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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二题)

2014-11-05高明娟

辽河 2014年10期
关键词:大儿子媳妇儿女

高明娟

遗腹子

宝根是个遗腹子,怀胎七个月的时候,他爹上山打石头,被炸药炸飞了。他娘伤痛欲绝,肚里的孩子早产了。

为了给王家留下这唯一的根,也怕找个后爹会亏待宝根,他娘终生没有改嫁,从二十一岁开始守寡。所有的农活,宝根娘一个人干,踮着小脚,又耕地,又撒种。秋天的玉米秸,她一个人整整拉了半月。“寡妇门前是非多”,男人们偶尔有想帮忙的,都被宝根娘严词拒绝了,她怕人家背后里蜚短流长,让宝根抬不起头。

晚上,揉着磨得满是水泡的小脚,搂着怀里的宝根,眼泪哗哗直流。宝根用小手擦着娘的眼泪:“娘,别哭了,等我以后给你养老。”宝根娘破涕为笑了——有了孩子这句话,她就是累死都值了。

宝根慢慢地长大了,可以干点农活了,可是他娘从不舍得让他干,挑水的事更不允许,怕把他压得不长了。每次赶集,宝根娘都会狠狠心称一斤油条,自己一根都不舍得吃,挂在墙上,让宝根整整吃一集,最后都风干得咬不动了。

宝根也真给他娘争脸,长得高高壮壮,白白胖胖,像个官宦子弟,完全看不出是一个贫穷的寡妇带出来的孩子。宝根长到二十岁了,还是没人上门提亲,唯一原因是他家只有两间茅草屋,没有大瓦房。

宝根娘牙一咬,决定上山打石头,盖房子,全然忘了宝根爹当年就是因为打石头死的。盖完了四间大瓦房,宝根娘的头发全白了,腰也弯了。她才刚刚四十多岁啊,可是已经行动蹒跚了。

值得高兴的是,宝根在年底就定了亲,媳妇是村里最俊的,跟高大的宝根站在一起,倒也般配。可是人家要的彩礼和家具,又让宝根娘彻夜难眠。她领着宝根东家挪,西家凑。“俺宝根以后会还你们的。”宝根跟在后面直点头,说一两年就还。邻居们同情他们孤儿寡母,都拿出家里的积蓄。新媳妇娶进门,宝根家连同盖房子拉了一万多块钱饥荒,在八十年代,那是一个天文数字,十里八村也找不出一个万元户。

大家都说,宝根娘该享福了——住进了大瓦房,又当上了婆婆,这会儿可以安心养老了。可是,好景不长,新媳妇过门刚五天,就提出分家,让婆婆到旧房子去住。

“可是因为盖新房子,牛棚的木头都拆了,牛牵进了旧房子,你总不能让俺娘跟牛住在一起吧。”宝根嗫嚅着。“牛能住,你娘就能住!她那个脏乎乎地样子,我看见就恶心!还不如一头牛呢,牛能拉犁,她能干什么?反正有她没我,她要在这住,我就回娘家!”媳妇骑上新买的自行车就回娘家了。

宝根娘哭了,她连夜收拾自己的破铺盖,住进了原来的破茅屋,在满屋子的牛粪中住了下来。

第二天,宝根娘跟着儿子到亲亲家“赔罪”,让媳妇回家,以后这个家全由媳妇做主。媳妇的娘是村里有名的“天不怕”,仗着几个漂亮闺女,在村里横行霸道。她家的闺女嫁到婆家,没有过安生日子的,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过年都回娘家过。

宝根的丈母娘趁机提出一个条件“分家,家里的债务一分不摊,全由老婆子一人承担。谁借的谁还,我闺女又没借钱!”

宝根娘一听,当场昏了过去。他以为儿子娶上媳妇就没心事了,却不知道这才是噩梦的开始。可是,为了给王家留下香火,她醒来后,当场在分家合同上按了手印,承担所有债务。

我叫宝根娘“五叔奶”,放暑假的时候,常跟她一起到山上放牛。那头母牛真争气,当年就产下了一头小牛犊。宝根娘高兴坏了。一间茅屋已经盛不下这一大一小两头牛了,她索性把自己睡的土炕打了,睡在一堆干草料上。小牛犊卖了,立刻有一群讨债的人围上门来,大家都有些后悔借给她钱了。

为了尽快还上父老乡亲的债,宝根娘一天到晚编草辫卖钱。她的眼睛因为熬夜,红红的,一见风就流泪,都快看不见了。虽然分了家,可是宝根一分地都没分给娘,说好地一块儿种,收成全归他家,只是一年给他娘一坛子油,二十斤面,地瓜玉米管饱。

宝根娘当奶奶了,先后有了两个孙子。她对着苍天祷告:“根儿他爹,你都看见了吧,你们王家有后了,我对得起你了!”

那一年秋天,下了很大的雨,宝根娘住的两间茅屋中间的墙壁倒了,打碎了油坛子,那里盛着她全年的油。她又跟儿子去要,媳妇说:“活该,谁让你放在壁子底下呢,下半年甭吃油了!”宝根娘大半年没吃过一滴油,她的脸都是菜色。

一晃二十年过去,宝根娘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了,她渐渐地没有力气铲牛粪了,牛粪牛尿淹没了她睡的那堆干草。他摸索着来到我家,让我爹为她主持公道:“就让宝根隔三岔五去铲铲牛粪吧,那个屋子真进不去人了!”我爹找到了宝根:“你小子还有良心吗?你娘守寡把你拉扯大,你自己住着八间大瓦房,还闲着一排平房,却让你娘住牛棚,你不怕遭报应吗?”“那是她的命,只要她不死,就要铲牛粪。守寡?她那是死心眼,她要是早改嫁,也不至于成为我的负担!”

宝根的两个儿子都二十多岁了,可是没人提亲。宝根媳妇问儿子:“你们整天在外打工,怎么也不领个媳妇回来?”“领媳妇?我奶奶住在牛棚里,你让我怎么有脸领?”“等你领回来,我就让你奶奶住平房。”话传到宝根娘那里,她的心里乐开了花——终于要离开牛棚了!

可是她没有等到那一天。那个夏天的雷雨下了几天几夜,宝根娘的茅屋彻底倒了,宝根娘半夜摸索着出了门。

雨停了,孙子来请奶奶住平房,可是只看到拴在门前大树上的老牛,却不见奶奶的踪影。村里都找遍了,河里也捞遍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全村都在骂着宝根这个丧尽天良的遗腹子。

过了一个星期,一个放牛的小孩慌慌张张地告诉宝根:“南坡堤堰上有个人,已经被雨泡得看不清模样,你去看看是不是你娘。”

全村的人都去了,宝根娘的尸体已经腐烂了,蛆虫从里面爬出来,宝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怎么也不肯上前。我爹一脚踹在宝根的屁股上:“没良心的东西,还不好好装殓你娘!”

一道闪电划过,一个惊天的雷在宝根身边炸响。宝根用一条塑料袋子把他娘的尸骨盛起来,连一个骨灰盒都没买。

这件事在十里八村传遍,宝根两个儿子的女朋友都跟他们分了手。

宝根两口子老了,两个儿子没有一个肯为他们养老。

至孝儿女

大伙都说老仲有福气:“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如今都在城里工作,三个女儿虽然在农村,可是小日子过得也都很殷实。”

老仲呢,整天笑咪咪地,非常满足。大儿子在外地工作,在单位当一个中层领导,到冬天就让老仲去住。有吃有喝不说,每天晚上,大儿子都亲自给爹端洗脚水,热乎乎的水泡着,心里别提有多自在了。洗完了脚,大儿子还拿起指甲刀,给爹修脚。大儿媳妇是干部子弟,可是一点儿都不见外,整天“爹,爹!”地叫着,每顿饭菜都不重样。

每次从大儿子那里回来,老仲都比以前白胖了,他总是遗憾地对老伴儿说:“你呀,真是没福气,要是不晕车,我带着你去享福,多好!”老伴晕车太厉害,坐一次车,要长半月病。这么多年,她只去大儿子那里两次,一次是儿子刚工作的时候,一次是孙女出生的时候。

更让老仲高兴的是,二儿子生了一对双胞胎。用村里人的话说,这叫“饽饽往油锅里滚”,好事都让他遇到了。老两口什么农活儿都不干了,进城专门给小儿子看那俩孩子。小儿媳妇知书达礼,跟公婆可亲了。

老仲两口子可会过日子了,以前在村里住的时候,小卖部一年到头挣不到他家一分钱。不是没有钱,孩子们孝敬的钱,他一分不少全存进了银行:“万一有个病,也不至于跟孩子们要钱。”孩子们怎么劝说都不行,他们照常是粗茶淡饭。这次住在小儿子家,更不用花钱了,大儿子给的钱,他总是存起来。

每天吃过饭,老仲就骑着他的电动三轮车,送两个小孙子上幼儿园。送完孩子,他就去街上看别人下棋,小日子倒也有滋有味。孙子一年年长大,上小学了,眼看就不用接送了,大家都说老仲该享清福了。

可是,他却突然中了风。说突然也不突然,老仲十五年前就因为高血压得过脑血栓,幸亏治得及时,又找人针灸过,恢复得比较好。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儿女们都不让老仲喝酒。可是,这些年,老仲慢慢地由黄酒发展到喝点白酒。过年的时候,到连襟家竟喝得大醉,骑着电动车歪倒在路边,一个多小时后女儿女婿才找到他。当时也没看出什么,四个月后,老仲的高血压病就犯了,说话有点不利索。住了一次院,出院后就说睡不着觉,根据医生的指示,给他吃了一粒安眠药,就再也没有清醒过,送到医院,就昏迷了。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老伴儿把送老的衣裳都准备好了。可是,儿女们不死心,让医生用最好的药全力抢救老父亲。吃不了饭,就插胃管。

这样的病人照看起来非常困难,因为全身不会动,大小便不能自理,通常需要三个人换尿布。害怕长期躺着会得褥疹,儿女不断的给他翻身。这时才看出儿女多的好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齐上阵,两人一组,轮换值班。还雇着一个保姆一起伺候老人。儿女的孝顺就不用说了,连两个儿媳妇都喂饭、洗尿布。病房里的人都说:“这样孝顺的媳妇真是少见。”

经过七十多天的日夜奋战,老仲脱离了生命危险,虽然还是不会说话不会动,可是医生说,这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老仲的大嫂流着泪对老仲的大儿子说:“峰,你这是花钱买了个爹啊。十年前你大伯也得了跟你爹一样的病,汤米不进,就那样挺了九天九夜死了。要是有你们现在这么好的条件和孝心,哪里会死呢。你爹还赶上了好政策,一年入三十块钱的农村医保,国家给报销一半多呢。”

大家都感慨:“摊上这样的病,还是儿女多好啊,要是一个孩子,还不得累死他?”感慨最深的是老仲的二女儿,她也有高血压,只生了一个儿子,“以后要是我像俺爹这样,还不把小金拖累死!”这越来越成为她的一块心病,要不是因为身体不好,已经四十三岁的她简直想再生一个了。姐妹们都安慰她:“不用愁,哪里都得爹这样的病呢?”

老大在外地工作,不能天天在身边伺候生病的父亲,就出钱雇了一个长期保姆(亲戚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帮母亲照料长期瘫痪在床的父亲。看着父亲不能说话,不会动,嘴唇出血,脚和手因为长期卧床都褪了皮,他每次回来都会抱着父亲哭半天,什么先进的医药都无法让父亲恢复到从前。老仲的老伴每天一日三餐,一口一口给老头喂饭,洗尿布。尽管有保姆帮忙,可是老伴还是经常被累病。看着瘦得一把骨头的老仲,老伴老泪纵横。

小儿子每天在身边,又要工作又要照顾父亲,头发在一年之间白了一片。听着父亲每天的呻吟,全家人很少有欢笑的时候,有了闲暇,也从未有心情出去游山玩水。

就这样过了三年半,老仲走了,全家人很悲痛。邻居们都说:“老仲这三年寿是儿女们的孝心换来的,如果在一般的家庭,早就过了三周年了。”

老伴在悲伤的同时,也安慰儿女们:“你爹走了,你们都尽孝了,以后想起来也没什么遗憾了。这三年半,把你们累坏了。”

就在老仲去世后一年,老仲的二女儿脑血栓复发,住进医院五天就病逝了,年仅四十五岁,倒没有累她那宝贝儿子。她没住院的时候就跟她婆婆说:“我大哥是个要好的人,如果有一天我这病像我爹一样昏迷不醒,你要给我做主,不要让医生给我用药维持生命,我只有一个孩子,我不舍得累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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