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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别一世界”的诀别诗

2014-10-30汪剑钊

江南诗 2014年5期
关键词:哥哥革命诗歌

主持人语:

雨果在小说《九三年》中表达过这么一个思想,“在永恒的革命”之上,有一个“永恒的人道主义”。他告诉我们,革命不是终极目的,它只是一个过程;而通过“革命”这个过程,所要达到的便是人性的真正自由与完善。此外,诗歌不是政治,政治正确,诗歌未必就出色,如果要让一首诗具有诗意,就必须关心语言之艺术,在诗歌内部解决问题。殷夫的诗作《别了,哥哥》所暴露的问题恰好是一面镜子,提醒我们注意这两个问题。(汪剑钊)

现代诗人殷夫为后人留下的文学遗产中,最具影响力的应该是一首译诗: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原诗为六行,孙用先生据原文直译的译文为 “自由,爱情!/ 我要的就是这两样。/ 为了爱情,/ 我牺牲我的生命;/ 为了自由,/ 我又将爱情牺牲。”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裴多菲创作该诗,设计的是一种层层递进的关系,提示读者认识到爱情比生命珍贵,而自由又在爱情之上,以突出“自由”的绝对价值。比较而言,殷夫的翻译属于通常所称的意译,其形式是大众习见的四行五言的旧体诗,虽说违背了“信”的原则,却在“达”和“雅”的层面赢得了众多的读者,以简洁的语言诠释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这首作品。由于上述原因,加之鲁迅先生曾在文章中予以引用,这首译诗在坊间得到了广泛的流传。

就诗歌才能而言,殷夫的天分无疑是极高的,他创作了不少优秀的作品,如《放脚时代的足印》、《孤泪》、《地心》、《写给一个姑娘》、《春天的祷词》、《孩儿塔》、《最后的梦》等,都是成色十足的抒情诗。除了相当一部分作品已散失外,其余大多收入在诗人身后编定的《孩儿塔》中。鲁迅先生在序文中指出,殷夫的诗“并非要和现在的一般诗人争一日之长,是有别一种意义在。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需要指出的是,这个评价突出了作者政治上的追求及意义,实际却无意中忽略了他作为一个诗人在艺术上取得的成就。另外,就整体而言,它与《孩儿塔》所体现的艺术特征也并不吻合。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我想,可能有时代的因素和鲁迅先生在写作中的一个策略上的考虑,或许他也感觉到了殷夫红色写作中艺术元素的不足,故而以“属于别一世界”,“是有别一种意义”为之辩护。

当然,殷夫本人对这些作品的认识也存在着艺术创新与政治革命之间的偏差,他在《孩儿塔上剥蚀的题记》中这样写道:“我的生命,和许多这时代中的智识者一样,是一个矛盾和交战的过程,啼,笑,悲,乐,兴奋,幻灭……一串正负的情感,划成我生命的曲线;这曲线在我诗歌中,显得十分明耀。”在作者看来,收入《孩儿塔》中的全部诗作都属于“阴面的果实”,是需要埋葬的“病骨”:“现在时代需要我更向前,更健全,于是,我想把这些病弱的骸骨送进‘孩儿塔去。因为孩儿塔是我故乡义冢地中专给人抛投死儿的所在。”诗集的编选,实际是诗人的一次诀别,是艺术与革命之间的选择,从纯粹的抒情诗向红色鼓动诗的转向。这种转向的成败得失自可争议,但不可否认的是,殷夫对自己的诗歌写作是怀有远大抱负的,而且这种抱负恰好与他在政治上的信仰有着密切的关系。

关于殷夫的生平,著名的文学史家丁景唐先生有过较详细的考订和论述。像鲁迅一样,殷夫以笔名广为人知,他本姓徐,名孝杰,字柏庭,读书时先后用过徐祖华、徐白、徐文雄(字之白)等学名,笔名有任夫、白莽、殷夫、殷孚、沙菲、沙洛及Ivan等。1910年6月11日(清宣统二年端午节),殷夫出生在象山县怀珠乡的大徐村。父亲徐孔甫是一个民间郎中,自学成才,在当地治病疗伤,很有一些名气。母亲则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家庭妇女,善于持家。殷夫在家排行最末,少年丧父,年长其15岁的大哥徐培根给予了父辈般的呵护与照顾。1923年秋,他被时任国民党某部参谋处处长的大哥接到上海,考入上海民立中学。1924年,开始创作诗歌。1926年7月,殷夫跳级插班考入上海市浦东中学高中二年级,在校加入青年团。1927年秋,考入同济大学德文补习科,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1928年初,加入进步文学团体太阳社,与阿英(钱杏邨)、蒋光慈等革命作家和诗人有了密切的交往。期间,殷夫创作了《啊!我们踯躅于黑暗的丛林里》、《写给一个姑娘》、《血字》、《一九二九年的五月一日》、《我们的诗》等一批被称之为“红色鼓动诗”的作品。1930年3月2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他是发起人之一。因参与和组织革命活动,殷夫曾多次被捕,前两次都由他的哥哥和嫂子保释出狱。后来,殷夫拒绝了兄嫂的劝阻,与家庭正式决裂,遂断绝了一切联系。1931年1月,由于叛徒告密,他在上海东方旅社再一次被捕。2月7日深夜,殷夫同其他二十三位革命者一起被秘密杀害于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附近的上海龙华监狱,年仅二十一岁。

《别了,哥哥》写于1929年4月12日,与殷夫署名Ivan发表在1930年5月《拓荒者》(第4、5期合刊)上的《写给一个哥哥的回信》恰成对应的姐妹篇,也可以说是后者的一则诗体表述。在那封信中,殷夫首先陈述了兄弟之间的情谊:“你对待我,确没有我对待你那样凶,因为你对我是兄弟,我对你是敌对的阶级。我站在个人的地位,我应该感谢你,佩服你,你是一个超等的‘哥哥。譬如你要离国的时候,你送我进D大学,用信,用话,都是鼓励我的,都是劝慰的,我们的父亲早死了,你是的确做得和我父亲一般地周到的,你是和一片薄云似的柔软,那末熨帖。”随后,他宣布道:“哥哥,这是我们告别的时候了,我和你相互间的系带已完全割断了,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的任何妥协,任何调和,是万万不可能的了,你是忠实的,慈爱的,诚恳的,不差,但你却永远是属于你的阶级的,我在你看来,或许是狡诈的,奸险的,也不差,但并不是为了什么,只因为我和你是两个阶级的成员了。我们的阶级和你们的阶级已没有协调,混合的可能,我和你也只有在兄弟地位上愈离愈远,在敌人地位上愈接愈近了。”

众所周知,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诗在其中各文体中更应是语言艺术的典范表现,它要求作者在最恰切的位置上安放最恰切的字与词。如此,每一个词都能形成一种辐射性的光芒,照亮周围的诗行,同时透过语言的秘道,抵达人们微妙的内心。但可惜的是,殷夫的《别了,哥哥》一诗并没能呈现出这样的艺术效果。我们将诗与文两相对读,就可以发现,除了分行以外,《别了,哥哥》并没有比《写给一个哥哥的回信》体现出更多的含蓄、隽永、凝练、奇特的组词、丰富的想象等独有的诗歌魅力,也就是说,它的诗意是不足的,尽管它确实充溢着那种革命的激情,显示了一定的英雄主义气概。

从诗的构成要素来看,这首诗有着诸多的不足和缺陷。首先,就题旨或立意来说,作者便存在着人生认识上的偏差,显得偏激、幼稚和绝情。顺便提一下的是,殷夫等人在实际行动上也犯有“左倾幼稚病”的错误,此不赘述。诗人如是宣布:

二十年来手足的爱和怜,

二十年来的保护和抚养,

请在这最后的一滴泪水里,

收回吧,作为恶梦一场。

就这段文字而言,我们看到的是一种近乎“白眼狼”式的“忘恩负义”,它抛弃的是正常的人伦道德。长兄对他的关爱、抚养和保护,竟然被当成“恶梦一场”。它们暴露的是年少的殷夫对革命之目的的偏执性理解。然而,革命实际应该有助于对人伦、亲情的建立,而非肆意的破坏和排斥。它应该摧毁对人的自由的束缚,消灭一切剥削和压迫,为广大民众谋求幸福的生活,完成健全人性的塑造,建立一个民主、独立、自由、平等的社会。这就是说,革命本身只是手段,并不是最终目的,而无产阶级革命的目的恰恰是为了最终消灭革命。殷夫这种彻底弃绝亲情,投身革命的做法,就其个人来说,有其合理的一面,但作为榜样性的宣传,则容易产生极大的副作用。其次,从诗的音乐性考察,作者虽然注意了“押韵”,在诗句的末尾形成了声音上的呼应,但其内在的节奏却是紊乱、杂沓的:

饥渴着的是永久的真理,

不要荣誉,不要功建,

只望向真理的王国进礼。

…………

但他决心要踏上前去,

真理的伟光在地平线下闪照,

死的恐怖都辟易远退,

热的心火会把冰雪溶消。

一个成熟的读者马上就能察觉,诗中词与词的组合十分生硬,不仅出现了以韵害意的问题,而且那种扭曲的“新词”违背了汉语的习惯,显得很不自然,因之,诵读起来就时不时地会给人佶屈聱牙的感觉。另外,诗中罗列了一些豪言壮语,但大多缺乏细节上的支撑,以至于成了流于空洞的口号。再次,就成熟的现代汉语来说,“别方”、“荣赏”、“治者们”、“功建”、“进礼”、“牺牲去”、“砭人肌筋”、“辟易远退”、“溶消”,等等,都存在着生硬、佶屈的弊端。试想,如果我们今天的高中生学习着应用那样的词句去写他们的文章,创作自己的诗歌,其后果可想而知。

关于殷夫的红色创作,与他同时代的老诗人力扬曾有一个评价:“那些写革命斗争的诗篇,都有着丰富的形象和强烈的感情,而没有他的同时代的诗人们在作品中常常出现的那种标语口号化的缺点。这种缺点,是因为作者缺乏丰富的现实生活的基础,因之,在作品中形成形象的贫乏和感情的虚假,常常出现对于革命的空洞的叫喊,和一些革命术语堆积的现象。”必须指出,殷夫的这部分作品同样存在着“标语口号化”、“空洞的叫喊”和“革命术语的堆积”的弊端,从而缺乏真正能打动读者的力量。

在中国的语文教育中,尤其在教材选编与讲授中,编者们看重所谓的内容(基本为政治正确的内容)而轻视语言表达的形式已是一个常为人诟病的现象。它带来的后果就是我们的语文课大多变成了变相的政治课与德育课。殊不知,政治的普泛化,恰恰是对政治的伤害,无益于政治智慧的真正传播。同时,我们必须看到,泛政治的行为引发的并不是对政治的兴趣,反而是对政治的厌恶。涉及到课本编选中对现代诗的甄别与遴选,这个问题则更为突出。殷夫的诗作《别了,哥哥》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它无疑是一个主题正确的选择,但同时又诚然是一首艺术极其粗糙的作品。作为作者的一次实验性写作,当无可厚非,但如果后人将一首并不成功的尝试当成经典来提倡,则不仅对诗歌造成了伤害,而且也破坏了现代汉语的纯正品格。

附:

别了,哥哥

殷 夫

别了,我最亲爱的哥哥,

你的来函促成了我的决心,

恨的是不能握一握最后的手,

再独立地向前途踏进。

二十年来手足的爱和怜,

二十年来的保护和抚养,

请在这最后的一滴泪水里,

收回吧,作为恶梦一场。

你诚意的教导使我感激,

你牺牲的培植使我钦佩,

但这不能留住我不向你告别,

我不能不向别方转变。

在你的一方,哟,哥哥,

有的是,安逸,功业和名号,

是治者们荣赏的爵禄,

或是薄纸糊成的高帽。

只要我,答应一声说,

“我进去听指示的圈套,”

我很容易能够获得一切,

从名号直至纸帽。

但你的弟弟现在饥渴,

饥渴着的是永久的真理,

不要荣誉,不要功建,

只望向真理的王国进礼。

因此机械的悲鸣扰了他的美梦,

因此劳苦群众的呼号震动心灵,

因此他尽日尽夜地忧愁,

想做个普罗米修士偷给人间以光明。

真理和忿怒使他强硬,

他再不怕天帝的咆哮,

他要牺牲去他的生命,

更不要那纸糊的高帽。

这,就是你弟弟的前途,

这前途满站着危崖荆棘,

又有的是黑的死,和白的骨,

又有的是砭人肌筋的冰雹风雪。

但他决心要踏上前去,

真理的伟光在地平线下闪照,

死的恐怖都辟易远退,

热的心火会把冰雪溶消。

别了,哥哥,别了,

此后各走前途,

再见的机会是在,

当我们和你隶属着的阶级交了战火。

1929.4.12

(沪版高中语文高二下 第二单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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