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转喻与汉语动名化
2014-10-24伍雁
伍 雁
(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 外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4)
传统修辞学认为,转喻是一种修辞手段,其目的是让语言简洁生动且富于变化。然而,认知语言学则认为,转喻是人类的一般认知能力,它无时无刻不体现在我们的日常思维活动中。Lakoff &Johnson[1]、Taylor[2]和 Langacker[3]、Panther &Thornburg[4]等都从多方面论述了概念转喻这一基本认知能力在人类语言系统和概念系统中的重要作用。在分析汉语动名化的过程中,我们发现,概念转喻同样具有极强的解释力。
一 概念转喻
认知语言学中最初把转喻看作概念现象的是来自Lakoff & Johnson。他们认为,转喻是人们的言语活动、思维活动和其他行为活动的一个重要部分,在日常生活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1]。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用人的脸部来转喻整个人,例如:
(1)喜看奥运国手新面孔。
(2)那些赏心悦目的漂亮脸蛋。
句(1)中的“新面孔”指国人之前不熟悉的一些新运动员,而句(2)中的“漂亮脸蛋”指美貌女子。
Lakoff & Johnson认为,以脸部转喻人的整体是一个最自然的认知策略[1]。面部是区分人与人外貌差别的最重要的部分。通常情况下,如果我们想知道某人的长相如何,首先必须观察他/她的脸部,而不是其他/她的身体部位。这也是为什么当我们在办理各种证件(如身份证)时,相关部门总是要求我们上交一张或几张面部照片,而不是全身照片。因此,“脸部转喻人的整体”这一认知手段已经成为人们概念系统的一部分,并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思考和行动的概念基础。
Lakoff & Johnson还认为,传统修辞学把转喻的主要功能看作是指称。而实际上,转喻不仅仅是一种指称手段,更是我们通过概念化理解世界的一种认知手段。传统修辞学中使用“转喻”(metonymy)一词,而认知语言学则通常使用“概念转喻”(conceptual metonymy),主要是为了强调转喻是一种概念现象,在人类的概念系统中占有重要地位;它能够凸显所指称事物的某个方面,而压制事物的其他方面。例如:
(3)新手注重防御,老手注重火力,高手注重机动。
(4)这次会议,只有物理系没到。
(5)你给道具打电话了没有?(电视剧《杨光的快乐生活》)
在句(3)中,“新手”指没有工作经验的人,“老手”是指有一定工作经验的人,而“高手”则是指不仅有工作经验,而且在某一领域精通或排名较高的人。这类转喻不仅仅在于用手来指称人,而且更加凸显了手在其工作中的重要作用。句(4)中,说话人用机构或部门来转喻它的代表或工作人员,从而凸显“物理系”这一机构或部门的重要性。在句(5)中,说话人则是通过“道具”来转喻负责道具的工作人员,这一转喻凸显了该工作人员的工作性质,而压制了其作为个体的其他特性,表明说话人关注的是他在整个团体中的职责而不是该工作人员的其他个人情况。
二 名词化
名词化是一个普遍却又复杂的语法现象,即其他词类在句子中充当名词的情况。严格来说,特定的情况下几乎所有词类都可以名词化,本文主要讨论汉语动词的名词化。对于名词化问题语言学家们已从语义、形态和句法等多方面进行了研究。
从语义结构方面来看,概念化主体能够选择动词语义结构的不同方面进行物化和凸画,由此产生不同类型的名词化。从形态方面来看,一是通过添加适当的派生词缀,把其他词类的词变成名词的过程或结果,如“作者”、“读者”等,二是用名词短语代替动词结构或从句的过程[5],如“在他的领导下”,“他的发怒让我们惊诧”等。从突显角度来看,从突显动作转变为突显与该动作相关的部分,如施事、受事、工具等,或变为突显小句整体关系,因此汉语动词名词化可以体现在词汇层面和句法层面中。从词汇层面来看,表示动作的概念一般可以转变为具体的施事或受事,而在某一事件里,事物和动作通常是共现的,所以当我们提到某一个动词,它在我们头脑中激活的并不只是该动作概念本身,还应该包括实现该动作的情景,如动作的施事、受事、结果或工具等。这就是一种转喻思维,即一个原本表示动作的词通过转喻思维来指称与它相关的事物。
所谓句法层面的名词化,即一个小句通过语言手段转变为名词或名词短语。事物存在于空间里,而动作是存在于某一时间的,而时间与空间二者相互依存,因此人们可以通过隐喻思维(metaphor),把时间和空间联系起来。从句法层面来看,动词名词化主要是针对动作与事物的关系整体而言,把时间维度上的某一动作变为空间维度的某一事件,它的突显则由表示动作转变为整体空间关系。句法层面名词化的结果一般是形成表示动作的抽象名词,它属于名词范畴,然自身的意义并没有变,处于名词和动词的中间状态。汉语中大多数动词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名词化,虽然没有词形的变化,但这类名词化结果可以与原动词进行替换,如:
(6)他发怒了,我们很惊讶。
(7)他的发怒让我们很惊诧。
句(7)的“发怒”已经名词化为一种抽象事件的名词性成分,虽然这两个句子的意义差别不大,但侧重点不同,句(6)强调事件“他发怒了”,侧重时间,句(7)则是强调一个既成事实“他发怒”。
三 汉语动词名词化转喻模式的语义角色
为了全面了解现代汉语动词中的名词化转喻模式,我们认真查阅了《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2005)中标注有名词和动词用法的所有词项。另外,还从日常生活中收集了一些广播电视节目、文学作品和报刊杂志中的语料。研究发现,汉语中名词化了的动词中,双音节兼类词有将近600个,几乎占了双音节名词的60%(参见吕叔湘(1963)对汉语常用词的统计[6]),由此可见,动词名词化是在汉语中也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
认知语言学认为,动词名词化的本质是在事件认知框中,事件转喻事件的参与者,是一个以整体转喻部分的现象。因此,这些名词化了的动词分别转指了与该动词具有“显著性”关联的语义角色,即动词表示的行为动作所构建的“结构化场景”(structured scenario)的“参与者”。本文中我们将引用高航(2009)的论述,将这些动词名词化转喻模式中的语义角色分为如下几类[7]:
(一)施事(agent)
例:编辑、裁判、参谋、导游、代表、导演、翻译、教授、经理、警卫、侍卫、侦探、指挥等。
“施事”是一个按照自己的意志实施某一物理动作的实体,是该事件的发动者和能量的来源。通常说来,“施事”是事件认知框中显著度比较高的实体。由于动作勾勒“过程”,凸显一组实体之间的相互关系,其中最显而易见的一组关系的就是“施事”与“受事”。以上名词化的动词都是通过过程转喻施事,而且动词转指的几乎都是与职业相关的人类实体。从词典的释义上我们也不难看出。如:
导演:(1)排演戏剧或拍摄电影时,组织和指导演出工作。(2)担任导演工作的人。
教授:(1)对学生讲解说明教材的内容。(2)高等学校中职别最高的教师。
经理:(1)经营管理。(2)某些企业的负责人。
指挥:(1)发令调度:~部|~所|~部队作战。(2)发令调度的人,也指指挥乐队或合唱队的人。
这些动词名词化以后通常指的都是从事这种工作的人。这些实体的工作突显的都是工作者参与某一个特定的过程,而过程具有专门性,所以人们会很自然地以过程为参照点在心理上访问它们,从而理解其含义。高航(2009)指出:这一用法在古汉语中也相当普遍,同样也是与职业或职务有关,例如“司农、司马、编修、通译、侍卫、提辖、尚书、刺史、管营、监军、都督”等。
(二)受事(patient)
例:爱好、拨款、俘虏、借贷、开销、亏空、荷载、伤亡、投入、损失、外卖、盈余、装备、珍藏等。“受事”是一个内部发生状态变化的物体,“施事”与“受事”是事件认知框中的两个重要角色;上述例子均转指“受事”,动词名词化过程中,受事和动作的关系得到凸显,故而动作转指受事,相应地,施事和动作的关系隐而不显。如:
盈余:(1)收入中除去开支后剩余:~二百元。(2)收入中除去开支后剩余的财物:有二百元的~。
俘虏:(1)打仗时捉住(敌人)。(2)打仗时捉住的敌人。
动词名词化转指受事时,通常都是一个事先存在并受到过程影响的实体,如“投入”,通过时间的改变而自身不断发生变化,资金、精力等充足时“投入可能越来越多”,反之则“投入可能也会减少”,这一点有别于产物。
(三)产物(product)
例:包裹、雕塑、汇编、幻想、记录、计划、积蓄、假设、建筑、决定、觉悟、理解、录像、认识、设计、体会、预算、组织等。
“产物”是除典型受事外的另一受事,是在一个过程发生之前并不存在,而是由该过程而产生的一个实体[7]。以上例子均转指“产物”或“结果”,动名化转喻模式中的“产物”的实际上就是一个过程的产物或结果,而并非某一内部状态发生改变的实体,因为它在动作过程发生之前是不存在的。如:
假设:(1)姑且认定:这本书印了十万册,~每册只有一个读者,那也就有十万个读者。(2)科学研究上对客观事物的假定的说明,假设要根据事实提出,经过实践证明是正确的,就成为理论。
决定:(1)对如何行动做出主张:领导上~派他去学习|这件事情究竟应该怎么办,最好是由大家来~。(2)决定的事项:这个问题尚未做出~|组长们回去要向本组传达这项~。
“假设,决定”转指的实体是动词表示的过程的产物,而不是一个本来就存在受到过程影响的实体,只是通过一段时间经过一个动作过程以后的产物,通过“姑且认定”这一过程才有了“假设”这一产物,不断地讨论“对如何行动做出主张”,最后有了“决定”这一产物。这么以来,我们不难看出,对受事与产物之间作出区分,是十分有必要且十分有意义的。
(四)移动者(mover)
例:报告、传说、发言、广播、规定、劝告、希望、评论、请求、通知、预报、总结、议论等。
“移动者”与“受事”存在相似之处,不同的是“移动者”内部不发生状态的变化,只是其位置改变而已;以上例子上的动词转指“移动者”(空间位移的信息),“移动者”的原型是某一个在空间中移动的物体,它与“受事”的不同在于它的内部不发生状态变化,只有位置上发生变化。汉语中通过事件来转喻“移动者”的用法频率还是较高的。通过考察语料,我们看到,这样的移动者通常都与言语信息有关,如“规定、劝告、希望、评论”等,就是将话语中隐含的“信息”通过语言表达的方式传送给听话人。
(五)工具(instrument)
例:摆渡、包装、保证、垫背、见证、铺垫、区别、刹车、伪装、掩护、依据、映衬、遮挡等。
“工具”是施事用来影响受事的实体,典型的“工具”通常是一个无生命的物体。以上例子中的动词转指“工具”(包括“方式、依据、承诺”等),在事件框中与施事存在密切联系的“工具”得到突显,在很多方面类似于施事。一般来说,工具在某一特定的过程中起着特定的作用,人们在理解其含义时,可以把它们参与的过程概念化为它们区别于其他事物的特征,因此产生了以过程转喻工具的情况。
关于动词名词化转喻模式的语义角色,还有感事(experiencer)、刺激(stimulus)、零角色(zero)、位置(place)、源头(source)、路径(path)和目标(goal)等,但这些在实际运用中不常见,因此我们不再详述。
四 汉语动词名词化转喻模式的认知解释
要理解汉语动词名词化转喻模式的深层含义,我们先要了解一个概念——“名动互含”,这是徐盛桓在讨论名动转用时多次提到的一个概念[8]。他认为“名动互含”是名动转用的语义基础[9]。名词和动词之所以会分别含有表示动作和表示事物的语义成分,从哲学上的观点来看是因为“运动”和“物质”是不可分离的[10]。这种不可分离性形成了动词名词化的前提,我们可以从认知的角度更为直观和深入地解释这一观点。
“关系”(relation)是Langacker的认知语法的体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语言表达从整体上被分为了“名词性述义”(nominal predictions)和“关系性述义”(relational predictions)。关系性述义又被分为两类:一类突出(profile)过程(process),另一类指示(designate)不受时间影响的关系(atemporal relation)。动词所指示的意象(imagery)则是一个过程[11]。如图1所示,动词所示意象的过程涉及了一系列的关系结构,即“子域”和“实体”或“射体”(trajector)和“界标”(landmark)间的关系。这些关系在想象时间(conceived time)里延伸,且经历顺序扫描(sequential scanning)。而“子域”和“实体”及两者之间的关系正是名词性述义所指示的关系。Langacker还指出,名词性述义和动词性述义的差别在于强调点不同,而不是内容。名词性述义强调的是实体内部的联系并突出由此建立起来的子域(region),而关系性述义突出的则是实体间的相互联系。由此可以看出,动词的名词化是有其认知前提的。
图1.动词
Langacker还用如下意象图示对动词及其名词化作了语义上的对比。我们从这个对比图不难理解动词名词化的认知过程。如图2(a)所示,动词本身(派生转化前的动词词根,如explode)指示过程。这一过程包含了一系列的相互联系的实体。这些实体联系在想象时间内经历了顺序扫描。但一旦该动词经历名词化后(如加词缀“-sion”)它的概念中心则发生了转移,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时间概念已经淡化,语义突显由实体内部的联系转变整体联系。如图 2(b)所示,动词名词化后突出的是其动词词根所隐含(implicit)的子域。子域的突现反映了认知主体对实体整体述义的把握。因此,Langacker认为动词名词化是一种高层次的概念组织(higher level of conceptual organization)。动词名词化的过程就是以动词意象为基础,突出高层子域(higher-order region)的过程。
图2.(a)动词(b)名词化动词
这种解释同样适应于汉语。动词的名词化中的转指是概念转喻这一认知能力作用的结果,其本质则是用过程来转喻过程中的参与者。例如:
(8)项目部室领导要当好调解联络员
(9)幸福民生,是国家与人民的共同追求。
句(8)中的“领导”意象图示所表示的过程转喻该图示中的“射体”,句(9)中的“追求”意象图示所表示的过程则转喻了该图示中“界标”,如图3所示:
(a)名词化后的“领导”(b)名词化后的“追求
图3.名词化的凸显
五 结 语
总言,汉语动词名词化是一个动作性减弱,空间性增强的过程,也就是说,动词中含有作为事物的语义是动词名词化的语义基础,而且该事物的语义必须具有一定的显著性。如“规定、导游、雕塑、保证”等动词,在时间数轴上它们已经没有明确的起点、持续至终点这样一个过程的发展了,也就是说该动作所体现的时间性已经很弱了,几乎不带实体成分了。然而,我们能从这些动词中抽象出表示事物的语义,通过考察其显著度,找出与之联系最紧密的语义,如“导游”可以很快联想到“做导游的人”,因为在导游这一过程中,联系最多的就是“人”,它的显著度最高;“雕塑”联系最紧密的就是在这一过程中被“雕塑的对象”,因为很容易让人看到,最后也会有成品等。典型的动词时间性、动作性很强,即使能通过抽象希望与一定事物联系在一起,但是它们的显著度不高,联系的事物较广,如“打扫、照相、开除”等,它们与“人、事、地点”等都有联系,显著度也不高,很难与某一语义联系起来,所以无法转指[12]。
[1]Lakoff,George,and Mark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M].Chicago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2]Taylor,John.R.Linguistic Categorization: Prototypes in Linguistic Theory[M].Oxford:Clarendon Press,1989.
[3]Langacker,Ronald W.Grammar and conceptualization(Cognitive Linguistics Research 14)[M].Berlin and New York:Mouton de Gruyter,1999.
[4]Panther,Klaus-Uwe,and Linda L.Thornburg.The EFFECT FOR CAUSE metonymy in English grammar[M].Antonio Barcelona,2000:215-231.
[5]戴维·克里斯特尔(沈家煊译).语言与语言学辞典(第4版)[Z].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6]吕叔湘.现代汉语单双音节问题初探[J]中国语文,1963,(1).
[7]高航.认知语法与汉语转类问题[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9.
[8]高芳,徐盛桓.名动转用语用推理的认知策略[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0,(4).
[9]徐盛桓.名动转用的语义基础[J].外国语,2001,(1).
[10]徐盛桓.名动转用与功能代谢[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1,(8).
[11]瞿平.大学英语教学动词名词化理论的认知分析[J].黑龙江高教研究,2009,(12).
[12]龚玉婷.复合名、动、形的功能转指及转喻的单向性优势[D].上海师范大学,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