园,从事苦力工作,但那时候没有工资,还是同在生产队劳动一样按天记着工分。

我父亲是被生产队抽到玉川水库工地上劳动的民工。

玉川是骊山东绣岭以东大约十几二十里处的一个川道,山虽黄哇哇荒秃秃绵延着,但那一沟川道却有着潺潺的流水。川道在山腰处突地收紧了,收成了一个瓶颈,这瓶颈正是修建水库的最佳之处。于是,县上就决定了,在此处修一座水库,既可以蓄洪,遏制住暴雨时滚滚黄汤轰隆隆肆虐坦荡川塬上的农田、村庄,又可以抗旱,让山下方圆几十平方公里的旱地变为水田……

玉川水库修成了,由于戏河沟的阻隔,并不能浇灌了我们村干涸的农田,但我父亲却从水库工地带回了牛头大的“龙骨”,也带回了一包迎春花的种子。父亲说“龙骨”泡了水喝,可以治百病的,但那既像大块的骨头,又如风化的石头状的东西,却并没有被人泡水喝了治病;迎春花种子被我父亲撒到了我爷的坟上,第二年春天,我家祖坟就早早芬芳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金黄了,到了夏季,迎春花的枝蔓就成功地在我爷爷的坟头编织成了一个绿油油的穹庐,早已成材的柏树松树的树冠如巨大的绿伞,把浓荫覆盖着绿油油的穹庐,也覆盖着绿色穹庐周边一圈儿翠绿中透出鹅黄的黄花菜……

像这样的坟头在我们村上还有许多,坟头如绿色的星星,也如绿色的着重号一样,星罗棋布在我们村子的周围。每年的清明时节,农历的十月初一,以及进入年关,这散乱的坟头就把在西安省工作的,在渭南地区工作的,在县城工作的,还有在其他地方工作的人牵扯回来了。他们引领着洋气的媳妇儿,手牵着欢蹦乱跳的孩子,带着时令的水果、烟酒以及香蜡纸表,走在田间的小路上,走在田埂上,走向他们先祖那一坨蓊郁着翠绿的坟园……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有时常想,李白的故乡是什么呢?像李白一样的旅人的故乡是什么呢?目前一切在外工作人的故乡是什么呢?我的故乡是什么呢?是槐树梢头的一弯新月吗?是黎明时分的一声鸡啼吗?是傍晚时分突然响起的一声狗吠吗?是田野里耕牛的长哞和农人沧桑的秦腔吗?是村巷里懒散的鸡儿狗儿吗?是茅檐低舍瓦屋土墙吗?是一绺儿炊烟吗?是如晕的暮岚吗?是田地里被水车浇上来的潺潺流水和条条湿滑温润的田埂吗?是父亲的镢柄犁杖吗?是母亲的针头线脑吗?……

我想是的,在我们的梦中,在我们孤独寂寞的时候,故乡就以这种种画面种种温馨来填补我们枯瘦空荡的心房。

我们怀念故乡,尽管我们写不出李白那样的诗歌,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我们的怀乡之情绝不在李白之下!

在父母安在的时候,一封家书,一个电报,一个电话,甚至一个“很好的”,或者“不怎么好”的梦境,都可能让旅途中的我们立即放下前路上不可预见的诱惑和让我们一想起来就兴奋不已的刺激而背起行囊踏上归程;亦会让工作中的我们立即放下手头那一份“比天还大”,“离了我们地球立马都不知道咋样转”的工作而马上去买一张回家的车票;推掉一个饭局,掀翻一桌麻将,倒掉杯中浊酒,扔掉手中麦克而转身回家这当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可是,在我们没有了父母之后,我们还能像父母健在时那样,轻易地放下种种诱惑而做出回家的决定吗?

我不知道别人能不能,我只知道,我已经不能了!

但在每一年中的几个时间点上,比如清明,比如阴历十月初一,比如交上腊月年关将至的时候,我的心就慌了,那情景就如父母年纪大了而我又好几周都没有顾得上回去看望时那样,真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意思。而这个时候,回一趟老家,在父母的坟头烧几张火纸;在故乡的田野、村巷走一走,看一看;与村中的老人叙道叙道;同发小们坐一搭,喝几杯小酒,互相揭一揭小时候的丑事,短处,然后哈哈哈大笑一通,竟就成了对浮躁灵魂的最有效的安妥。

我庆幸我离家很近,虽不能如祖母当年的愿望那样把事干大把腿跑长得以吃遍了四方,但二十来分钟的车程却让我在每一个阴历的十月初一,每一个清明时节,每一次年关将至的时候,都可以长跪在先祖的坟园,燃几炷高香,烧几张火纸。我的兄长远在江南,遥远的距离让哥哥鲜有机会走在故乡细雨纷纷的土路上,但每年,哥哥总有出差路过的机会,出差的哥哥来到我的居处后总急着拉我回去给父母上坟,那情形就如连战对西安蜻蜓点水般地造访却依然要抽出时间到长安县他祖母的坟园中去拜祭一样……

不管我们承认不承认,也不管故乡会多少次出现在我们的梦中,但在父母的身后,故乡却真的把牵扯我们回去的力量,全部贯注到了我们先祖的墓地,而我们,也在回去的那一刻,把故乡的种种,简化成那一处葳蕤着浓绿的树荫,温馨着金黄的花朵,目前,专属于我们的先祖,日后,也势必属于我们的另一处家园了啊……

6、沟东里的八黄也

沟叫戏河沟。

发源于骊山穆柯岭的戏河一直沿穆柯岭山脚由东向西流着,但到这里,却突然拐了个弯儿,向北冲渭河而去了。于是,原本东西走向的戏河沟也就拐了个弯,变成了南北走向。沟一转向,代王庙、门也、斜杨也、南陈也、槐树刘也、八黄也以及处于整个骊山脚下的这些村子,就被戏河沟划成了沟东沟西两个部分。代王庙、门也、斜杨也等等的村子在沟西,我们八黄村和南陈也、槐树刘也等村,被划到了沟东。

沟东里的八黄也其实只是半句话,另半句是,沟西里的斜杨也。

这话说的是土地,是说我们八黄村和沟西里斜杨村的土地,是方圆村子中最好最好的土地了。

由于地处骊山脚下,我们这里的地势,也就南高而北低了。大多数村子的土地,也鲜有平整的。但我们村的土地却好,无沟无壑,无塄无坎,且全村的土地基本都处在一个水平线上。人们把屋里积攒下的粪要运到地里去肥田,再从地里把晒干的土运回来垫圈,把籽种、农具运到地里去播种,再把收获的粮食以及秸杆儿运回来烧柴,就不用走上坡路,也就不用把牛套进辕里拉了,不用屋里的婆娘娃娃们手扶了车帮子噘着尻子使劲帮着掀车了。而且,平整的土地,不管是用井里的水浇地,还是天上降下甘霖,也不怕水由高处往低处跑,从而出现半边地旱死,半边地涝死的情况了。沟西的斜杨村土地与我们八黄村土地大致相当。这就让周边众多的村子羡慕了,就说出了这样的话:沟东里的八黄也,沟西里的斜杨也。

可土地好了,村子里人就多,上好的土地平均到每个人身上,却仅仅只有一亩多。加上那么多年,公粮重,一年的收成,缴了公粮,也就所剩无几了。

每年冬天,我父亲就会拉了架子车,去到南山上的穆柯岭去借粮。尽管,山上的土地大都是坡地,是薄地,但山上土地广,公粮也轻,虽说靠天吃饭,粮食产量低得厉害,但由于广种薄收,一年到头,总能节余下一些粮食的。苦焦的山民们舍不得吃细粮,就把秋天收获的谷子、豆子等磨了面粉充饥,而将小麦节余下来,借给山下他们信任的缺粮户。我父亲就是他们信任的山下的缺粮户。解放初,我父亲就入了党,做了几年干部,虽说后来受了冤屈,被开除了党籍也开除了公职,但我父亲人实诚,在做干部时也是给山里人办了一些好事情的。淳朴的山民们既不会掀下坡碌碡,也大约是记着我父亲的好吧,他们就愿意把粮食借给我父亲,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我父亲在新麦打下来有了粮还债时,总是借一斗还一斗一的。

在某一个冬天的夜晚,我父亲拉着架子车,吭哧吭哧地从穆柯岭上回来了。架子车上,果然载着一口袋麦子。第二天,我父亲又把那一口袋麦子用架子车拉到渭河北去了。

渭河北人沾了渭河的光,渭河哗哗的流水帮他们冲刷出了更广阔更平坦的土地,也让他们有了旱涝保收的土地,有了一年可以种一料麦子再收获一料苞谷的土地。但是,渭河北人不吃苞谷,或者说,他们很少吃苞谷。尽管渭河北的公粮更重,要是敞开了肚皮吃,交过公粮后的麦子无论如何也吃不到第二年新麦子上场的。但他们有苞谷,只要有苞谷,他们就可以拿苞谷换了麦子来吃。每到年终,或者开春后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就惬意地在屋里等着,等渭河南土地面积窄狭的我父亲们拉着从山上借来的小麦去换他们的苞谷。

八斗麦子换一石苞谷。这是官价。

我父亲就以这样的官价在渭河北把从山上借来的小麦换成了苞谷。

我那个时候年幼,不大明白就为了几斗粮食,我父亲为什么要那么样来来回回上山过河地折腾。吃着我母亲烙的掺杂着红苕的苞谷面饼子,我说了一句现在想来可能与我的年龄有点不符的颇老气的话:真是闲的没事做咧,又上山又过河的,临了就给人吃些这?

我婆笑了,我婆说:不折腾,就得把嘴吊起来了。

7、自留地

可是,我们村里上好的土地却从来没有分给过我一分一厘!

作为一个曾被列入农村户口长达十六年的人,我竟然从未拥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这在我们村子里与我同龄的人中间,我应该是唯一的一个。

名下没有一分土地,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们就常常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了:一辈子吃的都是别人的粮食。

其实,当我家乡那位著名的农民诗人王老九满心欢喜,满怀激动地噙着旱烟锅子捏着一支铅笔,在一页或许只有巴掌大的纸片上写下“这个社好比灵芝草,出土露面苗苗小。毛主席担水及时浇,一夜长得比天高”不久,我们家人老几辈都在经营着的土地就再也不归我们家所有了——土地归了人民公社!我到现在依然相信那个时候我的父亲有着与诗人王老九一样的心情,他必然是欢天喜地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样的美景不管是从报纸上看到还是从干部们的口中听到,都不可能不让一个解放前曾几次被抓了壮丁又冒着枪林弹雨“跑壮丁”的人心脏咚咚咚如鼓般激跳的。在生产队,也就是在人民公社的土地上甩开膀子大干其实表达了父亲那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到处可见的“三面红旗万万岁”的标语、宣传画,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一美景很快就能来临的坚信不疑,王老九的诗歌和父亲们的干劲等等,其实都表达了一种对集体化的信心。那信心几乎可以用膨胀来形容了。但让我长期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我们相信集体化可以让我们过上很好的日子,那在各家的土地全部划归人民公社之后,为什么又要按人头重新给每家每户划分少量的土地作为各家的自留地呢?这当然是有政策规定的,但我想的是,或许划给农民自留地就是为了让收工后的农民不至于“人闲生余事”吧?是为了充实农民们的业余生活吧?就如广大的业余爱好者一样,工作之余,或泼墨作画,或打拉弹唱打球照相,或在方格子纸上写写文章。只不过,在田地里刨挖了一辈子的农民最大的爱好无疑还是侍弄土地,“业余”与“工作”在我的父老乡亲们身上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统一。如果说人民公社的大田是他们赖以谋生的场所的话,那么,自留地就是他们作画写字的纸,是他们表演的舞台,是他们拼搏的球场……从生产队的大田里“工作”回来,或许已经筋疲力尽,但疲劳会在鼾声很响的酣睡后烟消云散,力气也会在把手中的空老碗重重地放在案板上以后又开始在他们曲曲折折的脉管里疙疙瘩瘩的肌肉中古容。出工的钟声还未敲响,掮上老镢或者铁锨,雄赳赳地来到自留地里,抚弄抚弄庄稼,修正一下被雨水冲歪了的田畦,这一定是世界上最让人感到惬意的事情了。当然,更让人感到惬意的事情是在小麦拔节的时候,在玉米扬花的时候,在茫茫原野开始闪耀着和太阳一样金色光芒的时候,站在自家的自留地边,口里噙一杆烟袋,把双手背在身后,闻着将熟的庄稼那淡淡的清香,在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之后再扯开大锣锣嗓子吼一声秦腔……

可是,我没有自留地。我不知道头一次分自留地是在哪一年,我能够确定的是那个时候我尚未出生;第二次调整自留地的时间应该是在1962年,具体是哪一月我也不知道,我能够确定的日期应该是在这一年的11月之前,因为,在我们村子1962年出生的人中,只有我这个出生在11月的人没有分到自留地。而改革开放后再一次调整自留地的时候,父亲早已把属于我的那一份口粮用自行车驼到粮站卖了,为我换回了一张更改我户口属性的粮食关系,考上师范学校的我不再是农村户口了,成了商品粮户口的我,生产队自然再不会分给我一分一厘的自留地了。

但自留地终归是土地,是可以生产出粮食的土地。当生产队大田里打出的粮食在缴过公粮之后所剩无几,以生产粮食为职业的农民们在建国后再次感受到青黄不接之艰难的时候,我的父老乡亲们忽然发现,很少量的自留地里出产的粮食,竟然几乎可以等同于在生产队分得的口粮。

于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出现了,“业余”超过了“工作”,农忙时节,收工之后,散落于村子周边的自留地里,随处可见忙碌着的男女老少。“自留地里挣断筯,农业社里养精神”,这话虽然是从生产队长到公社书记等一揽子干部们在各种会议上指责社员的话语,但却确实反映出了那时的一种真实。而且,我相信,这样精妙的描述一定最先出自我那些朴实憨厚却又有一点儿自私有一点儿狡黠的乡亲们之口。

不仅仅如此,还有粪土的问题。那个时候,一种制造假粪土的做法在村子里悄然地流行着,并不懂得草木灰是很好的钾肥的乡亲们把从炕洞里,从灶火间掏出来的灰烬与土拌了,按一层土一层灰再浇一层泔水的办法在自家的门前堆积着,发酵着,制造出了一堆一堆的“农家肥料”,到数九天要冬苫的时候,到夏末要给麦子施底肥的时候,这些“农家肥料”就被记工员用卷尺量了方,然后再送到生产队的大田里去。而真正的农家肥料则被送到了自留地里。

更好的作务还有施上了比生产队大田里更好的肥料,让自留地单产比大田单产要高出许多。

我们家那个时候共有八口人,只有父母两个主要劳动力,且母亲常年有病,从生产队分得的口粮以及按工分分得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七个人的自留地大概将近一亩,这一亩地打下的粮食每年可以让我的父亲少上一趟山少过一次河去到那人均土地面积更为宽广的地方借粮食。

八口人只有七个人有自留地,那一个没有自留地的人自然就是我了。哥哥姐姐以及我的父母我的祖母就常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了,他们说我没有地也就没有粮食,他们说我吃的粮食都是别人的粮食。好在我那个时候年龄很小,我不但不管不顾地吃着用“别人的粮食”做成的饭馍,而且,祖母还常常背过父母给我的书包里塞一个母亲专门为她老人家蒸的掺加了麦面的“白馍”。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爱着我,祖母惯着我,哥哥姐姐们也都让着我,这就让尚不懂事的我吃起那掺加了麦面的“白馍”时比祖母还要心安理得!

对没有自留地的心安理得直到我自己经历过了生活的种种之后便彻底地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对父母,对家庭深深的愧疚。尽管我知道没有自留地并不是我个人的错,也不是生产队的错,在这个问题上除了阴差阳错之外好像再也找不到任何错误了,但我还是愧疚。

最大的愧疚是因为我诞生的年代。我曾在一篇怀念我故去的母亲的文章中说过,我“痛恨自己为什么不降生在一个歌舞升平的年代呢?为什么要降生在1962年呢?降生于1962年的我,让母亲多付出了多少艰辛,多承担了多少苦难啊!”

是的,母亲怀我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个时候我们村已有两个人死于饥饿,更多的人则摇晃着营养不良的身子扑向了原野,他们采净了地里所有的野菜,他们捋光了树上所有的榆钱儿和洋槐花儿,他们剥去了村子里所有榆树身上的皮,他们把苞谷芯儿焙干了碾碎了,在一个大锅里反复地熬煮,要熬出可以供人活命的养分来……那个时候,我安然地躺在母亲温暖的腹中,躲避着难捱的饥饿,像一个贪得无厌的寄生虫一样,用一根长长的管子,疯狂地吮吸着母亲体内那少得可怜的养分。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已经是儿女双全的母亲,为什么还要在那么一种艰难的情况下生下我这个最小的儿子呢?忍受着饥饿,忍受着我对她身体强盗式的掠夺,在茫茫的黑夜中,感受着我在她腹中阴谋得逞般的悸动,母亲也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在憧憬着什么,希望着什么吗?

在那么一种艰难的情况下,我降生了。我降生在自留地刚刚调整之后,所以,在母腹中就疯狂掠夺母亲掠夺家庭的我,竟然在出生之后因为没有一分一厘的自留地而依然不能为家里贡献哪怕一颗一粒的粮食!

我能不愧疚吗?

8、再和谐的村子也有争斗

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我与在历史文化,特别是在汉字研究方面颇有造诣的唐汉先生坐在骊山北麓的石榴树下。感受着山野吹来的习习的凉风,遥望着山下通往华清池也通往秦始皇陵的城市快速干道。渭河在更远的地方蜿蜒着。我们几个人散漫地吃着盘子中的土鸡蛋、山野菜,随意地抿着杯中冰镇过的啤酒,海阔天空般地闲聊着。期间,也不知是想起了就葬在不远处的秦始皇,还是谈起了把疆土扩张得很大的汉武帝,我们突然就说起了战争。唐汉先生说:“不管是古代战争还是现代战争,其实归根结底都是一种对资源的争夺。”唐汉先生这句话或者并不完全,我想,除过对资源的争夺之外,战争的发起者对权力的争夺其实也是战争的另一种根源。

但我还是记住了唐汉先生这句话。

我想起了那一年我们家与别人家因自留地而起的几起纠纷。那几起纠纷后来都因为村子里民风的纯朴,父亲的冷静和邻里并不是蛮不讲理而没有最终演变成家与家之间的“战争”,但是我想,那事情如果放在解放前,或者更久远的年代的话,或者我的村子也善于用力量说话,用拳头讲理的话,“战争”或许不可避免。因自留地发生的战争也属一种资源之争吧?我想是的。

我家的自留地与别人家自留地之间那一道原本笔直的地畔子忽然间就变得歪斜了。地畔子的歪斜我想多半是由于牛的原因,牛在疲乏的时候走路一定不能走得端正,况且,牛又不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即使在它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时候,也不能端端正正地往前走。歪斜的老牛把身后的犁铧拖得歪斜,并在地里划出了一道道歪斜的犁沟。这歪斜当然也会出现在地界处,于是,那标志着我们家与别人家自留地界限的“地畔子”也就必然歪斜了。发现有时就是一种启发,是一种传染,当有一家人向我们提出,说是我们家侵占了他们家的自留地后,陆续又有几家与我们连畔儿种地的人也向我父亲提出了相同的投诉。

不可能!我父亲和相邻种地的几家人站在自留地的交界处,指点着那歪歪扭扭的地畔子,说得斩钉截铁。

那些人说:重新量地!你这地只有二分半,我家地是三分。我昨儿个已经量了,我们家地不够了,不是你种了,难道是跑了?

我父亲说:那么,要是别人种了你家地呢?伙计,也就几犁沟的地,划得来量吗?再说,分地时是拿步跷的,哪有那么准?

队长也被大家拉来调解我们家与别人家的纠纷了,队长说:拿镢头,挖界石!

队长这办法好,大家都同意。邻家的人很激动,觉得这下子就可以抓住我父亲的把柄了,要是我们真种了他们的地,接下来就应该考虑让我家赔他们家多少粮食才公道呢。

但是,挖出来的界石却无一例外的都在他们家自留地里,也就是说,不是我家种了他们家的地,而是,他们家种了我家的地!

多少年后,我问父亲:那时,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咱家没有种人家的地呢?

父亲说:吃亏有时真是福。你看,你们几个不是都成人了吗,都到正向上了吗?

是的,父母四个孩子,除过大姐因推荐而没有能够上了学之外,二姐现在是中学教师,哥哥是高级工程师,我是一名公务员。我们所从事的工作,大概就是父亲说的到“正向”上了吧?

父亲把手一挥,指着我们村里的土地对我说:你看,全部土地分到各家多少年了,你见过谁家因为地畔子歪了而争斗呢?那些年,都是粮食短缺闹的哪。

9、日夜欢唱的辘轳

遇到了十年大旱。

十年大旱具体是从哪一年开始到哪一年结束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只知道20世纪七十年代我们村的人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关于干旱的话题,就是对老天爷的祈求和祈求不得之后的谩骂。

公社决定在南边的戏河沟里修水库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在兴修水库的动员大会上,公社书记用他掌握的所有农业知识和水利知识阐释着毛主席的教导,强调着修建戏河水库的重要性,以此转变全公社广大社员的观念,动员大家积极投身到兴修水利的大会战中来。

其实,我们村子的“水利”比公社决定修水库的时间要早得多,只不过,那水利,是在自留地里兴修的。

有时我想,转变观念在很多时候更应该是干部们的事情,尤其是我们所倡导的东西并不是对传统的颠覆而又确确实实深得民心。就如兴修水利这件事情,关于水之于庄稼的重要性,我想我们村里人知道的一定不比公社书记甚至毛泽东少。即使所倡导的东西是对传统必要的颠覆但依然深得民心的话,转变观念的重点也仍然是干部而不是群众,因为,在许多时候,干与不干,起决定作用的是干部而不是群众。就如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真正抵制土地承包制的,不是农民,而是个别在集体经营土地时活得特别滋润的大队支书和生产队长们。

话说得有点儿远了。

我不知道20世纪六七十年代其他地方的农业采取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耕作手段,但我知道,这一时期我们那地方的农业依然是一种传统色彩特别鲜明的农业,除过已经普及了铁制农具之外,其他的耕作方式几乎与刀耕火种时期没有太大的区别。祖祖辈辈都在侍弄土地的乡亲们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耕田什么时候应该下种什么时候应该施肥,也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浇水灌溉,他们对土地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对自己女人的熟悉程度。当持续的干旱让广袤的原野上土地龟裂庄稼枯焦树木打焉儿而热浪却不断地翻卷着蒸腾着的时候,庄稼人用他们特有的语言说出了与毛主席意思完全相同的话来。站在枯焦的庄稼前边,他们顺手采摘了一片叶子,叶子被粗糙的手轻轻一捻,就成了一把粉末。庄稼人叹了口气,说:水真他娘的是庄稼的命根子啊!

但在太久的时间里,水,这个庄稼的命根子却一直掌握在老天爷的手中,让我们村子里的人徒呼奈何。

是的,在共和国成立之前,面对干旱,人们所采取的多是唯心的办法,是对老天爷对龙王的不断祈求,那种隆重而惨烈的祈雨场面陈忠实在《白鹿原》一书中有过详细的描述。共和国成立之后,尤其是“文革”期间,作为一种典型的迷信活动,谁也不敢组织祈雨了。但不祈雨不等于不期盼老天开恩,在干旱的季节,他们还是把期盼的目光投向了天空,想在天上发现一丝丝大雨将来的迹象。但天空万里无云,白炽的太阳刺得人眼睛一阵阵发黑。遥远的地方传来高音喇叭的声音,女广播员用极好听的声音播送天气预报,但撕长了耳朵听完天气预报之后,乡亲们却被彻底激怒了,广播员说今天和明天都是晴天,局部地区有阵雨,刚才还坐在门前石头上的他们忽地站了起来。并不大懂普通话的他们把“局部地区”听成了“敌部地区”,他们确信“敌部地区”和“西安地区”和“渭南地区”一样都是一个地名,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敌部地区”天天有雨而我们这里却天天艳阳高照。他们艳羡着天天有雨的“敌部地区”,他们嫉妒着天天有雨的“敌部地区”,在艳羡“敌部地区”嫉妒“敌部地区”的同时,他们就开始骂天天都有雨的“敌部地区”和不公平的老天爷了:狗日的“敌部地区”天天都有雨,老天爷啊,难道“敌部地区”真是你爷?

既然老天爷把雨都给了“敌部地区”,我们这儿的庄稼看来就指望不上天了。燥热的乡亲们回家了,抡圆了辘轳把在院子的井里绞上来一桶凉水,站在当院,把那一桶渗凉的水举到头顶后再兜头浇下,新绞上来的凉水在清凉了他们身体的同时也倏忽间清醒了他们的大脑。他们把眼睛突然瞅住了院子里那口吃水井:是呀,天不下雨,咱怎么就不知道向地要水呢?这样的想法刚一露头,他们就把手中的空桶扔了,任空桶在院子里滚着,并发出了喀啷啷的声响,他们则拿起靠在墙角的一个短把儿镢头,腾腾腾出门了。他们来到自留地里,在地头那棵柿子树下,他们蹲了下来,伸展胳膊转圈儿一抡,用手中的短把儿镢头在树荫下画了一个筛子大的圆,然后,又半跪着在那圆心处挖了一镢头……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我们村家家户户的自留地里都多出了一眼水井。一人多高的井桩子竖在各家的自留地里就像战争年代散乱于田间的碉堡。收工之后,人们赤着上身抡圆了胳膊摇着辘轳,辘轳欢快的声音一直会响到后半夜乃至鸡叫头遍的时候。第二天一早,自留地里的庄稼精神了,那带露的叶子被微风吹着,哗啦啦唱着欢快的歌儿。

上工的时候,生产队长看着在大田里懒洋洋劳作的人们,生气地骂:“你们跑到地里养精神来咧?麻利些干活!把他家的,真是要在自留地里挣断筋,农业社里养精神吗?”生产队长的话把大家说得笑了起来。大家承认生产队长说的是对的。大家开始努力打起精神干活了。大家心想,不能让队长太受作难。

那一年,自留地收成很好。尽管在第二年开春之后,我们村子所有的精壮劳力依然要拉着架子车去南边山上或渭河以北土地面积更广的地方去借粮,但自留地对人们口粮的补充应该说是历年来最大的。

10、绝不让牛刀尖死

可怜了生产队的牛了。

“自留地里挣断筋,农业社里养精神”,这是那时候乡里人的真实写照。人那样做是为了使自己碗里的饭稠一些,使自己的肠胃少产生几次因饥饿而形成的痉挛,但这却就苦了生产队的牛。尤其是农忙时节,比如夏收,生产队要碾场,自留地收获下来的麦子也要碾打,牛拉着沉重的石碌碡在大场里踩着火炭一样炽热的麦草转着圈子,待把生产队的麦子碾好了以后,还要把那石碌碡再拖到小场里,为各家碾场;比如秋播,牛拉着犁铧耙耱,在生产队的大田里播种,收工之后,还要再把播种的一应农具拉到各家的自留地里,为各户种地。每一户都有自留地,但牛的头数却少,远不能达到每户一头的数量。农忙时候,人们排着队在饲养员那里要牛,饲养员按照先来后到或者轻重缓急的顺序给各家安排耕牛。刚卸了犁铧或者碌碡的耕牛在饲养室院子那口大锅里草草地喝几口水,再急匆匆地吃完饲养员给拌的一盒草料,就又被套上了沉重的犁铧或者碌碡,让各家各户拉走了……

牛为土地出尽了力气,人对牛也就有了很深的感情。牛出工回来,吃罢草料,就被饲养员牵了出来,牵到饲养室门前那株大槐树下。饲养员用大扫帚一下一下地扫刮着牛全身的皮毛,牛静静地立着,嘴唇不断地嗫嚅着反刍,那半睁半闭着的眼睛和随意摇摆着的尾巴让粗通文墨的乡里人一下子就想到了惬意熨帖之类的词汇。是呀,这时候的牛,是多么的惬意,多么的熨帖呀。牛病了,饲养员端着一把铁瓢给牛往嘴里灌,那瓢里盛着的,或者是十几二十几个打碎了的生鸡蛋,或者是从南山岭上放蜂人跟前讨来的一斤二斤的蜂蜜。饲养员给牛灌下的尽管都是人们平时打死也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但因为那是饲养员知道的给牛治病的最好的方子,所以,金贵与否,也就顾不得许多了。最是母牛下犊子的时候,如是夏天还好说,要是在冬季,偏巧又是晚上,那这一晚,饲养员就睡不成觉了,他会守在母牛的身边,用棉花杆给牛圈里燃起一堆熊熊的大火,甚至因为怕马上要生的母牛害冷,他还会把饲养室炕上的被子揭下来,披在母牛的身上……

那个时候,我们村子的人是绝不杀牛的,秦腔戏文中唱的“老牛力尽刀尖死”的情况,也绝不会在我们村子出现。尽管,我们村子的人也吃牛肉,也用牛皮绷鼓或者拧绳,但我们村子的人是不会把锋利的尖刀刺向活牛的。在村子里,当人真的要把刀刺向牛身时,那牛一定已经是一具安详的遗体了。村子人手中的牛刀不是结束牛生命的凶器,它只是一件让死牛的皮与肉骨与肉剥离的工具。

我曾不止一次地与大人们一起在村西土壕里那一株粗壮的柿子树下等待着将死的老牛咽下最后一口气。面对着将死的老牛,人们的表情是凝重的,他们坐在牛的旁边,吸着旱烟,看着老牛,偶尔地交谈也是有关这头牛的往事,而早已磨快了的刃片刀子此时一定是用破布裹缠得严严实实的,揣在他们的怀中,或者坐在他们的身下。牛的呼吸不停止,牛的那两个大如铜铃的眼睛不闭上,他们是不会亮出他们的刀子的,他们说,看见刀子,牛会心寒,牛的眼睛会流下蚕豆一样大的泪珠子。

现在想来,不把刀子亮给将死的老牛,大约是在那个时候,在饥饿的年代,在饭碗里鲜有油花花的年代,我们村子里的人所能给牛的最大的也最良善的临终关怀吧?

与大人们不同的是,在那一株柿子树下,每每有将死的老牛被用架子车拉来的时候,我总是急切地盼望着牛快点死去,我总是急切地盼望着大人们快点抽出他们怀中锋利的刀子。作为一个馋肉馋得太久了的孩子,面对一头将死的老牛,我想我一定像蹲伏在路边的狼面对渐渐走近的羔羊一样,眼里已经露出了凶残的蓝光。

为了一碗鲜美的肉汤,为了一口喷香的牛肉,就盼着死牛,甚至恨不得生产队里的牛一下子全死了,让我可以尽情地享受美味,却丝毫不顾及牛对土地对农民的作用,我想,这应该是我的又一个亏欠吧?

11、日渐破败的故乡

我实在不愿意在提到故乡的时候用到破败一词。可是,当我站在我们村头,当我站在我们村巷里,破败这个词还是强行泛上了我的大脑。

事实上一开始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词是膨胀。尽管膨胀也不算什么好词,但我想膨胀毕竟比破败要好听一点儿。

我为此深感遗憾并惴惴不安。

之所以首先想到了膨胀而又几乎同时选择了破败来形容我的故乡,那是因为故乡由紧凑齐整到破败的过程就是故乡不断膨胀的过程。

是的,村子确实是膨胀了,尤其是从20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那一个紧凑而温馨的村子开始一日比一日膨胀,至今,仅从村庄所占的面积来说,早已膨胀成20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二倍还要多了。

膨胀就是扩张,扩张其实体现着一种发展。

我的父老乡亲们,曾经多么强烈地盼望着这种扩张啊。

20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们村拆掉了城墙,城墙的被毁按理说方便了村子的扩张,但直到20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期,村子还是原来的村子,那么紧凑,那么齐整,那么温馨,那么小巧玲珑。只是,人口的急剧膨胀,使各家的宅基显得特别的窄狭,两户甚至三、四户人家同挤在二三分地大的一院宅基里,叫村子里的老人常常感叹:席片子大一块地方,几十口子人挤在一起,真真是连个沟子都拧不开啊。

那时候,我们村许多人都想要一院儿新庄子(即宅基地)。

我家也想要庄子。

尽管,我们家那一院儿庄子只住着我们一家人,但那庄子是老辈人分家得来,是一院儿间半宽的庄基,窄狭得厉害,上房盖成间半,留半间作为走道后,就只有一间可以住人了。乡间的土房子,间口都小,一间房大概就是二十多个平方了。因庄子窄狭,我们家的厦子房(厢房)自然不能像大户人家那样盖成对峙檐儿六间,只能以庄子的形制坐东向西而盖了。厦子房面积更小,一间充其量也就八九个平方。再有的房屋盖在大门口,叫门房。门房虽与上房结构基本一致,但依乡间的讲究,又绝对不许大过上房,一间门房的面积,只比厦房大不了多少,也就是十来平方大小了。

那时候我们一家三代,大碎八口人。我没有爷爷,我的爷爷和二爷兄弟二人在我父亲很小的时候就相继过世。我的两个婆却高寿,二婆1974年去世,活到了74岁,婆1986年去世,活到了84岁。两个婆都在世的时候,在上房里住着。我父亲喜开玩笑,就是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仍然喜欢开玩笑,他说上房是我家的天安门,我婆是我家的毛主席,毛主席自然就得住在天安门里。于是,上房里那一个连着锅头的,冬天暖和而夏天清凉的土炕就是我两个婆的专属了。当然,每天晚上睡在上房里那一个冬暖夏凉的土炕上的,除过我两个婆之外,还有我和我哥哥姐姐大小四个娃娃。我父亲还说,娃娃是可以和“毛主席”一块住到“天安门”里的,因为娃娃是“毛主席”的孙子。

除人口需要居住外,还得有牛棚、猪圈、羊圈、鸡窝以及柴禾房子之类。牛在我们家就是大牲口,牛就住着仅次于人居住的房子,一头牛,就占据了我家的门房,而柴禾房子以及猪呀羊呀鸡呀们的圈或者窝,就只能在那一绺儿窄窄的庄子里另寻空地修建了。

真的好挤卡呀。

但那个时候,由于政策上对耕地控制得非常严,庄基地自然有着严格的审批程序,村子里很少有人能申请到庄基地。而且,那时候,人都穷,经济的困顿也使一般的人家轻易不敢动了打庄子盖房的念头。从我开始记事时的20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直到我工作后的20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全村打庄子盖房的人家,也只有区区十来户。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这话是电影上一个叫瓦西里的外国人在我村里人最困难的时候对我村里人讲的。这话我村里人信,在那个时候我村里人要是不信这句话的话,怕就没有活路了。但让我村里人没有想到的是,在打庄子盖房这件事上,“面包牛奶”会来得这么快,也这么容易。

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村里人回想起“面包牛奶”那么容易那么快就可以有的时候,说:国家怕怕(指厉害)很,国家要是想叫你日子过松泛的话,那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我村里人指的是包产到户政策的落实。我承认他们的理解有些简单,有些片面,但谁又能指望朴朴素素的庄户人从包产到户这件事上总结出多么高深的理论呢?反正,粮食够吃了,手里也有活钱了,挤卡的屋子就越发显得不能住了,于是,宅基地申请就像雪片儿似地,飘到了生产队长的手中,也飘到了大队支书的手中。当然,与城里人一样懂得人情世故的乡亲们,在把宅基地申请交到干部们手中的同时,也会递上一个装着烟酒、糕点等小礼物的塑料袋儿的。

宅基地渐次地批下来了。

我们村里打庄子盖房的人家越来越多。

村子于是开始迅速地膨胀。

只是,土地归了各家各户,新庄子就无法像以前那样,打在村巷的延伸线上了,也无法在村前或者村后的空地上,新辟出一道村巷盖房了。在拿到新庄子的批文后,有了属于自己耕种的土地的人们,就不再听从生产队的安排了,胆子大的,就自行作主,将新庄子打在出行便利,靠近公路的自家的土地上;胆子小的,路边又没有土地的,就整天跟在队长的身后,一边陪着笑,轻声淡气地递烟,一边八八八九九九地向队长表达着自己的诉求:队长你就叫我把庄子也打在路边嘛,路边毕竟方便些么。队长你别说不行的话呀,他谁谁谁都能打,为啥我就不能打呢?一通话,把队长说烦了,队长就说:去去去,你爱往哪里打就往哪里打吧,但我不管给你调地,你能调下土地了,你就打,调不下土地,甭怪我!那人就千恩万谢地走了……

庄子可以哪里方便就往哪里打,村子的周遭,一下子就零乱起来,田畴不再方正,笔直的田畦被路边的房屋侵蚀,其状就如被一个少牙的老狗啃咬过一样,如果从高空俯瞰,那些脱离了村庄又散乱地摆布在公路两边的房屋,肯定就像一只匪事的羊儿一边乱跑,一边随意拉下的屎蛋儿……

我的可爱的故乡,从此,紧凑不再!

可怕的似乎还不是这种正常扩张形成的零乱,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路边住户便利程度的日益显现,居住在村子中间的老住户也开始动起了心思:啥时候,咱也能把庄子挪到路边呢?有想法,就会有办法,加上乡、村在这一块儿又没有一个总体的规划,土地分包到户后对农民土地使用的管理又不是那么严格,在最近十来年的时间里,以趋便、向阳,甚至以体现自己是村子里一个“能行人”为目的而由村子中间往村外公路边搬迁的人家越来越多……

我们村子还保持着过去的形制,但村子中间,却几乎无人居住了。那曾经在很长时间里因其比村子周遭更安全更温暖而被人们视为绝好居住位置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了被人丢弃的旧房,老墙,这些旧房老墙,日日地被风吹着,被雨打着,被猪们拱着,被野猫野狗们刨着,也渐渐地成了断垣残壁……

12、另一种强拆形成的另一种破败

2001年春天,我父亲去世了。尽管我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尽管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小时候我们犯了错误,我父亲会用他愤怒地吼声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吓得瑟瑟发抖;尽管,到现在我也不能确定我父亲到底是不是真像毛主席说的那样,是创造了历史或者推动过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人们之一。但是,我们兄弟姐妹还是以我们八黄村特有的隆重的方式,把我们的父亲埋葬在村子西边的坟园里(需要说明的是,经过建国后两次平坟、迁坟,这个时候,各家早已没有属于自己祖宗的坟地了,村子的坟园其实就是我们村的公墓)了。

当一抔黄土在我们村的坟园里隆起的时候,泪眼朦胧中,我似乎已经看到有柏树的浓荫覆盖着,有迎春花的金黄笼罩着的我父亲的坟地了……

是的,我必须像我的父亲当年保护、美化我爷爷的坟地那样,考虑如何保护、美化我的父亲的坟地!

以一种隆重的仪式举行父亲的葬礼,并在葬礼完成的刹那,就想着如何保护如何美化父亲的坟地,我想,这可能是因为,从骨子里讲,我是农民吧,我可能与村子中的父老兄弟一样,也有着浓厚的农民意识和封建残余思想吧?

但我又实在不愿意承认我这样想就是农民意识,因为,我心里清楚,我的家庭曾经也如一艘颠簸飘摇的方舟,我的父亲曾经也如伟大的诺亚一样,驾着家庭这艘大船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前行。人类可以敬耶稣,敬释迦牟尼,全民族可以敬黄帝,那么,我为什么就不能敬我的父母呢?

2007年元月,我的母亲故去了,这一年于是成了我人生中最悲伤也最艰难的一年。尽管这一年我已经45岁了,但母亲的故去还是让我体会到了一个幸福的孩童突然沦为孤儿的感觉。这一年,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干。这一年,我只沉浸在对母亲的回忆之中,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之中。这一年,喜欢写作的我没有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我用了整整一年时间只写出了一篇与母亲有关的文字——《我将如何安葬我的母亲》。在这篇未必成熟但却真的倾注了我对父母无比思念对农村丧葬制度浅薄思索的文字中,我写下了下面这段话:

……对更多的人来说,我们的父母同我们一样,是草民,是百姓,在具备了许多优点许多美德的同时,也有许多弱点、缺点。他们并不像上帝,不是万有的创造者,不是宇宙的统管者,不是真理的启示者,不是万民的拯救者和罪恶的审判者。他们也不能像佛祖那样能发现了真理,能普度了众生。他们更不是领袖人物,一生可能都没有机会去领导一个人管理一个人。他们仅有的“管理”可能就是在我们小时候捣蛋时对我们大声地呵斥,在我们把一棵小树苗儿掰断时将手高高地举起又轻轻地落在我们身上。可是,这种“管理权限”对他们来说又是多么短暂啊。我们长大了,到了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年龄,一种独立意识的不断增强让我们有意无意地实施着对他们的反叛,这时,他们真的生气了,他们努圆了全身的力气抡圆了胳膊要把一只老拳真正地打在我们身上,但是,他们的拳头碰到的是一个愈加宽厚的胸膛和已经坚硬的骨骼,拳头被弹了回去,指节儿被坚硬的骨骼碰得生疼,心也就随之产生了更加难忍的疼痛。当我们只用“哧”的一声笑回答他们给我们的建议时,他们就老了。他们老了,终于把自己老成了一个孩子,很喜欢儿女们把钱寄给他们,却总是把钱卷成一个卷儿放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站在村头遥望远处的大路,盼望着在外工作的儿女能突然出现在回家的路上;很喜欢儿女们给他们买回来好吃的东西,但东西买回来了,他们却总是把一张脸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蠕动着已经没有了牙齿的嘴,眯着眼睛看孙儿们很香甜地吃着原本属于他们的食品……直到寿终正寝。

其实,随着父母年龄的增长,我们也在不断地放大、强化着父母身上的优点,而同时,也在不断地淡化甚至有意无意地忘记着他们的缺点、弱点。放大、强化父母的优点有利于我们很好的继承,而对弱点、缺点的淡化、忘记其实就是一种摒弃。人类就是在这样一种继承或者说扬弃中不断地进步着,发展着。当然也有感恩的成分,而且,感恩是对生命,对人类以及对自己的一种最大的尊重!

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老天和双亲!

在继承、扬弃与感恩中,我们就这样把父母放到了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并存的地位,父母最终成为我们最敬爱的神。起码,在我自己的心目中,我的已经逝去的父母,他们的地位,已经远远超过了耶稣,超过了释迦牟尼,超过了黄帝……超过了一切神与一切伟大的人物!尽管,我清楚我的父母并没有对人类做出如他们那样巨大的贡献,但父母对我从一生下来就有的直接的关爱却让我永远都不能忘记他们!

父母仙逝了,当我们把父母遗体掩埋的时候,那一抔掩埋父母的黄土,就成为我们心中的圣地,成为我们的庙堂了……

是的,那一年,我为我的母亲选择了土葬。

其实,我也可以按政府的指令,选择用火葬的方式送走我的母亲,那样的话,政府就会高兴,政府高兴了,或许,我这个公务员往后的日子也就会好过许多。还有,我读过书,知道凤凰涅槃这个典故,也读过郭沫若先生的诗歌《凤凰涅槃》,火化母亲,可以给悲戚的葬礼或多或少的添一点儿浪漫主义的色彩,也可以让我在某一个黄昏思念母亲的时候,可以看着西边天幕燃烧的晚霞,幻想出我的母亲一定在浴火中得到了永生,到达了别人无法到达的境界。

但我后来到底还是选择了土葬。选择土葬的原因一是因为我并没有很多的钱为母亲在漂亮的墓园里买一座墓地,火葬了母亲之后,我还必须按照乡里的讲究,把母亲的骨灰装殓在棺材里,重新走一遍土葬的程序,这样的话,就等于多花了一次火化的钱,而火化的费用,又委实不菲呀,一辈子勤俭惯了的母亲若知,肯定会极力反对,那样,我内心便会背上一种大不孝的罪名。二是我的父亲已经土葬了,母亲若火葬,我若努力地为母亲买墓地,那我就必须买合葬墓地,我不能把我的父母分开,那样的话,我既要花更多的银子,又须将父亲的遗骨重新火化,然后与我的母亲葬在一处。而这样的折腾,我的平生最喜把复杂问题简单化处理的父亲若知,一定暴跳如雷,一定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你真是闲得没球事做了,弄这事!三是或许没有这第三点,我可能会克服了许多困难,严格按照政府的要求,将我的母亲火化了,也让我在许许多多的小公务员中,落一个坚决贯彻政府文件的好名声。但我曾经被惹躁了,我躁了整整六年。六年里我不止一次地幻想过,骑一匹白马,挎一杆长枪,向我极度憎恶的一些人开火,把他们通统消灭!但我知道我那只是幻想,根本不可能实现,而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去实现。我的暴躁最后也只能演变成一种纠结的情绪,这情绪让我选择了与政府“对抗”的方式,让我连犹豫都没有犹豫,立即就决定了,把我的母亲埋葬在我父亲的旁边。

全因平坟!

2001年春天,我父亲去世了。那个时候,政府还没有在我们那个穷乡僻壤推行丧葬制度改革,我自然按照村上指定的位置,将我的父亲安葬在我们村的公坟里。可是,父亲安葬不足百日,政府一纸文件下来,要平坟了!

客观说,平坟是移风易俗,是保护土地,是环保。但是,在墓园价格远高于房价,在火化费用远高于棺木,在政府不能提供一处哪怕只有一尺见方的土地供人安葬亲人骨灰,火葬只是一个形式(在政府默许下,乡里人通常的做法是,亲人的遗体火化之后,再将骨灰盒放进棺材,重新土葬)的时候,平坟这件移风易俗的好事,就自然地被民众拒绝了。关于平坟的事情,我曾经写下了这段话:

丧葬制度的改革无论如何都体现了一种进步。彻底地平坟就是要彻底地改掉千百年来形成的丧葬制度。我的并不富裕的乡亲们,如今也要同城里人一样,死了,也将被安稳地推进殡葬馆,最后一次享受那据说是很现代化的焚尸炉了。

但是,这一次平坟,却在村子里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在接到乡上让各家自行平掉自家坟头的通知之后,没有一个人拿上工具去平坟,人们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乡上确定的平坟时间之前,在坟前挖一个方方正正的坑儿,像掩埋自己已故至亲那样小心翼翼地埋掉竖立在坟前的青石墓碑……

民众的消极让乡政府感到了无奈。但在民众面前,乡政府毕竟是强大的。强者相比弱者,办法当然会多了许多。在失去足够的耐心之后,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一个复杂的过程削减为一个简洁的过程。于是,在不必告知的情况下,一辆比当年的铁牛还要力大数倍的推土机隆隆地开进了坟地,巨大的铁铲铲平了坟头,厚厚的履带承载着数顿的重量轧过了一座座尚未栽上树木的新坟以及已被巨大树冠荫庇着的老坟。一阵遮天蔽日的黄尘过后,我们村那从远处看就像一座小村庄的静谧的坟地,顿时一片狼藉。这其中,既有我逝去近三十年的小婆和已在这里安眠近二十年的祖母的坟头,也有我去世不到百天的父亲的新坟!

平坟至今,已过十年,十年过去,我们村的公坟还在,那些被重型工程车毁过的树木虽不能挺拔其躯干,但春天萌发于枝条上的新绿却明确地向人们宣告了它的复生。公坟静静地在我们村子的西边,从远处看,依然蓊郁着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树木,依然静谧如一个安祥和谐的小村。只是不能走近了,走近了,你就会看到树木身上的累累伤痕,就会看到东倒西歪的断碑残砖,你就会像走进我们村子中间那些被风雨剥蚀的空屋子后,脑子里会蓦然泛起的一个词儿:破败!

13、平地起屋宇

2011年清明时节,同往年一样,我照例领着老婆孩子回村里给祖坟烧纸。其实,说是祖坟,也只有我婆和我小婆以及我父母亲的坟茔,而且我婆和我父母的坟茔并不在一起,而是散布在我们村的公坟里,婆和小婆在一处,父亲和母亲在另一处,期间被一条道路和好几个坟茔隔开来。因了这坟的布局,我常常会做这样的设想:我的一向孝顺的父母,在那一个或许冰冷或许更加温馨的世界里,要去我婆的膝下行孝,怕是要困难得多了吧?于是心里不由得纠结许多。再一想,婆和小婆在一起,一个的胳膊有老伤,梳头时不能把木梳举到头顶,另一个必然会在每一个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拉了小凳子坐到她们那个小小的院落里给那一个梳头;母亲和父亲在一起,那是真正的二人世界,母亲想去马额街道上会了,想看电影了,就不用再看婆的眼色行事,或许她会叫上继宪妈,或许叫上少华妈,再或许,我父亲也会推出自行车,让母亲坐在后座上,然后一路铃声往马额而去……只是不知道,那里缺粮吗?父亲还需要在每一个青黄不接的时候,拉着架子车去穆柯寨或者渭河北借粮食吗?因了这样的想法,每一次,我都不反对妻子拣面值大的纸钱买;每一次,跪坐于父亲的坟头,我一边焚化着纸钱,一边还总要念叨:大,咱现在不缺钱花了,粮不够,拿钱买!山路滑,可不能再去穆柯寨借粮了……当然,这每一次的念叨,也都会惹来妻子和女儿的笑。我并不阻止她们在我父母的坟前叽里瓜啦浪笑,因为我知道,她们的笑声,尤其是我女儿那清脆如银铃子的笑声父母一定会听到的,他们也一定会因为这笑声而倍感欣慰……

也就是在这一个清明,我做出了翻建我家老屋的决定:我要拆除了院里的厦子房(即偏房),让厦子房为我腾出一个尽管窄狭但却足够长出一架葡萄的小院儿;我要把门房重建,我父亲于20世纪70年代为我家盖的门房实在太老了,而且没有柱子,是乡里人说的那种“土驮木”的最简陋的房屋,40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淋,我家的门房早已千疮百孔,如风地里的一盏灯儿,真正进入残年了。

这些当然是我翻建老屋的重要的原因,但说老实话,它还不能让我真正下决心翻建。毕竟,盖房不是个小事,再小的房子也不是一个钱两个钱就可以盖起来的。何况,老家已经没有人了,我花钱盖好了房子后谁住?

隔壁大嫂说:前一向,钳货回来了,给他妈他大烧纸。

我好多年都没有见钳货了,钳货也有好多年没有回过村子了。

隔壁大嫂说:从西头走到东头,钳货碰到人就让烟,说话,但就是谁的门都没有进,在坟里烧了纸,就走了。有人说,钳货走到他老屋门口,看了一眼,眼窝就湿了!

钳货那一年给老婆孩子办了农转非,然后就把老屋卖了,把孩子和老婆都带到了城市里。

隔壁大嫂说:丑娃死了,烧了后把骨灰盒又拿回来埋公坟里了。娃说他爸说来,死了后一定要把骨灰埋到八黄也。娃听话,孝顺,就把他爸埋回来了。娃好,为他爸的丧事花了不少钱,光是好猫烟,就买了一箱子。可屋里没房了,也没庄子了,灵堂是没办法设的,就把骨灰盒子放到板凳上,摆到村道里,娃们子爬地上,给他爸磕了头,就一路哭泣着,放着炮,敲打着响器,把他爸送坟里去了……

丑娃我知道,曾是一家大型企业的科长。我工作在老家学校的时候,他是“一头沉”,那时候他母亲也健在,常见他骑着自行车从村子西边的大路上回来,离村老远就下了车子,用醋熘过的普通话同村里人说话,见了老婆不像生活在村里的人那样叫姨叫叔,而要歪了舌头叫大妈,叫大叔。后来他也把家属带了出去,让一家人都成了城市户口。再后来,我也进了县城,到教育局工作了,从此就没有再见他。记忆中,他还是一个小伙子哩,可几年没见,他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活成了一个小小的盒子,让儿孙们捧着,埋到了村子的公坟里。

坐在大嫂家院里,我感叹着时间的飞快,大嫂要说的却显然是另外的意思:屋里得有一坨儿地方哩,有了那一坨儿地方,你啥时回来都有一个家,你跑的再远,都有一个根哩。再者说了,卖庄子卖房,搁早先,会叫人说成败家子哩,会叫人骂羞先人哩……

我忽然想,大嫂说的是对的,在八黄村,我得有一坨儿地方,有了这地方,故乡就仍然有我的家,我就可以时不时地回来,和村上人坐到一起说话,喝茶。何况,这地方是我父亲给我留下来的,我得守住这一坨儿地方,我不能眼看着父亲盖起的房屋在风雨中坍塌而我却无动于衷!

我对大嫂说:大姐叫建利算算账吧,厦子拆了,门房盖了,得花多少钱?建利是大嫂的儿子,原在工厂做工人,前多年工厂效益不行,就离了岗位,自己做了小包工头。

大嫂问我:想啥时候盖?

我说:总得叫我把钱攒上吧?

大嫂说:对对对,盖房不是个小事情。说完了,就叽里呱啦笑。

回到县上,我先给在外地的哥哥打了电话,把我想收拾老屋的事情对他讲了。哥哥问我:花那么多钱,谁住?

我说:我住,开上车,从县城到老家就二十分钟路。

哥哥说:你要住,你就盖吧。

我说:好!

我其实能听出哥哥是不愿意叫我盖房的,他知道我不可能在家里长住,所以,他不愿意我花这个冤枉钱。可哥哥并不知道我心里还有一个在别人眼里或许有些愚蠢的想法,老屋那一处窄狭的院落,就是父亲留给我的“钓鱼岛”哩,即使它可能会因长期无人住而冷清,甚至也会荒凉,但事关“主权”,我得守着,为我父亲守着,也为我守着!何况,我至今还喜欢着文学,有了这一坨地方,我就可以常回家看看,常与我的发小呀老人或者孩子呀谝谝,以这样的方式接住“地气”,从地心深处,或许就有营养源源不断地滋养我需要滋养的身体和灵魂吧?

2012年农历正月十六,我家的工程开始动工了,到封顶那天,我没有想到,我们村子里在外打工的包活的人都回来了,他们是我的发小,也有比我小许多的年轻人,有许多我甚至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在听到我那一点儿房屋要封顶的消息后,竟然也都回来了。他们带回了好多的炮仗呀,他们带回了好多的啤酒白酒呀,他们要按照早先村子里建房上大梁的风俗,来为我庆贺我的新屋落成哩!

吃饭的时候,我挨桌敬酒。村上人说:给伟兴杯子把水倒上,小心喝高了!

我说:不能,绝对不能,在任何场子喝酒,我都可以做假,但在咱村的酒场子,我哪能以白水代酒呢?

十几桌没有敬到头,我果然就醉了,醉成了一滩烂泥……

责任编辑/魏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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