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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家”了

2014-11-05周军

党史纵览 2014年10期
关键词:远征军遗骸大江

周军

2014年6月12日,云南腾冲。

清晨时分,初升的太阳照耀着这座边疆县城,一片安宁平静。“中国远征军抗日阵亡将士”公祭活动在此隆重举行。

为纪念在抗战时期腾冲之战中阵亡的中国远征军将士而修建的国殇墓园内,苍松翠柏掩映着一座高3.99米的《中国远征军》雕像,这座雕像再现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背景下,中国远征军青年战士以树叶为伪装、头戴钢盔、手持步枪、脚穿自编草鞋,坚定威武的形象。

随着载有英烈遗骸的灵车缓缓驶来,各界人士及当地民众肃立道路两旁,迎接久别祖国的中国远征军部分阵亡将士——

腾冲,中国西南丝绸古道上的边关重镇,著名的侨乡和历史文化名城,也是鲜血浸润的战场。70年前的1944年9月14日,中国远征军经过44天的“焦土”奋战,以9168名中国官兵和19名盟军将士阵亡的惨烈代价,使其成为从日本侵略者手中光复的第一座县城。

70年后的2014年6月12日早晨8时,晨风微凉。云南省著名的佛教寺院,亦是当年腾冲战役的主战场之一的来凤寺中一片肃穆。雄壮的千佛宝塔门口摆放着黄色的案台,接受完超度的24罐英烈骨灰被陈放于千佛宝塔内。山下,就是气势雄浑的叠水河。这里长眠着抗日远征军的数千英灵,一个小时后,这24罐飘零异国的亡灵,将和他们的战友团聚。其中,11个骨灰罐里盛的是原葬于缅甸南坎的425位阵亡将士的部分遗骸骨灰;另外11个骨灰罐里,盛的则是原葬于缅甸八莫的210位阵亡将士部分遗骸骨灰;余下2个骨灰罐,一个装的是腊戌墓地圹兆土,另一个是芒友墓地的圹兆土。

“起灵仪式现在开始。”8时30分,主祭人、腾冲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李赛声声音洪亮。在一片肃静之中,一罐、两罐、三罐……清一色黑衣、白手套的年轻人虔诚地手捧骨灰罐,在手执黑伞的另一位护灵者护卫下,缓缓下山,而一辆挂着“永垂不朽”“功昭日月”横幅的灵车早已等候在寺庙外。

工作人员打开灵车后门,青年们依次把抱着的骨灰罐轻轻递给工作人员,再由后者把骨灰罐放到准备好的箱子内,轻轻覆盖上鲜红的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一军军旗。

待24罐骨灰全部装上车后,载着英烈骨灰的灵车缓缓启动,慢慢驶向3公里外的中国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抗战时期正面战场阵亡将士陵园——国殇墓园。

“忠魂兮归来!”在国殇墓园大门前,李赛声再次提高了嗓音。前来墓园参观的游客、市民也都扶老携幼肃立道路两旁,迎接久别祖国的中国远征军抗日阵亡将士“回家”。

在舒缓的《安魂曲》声中,队列最前面的两名青年抬着花圈开始慢步向前。所有迎灵的人行以注目礼。

甬道两旁,“国家记忆——美国档案馆收藏中缅印战场影像”巨型图片为国殇墓园增添了许多庄严和气派,多幅4米高的远征军将领的照片格外引人注目,照片中的新一军军长孙立人、中国驻印总指挥史迪威等,仿佛在默默注视着这些归来的英灵。

忠烈祠内,一切陈设依照1945年设立时的原貌,向归来的远征军忠魂告以迟到了70年的慰藉。

多名耄耋之年的远征军抗战老兵从各地赶到腾冲,迎接战友“回家”。他们眼里噙着泪水,凝视着战友的骨灰,在家人的搀扶下蹒跚行进。曾参加过腾冲战役的老兵李华生说:“看到战友们回家,我们感到很欣慰。”今年已经100岁的他激动得有些颤抖,胸前佩戴的抗日战争胜利纪念章格外醒目。

9时20分,公祭活动在中共云南省委常委、省委统战部部长黄毅的主持下正式开始。来到现场的有全国政协原副主席、中国宋庆龄基金会主席胡启立,中国国民党荣誉主席吴伯雄,致公党中央常务副主席蒋作君,海峡两岸关系协会常务副会长郑立中,中国国民党中央评议委员会主席团主席丁懋时,民革中央副主席郑建邦等嘉宾,以及中国宋庆龄基金会、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关爱抗战老兵公益基金等单位代表,还有8位中国远征军抗战老兵。黄毅向现场全体人员隆重介绍了这8位中国远征军抗战老兵,他接着说:“原本要来参加今天公祭活动的腾冲91岁老兵张庆斌先生,不幸于昨天上午逝世,我们对此表示沉痛的哀悼,也愿张老在九泉之下安息。”

话音刚落,现场响起一片叹息。

9时30分,入葬开始。司号者再次吹奏起《安魂曲》,怀抱骨灰罐的护灵者一一走到“中国远征军抗日阵亡将士墓”前,把骨灰罐交到工作人员手中。5分钟后,24个骨灰罐已全部安葬到地宫内,这里已安放着2011年从缅甸迎回的19具远征军阵亡将士遗骸。牺牲在异国的战友们,终于回到祖国,团聚在一起。

青山为见,黄土作证,他们,“回家”了!

1942年,抗日战争进入最艰难阶段,为保卫中国西南大后方和中缅公路这条抗战“输血线”,中国远征军出征滇缅印、抗击日军,用鲜血和生命书写了抗日战争史上极为悲壮的一笔。

2014年3月的一天,走过仰光的一条老街,记者前去拜访95岁的远征军老兵刘大江。踏上昏暗陡峭的楼梯,手扶铁栏杆,看着脚下,有种爬山的感觉,宛如老人走过的坎坷人生。

“啊呀,阿拉在缅甸70年,头一趟碰到上海人!”刘大江一听记者从上海来,立马亮出一句上海话。他亲热地拉着记者坐在他身边,大有他乡遇故人的熟稔,尽管有些耳背,但声音洪亮。他说,10岁时随父亲从安徽到上海,住在南市海潮寺附近,在上海度过了快乐的少年时光。但一场战争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

“1937年,我18岁,和几个同学偷偷跑到南京,我特地投考了防空学校。为什么?讲起来很伤心啊,我在上海的时候,看到日本飞机炸死了太多无辜的平民,所以我选择当高射炮兵。上战场伤亡很正常,如果父母知道自己战死会很伤心,于是几个人决定一起改名。我中学时读过苏轼的《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不是很豪迈吗?于是,我们就改名叫大江,我叫刘大江,姓张的同学叫张大江,姓蒋的同学叫蒋大江。咱们也就是豪杰啦!”

刘大江穿上军装扛起枪,辗转南京、武汉、贵阳、兰州、重庆、印度、缅甸,在抗战的硝烟中留下了一些难忘的生死瞬间和一身的伤。在国家“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下,他经驼峰航线到达印度。

“1944年缅北反攻,前面的步兵和日本人打,我们汽车队在后面送子弹给养。那个时候我们的枪变好了,汤姆森的冲锋枪,一打啪啪啪啪地响,打得日本人节节败退,我们就一路追。后来密支那也打下来了,把日军的第十八师团完全消灭掉了,这是一支参与南京大屠杀的部队,我们在缅甸报了一箭之仇。那时在缅北打仗,美国人看到我们,都是洋里洋气地叫‘顶好顶好,因为中国兵相当勇敢,无惧牺牲。”

刘大江老人很健谈,坐姿笔挺,也不喝水,依然保持着军人的作风。

刘大江终究是个书生,即使上了战场归来,他还是觉得教书是天底下最有尊严的职业。如今,老伴已去世,他无子女,也没退休金,都靠校友会和学生接济,中国驻缅大使馆已连续8年发给他慰问金。他经历过残酷的抗战,早已看淡生死,甘于清贫和寂寞。但对日军在二战犯下的滔天罪行,老人依然愤怒不已,壮怀激烈。

2013年1月4日,时任日本副首相麻生太郎前往位于仰光市郊的一处阵亡日军墓地祭拜。对于这个消息,日方封锁得非常严密,直到前一晚,才最终确定行程。刘大江和当地一些华人华侨自发赶往现场表示抗议。刘大江当场怒斥道:“我们抗议的就是他不承认历史,他们侵略(其他国家)的历史,使得东南亚各国很多人民遭受了灾难。我今年已经90多岁了,我还是要反对你们,你们这些日本人不知道悔过,是否还想让军国主义死灰复燃?”抗议人群打出的横幅是:“向中国远征军英烈致敬”“抗议日本军国主义”“抗议日本侵略行为”。在发现抗议人群之后,麻生太郎一行匆匆祭拜,灰溜溜地离去。

提起此事,老人还是一脸怒气,他情绪激动地对记者说:我想到了许多死去的战友……

记者和刘大江老人道别时,握住了一双有力的大手,仿佛握住了昨天,握住了历史,更是握住了一种精神。

位于曼德勒以西的霍马林,是当年史迪威和孙立人率远征军撤退的地方。旅缅远征军暨后裔联谊会常务副会长王玉顺带我们到亲敦江边,说:“远征军就是在这里渡江的,撤回印度的部队还不到出征时的三分之一。”伫立江边,江风浩荡,好似先烈的英魂在呜咽;江水滔滔,好似金戈铁马在喧嚣,不由人无限缅怀涌心间。

王玉顺说:“这些为抗战而流落到国外的老兵,在国外备受欺辱,没有任何政治地位,生活完全靠自己。我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

记者在曼德勒拜访了王玉顺的父亲王之平。那是一个上午,大树下坐着一位97岁的老人,他已显得很衰弱,身旁放着氧气瓶,耳朵几乎失聪。记者的提问只能写在小黑板上,老人一开口就喘得厉害,喉咙里伴有痰的声音。于是,大多是由王玉顺来回答。

“抗战胜利后,父亲留在缅甸的原因是不想再打仗了。他的父亲死于山西抗日战场,堂兄死于台儿庄战役,他想活下去。他开始靠着开车的技术养活家里,攒了点钱,做起手擀面生意,开了挂面厂,名字叫豫恒食品工业金象挂面厂,‘豫是老家河南的简称。期间发生过因‘像章事件而起的‘排华杀掠,面厂被人放火烧了,多年的辛劳付之东流。后来,我接过父业,惨淡经营到现在。”

王之平至今坚持说汉语,孩子都上华人学校,自己也未入缅甸籍。老人有浓浓的祖国情,他的抗战经历得到国家承认,是晚年莫大的欣慰。

2005年,中国驻缅大使馆给王之平颁发了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联合颁发的“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王之平很珍惜,连睡觉都把纪念章藏在枕头下……

2009年,在“老兵回家”的公益活动中,王之平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河南。当孟津县白鹤镇党委书记把装着故乡黄土的红色锦袋,郑重地送给流落缅甸60多年的王之平时,92岁的老人顿时老泪纵横,话语中带着颤声:“这是家乡的土啊,去哪儿也找不到啊……”

突然,王之平做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动作——抓起一把黄土,猛地塞进口中。他一边嚼,嘴里不停地嘟囔:“好东西呀,好东西呀……”旁人连忙递上一瓶矿泉水,老人没有漱口,而是喝了一大口水,带着嘴里故乡的土,“咕咚”一声咽下肚去。事后,老人说,散落异地的死难战友,如九泉之下有知,可是都想吃一口的家乡土啊!

从中国远征军入缅算起,中缅印战场上的战事历时3年零3个月,两度入缅作战的中国军人总计40万人,伤亡近20万人。目前,仍有数万远征军阵亡将士遗骸散落在缅甸、印度等国家。这些散落在异国他乡的英魂始终让无数国人牵挂着,滇缅抗战史研究专家戈叔亚便是其一。

从20世纪80年代始,戈叔亚先后与章东磐、蔡雯、孙春龙、舒宏舰等滇西抗战研究者取得联系,他们的足迹几乎遍及所有和远征军有关的历史现场。

从探寻远征军墓地遗址,到发掘遗骸,再到护送遗骸归国,戈叔亚参与了迎回缅甸南坎远征军遗骸的行动。他形容这是一段“艰苦而感人的旅程”。

戈叔亚介绍说,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牺牲了6万人,但因为作战失败,仓促撤退并历经败退野人谷的惨剧,遗体多被草草处理或遗弃;第二次滇缅作战,驻印度新一军牺牲的人数是2.7万人,新六军牺牲的人数在1万至1.5万之间,其墓地主要集中在史迪威公路沿线。缅甸境内当年有不下15处墓地,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当地的华侨每年都会去祭拜先烈。后来,缅甸境内的中国远征军墓地和纪念碑几乎全被夷为平地了。很多爱国华侨冒着坐牢的危险,保存和记录远征军作战的资料。有的以供奉祖宗牌位为掩护,偷偷在自家供奉远征军灵位。他说,近年中缅关系回暖后,情况才逐渐好起来。

经调查得知,在全缅甸现存的中国远征军墓碑仅有两块半,除了新三十八师的半截墓碑,另外的两块分别位于同古(当时称“东瓜”)和果敢。

流落缅甸的中国远征军老兵杨伯方经常会做一个梦:在苦雨的丛林里,一位即将咽气的战友躺在他的怀里,满身是血,眼巴巴地看着他,费力地不停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梦到此时,老人就会惊醒,而泪水已湿透枕巾……

作为第一批远征军,杨伯方曾在仁安羌作战,后留在缅甸同古一所华文学校教书谋生,学校里有一座中国远征军纪念碑。但在20世纪60年代,这所学校被缅甸收归国有。杨伯方经过多年呼吁,到处化缘,将纪念碑迁出重建,并守护一生。老人说,他一直觉得,对不起那些在缅甸战场死去的兄弟,尤其对不起咽气前说“要回家”的战友。

搜寻远征军遗骸,是个艰难的过程,由于时隔久远加之墓地被毁,如同在沙里淘金,但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会以百倍的努力去挖掘。2011年,适逢辛亥百年、中国远征军光复腾冲67周年,“忠魂归国”活动发起。此项由中共云南省委统战部、保山市委统战部、腾冲县委统战部发起,华商公益基金会承办的公益活动,更激励着我们勿忘国耻。这一年的9月13日,会被历史铭记——19具散落缅甸近70年的中国远征军阵亡将士遗骸,终于魂归故土。

时任中国远征军新一军军长孙立人的义子、加拿大滑铁卢大学化学荣誉教授揭均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孙将军生前有两大遗愿,一是要把缅甸的烈士墓地修好,或者迁葬回国;二是修复广州的“新一军印缅阵亡将士公墓”。

他回忆说,孙立人在台湾被软禁期间,得悉缅甸的远征军墓地被毁的消息后,仰天长叹,坐立不安。之后,每年清明节,他都要带着家人到住所的后山去给“缅甸的那些孤魂野鬼”烧纸。1988年,被软禁33年的孙立人重获自由,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凑了6000美元,安排两个副官前往湖南岳麓山,修缮旧部齐学启将军的墓地。1990年11月19日,孙立人在台湾去世。弥留之际,他再三嘱咐亲友:一定要把缅甸的烈士墓地修好,或者把遗骸迁葬台湾,如果无法迁葬到台湾,那么迁葬到大陆也行。

新一军印缅阵亡将士公墓位于广州城北白云山马头岗。1945年11月5日动工,1947年4月竣工,纪念塔台座上刻有包括新三十八师副师长齐学启等在内的2万余名新一军阵亡将士的名字。在当年9月6日的落成暨公祭典礼上,孙立人说:“我站在墓前,遥望西南,十分怀念那些印缅阵亡的袍泽。他们英容雄姿,仿佛就在我的面前。我时时在怀念他们,我永远在哀悼他们。”可惜后来年深日久,公墓已经残存无几。如今仅墓门、纪功亭和纪念塔散落在一片城中村里,不复可辨。

这次得知远征军部分抗日阵亡将士英灵归葬,揭均先生便赶到腾冲祭拜忠魂。6月6日,他拜谒国殇墓园时,正值“新三十八师抗日阵亡将士公墓”纪念碑复原工程竣工,作为第一个给纪念碑献花的人,他感慨道:“如果孙将军在天有灵,看到那么多人在为他的心愿努力,一定会为此感到欣慰。”

……

国殇墓园里庄严肃穆,灿烂的阳光照在中国远征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上。

落葬完毕,一曲幽歌从人群中传起:“……鲜血浸透了土地也开不出花,永远短暂如彩虹抓也抓不住,我们没有家,孤儿是我们的名字,回家是梦里的呼唤,太远了,我们的家……”这是被游子传唱甚广的歌曲,它的名字是《家,太远了》。

魂归故里,逝者安息。

(未经作者同意,任何报刊不得转载或摘编)

(责任编辑:吴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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