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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03陈年
陈年
节令不饶人,寒露一过,天儿一天比一天凉。
昨天晚上,老金又回来看刘春花,就站在离床头一尺远的地方和她说话。老金还穿着生病时穿的那身麻灰色的秋衣秋裤,这身衣服是大儿媳妇买的,老金喜欢就一直穿着。刘春花明白老金的心思,穿给大媳妇看也给二媳妇看。他老说,真孝顺家里的老人不能光拿嘴巴讲空话,要有实际行动。
老金平时在两个儿媳妇面前一句多余的闲话也没有,有事说事,说完转身走开。刘春花有时也嫌老金死板,脾气倔,在孩子们面前连个笑模样也没有。老金却说,当家长就要有当家长的样儿,家长家长,一家之长,平日里说一不二,关键时说出话来才有分量。
老金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刘春花,怕她被两个儿媳妇欺负。刘春花没工作,年轻时在村里带着两个孩子种地。后来按政策跟着老金在煤矿上落户,工作却一直没有解决。老金要是不在了,也就断了她以后的生活来源。一粥一饭都要看儿子媳妇的眼色过日子。老金活着时劝过刘春花,要是日子难过,有合适的退休老工人就嫁了吧。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是个女人就不愁再找个吃饭的地儿。当时刘春花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依在老金的床头边不出声地淌眼泪。老金长叹一口气,颤抖抖地伸出两根手指,想帮她把脸上几根花白的头发丝掖在耳朵后,努着劲儿用力地探了几次,都没有做成功。刘春花温顺地凑过身子低下头,老金的手指摩挲着老伴的头发,自己眼睛里也有泪光闪。刘春花嫁给他时只有二十岁,留着两条拖到后腰的大辫子,走起路来,细腰一扭一扭的,大辫子一甩一甩的。老金闭上眼大口地喘着气说,真想他娘的再活五百年。
今天是二十号,阴历八月二十六。按照老金当初立下的规定,每个月的二十号是儿子们给刘春花送赡养费的日子。每个儿子三百,加上老金单位给的一点抚恤金,一个月将近一千。刘春花也不是大手大脚的老太太,这些钱她一个人根本花不了。送得迟一天早一天手头都不会缺钱花,可老金当初和两个儿子反复强调,一定要二十号送来,和单位里发工资一样,一天也不能拖。老金活着时也是二十号开资。
老金是怕刘春花手心朝上和儿子媳妇要钱,心里委屈,所以把日子定得死死的。老金说过,我养了他们小,他们就应该养你个老,天经地义。你自己要硬气点,在媳妇儿子们面前不要显得低三下四的,你是他们的亲妈,亲妈花儿子的钱理直气壮。花多少也应该。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是真的从儿子手里拿钱,刘春花这个当妈的还是有些不舒服,就像是一根看不见的刺,隐隐地疼。老辈人常说,人亲人人疼人,就是从上往下疼。孩子花爹妈多少也是应该的,反过来父母花孩子的钱时就有点理亏,就像做了什么错事,在孩子们的面前抬不起头来。
刘春花把昨晚上的稀粥热了一碗,又夹了一小碟自己腌的松根丝。用醋拌一拌,吃起来很爽口。只是这半年她的牙口不好,后槽牙有两颗松动了,吃硬一点的东西硌得牙床疼。刘春花嘴里抿着一根咸菜丝,一点一点咂摸刚才的梦,努力地想老金都和自己说啥话了。他们这些上年纪的老人都相信,死人给活人托梦是因为在下边遇到难事了,才千里迢迢地赶回来找家里人帮忙。老金和自己说啥了?缺啥东西了?手头紧没钱花了?还是有不懂事小孩子打扰了他的清静?老金的脸笑眯眯地浮在眼前,可她怎么也记不起老金的话。刘春花拍着脑瓜顶自言自语,老了,人脑子笨成了猪脑子。
刘春花隐隐约约地记得周公解梦里讲,梦见和死人说话,是家里有喜事。记不清了,她拉出床底下的小木箱子,找出那本小册子,翻到“神鬼篇”那页,果然上面写着,梦见和死去的人说话,大吉。书左下角折了一书角,一个小三角。这一定是老金以前做的记号。大概他也梦到过这样的梦。他梦见的是谁呢?应该是自己的公公婆婆吧,要不就是他二哥,老金和二哥亲,年轻时买块手表也要写信和二哥商量一下。什么牌子,多少钱,走得准不准?只是兄弟俩一样的命,一样的病,都只活了六十七,都是死在肝病上。
刘春花看完小册子,没有马上放回箱子里,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这本小册子是老金生病后在地摊上买的,盗版书,十块钱三本,买一本四块。老金因为几毛钱还给那个卖书人细细算过账,十块三本,一本书最多卖三块五,怎么能是四块呢?哪怕是三块五也不对,按着四舍五入应该是三块,怎么是四块钱呢?卖书人把头扭到另一边,不想搭理他们,老金最后还是花四块钱买下那本书。书买回后,一直放在枕头下。得大病的人疑心重,夜里梦到什么,早上醒来随手翻一翻。书上面解得高兴,老金就和刘春花说一声,不好呢,藏在心里,一声不吭。多年的夫妻心里早有了默契,刘春花不问,抬眼一瞧,就知道老金晚上睡得好不好,做了啥梦。
青麻叶哎!
旱地葱!
刘春花被外面叫卖的声音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向阳台走了几步。一个郊区的菜农用自家的小驴车拉着不多的几捆葱十几颗白菜,绕着小区里的十几幢楼拼命地吆喝。那个人似乎是在赌气,你们不买,我就坚决不走。葱叶子披头散发地拖在车栏外面,像一个失魂落魄无家可归的女人。
刘春花住的这个小区,是矿上为照顾工人在城里盖的福利房,很多年前的老房子,物业费便宜得和没有一样,一年下来才一百多块,细算一天的费用才几毛钱。交的钱少自然办的事情也少,这样的小区是开放式管理,外面的人呀车呀随便出入。周围一些做小生意的,趁机在小区里做起流动买卖。卖菜的,卖水果的,卖小杂粮的,收破烂的,回收旧家电的,清洗油烟机的,他们一人骑一辆脚蹬三轮车,像鱼一样灵活地游来游去。在小区里边做生意最大的好处是能躲开那些城管收税的人,交一回税十块钱,小本生意半上午白忙活了。小区里的住户们也喜欢和这些游商小贩打交道,不用走远,一下楼就能把生活问题解决。最主要的是,流动三轮车上的东西总要比外面大菜场便宜几毛钱。
今年的大葱贵得离谱,一块二一斤,这天价比得上东北的大人参了。秋天收菜时就这价钱,冬天的时候又能卖多贵?刘春花不打算买,她一个人吃饭,没葱也能做菜。葱姜蒜也就是调个味,菜里多点少点都没关系。炒菜不放盐不行,不放葱还是可以吃的。
刘春花站在玻璃窗前探着头往外看,小毛驴车刚过去,一辆农用小四轮又突突地开过来。
车上装着一袋一袋的山药,蛇皮袋子高高地垒成一座小山。一个穿红棉衣的女人敞着怀坐在山头上,手里拿着电喇叭尖着嗓子喊,卖山药哩!右玉山药!右玉县盛产山药。右玉的土好,种出的山药也好吃,面大,瓤沙。所以,周围几个县份人卖山药时都喊右玉的山药。
小区的老住户们秋天里还是习惯贮存些冬菜,白菜用草袋子装起来放到凉房。山药放在以前放粮食的大缸里,封上口,用这种土法子贮藏的山药一冬天不生芽眼,皮也不泛绿,吃到嘴一点也不麻舌头。大葱五六棵拢成小把儿,先摆放在窗外的护栏上晒干水分,然后再扎成一个大捆放在窗台边。冬天用的时候,提前取一小把回来。葱这个东西很奇怪,不怕冻,就是冻得硬邦邦,拿回家放在暖和的屋子,一晚上就能“缓”过来,“缓”就是活过来的意思。冻葱不好吃,味淡,还有那么一股子死葱味。也有勤快的女主人把葱栽到花盆里,边吃边长,高高低低长成一片,绿生生的全当看风景了。
现在生活好,冬天也可以买到各种反季节的新鲜绿菜,黄瓜,茄子,西红柿,小油菜,价钱又不贵。可秋天的时候小区里家家还是要藏一些冬菜,好像不这样做就不是过日子的样子。
紫皮的山药一斤一块二,白皮的一块。
紫皮的也按一块算吧,我们几个都买你家的。
不行,今年的山药贵。地头价还一块呢。我来回就挣二毛钱的辛苦钱。
小区里几个女人围着小四轮讨价还价,其中的一个穿绿毛衣的嗓门儿最亮。刘春花认得女人是老郑家的。老郑前年瘫痪了,老郑的女人成天一把屎一把尿地侍候着,不免有些怨声连连。老郑的孩子们来了,留点钱就走,一点忙也帮不上。女人和老郑是二婚,二婚的夫妻中间隔条河,女人常和刘春花她们坐在楼下骂老郑的几个孩子一个个都是白眼狼,又抱怨老郑能吃能拉,她每天扶起扶坐喂吃喂喝实在是累得不行。刘春花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怪她身在福中不知福,瘫子怎么了,瘫子也是人,一天到晚还能和你说说话,弄些动静出来。老郑家的根本不知道剩下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有多恓惶。
当初老金要是也瘫了,刘春花倒是愿意天天端屎倒尿地侍候他,可老金不给她这样的机会,生病也是要命的病,一撂手就走了。哎!人活着都是有寿数的,寿数到了,神仙也留不住。自己的寿数又是多少呢?
近来刘春花总是想到死,死了,就可以到那边陪老金去了。老两口还和以前一样,早上买两个糖饼,打点豆浆,两个人说说话斗斗嘴,还可以和老金发点小脾气。刘春花比老金小好几岁,结婚这么些年,老金在小事上总是让着她些。刘春花也懂得深浅好赖,两个人几十年都没有动过手。娘和她说过,夫妻打架有瘾,动开手,就像有鬼拉着怎么也管不住手脚。当年他们在矿上住时有个邻居,两口子打架成了家常便饭,一天不打架,吃饭都不香。
楼对面几乎家家窗台的护栏上都吊着一把把挽成小捆的葱,大大的头,细长的身子,远看就像是一群小草人。草人们一个个骑在护栏上,冲着刘春花挤眉弄眼地笑。一下子晒那么多的干葱,家里吃饭的人一定也多。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大人叫,孩子闹,那日子过得红火热闹开心顺气。
往年她和老金早早就准备下过冬的秋菜,老两口吃一些,最主要的是给孩子们存一些。白菜挑大头的青麻叶,青麻叶吃大烩菜时用,山药要紫皮的,山坡地的好,面大,烩菜时下锅几分钟就煮得开了花。大葱呢,要旱地的,旱地葱好,有味儿,辣,也经晒。水地的不行,一晒就失了分量。白菜山药豆腐粉条大块烧肉片子,油水大些,熬菜得时间长些,把菜和油汤充分融在一起。大烩菜的样子虽然不怎么好看,孩子们热汗淋淋地能吃好几碗。孩子们星期天回家来改善伙食,吃完了再大包小包地拿。刘春花最喜欢看着儿子们手里拎着沉甸甸的东西一家三口越走越远的影子,刘春花心里高兴,好吃的东西给儿子孙子吃了比吃进自己肚里高兴一万倍。老金活着时老说她,越老越没出息,成天就知道围着儿子孙子转。傻人,好像自己没长嘴,不懂得好东西吃进自己嘴里也香。
刘春花今年不打算藏秋菜,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存下这些菜又做给谁吃。老金去世后孩子们回来的次数少了,刘春花也很少单独留下一个儿子吃饭,这么做多少有些避嫌的意思。以前花的是老头子的钱,她想贴补谁都行,现在就不能这样做,怕两个媳妇间会有闲话。刘春花吃人家的嘴短,虽然媳妇们从来没说过啥,可刘春花自己多心。当面不说背后说,都是给一样的钱,她不能让媳妇们说她做婆婆的持家不公,一碗水端不平,偏这个向那个。小两口子如果有闲话,受气还是自己的儿子。刘春花不想给儿子添麻烦,母子连心,如果儿子心里不痛快,她心里更不痛快。
刘春花从阳台出来进厨房看了看,刚才吃完饭的一个碗还泡在水池子里。不是刘春花懒,是她觉得用那么多水洗一个碗她舍不得。早中晚她总是把三个碗攒在晚上一起洗,洗的时候碗沿碰碗沿,哗哩哗啦听着也热闹些。
刘春花拿起一瓶老抽看看,又放下了。这瓶酱油打开有大半年了,一个人做饭什么都省,连酱油都省。从厨房出来,她呆呆地坐在床边又想早上的那个梦。老金好像胖了点,只是头发长长了。老东西也不懂得收拾利落了再来见自己。刘春花忽然想起什么,她站起来,打开床头柜,从里面取出一个报纸包,纸包的大小很像一包钱。刘春花一层一层剥开,里面是一块用过的肥皂。蜡黄色,中间弯弯的,凹成一个弧形的肚儿,像一个细腰的妹子。时间长了,肥皂周身裂开许多小细纹,风干成硬邦邦的一块。刘春花小心摸着肥皂,她深怕把还沾在上面的一些细碎的头发弄下去了。那是老金留下的头发,老金最后一次理发,是刘春花给理的,老金相信她的手艺,一辈子都是她给理发。临走还是要她理,别人的手艺他不放心。刘春花给老金理了一个光头,理完用肥皂洗干净碎头发渣。老金一直不习惯用那些香喷喷的洗发水呀膏呀,他说七腥八味难闻死了。一个大男人头发上飘着刺鼻的香气,像什么样子。老金洗衣服洗澡也用肥皂,迎泽牌的,很多年前的老牌子,当年用肥皂票才能买上,一张票半块。昨天晚上浑身散发着迎泽肥皂香味的老金回来了,而她却忘了老金对自己说过什么话。
老金在那边谁给他剃头呢?谁给他洗衣服呢?谁给他做饭呢?这样一想,刘春花心里闷闷的更难受了。
刘春花有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讲一讲自己和老金年青时候的事。她和老金是经过媒人介绍认识的,老金大她六岁,在煤矿上当工人。有工作的人找对象,条件就比村里人眼眶骨高些。二十六岁的老金一心想找个年轻漂亮媳妇。刘春花当时二十岁,正是一朵花的好年纪。媒人把老金带来相亲,一村人相女婿。老金个子高高的,眉眼也周正。刘春花一眼就看上了老金,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这种心事怎么能和别人讲呢,爹妈不能说,兄弟姊妹不能说,亲戚朋友也不能说。万一男方没相对自己呢,讲出来那是多丢脸的事。一个礼拜后,老金托媒人回话了,自己没意见,看刘春花的意思。刘春花心里早乐成了一朵花,可还是要装一装,嫌老金岁数有点大,又在外面工作,以后家里的活儿一点忙也帮不上。媒人的眼窝子最毒,知道女孩子脸皮薄,这种事不能一口答应下来,就说,要不,你们两个人再见一面?兴许还能处出感情。刘春花红着脸,点点头。后来两个人订婚结婚,几年后生下两个调皮儿子,老金在矿上上班,刘春花一个人带着孩子在村里很辛苦,既要种地又要伺候公婆。直到建军十岁时,才跟着老金搬到矿上。
刘春花现在很后悔当初没听娘的劝,应该再生个闺女的,有儿有女,才算是有福人。都说闺女是娘贴心的小棉袄,闺女心细,懂得陪娘说说话解解闷。儿子们粗枝大叶的,大事情上倒是能帮着拿主意想办法,家里的小事情从来不会上心。
刘春花这时想起她家建军,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这个大儿子。老金刚走时建军几乎每个星期都过来,看看家里有什么活儿,帮着她做一做。没活儿就陪着她看会电视。老大的性子有点像老金,话语少,但性子稳当,做什么事都考虑得很周到。比方说给老金办完丧事,刘春花手里还有几个钱,她把孩子们叫到跟前,说分了吧。这是你爸留下的钱,人人有份。老大却说,不就几万块钱,分啥分,留着你以后零花。我们都年轻,挣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过后,老大给她办了个存折,怕她忘了,把密码细心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老大三个月里除了打过两个电话,一直没来看过她。这样一想,刘春花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慌。老大会不会出了意外,又骂自己乌鸦嘴。好好的,老大怎么会有事,虽说是煤矿上工作,可老大在二线的场面干活,不用下井。当年为了老大的工作,老金花了不少暗钱,才把他安排在场面工作。
久病床前无孝子,老大一定是嫌自己拖累了他们。
刘春花抬起袖子擦一把泪,又擦一把。心里委屈,不是别人欺负她,是老金欺负,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自己享福去了。
不知是谁家的自行车丢了,楼下响起一阵咬牙切齿的骂声。外面闲杂人来来往往,小区里常有不三不四的小蟊贼光顾。没办法的事,丢就丢了,丢车人骂几句,过几天从公园南门的旧车市场推一辆更破更旧的二手车子。
这时刘春花的手机响了,是大媳妇的电话,说是中午过来看她。一会儿小儿子也打电话说要带兵兵过来。今天是星期天,孩子们放假。
兵兵是刘春花心疼的孙子。刘春花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用村里的老话说,她是有福气的奶奶,既有撑灵幡的,又有戴花的。村子里出殡时讲究披着红绸子的孙子在前头举幡儿,戴着白花的孙女在后头哭灵。刘春花很长时间没见过这两个孩子了。他们一个考初中,一个考高中,媳妇们把孩子的学习都抓得紧紧的,星期天要从城东头跑到城西上补课班。人们都说亲孙子命根子,这两个孩子是刘春花一手带大的,上小学时,才接回儿子自己家去。说起来刘春花这个奶奶比当妈的还费心血。可她不能误了孩子的学习,心里面怎么挂念孩子嘴上也不会说一句让孙子孙女过来看看她的话。
太阳光照在窗台的花叶子,叶子似乎是透明的,能看到里面的一根根经脉。嗨!人老了真是没用,成天想这个念那个的。
如果儿子带媳妇孙子来看自己,那就要留他们吃了饭再走。这样一想,刘春花心里一下忙乱起来。平时她一个人吃饭,简单,有口粥就行。今天她要好好张罗一下,给孩子们做点可口的。刘春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排排场场地做过饭,一个人吃饭,盘呀碗呀摆上一桌,更显得冷清。
建军建国从小喜欢吃莜面,特别是吃莜面饺子,就没个够没个饱。莜面是个稀罕饭,现在会做的年轻人少了,和面的水温、软硬,都难把握。面软了捏出的饺子不成形,一个个趴在笼屉里,看了没胃口。硬了吃到嘴里,没嚼劲儿,皮子发酥。莜面不像白面,本身没筋气,饺子皮不能用擀面杖擀,要把两只手掌合在一起一下一下把面团推成一个小饼子,再用指头肚从底部一圈圈地转着捏成一个底小肚大的小碗。碗里面可以装素馅,也能包肉馅。莜面饺子包素馅的多,馅里面有鸡蛋块,有豆腐丁,有胡萝卜丝,还有韭菜碎。韭菜味灵,有一小把就够,好看也提味。肉馅呢,最好包胡萝卜馅,胡萝卜有营养。包肉馅饺子的手艺要求高些,饺子皮上沾了油星,收口时有些难。
以前村里一年吃一回白面饺子,村里人都不会用擀面杖擀饺子皮,吃饺子时女人们用手捏皮子。刘春花从小就跟着娘学会了捏饺皮子,年轻时能供两三个人包饺子用。现在不行了,手呀脚呀僵成一块铁,做什么活都不利落。刘春花有时想把做饭的手艺教一教两个媳妇,可人家都不愿意学。说是现在什么都能买上,超市里啥都有。笑话,超市里能买上媳妇亲手包的饺子?
吃莜面用凉菜汤好,黄瓜丝,萝卜丝,豆腐皮丝,香菜段,淋上一股子红红的辣椒油。热菜就炖一大锅排骨山药,再炒上几个青菜,就行了。对了,还要拌点花生芹菜,老二爱吃这个。
莜面要提前“粉”面,“粉”就是和面的意思。用热水,把面拌起来。醒上一会儿和面,和的时候还要不停往面里面加水,他们那个地方叫“扎水”。扎三次水,和出的莜面才筋道。
和着面,刘春花奓撒着两只面手,又想起一件事。刚才忘了问一问大媳妇,建军今天会不会和她一起来呢?她好几个月没看到儿子了,每个月都是大媳妇来送钱。媳妇总说老大工作忙。刘春花再细问几句,忙啥呢?钱重要还是人重要,受下病一辈子后悔。媳妇不接话,只是说家里还有事,忙,留下钱就走了。刘春花心里有些不高兴,生大媳妇的气,撂下钱就走,这明明是心里有怨气。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嫌我老婆子是个白吃货。当然她更生老大的气,成天忙,忙,忙得连看看他老娘的工夫也没有。
刘春花自己也有手机,很想马上给老大打电话问一声,过来吃饭不?可她又暗暗绷着一股劲儿,有点赌气的意思。既然当儿子的不想娘,当娘的也要硬起心肠来。老头子说过,儿子不能老是惯,惯子如杀子。媳妇不孝顺全是儿子的错。可要问大媳妇哪个地方做错了,刘春花还真挑不出媳妇的错。按说媳妇月月按日子送钱,还时不时买些可口的吃食送过来,刘春花真没什么理由说三道四。可媳妇不是儿子,怎么说也算是外人。妈和儿子之间的私密话,有些是不能和媳妇说的。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当妈的在儿子面前耍耍小脾气发发牢骚,甚至骂几句,儿子也不会记恨自己。媳妇怎么能行?现在刘春花和儿子表达不高兴的方式就有点像两个小孩子闹意见,生气了,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刘春花明明白白知道,不是媳妇不好,是自己想儿子了,可就是有点绕不过心里的那个坎。人上了年纪,脾气性格越来越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五花脸,说恼就恼了。
大媳妇老实,嘴笨,只有一面笑还能招呼人。见谁都是笑盈盈的,就让人觉得有点傻乎乎的。刘春花当初不看好大媳妇,觉得模样家庭都配不上自家老大。老大技校毕业,好歹也算是有文凭的人。是老金最后拍的板,老金说,找媳妇就要找这种憨厚的人,那种伶牙俐齿的,你根本招架不了。
小儿媳妇冬梅嘴甜,会说话,人前人后会来事,成天把刘春花哄得眉开眼笑的。刘春花以前常偷偷拿钱贴补小儿子一家。小儿子几年前下岗了一直没找上合适的工作,做点小生意,也是赔得多,赚得少,小儿媳妇的单位也不好,孩子又要考初中,正是大把用钱的时候。老金活着时也知道刘春花贴小儿子钱,枕头边没少教训她,三十五六的老儿子,还这么惯着,到头来只是害了他。儿子不能惯,唱戏比事,你看戏里的孝子哪个不都是打骂出来的。再说,你这样偷偷摸摸地做事,要是让大媳妇知道了,还不得骂你偏心眼。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是刘春花不心疼大儿子,大儿子有公家月月给发工资,小儿子一年也没人给发一回。现在老头子殁了,钱也没了,刘春花哪个儿子也接济不上,还要月月白白地花他们的钱,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格外难受。老不死的!没给孩子们的好日子添点柴加加火,倒是拉后腿拖累了他们。
和好面,用一块湿布盖上,刘春花到市场买菜。买排骨要趁早去,现在吃骨头的人多,吃大肉的人少。想孩子们小那会儿,自己拿着一斤肉票割肉时,和售货员赔着笑脸,求人家千万别给带大骨头棒子。一块骨头半斤多,能吃到孩子们嘴里的肉没几块。
刘春花最拿手的菜是红烧肉,把带皮的五花肉切成小方块,汆水,用酱油炒上色,放花椒大料,慢火一直炖到酥烂,红彤彤的大肉块子用筷子轻轻一夹就碎。红烧肉配着米饭,孩子们每次都吃得一点汤汁也不剩下。让孩子们觉得奇怪的是刘春花把红烧肉做得香喷喷的,可她从不吃肉,只看着孩子和老金吃,她说一吃肉就犯恶心。刘春花也不吃鸡蛋,嫌鸡蛋腥味重。牛奶呢,喝了闹肚子。似乎是好吃的有营养的东西,刘春花都不爱吃。
前天刚落过一场秋雨,一层秋雨一层寒,天气冷丝丝的,刘春花出门被楼道的冷风一吹,赶紧回去又添一件毛背心。人老病不起,孩子们都有各自的事忙,自己一生病全家都跟着乱。去年老金生病的时候,可把两个孩子忙坏了,上班的不能上,做生意的不能做,陪着老金北京的大医院跑了个遍,那钱花得就像是流水。老金后来不知怎么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怎么说也不肯到医院,说是看着两个儿子在医院的走廊一站一天,心疼。刘春花知道老金更心疼的是钱,自家的孩子自己知道,都没什么大出息,平平常常的小工人,一个月挣着有数的几个工资,一年也攒不下几个钱。癌这种灰病,有钱有权的人也治不好,何况自己一个平头小百姓,花多少也是白花,到头来还不是人财两空……
有两个人扛着一袋山药进了单元楼,刘春花侧着身子让过。前头扛蛇皮袋是卖山药的,跟在后面的是买东西的邻居老李。老李以前和老金在一个单位,两个人一起上班一起退休,几十年两家人一直楼上楼下地住着。
李大哥,安顿下山药啦?
嗯,买点山药。
冬天的菜都买下了?
买下了。
老金活着时,他们每年都要买三袋子山药,两百多斤。也是让这些人给送楼上,老金请他们喝点水抽根烟,再客客气气地送下楼。
刘春花心里思谋其实人活着和那些小动物们一样,家有存粮,心里才不慌。秋天时把过冬的食物一样样都贮存下来,大雪封门的日子心里似乎才能安稳下来。可刘春花的心劲儿散了,没了往前奔日子的劲头。
秋风杀百草,小区花坛里那些还没来得及开花的锦葵,耷拉下头,缩着身子,撅着个嘴。
刘春花没有在楼下的流动摊点停留,多走几步,到了大市场。大市场的菜花样多,茄子豆角黄瓜西红柿,什么新鲜菜都有,当然价钱也贵。黄瓜竟要二块五一斤,刘春花有点心疼,以前在矿上住着时,自己的小院子里有个菜园,黄瓜这菜最皮实,有水就行,一黑夜能长半拃长。黄豆芽豆腐皮,又买了芹菜、蒜薹和几个紫皮茄子。芹菜的秤头低些,刘春花要求搭几根香菜,卖菜的女人从一大捆香菜上扯了几根和茄子装在一起递了过来。
卖肉的张顺,长得肥头大耳的,一看平时就不缺肉吃。刘春花伸出一根指头试一试骨头上肉的大小,用骨头上剔下的肉包出饺子特别香。又看看肉的颜色,挑挑拣拣,半天也没拿定主意。张顺笑着说,大妈,你哪是买排骨,你这是相儿媳妇呢!大家伙都跟着笑。刘春花也笑了,仰起脸说,你帮我挑一块吧,我信你。纯排贵些,刘春花买了那种搭腿骨棒的。张顺挥着大砍刀,咔嚓咔嚓,几下就把排骨剁成几块。不亏卖了十多年肉,手上的力道拿得刚刚好,看着骨肉分离了,暗里有几根肉筋连着,提起来还是一整块。腿骨棒也是几刀就砍成几截。刘春花说,你的刀法好,刀也快,一劈一个准。张顺被人一夸,心里高兴,又顺手把几块大点排骨剁了几下。
刘春花仔细地看一看电子秤上的红字,摸出钱包,想想,又低头看了一眼秤,才掏出一张一百的大钱来。人们都说,大市场的秤不准,老哄人,一斤肉十几块,哄一两就是一块多。
刘春花从东门进了小区,楼下那个赶着小毛驴的卖葱人还没走,楼前楼后地转悠,叫得人心痒痒。刘春花心思也被叫活了,别的菜没有葱可以将就,吃肉时没有不行。吃饺子、炖鱼炖鸡没有葱简直就不能做。做出来的东西没有肉香味,肉不香那还吃个啥劲。刘春花就想,要不就少买点?过年孩子们来时吃饺子用,炖肉也要用。也许冬天葱会像那年的大蒜卖到七块一斤。七块一斤的葱,她是肯定不舍得往菜里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