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
2014-10-31巴天宇
巴天宇
就着煤油灯昏暗的光亮,我已把玉菡所要穿的鞋纳好了。眼前的屋子虽不至于透风漏雨,却陈设简陋;回想当年茜纱窗里、百宝格中的暮暮朝朝,却让我有些怀疑:过去发生过的,真的发生过吗?我披上旧衾,倚墙睡去。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歌女的歌声在耳畔响起,却又觉得好遥远。我慢启秋波,却见已然置身珠帘秀幕、画栋雕檐间,却觉此景似曾相识;更有仙姑数位,皆是荷袂翩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更觉似曾相识。为首一位笑道:“一别二十载矣,不知妹妹可还记得故人?”
众人见我茫然,不禁感叹,只得又一一介绍各自道号。其中有名度恨菩提者问曰:“妹妹今日归册,可知了那绿窗风月、绣阁烟霞,都不过过眼云烟?”
我的心痛了一下,我想起来了。
我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住金陵,只因兄弟姊妹已穷到吃不上饭,家中只剩我还值几个钱,便被卖给了人牙子,从此迈进了风流繁华地。原也只愿伺候老太太、小姐到红颜将老,或是开恩放归,或是老死再不出这侯门深院,却不想给了这混世魔王,从此日日夜夜无不记挂着这“绛芸轩”。也只恨我素日里羡慕那些儿女情长事,又怀着后来争荣夸耀心,偏忘了“食尽鸟投林”,终有天曲终人散。只记得素日里你我恩情缱绻,却忘了他的“木石前盟”、“金玉良缘”。只想着丫鬟身份低微受人凌辱作贱,却忘了赵、周两位姨娘如何守着自己可怜巴巴的二两月钱。只因觉得做了怡红院中房里人,便可高枕无忧,自有坦荡前途在面前,谁知“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更兼“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我“犹步萦纡沼”,只在这条抢来的“好路”上越走越远,步步下陷!
那警幻见我神情恍惚,已将那心事猜透了大半,因叹:“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好一个“花气袭人知昼暖”!
袭人,袭人,我只是袭了他人之路罢了。听着人叹“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不知我是有多么心惊胆战!晴雯,晴雯!你本与我无干,不过比别人多分灵秀,而我,我……纵是那年我未向王夫人密报,纵是你未挪出大观园,又能与我何干!你的路,终究是被我生生亲手截断。人人说我虚伪,道我贪婪,我又岂不将自己深怨?而我已经错了,无可挽回。芙蓉花,冰鲛縠;枫露茗,沁芳泉。我默默记下了。纵然我如今也很难,每年却总要寻他们祭你——我欠下了你一生的路,还能怎么还!那年我被欲望迷住灵窍,而今我的路也被阻断,才知了那命途多舛,凡事不可强求,“谁知公子无缘?”
我苦笑。袭人之路,筑己之墓。宝玉出家后的怡红院空空荡荡,成为我美好青春年华的荒冢;继而贾家大厦倾颓,我委身优伶,那系上了琪官之腰的汗巾子,如何就成了月下老人手里的红线?我以为踏上了归途,却在歧路上越走越远。我的路,我的路?或许,我本该安分守拙,等到红颜似槁,谋一个“开恩放归”。这不是消沉退避,只是岁月已告与我,人间正道是平凡。
那度恨菩提复问我:“而今如何?”我冷笑:“怎样?怎么走都不过一条路,不是我的,迟早要还!”
警幻见我神情袅娜凄婉,因叹:“痴儿竟尚未悟!此生非循天命,千愁万苦不过汝等自寻!”又命度菩提等人:“送他去罢!”我只听得歌女歌云:“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谴愚衷……”
“袭人!袭人!”玉菡推门进来。
我是袭人。“回来了,歇歇吧。”我给玉菡倒了杯茶,递上。只见蓬窗外寒月浅浅,碧桃浅浅,梦中之事已忘了对半。
玉菡接过茶,笑道:“好个‘花气袭人知昼暖!”
“花气袭人知昼暖。”我心中默念。
指导老师:纪海龙
(编辑/杨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