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儒圣陈献章
2014-11-06巩宝平
巩宝平
作为明代心学的先驱者陈献章(1428—1500),字公甫,号石斋,学者称白沙先生,素有“活孟子”“岭南一人”“岭南文化巨子”与“心学宗师”等雅称,当时明人亦冠以“真儒”“醇儒”及至“圣人”的美誉。能成为一代宗师,荣冠儒圣,史上少有。而这些耀眼的成就是他在幼年失怙、学业失利、科举失利的坎坷不平和青年春阳台十年苦修及中年丧妻、应考不成、身体病弱的屡屡困厄中,风凰涅槃,先难后获。他孜孜以求和热忱传授的自得之学,使得门下人才辈出,桃李飘香,是中国历史上值得特书一笔的大儒之一。
一、人生之初多坎坷
陈献章人生之初,家世中衰,年幼失怙,继而科场失利,游学未成,多经坎坷。
陈献章出生前一月,父亲就去世,对于广州府新会县(今江门新会区)都会村的这个“有田二顷,耕之足以自养”的平常人家来说,无疑于雪上添霜。对于其家族本为三百年前宋朝的官宦人家,后因战乱南迁,迨入明初衰落如斯,难免有沧桑陵谷之叹。此为陈氏家世中衰之坎坷。
少时陈献章即有“颖悟非凡,过目不忘”之资,年方19岁就在乡试中取得第九名的好成绩。但随后二年,两度(1448年、1451年)赴京参加春闱会试,第一次中副榜进士(即中进士考试乙榜),奉诏入国子监读书一年。第二次,落榜。学而优则仕的梦想功败垂成,他在失落中怏怏归乡。此为陈氏科场失利之坎坷。
因感于“少无师友,学不得其方”,归乡后陈献章曾不辞远劳,前往江西临川吴与弼先生那里游学深造(1454年)。但这位颇负盛名的理学先生性多严毅,与来学者少言,亦鲜教书读典,而是先令学生治田、簸谷、“地植蔬编篱”、“研墨”、“接茶”等事。年方26岁、意欲大有作为的陈献章显然不满亦不解这种教学方式,遂生“未知入处”之惑。故于来年(1455年)春,带着些许失望回到家乡。此为陈氏求学未成之坎坷。
尽管陈献章人生初期多坎坷,特别是在求学科举路上不如人意,但是乌云毕竟遮不住深山的太阳。渴求学问上进的他选择了归隐乡里、内求诸己、于“静中养出端倪”的治学理路,从此别开天地,独求自得,后终成卓然一家,名闻天下。
二、春阳台中苦修炼
陈献章回乡后,在困惑中读书思考。不久,他发现自得与博学同样重要,感叹“夫学贵自得也”,认为学问自得于心,然后以大量典籍中的语言扩展,如此所得方为真学问,否则典籍于我全无干涉。顺着这样的思路,陈献章更多地投入到内求诸己的自得之学中去。
为创造一个清静的学习环境,他谢绝一切庆吊往来,婉拒官员拜见,“宅”在家中,一心研究学问。在返乡的第二年(1456年)秋,他还特意在自家院后的小庐山之南,雇工匠修建石室一间,命名为“春阳台”,作修学专舍。之后,不管青日白天,还是星斗满空,他多静坐其中,足不出阃,立志“穷尽天下古今典籍”,专心读书,苦修学问。苦到哪种程度?有时读书几乎彻夜不寝,如犯困,则以凉水或热水泡脚,醒后继续。他曾因用功过度,“几致心病”。中间妻子去世(1463年),他简单料理完毕,继续入石室读书,专心求学,信念一如以往。此等勤苦和意志,古来少见。
如此苦行僧般的坐冷板凳生活,从1455年至1465年,一坐就是十年。一份辛苦一份收获,其孜孜以求的自得之学初成,成为他后来儒名四扬、桃李芬芳、被目为圣人乃至建立学派的根本。后人认为自得是陈献章思想的精义所在,掌握此二字,“方最能掌握白沙全幅义理内涵”。那么陈氏的自得之学,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学问呢?其本质如何?
对于陈献章的自得之学,景海峰先生指出其有三意:“有师而不承其学”“以独立思考的精神从事学术劳作”“儒家内圣之学的一种境界”(参见景海峰《中国哲学的现代诠释》第142页),尤以末者为要。此议颇允当。自得之学,简言之,指具有独立思维的学者在研习学问到一定程度时,必须经历反求诸己的过程和境界。它提倡人本主义,而非书本主义,即学习体道,必须是得自学习者个人内心的,而非在书本上打转。陈献章对此有精到的论述:“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盖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在处理读书与读者的关系上,突出读者的独特体验,是人弘道而非道弘人。应先学有自得,“卓乎有以自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充盈“华落实存”的浩然之气。立乎其大,然后以之贯通坟典,“则典籍之言,我之言也”,达到我注六经,非六经我注的境界;否则,“典籍自典籍,我自我也”,油水两张皮,水火不相通。当年叔本华就曾告诫某些没有独立意识者:小心你的脑袋成了别人思想的跑马场。其意也是在告诉人们要自得于胸,内求诸己,然后才是对他人思想的学习借鉴而非照搬照抄。
对自得之学的至高境界,陈献章本人在《赠彭惠安别言》中云:“自得者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在他看来,“自得之学”是古人真传,不是通过文字这种近乎糟粕的外物传授可得,所谓“读书不为章句缚,千卷万卷皆糟粕”(《陈献章集·题梁先生芸阁》),就是说,凡学者在经过一定阶段的文本学习和积累之后,必须摆脱书本和各种章句注释之类的束缚,反求诸心,清除糟粕,力求自得。即如其所言“学者苟不但求之书而求诸吾心,察于动静有无之机,致养其在我者,而勿以闻见乱之;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陈献章集·道学传序》)。此中已经隐约可见,陈献章志在消除当时程朱理学重章句诠释、轻个人悟性理解之弊。而且,他认为学问并非圣贤独自垄断,而是人皆可致。只是闻道有先后,全在自己有无心得。如他在给学生的信中明确指山:“人要学圣贤,毕竟要去学他。若道只是个希慕之心,却恐末稍未易辏泊,卒至废弛;若道不希慕圣贤,我还肯如此学否?思量到此,见得个不容已处。虽使古无圣贤为之依归,我亦住不得,如此方是自得之学。”(《陈献章集·与贺克恭黄门》)
关于自得之学的渊源,一般认为它远绍儒道二家,近承杂有禅学的宋儒,内含对个人经历的体悟。如先秦时期儒家的“学者为己”、“修己以敬”、“诚身有道”、“反求诸己”论,特别是《孟子·离娄下》中所载“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已有阐述。而道家则追求自明自正自化,妙契天地,自得于心。《庄子·杂篇·让王》中描述这样一种境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至于宋儒乃承衣钵于原始道儒思想,但又深受禅学静坐论的影响,志于糅合三家之说,倡静以修心、务求自得。三者皆为陈氏力求自得之学的渊薮。加之陈献章前半生在科场屡试不第的经历,促使其转而拒斥当时唯科举、八股文为重的学术主流,最终被边缘化为乡野处士。“反者道之动”,这样反而更使他易于走向主静自得、反观本心之路,并且一生守此不违,以生命诠解学问,广播于后人。
三、五言古诗成真儒
陈献章十年磨一剑,自得之学既成,于是展露锋芒。但随着不虞之誉、无妄之喜而来的,又有更大的不虞之毁、无妄之灾。成化二年(1466年秋),39岁的陈献章踌躇满志,怀揣其学,赴京赶考。入京后,在一次文友聚会上,国子监祭酒邢让——这位曾与陈献章一起参加明正统十三年会试的“老同学”,幸运地是他当年就中进士,入朝为官——有意试验陈献章才识,令其和宋儒杨龟山(即程门立雪故事中那位诚恳求学的杨时,晚年隐居龟山而被称作龟山先生)的诗《此日不再得》。陈献章当场作五言古诗《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韵》,夹叙夹议,一气呵成,自白其求学经历、人生价值、道德取向、学术宗旨及渊源。因其短精,兹全文转录如下:
能饥谋艺稷,冒寒思植桑。少年负奇气,万丈磨青苍。梦寐见古人,慨然悲流光。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阳。说教不离口,示我入德方。义利分两途,析之极毫芒。圣学信非难,要在用心臧。善端日培养,庶免物欲戕。道德乃膏腴,文辞固秕糠。俯仰天地间,此身何昂藏!胡能追轶驾,但能漱余芳。持此木钻柔,其如磐石刚。中夜揽衣起,沉吟独彷徨。圣途万里余,发短心苦长。及此岁未暮,驱车适康庄。行远必自迩,育德贵含章。迩来十六载,减迹声利场。闭门事探讨,蜕俗如驱羊。隐几一室内,兀兀同坐忘。那知颠沛中,此志竟莫强。譬如济巨川,中道夺我航。顾此一身小,所系乃纲常。枢纽在方寸,操舍决存亡。胡为谩役役,斫丧良可伤。愿言各努力,大海终回狂。
这首五言古诗既是陈献章的成名作,也可看作他的自得之学的宣言书,很有思想性和现实批判性。如其诗虽开宗明义:“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阳。说教不离口,示我入德方”,表明比较推崇朱熹,以主敬为入德之始,但这只是“项庄舞剑”,此下所言“圣学信非难,要在用心臧。善端日培养,庶免物欲戕”方为“意在沛公”之处。其由程朱理学走向心学的痕迹,隐然可见。至于随后“道德乃膏腴,文辞固枇糠……枢纽在方寸,操舍决存亡”中所言“文辞粃糠”,更是针对当时固守程朱理学、拘泥于章句之学的现实而发。间有“行远必自迩,育德贵含章……譬如济巨川,中道夺我航”,绵里藏针,洞幽烛微,既述其十多年的自得之学,又明学术志向,亦不乏不满于“中道夺我航”者,故出要灭迹于声利场、闭门事德学的惊人之语。
邢让看了此诗后,大叹“龟山不如也”,并在朝中言“真儒复出”。消息传出后,士人争相传诵,大有洛阳纸贵之势。其寓所前,门庭若市,高士(如罗伦、章懋、庄昶、周瑛等)纷至,更有如进士贺钦者,“执弟子跪拜礼,至躬为捧砚研墨”,其轰动效应,由此足见。后由邢让向吏部尚书卫翱推荐,陈献章遂至“史部文选司”走马上任。官虽不大,多为抄缮校核、封发递送案牍之事,他却尽职尽责,“日捧案牍,与群吏杂立厅下,不稍怠”。只是不久,他又辞职返乡。此次进京虽说有点虎头蛇尾,但毕竟是让他获得了一定的学术令誉——“真儒”之称,为其以后的学术道路铺下坚实的基础。
四、造化弄人精力疲
陈献章由诗而名、由名而仕,在京暴得大名;但福祸互所伏,悲喜本无常。成化五年(1469年),42岁的陈献章第三次参加会试,不知何故,“复下第”,榜上无名。考场上的再次失意,如同魔咒一样束缚着陈献章那颗受伤的心,学而优则仕的正途再一次向他亮起红灯。更糟的是,此时的陈献章被置于一种异常尬尴乃至可笑之地:一面是考前炙手可热、声誉隆广的“真儒”,一面是三次会试、屡屡下第的老举子,二者之间的强烈反差,令人大跌眼镜。京师学林流传“会元未必如刘戬,及第何人似献章”之讽谣,同样表达着一种匪夷所思的情绪。
陈献章落第的消息传出后,其友人纷纷前往寓所慰问,请益无虚日。与此前因诗得名一样,门庭若市,但彼一时此一时也。“群公往慰之,先生大笑”。此大笑,是内心苦楚无言以对,还是悟透人生甘苦所致,抑或有一种淡定横亘心中的不忧不悲?答案难定。期间发生一事或可给出些线索。一帮无聊好事者——“北士数人”相约前往,想借机奚落陈献章,但等见面却气沮口噤,难发一言,羞愧而退。可以想见其时陈献章面对困厄的那一份难得的淡定。但此次厄难的打击之大,在日后方显山露水。在他回乡第三年,“百病交攻”。他尔后给人复信中同忆当时情景,一再感叹“己丑得病”(己丑年即其第三次参加会试的1469年):“仆自己丑得病,五六年间,自汗时发”,“仆自己丑得病以来,人事十废八九,齿发都耗,精力浸衰”。
至于落第原因,简又文先生在《白沙子研究》中经过考证,认为白沙的诗句“荔子不将梨门关,沙螺休与蟹争衡”,意在暗讽侍郎尹旻,令尹衔恨不已。又前此,陈献章拒收其子为徒。故他买通考官,把陈献章的卷子丢入水沟,导致辨认不清,使其没有成绩。侍郎尹旻,何许人也?他与陈献章年龄相仿,山东历城(今济南)人,正统十三年(1448年)进士,曾在吏部各职务上为官二十余年,直至吏部尚书。其虽在职期间“公选法通敏,贤愚皆悦”,但有才无德,谄媚宦官汪直,朋党为比,是时人所讽“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之属;后因其子受贿而免职。前言陈献章在京游学,曾供职于吏部。当时尹旻闻其贤名,遣子从学。可能陈氏嫌恶其为人,力辞其请,“凡六七往竟不纳”。尹氏怀恨在心,后伺机报复,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否就是陈氏落第的真因,则仍是个谜。而不管原因何在,这次落第无疑深深地影响到陈献章整个后半生的方方面面。此后,他更是隐于乡里,专意于自得之学的精益求精。
当然,中国古代的隐士,很多时候都是半隐半现,很难说完全避世。13年之后的成化十八年(1482年)初秋,受广东左布政使彭韶和都御史朱英的举荐,陈献章再次踏上赴京应荐之途。只是造化弄人,这次入京终又无功而返。五月他奉旨就试吏部,七月抱病赴部听试,因旅途劳困和接待所累,旧疾复发,加之体质较差,竟至“未堪笔砚”,只得延迟考试时间。八月家书传来,云老母思子心切,积忧成疾。他遂向朝廷呈上《乞终养疏》,终授翰林院检讨而归,自后屡荐不起。
五、由儒而圣因后学
早在陈献章两度入京考试失利归来后,他就居家傍母,讲学不倦;自得之学初成后,继续设帐教学。晚年他更是一心为人作嫁衣,传授学问于徒弟。彼时,感于其德学之高,四方慕名而来求学者日益众,“往来东西两藩部使以及藩王岛夷宣慰,无不致礼于先生之庐”,盛极一时。对这些宾客学者,白沙有教无类,诲人不倦,“至于浮屠羽士、商农仆贱来谒者,先生悉倾意接之,有叩无不告”,并日饮食供给,竟不知其囊之罄也。正是陈献章这种倾心教育、醉心学术的精诚熏染了很多人,使求学请益者甚夥。其中不乏后来考取功名、出将入相者,如张诩、林光、张瑛、姜麟、林廷、黄泽、李翰、李承箕、林缉熙、张廷实、贺钦、陈茂烈、容一之、罗服周、潘汉、叶宏、谢佑、林廷、伦文叙、湛若水(曾身兼礼、吏、兵三部尚书职务)等。
晚年的陈献章因学生屡有高中,名声日见高涨,被时人目为“醇儒”。他在成化十八年的那次赴京应荐,途经广州时,城内士子慕名而来,“由城南至藩台,观者数千万人,图其貌者以百数十计”;入京之后,“公卿大夫日造其门数百,咸谓圣人复出”。当年的真儒只是令京师震动;而今直由醇儒升至圣人,则可谓举国若狂。在整个古代,得到儒称的很多,但能誉之为“圣人”者,寥寥无几。
另一方面,陈献章虽因其教出高徒而再得显名,但内中支撑者,还是其自得之学。就此而论,一如其13年前在京因诗因学成名。而不同的是,他晚年在乡里授学,自得之学进一步完善,学术造诣更深一层。如成化十一年(1475年)陈献章的《复张东白内翰》一文面世,标志着其思想“已进入成熟阶段,完整的思想体系也已完成”。在《赠彭惠安别言》中,他将这种学问表述得更淋漓尽致:“山林朝市一也,死生常变一也,富贵贫贱、夷狄患难一也,而无以动其心,是名曰自得。自得者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知此这谓之善学,不知此者虽学无益也。”总之,陈献章以自己的真才实学,教以他人,反哺己学,从而实现教学相长,师弟两益。孟子视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为“君子之乐”,晚年陈献章亦然。
明弘治十三年(1500年)仲春二月十日,年迈的陈献章不禁长年病身之苦与思念先妣之悲,溘然辞世,为自己七十二年的坎坷人生划上了一个句号。七十四年后,即万历二年(1574年),神宗皇帝下诏建白沙祠以示纪念,并特赐额、联、祭文和肖像,联曰:“道传孔孟三千载,学绍程朱第一支”,给予很高的评价。这与他生前所获儒圣之名,差可仿佛。而陈献章的自得之学和成才历程,为后人留下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值得珍视与学习。
作者:曲阜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历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