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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农民工父亲

2014-11-04洪秀莲

党员文摘 2014年11期
关键词:堂叔邮递员气味

洪秀莲

父亲今年67岁了。从小到大,我和父亲每年呆在一起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因为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在外打工。

我记得小时候,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给爸爸写信,妈妈说一句我写一句,写了什么我完全不关心。只是知道信要寄给在新疆的舅爷爷,让他转给爸爸,爸爸在他那儿打工。信寄给爸爸,爸爸是要请人代念的,他除了认识自己的名字、分得清男女厕所外,其余的字大概都不认识。爸爸很少写信回家,但过一段时间,邮递员就会在门口喊:“刘牛巧,汇款单。”妈妈就会满脸喜气地去房里翻她的印章,交给邮递员,然后在左邻右舍“啧啧”的赞叹声中谦虚一番。那是妈妈最幸福的时刻。

然而,我关心的是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带那种咬一口就会有个双喜字的糖,然后在伙伴们贪婪的目光中每人分几颗。爸爸的大包裹里除了糖,还有苹果。那时吃苹果是奢侈的享受,那一刻,小伙伴们大概都会羡慕我有个打工的爸爸吧。

爸爸总是在过年前的几天回来。他一回来,家里面就会多了一种陌生的气味,是那种灰尘、烟草和烂苹果混合的气味,那是男人的气味,旅途的气味。在有限的日子里,爸爸特别娇宠我,走到哪儿他都会把我带在身边,逢人便说,我家姑娘这次考了第一名,我家姑娘又得了一张奖状,我家姑娘写的字像刻刀刻出来的……每次他当面夸我,我都会浑身不自在。但孩子是容易被笼络的,过不了几天我就会在吃饭时,爬坐到他的肩头,肆无忌惮地揪他的头发,摸他的胡茬,学他打哈欠时发出的怪声,甚至直接叫他的名字。妈妈看不下去,嗔怪爸爸,而爸爸总是一脸的笑,似乎特别享受我的胡闹。

父亲像一只候鸟,我很少去关心他每年去往何方,更不关心他在远方怎么生活。他在家的时候也很少说起他在外的生活,只是偶尔会提到在外没活干的时候,就得在大街上“摆摊儿”。我不明所以,后来长大后,在电视剧里看到一排排农民工蹲守在大马路边,身边摆放着各自的劳动家什,斧头、凿子、瓦刀、油漆刷、扁担,什么都有,然后等着城里人把他们从人堆里带走。被领走的满脸喜气,没有被领走的只能无望地等下去——我的心刹那间被刺痛了。我终于知道,我的父亲,在外面就是这样生活的。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所偏僻的乡镇学校教书。父亲从外面回来后,第二天必定到学校来看我,因为我是父亲的骄傲。他走到哪儿,都会有意无意地提我的名字,听到别人夸奖我,他更是喜形于色。回来每每会眉飞色舞地告诉我,谁谁谁说你教学好,谁谁谁的孩子想尽办法要分到你班上来。我总是很反感他的张扬,警告他不要在外面到处吹牛。他很委屈地辩解:“我哪里吹牛了呀?到哪儿只要人家听说我是你爸爸,都要和我搭讪。”他脸上写满的荣耀让我无法懈怠,我知道我必须做得更好,才能让父亲的这份荣耀永远保持下去。他这一辈子一直仰着脸看人,我这个做女儿的似乎给了他挺直腰杆的机会。

父亲从20多岁就四处奔波,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在新疆乌鲁木齐呆过5年,在黑龙江佳木斯呆过18年,那个天寒地冻的地方给了父亲终生难愈的气管炎。南昌、石家庄、天津、上海、北京、呼和浩特、本溪,地图上找得到找不到的地方,他似乎都去过。

50岁以后,父亲开始跟随一个远房堂叔去河南郑州搞室内装潢,工资不低,父亲越干越有劲。前年父亲回来,嚷嚷着要去染头发。我取笑他:“老来帅吗?”父亲正色道:“头发不染不行了,白头发太多,人家大老板会嫌我年纪大,会让你堂叔把我退回家。”我问他:“在外面也去理发店染发吗?”他说:“不去,我自己买了染发膏,白头发冒出来,过几天我就染一下。”他还沾沾自喜地告诉我:“我从来不让白头发长出来,不看我的身份证,人家都以为我50岁不到呢!”父亲一脸狡黠地笑,我也朝他笑,却笑出了满眼的泪。

最近几年每年春节,我和父亲都会有一番斗争,只为了阻止他出去打工。我问他:“有你这么老的打工仔吗?你缺钱还是咋的?外面金矿银矿多的是,你是不是全想背回来?你到底还想苦到哪一天?”父亲说:“我还能做得动,你把我陷在家里,我反而会闲出一身病来。哪天实在拿不动电刨了,就不出去了。我在外面能做一天是一天,能赚一点好一点。这样你们养老的负担也轻一些,攒点钱将来志强买房我们说不定还能支持一点。”志强是我的侄儿,他的孙子。每次的斗争都是我输,我没有办法拴住他,过了正月十五,他就满村子转悠,像只孤单的老狗。

于是,每年春节过后,像潮水一样涌向城市的农民工大军中,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那就是我父亲。

(摘自《幸福·悦读》2014年8月下 图:雷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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