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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克·沃尔科特诗选

2014-10-30德里克·沃尔科特

江南诗 2014年5期

主持人语:

德里克·沃尔科特是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是一个黑白混血儿,身上流淌着英荷白人与非洲黑人的血液,这种多元的文化背景对其写作既构成了某种压力,也帮助了他的成功。信仰在沃尔科特的写作中占据较为重要的位置,但有别于盲从和迷信的是,他将自身的信仰建立在对世间万物的怀疑之基础上,由此也引发了“与上帝的争论”。我们可以通过他的作品看到,正是在这样的争论中,人性逐渐变得完善和丰满。(汪剑钊)

就像约翰[1]去到帕特莫斯[2]

就像约翰去到帕特莫斯,在岩石和蔚蓝的,生机勃勃

的空气中,迫使

他的心平静,就像这里环绕着

海浪上撒满的银光,树林粗乱的头发,乳白色海湾

浑圆的乳房,棕榈树,鸟群,绿色的

死叶,我脸颊上太阳的铜币,这里

独木舟群拥抱太阳的力量,就像约翰,在那阴冷的空

气中,

于是我被这些蔚蓝的景色更慷慨地欢迎,希腊人在

那里,

于是我将不再离家远航;愿我在这里言说。

这岛是天堂——远离城市的沙尘之血;

看这海湾的曲线,注视这朵散漫的花朵,这树有翼的 声音

是美好的,这略施粉黛的天空,当夜

被点亮时。因为美环绕着

它的黑孩子们,让他们摆脱无家的歌谣。

就像约翰去到帕特莫斯,在每一片跳动着爱的天空,

哦,红树下熟睡的奴隶,士兵,工人,听

我现在的誓言,就像约翰发过的:

带着长久之爱去赞美,生者和棕色的死者。

焚城之死[3]

那狂热的传教士扫平一切,除了神祝福的天空,

之后,我用焚城之死的油脂写下这故事;

在被熏得流泪的烛眼下,我

要不只用蜡,讲讲像铁丝一样崩断的信仰。

整天,我在化为瓦砾的故事中四处游荡,

震惊于骗子一样站在街上的每一堵墙;

被鸟摇撼的天空如此响亮,所有的云

都像被抢劫撕开的包裹,依旧洁白,即便遭此大火。

在冒着烟的海边,耶稣曾走过,我曾问,为什么

一个人会把泪水比作蜡,当他木质的世界垮掉?

在城里,树叶是纸,而山峦是一大群信仰;

对于整天走路的男孩,每一片树叶都一股绿色的

气息

重建着我以为早已僵死的爱,

祝福着火焚的死亡和洗礼。

名 字[4]

——给爱德华·巴拉斯韦特[5]

我的种族诞生在大海诞生之时,

始于无名词,始于无海平线

始于我舌下的卵石,

始于对群星的不同测定。

但现在我的种族在此,

在黎凡特人[6]眼中悲伤的油中,

在印第安人土地的万旗间。

我诞生于无记忆,

我诞生于无未来,

但我寻找那个时刻

那时头脑被一条海平线分割。

我从未找到那个时刻

那时头脑被一条海平线分割——

对于来自贝拿勒斯的金匠,

来自广东的石匠,

就像钓丝沉没,海平线

沉没在记忆中。

我们熔入一面镜子,

离开我们的灵魂了吗?

来自贝拿勒斯的金匠,

来自广东的石匠,

来自贝宁的铜匠。

一只海鹰在岩石上尖叫,

我的种族诞生,就像这嘶叫的

海鹰,

那可怕的元音,

那I!

在我们身后,整个天空合拢,

就像历史合拢在钓丝上,

泡沫消去,

我们手中空空如也

除了这根鱼竿

在沙滩上画出我们的名字

大海又一次抹去,无视我们。

且当他们命名这些海湾

海湾时,

这是怀旧还是讽刺?

在未梳理的森林中,

在未翻耕的草地里,

那里可有优雅,

除了他们拙劣的模仿中?

卡斯蒂尔的庭院在何处?

凡尔赛宫柱廊,

被长着科林斯柱头,

有藐视意味的小词缀,

菜棕取代,

之后,小号儿凡尔赛宫

给一个猪圈定了蓝图,

给他们流亡的酸苹果

和绿葡萄

命了名。

他们的记忆酸腐了

但名字还在;

巴伦西亚

在柑橘的灯笼,

玛雅洛[7]的

可可树烧焦的枝状烛台中发光。

作为人,他们不能活下去

要不是他们先假定

一切都是名词的权利。

非洲人顺从了,

重复,又改变了它们。

听,我的孩子们,说:

moubain:猪李,

cerise:野樱桃,

baue-la:海湾,

用新鲜的绿色嗓音

它们曾是它们自己

以风吹弯我们

自然的屈折方式。

这些棕榈树比凡尔赛宫更伟大,

因为无人建起它们,

它们倒下的树干比卡斯蒂尔更伟大,

因为无人拆毁它们

除了蛀虫,没有盔甲,

却总是帝王的蛀虫,

还有,孩子们,看这些巴伦西亚[8]森林上空的

群星!

不是猎户座,

不是参宿四[9],

告诉我,它们像什么?

回答,你们这些该死的阿拉伯小子!

先生,像糖蜜沾上了萤火虫。

灯 塔[10]

在他的摄影师布罩下,

面对我们城镇的山

向着夕阳对焦,按下快门线——

所有路灯一闪而亮。

五十年后,我翻动他吱吱响的

那套明信片:

灯塔,滚滚海水之上

帆船的一个剪影。

群星在卡斯特里上空

刺出它们一样的斑点;它们

在一本童书中重复

那些未连接的点——我在一盏盏路灯下

连完,直到拉·普雷斯[11]。

喝白朗姆酒的夜喘息着

伴我踩着葬礼的步调

拉长这座城镇。市场的

弧光灯下,一群人

正质问某个演讲者。一张脸

凝视着我,又松开拧紧的

斜眼。一连串的叫喊。旧时光

手动泵一样的嬉闹!离开海岬,

明亮钟面的分针

迅速赶上黑色海葡萄

阵风一样的烛心,

停在新耶路撒冷酒吧。

我点了一瓶老橡树[12]。

现在,人群追捧另一个明星,

而开着老套的土话玩笑

他斜着眼拧开酒瓶盖,

又咕噜出那套政客的

鬼话。立刻,我

笑弯了腰。一度,

他眉毛一挑就能

鼓动狂热的粉丝。现在,他们

为另一个演讲者喧闹。黑色的手掌

在角落里拍倒多米诺骨牌。

用潮湿的手掌擦拭潮湿的眼睛,

从双份儿朗姆酒里所有

那些发狂的回忆中感到疼痛,

我们在黑暗的街道分手。

我去维日[13]黑暗的

海角,那些点持续

洒落在它的别墅里。他去撒一泡

鸟儿尿,然后睡觉。一轮满月

在路的尽头升起,

用鱼鳞铸造这座海港。

一枚硬币,曾被抛过头顶,

卡在那里,不是人面也不是字面。

这条路,借着月光,

就像一张底片,会显现

我在那里走过的日子;我向着那个0

重述我笃信的一切。

机场旁,越过暗淡的墓碑,

纯洁的光柱在旋转

它白色的长矛。披着围巾的波涛

展开祭坛布的饰带。

路旁的灌木丛,传出一个女孩的

笑声。一间点灯的棚屋。你的煤油灯,

菲洛米妮,一本圣经

印花薄页掩蔽的煤油灯。

不老的月光落向

这些坟墓;草叶的刀丛

刻出不同姓名的首字母,

在曾属于我们的伤痕累累的课桌上。

而他,那可爱的演员

迷失在邮局!一无所有。

这剧本写出的

一个多余角色。

除了一次出国旅行,

他在这里呆了五十年。五十年。

他随着他的岛移动,灯塔的

刀锋插入大海。

那,当某个路灯回响起

我们男孩儿四散的围圈,

这月亮,这从云中滚出

打发他回家进入

拥挤床上白日梦的月亮,

是赌棍骰杯中的骰子吗?

今夜我嘲笑这声音,

不是这正老去,安在脖子上的脑袋。

可有任何模式

把这些星星的多米诺骨牌圆点

和那些赌徒手中并排直立的

骨牌连到一起?

在我的房间,空调

冷极了。它滴水。它痛苦的嗡嗡声

拒绝了你,菲洛米妮,还有,

你煤炉锅里的星星。家的热度。

一旦它的噪声滔滔而出,

海浪,或一场棕榈的暴怒,

就发出嘘声。“你遭受了损失。太多了。

你不可能把它们全抱在怀里。

“为了更多诗艺的倾注,

跪下,为了沙滩被月光照亮的床单。

为了漠视月亮诅咒的群山

和它们开窗的睡眠。

“睡吧,睡吧。谁知道

明天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不能,这毁灭的刀刃

在我熟悉的面孔上闪现。

那座我们住过的房子,

藤蔓缠绕的走廊消失了,

现在是一座印刷厂;再没有一片叶子

会在它的柱梁上卷起。

清晨。手指轻盈的阴影。一扇红色的门,

水管下裂口的水盆,

还有,从它的黄铜王冠,水

像白色的鞭子交织着。

年轻的拉斯特塔法理信徒们斜倚在院子里。

一只公鸡,安全地,在阳光中昂首迈步。

一块红绿黄斑斓的木板

欢呼:人 是 巴 比 伦。

中午,沿着曲折的街道,

孩子们尖叫着从学校奔出。

一些摔倒了。一些将走上

捷径,逃离他们镀锌的地狱。

之后,远至童年

爆裂喧闹攀爬风的距离,

面包树叶的风筝

从我头脑干枯的庭院升起,

那时一阵微风吹皱大海

暗淡了面包果的树皮,

和一月一起照亮

朝向拉·陶客[14]的港口。

灯塔的鬼魂像一个演员

将整日沉睡。一首歌

拴住成排的帆。一艘白船

载着其他人去往他们所属之地,

就像我看着一只低飞的海鸥

追逐自己的啼鸣,一如拉·普雷斯

明信片上独木舟尖叫的索栓,

在那里我完成的点开始,

还有一个小贩微笑:“五十年?那

你会比年轻的时候更爱故乡!”

就像白天的满月,她暗淡的,

无可争议的真相。

大宅[15]的废墟

既然自古以来太阳都要下落,

只能造就冬季的天穹,那我们躺在黑暗中,

在灰烬中寻光的日子就不远了。

托马斯·布朗[16] 《瓮葬》

只剩石头,这大屋的散乱碎块[17],

(它蛾子般的女孩儿们和烛灰混在一起)

仍挫着蜥蜴龙一样的爪子。

那些门上满是污点的小天使曾张嘴尖叫。

车轴和马车轮曾淤塞在牛粪的

污泥下。

三头牛摇摇摆摆走向树丛

停下,让桉树枝咯吱作响。

一股死掉酸橙的味道在鼻子里加速

帝国的腐坏。

“别了,绿色的田地,

别了,你们幸福的果园!”[18]

像希腊的,像福格纳用石头造的南方的大理石,

不长命的美繁盛又消逝了,

而在草地中断的一丛树那里

一把铁锹在枯叶下将敲响

在罪恶的日子,罪恶的时代倒下的

某一死去的动物或人的骨头。

似乎本地作物曾是酸橙

长在阻塞河流裙子的淤泥中;

蛮横的恶棍们消逝了,他们欢快的姑娘们消逝了,

河水在流,抹除伤痛。

我爬上过一堵带被放逐

工匠的铁护栏的墙,保护大宅

免遭负罪的侵扰,也许,但躲不了虫子的租赁

也躲不了蹑手蹑脚的鼠骑兵们。

当一阵风在酸橙林中摇动,我听到过

吉卜林曾听到的;一个伟大帝国的死亡,用圣经和剑

施加的蒙昧虐待。

一片绿色的草地,被低矮的石墙打断,

降入小溪,又缓步向前,我随后想到

像霍金斯,沃特·罗利,德雷克[19]这些人,

祖上的凶手和诗人,在记忆中现在

因每一桩溃烂的罪行更加纠缠不清。

世界的绿色年代,之后是一棵正腐烂的酸橙树,

它的臭气成为阴森的大帆船的正文。

这腐烂之物仍陪着我们,这些人消逝了。

但,当死去的灰在一阵风中,

那吹拂头脑中正变黑的余烬的风中升起,

我的眼睛因邓恩灰白的散文而灼痛。

激于怒火,我想

某个奴隶正在这个庄园的湖中烂掉,

而我悲悯的煤仍在战斗:

那阿尔比恩[20]曾像我们这里

也是殖民地,“大陆的一部分,总体的一块,”[21]

无用的边角,做作的骗子,被

泛起泡沫的海峡和徒劳的残酷内讧

逼疯。

悲悯中一切终止

和这颗心的安排如此不同:

“也如同你朋友的庄园……”

棋盘上的棋子……

棋盘上的棋子坚硬

如那些真人大的兵马俑,他们向

执缰,荷盾和持剑的帝王发出的誓言

被已失去声音的齐呼发出;

没有回声,那惊人的坑穴中。

每一个士兵都发过誓,每一个都保证

愿为他的帝王,他的宗族,他的国家而死,

愿成为一个棋子,屏息挺立在

阴影或移动的阳光中,无休无止——

每一个泥质陶俑,没有气味的庄严。

如果誓言可见它们或许会看到我们的

就像不变的棋子在外面草坪上

变换的光中,那里旗帜一样的碎浪起伏

棕榈树一阵阵爆发,随着棋子寂静之上

时间的音乐。运动造成丧失。

黑褐乌鸫在酸橙林中叽叽喳喳。

你的两只猫……

你的两只猫蹲着,有纹章的斯芬克斯,带着那

沙漠的漠然,那“你以为你谁啊?”的沉静,

它们起身,悠然大步躲开你的触摸,

只是等你。为了被一只手臂怀抱,

肚皮上翻,为了被一把从它们软毛中

拖曳出毛刺的刷子轻抚,眼睛眯缝着

陷入狂喜。一月的太阳敷上它的香膏

在大地上翻的肚皮上,那些总会塑造它们

形体的阴影,再次适合它们。碎浪播撒欢迎。

接受它。注视浪花会怎样迸发

如一只猫爬上一面墙,

抓紧,滑落,放弃;如何,起初,

它的爪子勾住,之后滑下,加速跌落到

花边一样摇动的泡沫中。就是这颗心,在回家,

在尽力抓住它所远离的一切,

盐腌之物怎样只增加它的焦渴。

这是我早期的战争……

这是我早期的战争,怒吼的争吵,

以正午的音高,来自搬运货物的男人们,

而海鸥尖声叫出它们单调的元音

用复杂的诅咒,没有动手争斗;

转动鳕鱼桶和举起米袋的

壮硕男人们,他们有发育不良的绰号儿,

他们能,一只手,举起惊人的

线缆盘,用双臂举起拍动的镀锌板

放上支架,这时附近的钩子摇摆,

绞车旋动。午餐时,他们在打结绑好的

山一样的货车的阴影里吃东西,

手拿巨砾一样的面包不理会海鸥。

之后有人定会受重伤,有人定会丢掉一条腿

走向朗姆酒和糖尿病。你定会看着他缩进

他的绰号儿,不会骄傲而羞于乞讨,

他定会咆哮如一辆加速的卡车,在他大醉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