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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黑色时代(外一篇)

2014-10-30伊甸

江南诗 2014年5期
关键词:压力表炉膛铁锹

伊甸

1970年12月27日,初中毕业的我被分配到海宁化肥厂锅炉车间工作。这个过程中没有丝毫个人选择的自由,一切都是等待,服从,等待,服从……像一枚身不由己的螺丝钉,被人拧在哪儿就是哪儿。

当时,能被分配到工厂工作,算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在我之前毕业的几届初中生和高中生,几乎全部下乡或者支边去了。我这一届初中毕业生,有进厂的也有下乡的。进厂的代价是:家里必须有人下乡。我能够进工厂,是因为我的两个兄弟都在乡下。两年后我妹妹初中毕业,因为我已进厂,她就只能下乡。三个农民才换来一个工人的资格。

我当了工人,但我从来就不喜欢当一个工人。我不喜欢冷漠的厂房,黑色的钢铁,僵硬的工具。但我当了工人,我被冷漠的厂房、黑色的钢铁和僵硬的工具包围得严严实实。我没有突围的力量。

我走进一个黑色的车间。这个满眼都是黑色的让人感觉压抑、气闷的车间里,两个锅炉像两头笨拙而又凶狠的黑熊趴在那里。炉门开启,这两头黑熊张大血盆大口,想要一口吞下谁。

锅炉车间除了炉膛里的火焰是红色的,其余都是黑色的,煤是黑色的,铁锹是黑色的,锅炉是黑色的,水管和蒸汽管道是黑色的,凳子和排风扇是黑色的,地面、墙壁和屋顶是黑色的……有的本来不是黑色的,比如墙壁本来是白色的,有些阀门本来是红色的,但我进入这个锅炉车间的时候,它们都已经变成黑色的了。连阀门中漏出的蒸汽,在我的感觉中也是黑色的。我们司炉工呼吸的空气也是黑色的。这一切黑色的区别,不过是深深的黑和较深的黑、较浅的黑的区别。锅炉车间是一个黑色的世界。

除了炉膛里的火焰不是黑色之外,锅炉上方两只压力表的表盘也不是黑色的。虽然它的外壳是黑色的,它的指针是黑色的,它的数字是黑色的,但表盘不能是黑色的,因为它所显示的蒸汽压力决定着化肥厂几个重要车间能不能顺利运转。工人们常常要爬到锅炉上面用毛巾把压力表上的玻璃擦干净。在一片黑色之中,两只压力表像怪物的眼睛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盯得每个人的心里发毛。

实际上,炉膛里的红色火焰和压力表的白色表盘,更衬托出了整个锅炉车间的黑。炉门开启时,红光闪闪,给炉门前的脸孔、铁锹、墙壁乃至煤块都染上了一种不真实的神话般的色彩。这红光稍纵即逝,不仅使那些一瞬间被这红光照亮过的黑色物体变得更黑了,而且锅炉车间的整个空间变得更阴暗了,阴暗得让人产生一种窒息感。至于锅炉上方的压力表,本身就是给我们的巨大压力——我们得拼命往炉膛里送煤,才能勉强维持着生产化肥所需要的蒸汽压力。那白色表盘上的黑色指针一旦因为蒸汽压力不足而垂下来时,好像刺在我们的胸膛上。

人进锅炉车间,不一会儿就变成黑人了。在锅炉车间干一天活,连续三天吐出的痰都是黑色的。如果能清晰地透视司炉工的肺,我敢肯定每一个司炉工的肺都是黑色的。人们对锅炉车间敬而远之,我在锅炉车间干了四年活,没见一个领导来过锅炉车间,没见一个姑娘在锅炉车间呆过三分钟以上。一般情况下,锅炉车间根本看不到女性的影子。

领导为什么让我干烧锅炉这个重体力活儿,我想可能是我长得高吧,我虽然长得高,人却瘦骨嶙峋,手无缚鸡之力。这个活儿真是把我害苦了。烧锅炉是极其繁重的体力活,要用铁锹不停地把煤一锹锹地送进炉膛里去。送进去的煤必须在炉膛里均匀地铺开,因此送煤时不仅要用力,力气还要用得巧。什么时候手指用力,什么时候手腕用力,什么时候手臂用力或者腰部用力,用力用到几分,都是很有讲究的。可能是我身子弱,不能恰到好处地控制我的力量,也可能是我始终没有热爱过烧锅炉这个活儿,因此这个活我虽然练了四年,一直到离开锅炉车间时,我用铁锹送煤的动作仍然是笨拙的。

最艰苦的是“出灰”,就是把炉膛里的煤灰扒出来。这是要像打仗那样抢时间的,出灰时间稍稍超过几分钟,蒸汽压力掉下来,另外几个车间的生产就要减速甚至停下来。出灰时,先要把烧红的煤往炉膛后面推,然后把下面的灰赶紧扒出来,紧接着再把烧红的煤均匀地铺在炉膛上,再把新的煤添上去。如果扒灰的速度慢了一些,或者烧红的煤少了一些,新添进去的煤不能马上燃烧,蒸汽压力就会迅速掉下来。每次出灰,所有当班的人一起上,有时真像拼命一样。煤的好坏对我们的活儿影响非常大。我们最喜欢大同煤,大同煤发热量高,燃烧时间长,灰又少又软,出灰就像扒落叶那样轻松,而且八小时扒两次灰就够了。抚顺煤也不错,淮南煤、开滦煤次之。但大同煤、抚顺煤到得很少,更多的时候我们得对付最讨厌的长兴煤。长兴煤发热量低,燃烧不充分,容易结块,灰又多又硬,八小时要出五六次灰,每次出灰都把我们折腾得死去活来。有时候煤灰硬得扒不出来,我们要用长长的铁钎去捅,去锤,去撬。出好一次灰,人累得趴在地上不想起来,但我们仍得硬撑着拿起铁锹去运煤,去烧锅炉,去准备一小时后再一次出灰。

大约干了十几天,我的两个手臂便酸痛得不能动弹了,那时候请病假很难,只好忍痛上班,一天天地熬过去。终于有一天手臂不再酸痛,但命运开始酝酿更大的灾难。

锅炉车间的工人上班时都变成了黑人,他们的脸是黑色的,手是黑色的,鞋子是黑色的,穿的衣服也是黑色的。厂里发的工作服本来是蓝色的,但只要上班时一穿,蓝色工作服马上就变成黑色工作服了。他们下班后的脸色虽然不是黑色的,但给人的感觉总是暗沉沉的,离黑色差得不远。连他们的名字都像染上了黑色,丝毫不引人注目:孙桂林、王正荣、沈泉良、朱富林、周子香、曹富强、杨德胜……孙桂林的性格最开朗,按道理他最应该愁眉苦脸,因为他的家境最差,他要靠三十几元工资赡养父母,抚养兄弟,为此他快四十岁了都娶不上媳妇。但他是一个快乐的光棍,每天上班都嘻嘻哈哈地说一些荤话。我非常喜欢他用铁锹往锅炉里送煤的动作,看起来又潇洒又轻松,送进去的煤极为均匀地铺开在炉膛里,简直像有神助一样——这是长年累月练出来的绝技啊,我想我即使做一辈子司炉工,也练不出这样的绝技。

杨德胜人长得黑,绰号“黑炭”,他真是天生与黑色的锅炉车间有缘啊!在锅炉车间的工友中,我最忘不了的就是他。年轻时的他虽然皮肤黑,但英俊、聪明、机警,有一点可爱的“匪气”。在我的感觉中,他似乎没有干不成的事。可惜由于种种的阴差阳错,他生命中的光芒被命运遮蔽了。他曾经“救”过我一次,我一直感激于心。有一次我上深夜班(零点上班,上午八点下班),和周子香轮流烧一个锅炉。他烧的时候我去打瞌睡,我烧的时候他去打瞌睡。大约凌晨四点左右,他把我叫醒,说轮到我了。我赶紧跑到锅炉前面,睁大眼睛去看压力表和水位计。水位计有点模糊,好像有水好像没水,我不敢确定,便把正准备睡觉的周子香叫过来,让他看看水位计有水还是没水。他肯定地说“有的,有的”,还指着水位计中间一根隐隐约约的线说:“看,水位就在那里。”说完他又去睡了。我是刚进厂的学徒工,他是有经验的老师傅,我当然相信了他。但过了好一会,周子香指点过的水位还是一动不动,我有点担心了,便打开阀门往锅炉里放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锅炉内突然冒出大量浓烟,压力表上的指针一下子打到了底……我赶紧叫来周子香和管另外一个锅炉的工友,但一切已无可挽救:锅炉里的水烧干后,冷水猛地放进去,锅底就一下子裂开了。这是一桩极其严重的生产事故,我吓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挨到上午八点,领导召集全体锅炉车间的工人开会,我和周子香战战兢兢地说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厂里的一个人事科长骂了周子香以后,开始狠狠地骂我,从未见过世面的我处在极度的尴尬和恐惧之中,这时杨德胜突然强硬地打断了人事科长的话题,开始滔滔不绝地批评起厂里管理制度的缺陷来。他很会说话,说的话有很强的逻辑力量,会上再没有人来为难我。后来,周子香被判了一年徒刑,我受了一个处分。这件事至今在我心里留有阴影:虽然周子香把锅炉交给我时,水位计里实际上已看不到水位,但毕竟是我的技术和经验不过关,无法作出自己的正确判断,导致操作失误,才酿成这个重大事故,害了周子香。因为当时我是学徒工,才没让我承担更大的责任,这是我的侥幸。我父亲在海宁一家丝厂做了几十年司炉工,从来不曾出过半点差错,看来我确实不是当工人的料。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绞尽脑汁地想逃离化肥厂,逃离黑色的锅炉车间。

最难熬的是夏天,锅炉车间的每一块铁每一块砖头每一寸空气都像在喷吐火焰。我们光着膀子,汗水像瀑布一样淌下来。巨大的排风扇嗡嗡嗡地轰响,它几乎可以把人吹走,却吹不掉我们身上的汗水。哪怕有一分钟的空闲,我们也会像躲开魔鬼一样躲开锅炉,逃到大门口去享受片刻的凉意。大门口有一个遮阳棚,虽然它提供的荫凉很有限,但它多多少少保护了我们,使我们不至于在锅炉的火焰和毒太阳的双重夹击下窒息。

锅炉车间的冬天虽然是温暖的,但对我们来说也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矛盾。如果要温暖呢就得紧闭大门,但大门一关上,车间里的空气就更污浊了,这时我们呼吸的根本不能叫作空气,我们呼吸的就是煤灰和烟尘,黑色的煤灰和烟尘。所以哪怕在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我们也只好敞开大门。所幸车间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封闭的更衣间,不轮到自己烧锅炉的时候,我们就蜷缩在这里。这个小小的更衣间虽然是温暖的,门一关,灰尘也比外面少得多,但白班、夜班、深夜班三个班的司炉工都把衣服和鞋子塞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每时每刻它都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那是混合了汗味、脚臭味、狐臭、口气、香烟味等等之后一种极其特殊的气味,第一次进入这个更衣间的人是无法忍受的——实际上也从来没有锅炉车间以外的人进入这个房间。而我们,终于习惯了,因为在干了一小时两小时活儿后,我们不得不坐在这里喘口气,或者打几分钟瞌睡,然后过一会儿再出去拼命。

我第一年的学徒工工资是每月十七元,第二年是十九元,那时候的贫穷生活至今历历在目。我记得我最苦的一天是三餐只花了五分钱买菜:早晨一分钱咸菜,中午两分钱咸菜汤,晚上仍然是两分钱咸菜汤。有时候,我买一角钱的豆瓣酱,再买一角钱的豆腐干切成丁,搅拌在一起,上班时放在一块烧红的铁板上煮一下,这两角钱的菜可以对付近一个星期。如此繁重的体力活,如此稀少的营养,再加上看不到前途的青春期的忧郁,进厂九个月以后,我突然大口大口地吐血,医生诊断是肺结核。我请了五个月的假,因为请假半年以上要被辞退,所以病没好我就上班了。即使这样,我本来两年半的学徒期也被延长了五个月。我以身体为理由,要求厂领导给我换一个轻松点的工作,领导没答应,我只好仍回锅炉车间去干那我的身体难以承受的繁重的体力活,去呼吸我那伤痕累累的肺难以承受的烟尘。又过了三年,一则我表现比较“先进”,二则化肥厂换了一个讲一点人性的领导,我才调出锅炉车间,就此告别折磨了我整整四年的黑色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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