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4-10-23流瓶儿
流瓶儿
日子还长
天微微有些黑了,小区大门旁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穿校服的中学生。金兰认出了自己的女儿,忙让出租车绕去小区的另一个大门。因为加班错过了最后一班车,只好叫了的士。下车进了小区大门,迟疑了一下又进了旁边的超市。
没什么可买的,只是怕跟女儿遇个正着。想想又不知女儿会耽搁多久,索性一路小跑回了家,上天保佑没有碰上。顾不上换衣服,先煮上稀饭,又把要炒的青菜泡进水盆里。争分夺秒做出早就到家的样子,而女儿迟迟不回来。金兰又去换上家居服,一件女儿的T恤,胸前画着黄色的海绵宝宝,一只袖子被翻倒的墨水染了一大片。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女儿上初二,现在上高中,比她高半个头。直到她把晚饭做好,女儿才与丈夫一前一后进了家门。
总算把下水道疏通了。丈夫举着一双油黑的手,两只脚相互协助,换了拖鞋进来。丈夫在小区的物业工作,不走大门,不会撞见女儿。金兰在餐桌边摆碗筷,嘴上回丈夫说,运气好啊。眼睛却向女儿的脸扫过去。女儿仍旧是那张紧绷着的小脸,提吊着什么都不愿看的眼,从上中学就变成了这副神气。
晚饭同平时一样,客厅的电视放着新闻频道,把声音调到最大。除非有什么重大事件,通常的新闻只是他们吃饭的背景音乐。丈夫捧起稀饭碗到嘴边,对金兰说,今天这个一楼老头太能吵了,从我过去,到疏通,我忙乎了四个小时,他在楼道里骂了四个小时。说完自己呵呵地笑了起来。金兰垂着眼皮,专心吃饭不接他的话。女儿抖了下瘦薄的肩,向金兰道,怎么又穿这件T恤,看起来好滑稽。金兰低头看了看,向女儿堆出一脸笑容。女儿却像忘了才说过的话,埋头吃自己的饭。丈夫又啧啧了两声,说,掏出多大一堆东西……行了,饭桌上说这个恶心不?金兰皱起眉,向丈夫翻去一眼。一转脸,忘了要对女儿说的话,不禁生气又翻丈夫一眼。女儿又挑了两筷子菜,剩了半碗稀饭,说吃饱了,回了自己屋。
丈夫嘟囔着不知道说着什么,金兰捧起碗挡在面前。她专心想,同女儿一起的那个男学生的个头足有一米八多了吧,曾见同女儿一起走过,只当是个偶然,今天看清了两人是拉着手的……没时间想了,金兰抬头看了下墙上的表,几口吃完自己的饭,又麻利地把女儿的半碗稀饭倒进丈夫的碗里。丈夫仍是那句,慢点,急什么。他做什么都不急,做什么金兰都看不上。
金兰裹了件旧风衣就出了门,公公婆婆住同一个小区,相隔几百米。
两个老人家在看电视,扑面一股尿臊味。今天的药都吃了吗?妈。金兰边说着话,边脱了风衣。先去厨房看了看,接着是卫生间,又说,别尽想着省水,马桶用过了就要冲水。顾不得放下风衣,开始冲洗马桶。婆婆两年前中过风,至今仍没有恢复利索,咬着牙回答她说,今天的药,嗯,都吃了,你,你不干,你爸干,你爸干。说着,向在看电视的老伴道,快去,快去,就是你,就是你,你不冲马桶。她公公忙起身,弓着腰踮着小碎步到了卫生间门口。
两人一起回到了沙发上。金兰又端着婆婆的脚。哎呀,不用了,不用了。她婆婆嘴上虽这样说,却早已脱好了袜子。金兰每天总要来看看,替婆婆捏捏脚。照例又是问一遍,吃了什么,干了什么,同手底下的一套动作一样,已成习惯。哎呀,好,好多了……婆婆咬着牙含糊不清地说。金兰偏着头盯着墙角的海棠,看到的却是同女儿在一起的那个男学生,长得这样好,一定有不少女同学喜欢吧,但他却喜欢自己的女儿。她低下头收起嘴角的笑,望着婆婆的脚。女儿虽然眉眼长得像她爸,但大体更像自己,还没自己皮肤白,只是个头比自己高。
捏好一只脚,换另一只。唉——金兰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女儿手腕上有一道刀疤,已结痂。她吓哭了,女儿嫌她大惊小怪,见她哭个不停拿出手机给她看,很多学生样孩子的切腕照片,血淋淋的。跟死完全不相干。她不懂现在的小孩都在想什么。女儿在班里是数一数二的好成绩,在家里要什么给什么……唉,她又叹了口气,一抬头看到公公婆婆全都在看自己,马上意识到不该叹,挽回说,天热了,上班时间调了,晚班要晚一个时间下班。她工作的那家超市,他们都知道的,三年了。
婆婆仍然回她说,哦,累,累啊。停了停,又说,你爸今天又,又,又尿裤子了……
一直在看电视没说话的公公马上打断道,说那干啥,我洗了,换了。金兰手底下停了停,又继续扯婆婆的大脚趾,说,很正常,我们超市老年人的纸尿布卖得特别好。她加重了特别两字的语气。
回到家一堆的事做完,已经一点钟了。
丈夫依旧是早已睡熟了,依旧拖着枕头过了界。床大枕头不大,均等的平分摆放,两枕头间会有一本书的间隔。可是每天早起,丈夫的枕头一定会越界靠过来。她嘟囔了句讨厌,在床边躺下,长长地叹了口气。公公越来越频繁地尿裤子,女儿才十六岁。
次日一早先打好豆浆给公公婆婆送去,自己这边今天烧奶茶。算算金兰每天顶多能睡六小时,都怪她自己,她愿意。
做好早饭叫那两人起床,摆好碗筷那两人也上了桌。
金兰今天没胃口,坐着不动筷子。丈夫倒是心情奇好,夸天气,夸饭菜。之后问金兰,天热了,可以脱了秋衣吗?金兰翻他一眼,回说不知道。停了片刻说,明天我们超市又要搞活动,不过就便宜个块八毛的,人都跟不要钱似的抢……埋头吃饭的女儿,却横拦她一句道,你又把馕放锅里馏了?软塌塌的一点儿都不好吃。金兰受了冤枉,说,那次不是你说这样好吃的吗?女儿正眼不看她,匆匆吃了几口就走。到了门口瞥见衣帽钩上挂着的粉红色夹克,大声叫道,你别穿我的旧衣服好不好,傻不傻啊!我,我……金兰起身倒又亮出了身上的海绵宝宝T恤。
超市的工作服是墨绿色的。
金兰在更衣室里换上,一边把头发团起来卡上发套,一边向挤在身边的同事高晓云问,我穿丫头的那件粉红夹克难看吗?高晓云一脸讨好的笑,对着镜子里的金兰答,你皮肤白,好看。停了停又补充说,身材也好,背后看只当是个学生。从前面看呢?金兰顺着话问下去。镜子里的她半低着头,嘴里叼着根发卡,两只手在脑后。她看到了自己的前面,一双向上翻着的眼,被一对灰黑的大眼袋兜着。她立刻转过头去。endprint
匆匆忙忙穿戴好,门外已传来招呼做操的哨声。金兰个头小站前排,做操很认真卖力,却包括她自己都觉着照猫画虎不像那么回事。这天觉着格外别扭,排着队走到玻璃墙跟前,才发现自己同手同脚。她咬着牙,错到了结束。女儿为什么讨厌自己穿她的旧衣服呢?都是专卖店里买的名牌衣服,女儿总要穿校服,那些衣服几乎没怎么穿就淘汰了。
这一天很累,广播不时通知出去接货。为了第二天的促销各厂家备足了货。金兰不怕累,只是怕某个人。那个人也姓金,有喊金总的,也有喊金哥的,背后则叫老金。这天连着跑来三次送货,后两次他完全不必进来。金兰不抬头凭感觉就知道他来了,简直像是心灵感应被她招来的。
金兰和高晓云搭档,把油桶一层层地垒成塔。老金远远站在边上,看她们干活。有两个老太太知道明天要减价,不时问东问西。金兰格外温柔而有耐心。老太太问,为啥减价?可是保质期要过了?金兰抿嘴一笑答,阿姨,放心吧。老太太问,面粉每人限购一袋,要查身份证吗?老金越过嘈杂的人群,远远地笑出了声。金兰装作没听到,也笑了,说不会查身份证的。老太太喜欢上了金兰,又聊起了家常,问,在超市干几年了?属啥的?她们竟然把金兰的年龄猜小了一轮。金兰着实让她们逗乐了,一转脸,老金已不在了。老金打过两次电话,请她吃饭,她都推了。
金兰去了卫生间。镜子里的她微微笑着,墨绿色的工作服很衬她。她用手理了理额前的齐流海,母女俩一个发型,女儿让她剪的,是真的显年轻。她不会那么轻易答应老金,她摸了摸脸,竟然微微有些发烫。这脸同十年前没什么分别,只是这手,这手……隐约听到有人叫她,忙洗了把手在身上抹了抹,心里念叨着,不要忘了买几双胶皮手套,干活一定要戴手套。
又是加班,然后开会,公交车又赶不上了。这没有影响金兰的心情。只是在更衣室里换衣服时,高晓云忽然低声向她说,老金这人还不错吧。她正弓下身脱工作裤,一下慌了神。高晓云却又叹了口气说,离婚太难了……金兰猛然起身又将裤子提起来,打断她的话,说,别说废话了,累了一天还有这精神。高晓云正在梳头,吓得梳子掉到了地上。
高晓云笨,受同事排挤,金兰主动把她要到自己的组里来,凡事帮着她,罩着她。她是真的笨吗?金兰觉着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不得不又叫了的士回家,到小区门口下车的一瞬才又慌了。女儿,女儿,女儿会在这儿吗?金兰迅速的四下里看了一遍,没有。是啊,哪有那么巧。可是,她又有隐隐的预感。路旁是医院,铁栅栏院墙里是白蜡树林。她犹豫着沿着院墙向里张望,没走多远,真看到了女儿,只是半个身影。两人搂抱在一起。
十六岁啊,只有十六岁。金兰觉着脚下发软。
晚饭桌上,金兰偷偷地观察女儿。是怎么做到的?那张十六岁的脸,若无其事地吃着饭,坦荡得让她要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嗯,那个最近学习怎么样?她问。挺好,女儿过了片刻才答。啊,好像现在学生谈恋爱的挺多,金兰小心翼翼地继续说。就是,我都碰上过,大街上搂着走,啧啧。丈夫接过话,又是摇头又是撇嘴。又说,我们那个出纳的儿子才上初二,都谈了几个女朋友了,哎哟,还敢领到家里去,还有对面那谁家的孩子……丈夫这点最让金兰看不上,话多又说不到点子上。好了,好了,少说点废话吧。金兰向丈夫翻去一个白眼,斩断他的废话,可是已经晚了。女儿起身回屋了。上中学后,女儿就不许他们随便进她的房间。
金兰从婆婆家回来的路上,看着天上挂着的白月亮,走着走着忽然就靠在路边的树上哭了。女儿上中学后,就没让他们去开过家长会。女儿说成绩好的学生家长可以不去,开始她信,现在她更信女儿努力学习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去学校……她越不许自己这样想,就越是不自觉地这样想。她简直恨女儿成绩好,别说打骂,连说都说不得。还有,女儿才十六,两人都抱在一起了,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前一天她还高兴呢,她真是太单纯了。这事不能跟丈夫说,她本能地这样想,仿佛觉着一开口说出来的,会是自己与老金之间的那一点说不清。
一夜翻来覆去。老金,连高晓云都看出来了,金兰恨不能世界立即毁灭。可是高晓云是怎么看出来的呢?只怕是这工作没法再干下去了。又忽然想起胶皮手套忘了买,简直心烦得没法睡。
第二天是周末,加上促销活动,超市里是忙得热火朝天。金兰小心翼翼地刻意留意了一下,没有在谁的脸上发现异常,也没听出谁的口气异常。她暂且放下心来,况且也没时间想那些。老金供的货虽不是最好的,折扣也不是最多的,这天卖出去的却最多。高晓云见人就推老金的货,金兰想着要避嫌有些别别扭扭,后来也不管那么多了。
正忙着,眼前忽然晃了一下公公和婆婆的脸,再去看又不见了,她想是自己眼花了。没一会儿,她又要疑心是自己眼花,她看到了同自己女儿好的那个男学生。
男学生同一对中年夫妇在一起,应该是他的父母,长得很像。金兰紧张了起来。男学生的母亲一头卷发,戴着眼镜,高高壮壮。父亲也戴着眼镜,高高壮壮。金兰知道那男学生不认得她,却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她猜他们一家不会是普通家庭,男学生的母亲胳膊上挂着个皮包,穿着条碎花的连衣裙。她在超市里见的人多了,那包,那裙子,绝对是高档货。男学生的父亲也长得气派,有些眼熟,不会是在电视里见过的领导吧。金兰越发紧张了,她安慰自己,像他们那样的人是不会来买面粉和清油的。可是绕货架一圈之后,他们真的走了过来。金兰想躲开,腿却像灌了铅似的动不了。她瞪大了眼直直地望着他们一步步走近,她头晕眼前发黑,她马上就要瘫倒在地了。他们说笑着走了过去,完全没有看到她。金兰才喘上一口气,就听到背后高晓云热情的声音,竟然向他们推销起老金的面粉。金兰恨不能过去捂住高晓云的嘴。她迅速回头,看到那三个人不屑一顾,没听见似的昂着头走过去了。
高晓云没有受影响,随即转过脸向金兰叫道,金姐,你公公婆婆来了。这话多么与众不同,许多人向金兰看过来,男学生的母亲也回了一下头。金兰的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公公和婆婆就在旁边不远处,被高晓云的一嗓子吓到了,像一对被发现的贼,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向出口方向逃跑。金兰不许他们来这家超市,离家太远。她听到了一阵笑声,不知道相不相关。她站着没有动,把手深深地插进身旁装满绿豆的木桶里。在公公挤进人群的一瞬,深灰色的裤子内侧,迅速地变得更加深灰,他尿裤子了。endprint
金兰再也不想跟高晓云说一句话。
临下班预备打扫卫生时,一个矮胖女人忽然快步奔到金兰身边。金兰拿着刚洗过的拖把,问她需要什么?她没听见似的,向正在收购物筐的高晓云跑过去。从身后一把拉起高晓云,噼里啪啦没头没脸地打了下去。已经没几个顾客了,金兰和几个同事都傻了。那女人哑着嗓子一边打,一边骂道,你个烂货,你个婊子……金兰忙上前拉,问那女人为什么打人。那女人甩开金兰的手,回头向她叫道,勾引我家老金,拆散我的家庭,我今天让她死在这儿……女人力气非常大,扯着高晓云的头发,把她向地上按。金兰的腿一下软得几乎站不住了,手也抖了起来。旁边的几个同事,并不上前拉。有人跑去找经理了。高晓云一声不吭,努力伸手也想抓那女人的头发,但她完全不是那女人的对手。那女人猛然向下一扯,高晓云一下跪倒在地,头响亮地撞到地上。旁边有人轻声叫道,手下轻点。那女人双手死死按住高晓云的头,瞪着眼回头对着围观的几人叫道,我在这儿打她是轻的,下次大街上我扒光她的衣服,烂货……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不知是谁忽然问。金兰慌得几乎要晕过去。听到那女人叫道,高晓云,烧成灰我都认得。
经理领着几个保安来了,把那女人和高晓云带走了。有人说早看出来高晓云和老金有关系。金兰作出吃惊的样子问,真的?她的腿一直在抖。
在回家的公交车上,金兰不时抓一把额前的刘海,脸上的笑容像是水上的浮木,怎么都按不下去。她低下头看到放在膝盖上的手,在粉红色夹克的映衬下像隔天的杂粮馒头。是隔天的,冷了,硬了,过时了,见不得人了。她把手压在腿下,倔强地偏过脸望向车窗外。车上有许多学生,聊着不同内容的天。她听到了愚蠢。听到了神经病。听到了自作多情。听到了更年期。听到了很多。
晚饭同平时一样,客厅的电视放着新闻频道,把声音调到最大。丈夫捧起稀饭碗又说起这天的事,金兰仍旧垂着眼皮,专心吃饭不接他的话。女儿以她惯常的不屑的语气,再次向金兰声明,以后不许再穿她的旧衣服。话没说完,金兰起身便对她噼里啪啦没头没脸地打了下去。
他的名字
不要再提他的名字,我警告你。
疆生咬着牙凑到赛琴的面前,一只手扯着赛琴的衣领,一只手兜着下巴捏着她的脸。赛琴的脸被推出两块苹果肌,像动画片里松鼠的脸。她并不挣扎,只是斜着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我再警告你一次。疆生一个字一个音节地拉高声调,最后一个“次”字,拖了两个节拍。然后,猛地把赛琴从面前推开。赛琴踉跄着倒退了五六步,拖鞋掉了一只,光着一只脚踩到了软乎乎的塑料袋上。袋子里装着韭菜和肉,还有从压面房买回来的一百个饺子皮。赛琴急忙向旁边一跳,人撞到餐桌上。
你不要再提他的名字,听到他的名字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我就想……
疆生伸开五指向空中抓了一把,啊——大叫一声,翻手紧紧握成一个拳头。
赛琴重重地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眼睛望着地上的塑料袋。塑料袋透出已绞好的,像花岗岩大理石一般的,有红有白肥瘦相间的肉馅。饺子皮在另外一个小袋子里,露了一半出来。新鲜的韭菜味暂时掩盖了鞋子的气味。放在家里的鞋子并不多,大约有五六箱。他们店里的地下室里,还有几十箱。
疆生把手叉在腰间,歪着脸紧闭着嘴唇一动不动定在那里。约过了一分钟,猛然转身重新穿上鞋子摔门出去。
赛琴腰一软,人无力地佝偻在椅子里,眼泪很快噼噼啪啪地掉下来。究竟什么命啊,过这种日子。她转身抱住椅子背,将脸埋进胳膊弯里,呜地一声放声哭了起来。今天关在戒酒中心的大哥打来电话,让她转告爸妈快去接他出来,否则等他出来就去杀了他们。她妹妹也来了电话,说已办了离婚,不到两岁的孩子只能继续让爸妈带着,让她先瞒着。她不由叫出声来,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不争气的。手狠狠地拍了几下桌子。可是还不止这些,市场今天贴出了告示,租金要涨。她狠狠哭了几声后,慢慢地停止了哭泣,抽了两张纸巾一边擦眼泪,一边转过身坐起来。
这是他们新买的房子。地上铺着棕黄色的仿古砖,是她选的,邻居来看了都没话说。还有她选的家具、床单被套以及窗帘。全是网上买的,她的胆子够大,省了不少钱。但是网络也抢了他们的生意,顾客少了很多。屋里很闷,才装修过时间不长,仍有些气味。她起身穿上拖鞋,分别去把几个房间的窗打开。到儿子的屋门口,用力拍了两下门,粗声道,打开窗通风。很快隔着门听到有轻微的咯吱声。
她把疆生扔在地上的袋子捡起来,送进厨房。厨房的玻璃门上映出她的下半身。紧身牛仔裤包出莲藕一般圆实的两截腿,屁股扁平。网上几十元买到的,今年最时尚款。她把饺子皮重新码整齐。她应该有些骨气,谁扔在地上的谁捡起来。她想。可是,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重新坐回椅子,搓了把脸。从包里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电话通了里面却乱哄哄的没人说话,隐约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随后听到远远的她母亲在叫,你拿我的手机干啥,别吃了,那玩意能吃吗?我打你个讨债鬼……挂断又打去三回,她母亲才接起了电话。
唉哟赛琴啊,你妈活不成了啊。不等她说话,她母亲便嚷了起来。小讨债的要了我的命啊,唉哟,一天到晚的不睡觉,天天闹着要出去,出去一步路都不走,那天称了一下,十五公斤了,唉哟我的腰啊,天天抱着这个十五公斤啊……
她皱起眉走到窗前,把手机放在窗台上由着她母亲在里面说。窗对面原先是一片林地,现在开发成了住宅区,从早到晚都是哐哐、呜呜的车声,只开了一会儿窗,窗台便落了一层土。她把窗关上,听到手机里没了声。拿起手机向里面喂了一声,却听到她母亲在抽泣。赛琴啊,你吴大妈都看到了,你爸跟你那个同学的妈一起散步,都二十多年了,你爸爸还贼心不死,你那个同学的爸死了,你爸的机会来了……妈,她不耐烦地打断道,你别闹了好不好,都多大年纪了……她母亲不听她说话,妈……妈……她连着叫了两声,生气挂断了电话。她回到厨房,拿出韭菜狠狠扔进水槽。
疆生下了楼直奔市场,看到大都关了门才恍然,真是气糊涂了。市场里零零散散还有几家没下班,家里楼下老马家的童鞋店还开着,门口围坐着几个人在打牌,他径直走了过去。老马一只手举着牌,一只手在掐指算,眼睛斜向上瞄见了他,有些吃惊地问,咦,不是回家包饺子去了吗?咋又回来了?旁边两个人也都抬头看了看,一个问是不是什么东西落下了,回来取的?一个鼻子冷冷地哼了声说,是跟老婆吵架跑出来的吧。三个人哈哈笑了起来,他撇嘴说,切,胡说。说完歪了一只嘴角也笑了。endprint
他进店里没找到可坐的板凳,拿了只洗拖把的桶倒扣下来,坐在上面。
牌桌角上零散放着一些块块钱,三个人都有些懒洋洋的。一把打完,一个问他要不要打,他摇头。老马一边慢吞吞地洗牌,一边唱歌一般叹道,今天一分钱没卖,打个牌还输了十块。那两人都笑了起来,说无论如何陪老马打到翻本。他也笑了,心情好了很多,看了两把牌就坐不住了。
他背着手在市场里走了一圈。本地最红火的市场,只十年就已老了。大理石地面变得高高低低,年年修补,年年继续破败下去。大门是欧式的,两根大理石柱子顶端爬着胖天使。当年没少感叹这门修得奢华,现在全露馅了。石柱破了,空心的。新的市场,新的商厦起来了,回头再来看它,只觉着小气寒酸。包括他的鞋店,曾经数一数二的,现在数不着了。
地上有一个空的酸奶盒子,他向着垃圾桶慢慢地踢过去。一起退伍的战友,一个个都混得有模有样,独他最差。他们一口一个老班长,把他让到酒桌的上座,是在羞他吗?他猛地一脚把酸奶盒踢出去。听到背后老马叫,疆生快来。
只见那三个人全都站了起来,老马拿着手机仰着脸望着他,大声道,疆生,我侄子来电话了。
他快步走过去问,怎么样?
三个一起摇头叹气。老马说,人家说市场是私人老板的,谁都没有权利干涉。
屁话,他打断老马说,这百十号人活不下去了,也没人管吗?咱们全部联合起来,都不给他涨,看能让我们全部一起滚蛋?
老马叹气道,问题是交租的日子有先有后的,怎么联合统一?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最后都望向他。他的店合同最先到期。
他抿紧嘴唇,将脸扭向一边。片刻后转过脸,酱紫色的四方脸上,两条黑眉毛向中间挤成八字,向那三人道,明天咱们发动市场里的商户都去政府静坐怎么样?
一人拍手道,这是个好主意。另一人打断他说,没用的……
没用?他猛然打断大叫道,我豁出一条命,刀架自己脖子上,我看谁还能再说个什么干涉不了?
赛琴大力搓洗着韭菜,水笼头开着,任由水哗哗地流。嘴里自言自语地骂道,混蛋东西,混蛋。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急急地扔下手里的韭菜,随便在身上擦了把手上的水。她快步进了卧室,在床头柜里翻了片刻,翻出一个旧的电话本。她很快找到一个名字,犹豫了一下,拿起手机打了过去,电话有机器女声说是空号。她低低地骂了声混蛋,又回到厨房。
韭菜洗好,放进塑料筐里控水。
她又脚步重重地走到客厅中央,刚才随着菜一起被扔在地上的,还有一张纸。她站在那里,因为生气胸脯大幅度地在起伏,她偏着头努力压制自己的火气,两只手叉在腰间。那张纸是导火索,她真想拿起来撕个粉碎。可是,她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急急地奔到客厅角上的电脑前。在电脑前折腾了不一会儿,她又一把甩开了鼠标。拿起手机拔电话,电话一通她就高声嚷嚷了起来,我要疯了,现在要离婚早干嘛去了?能瞒到哪天?为什么一有事就来找我……电话断了。她一把将手机扔到沙发上,烦躁地在客厅里来回走,对着空气继续说,一有事就来找我,当我是铁人吗?烦死了,气死了,混蛋。
她没留意脚踩到了那张纸,发出呲的一声,她忙移开脚。纸被踩破了一个边,她用力将纸一脚踢开。啊哟,她一下叫出了声。因为太用力,闪到了腰。她扶着腰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饺子还要包吗?窗外孩子们的嬉戏声渐大了,很多人家都已吃过晚饭。
这时头顶上忽然嘭的一声响,然后是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尖叫声,哭声。怎么了?她一边自语,一边忙拉开门跑出去,对门的老太太也出来了。
楼上怎么了?她走到楼梯口,一边向上张望,一边问。对门的老太太瞪圆了眼诧异道,啊哟,你不知道啊。老太太凑到赛琴面前,讲起了楼上的事。楼上楼下住着,一个市场里做着生意,她竟然不知道楼上夫妻并没有结婚,不知道那女人曾做过小姐……正说着,楼上的门哗一下开了,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尖叫着向下跑过,随后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拿着条皮带也跑了下来,一边跑还一边叫,给我站住,站住。
她和老太太忙向后避到门口。叫声和骂声渐远,老太太摇着头继续讲,男孩是男人带来的,学习不好,成天挨揍。那今天,不会是这次期末没考好吧。她问。老太太重重地点了点头,撇嘴道,说是倒数几名。她刚点了点头,老太太又讲,还逃学、偷东西,啊哟……她听着,嘴上跟着一起叹气,心里却长长地舒了口气。
大约半小时后,韭菜馅饺子已包好一半了。她一边利索地包,一边烧上了水。
疆生甩开手,在那三人的目光里大步走出市场。他摸了把腰上的车钥匙,他一定要整出些动静。他在楼下的停车场,看到楼上的邻居光着膀子从车前跑过,周围有不少人指指点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没心思看热闹。
车是才买了一年的新车,上了大路,他才犹豫起来。电视新闻和网上提供了不少例子,跳楼的、绑人的、自焚的等等,仔细想想,真没看到过下文。那些人后来都怎么样了?眼见着车离市政府近了,怎么办?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放慢了车速,心是越跳越快,近了,近了。忽然他眼前一亮,心里竟然一喜。政府大院的伸缩门是关闭的,一个门卫样的中年人背着手,同一个穿环卫工作服的人在说话。下班了。
他还是靠路边停了下来。一刹那的解脱又换成了沮丧。太阳落山了,正是一天里最好的休闲散步时间,三三两两的行人悠闲地踱着步。他认真地看着那些脸,倘若他爬上楼顶,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几个孩子穿着轮滑鞋,原地转着圈大声讨论着什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下车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
就要四十岁了。这几年梦里他都踩着刹车,时间再慢一点,再慢一点,还没认真年轻,就要老了。如果那时候没结婚,单身汉一个出去闯,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他一把从嘴里拨出没吸完的烟,愤愤地走到垃圾桶旁扔了进去。他抬头望向政府大楼,没进去过,不知道从哪里能登上楼顶。一楼大厅的玻璃门里,可以看到有桌子。进去是要登记的。那倒也不怕。endprint
爬上楼顶,坐在边上。他们会向他喊话,让他不要跳,让他说出自己的要求。不,他在上楼后就通知老马他们,让他们提要求。这要求是多么可怜啊,只要不涨租金。市场里有几十个商户。他觉着自己的眼睛有些湿了。
他一转脸,忽然发现门卫似乎在看自己,又看去一眼,确实在望向自己似乎还在笑。他一下有些慌了,难道被怀疑了?他将脸扭向一边,然后大步回到了车上,猛地想起来,这门卫是自己店里多年的老顾客,前几天才去又买了两双鞋。再看过去,门卫已经转过身,低着头背着手回了收发室。他不禁长长地唉了一声,自己这臭记性。他快速地发动车,上了路。不,绝不能在政府大楼,不能再伤那位老顾客的心。
他一路开着车,一路留意周围行人的脸,竟然发现了许多店里的顾客。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时,旁边一辆车的车窗里伸出一张脸,问他,最近有没有新款鞋到货?他忙放下车窗,回答,有。那边说,别忘了给留两双。他说,好的,没问题。
风凉凉地吹进来,舒服极了。他心里快速地盘算,该去进货了。
他趴在书桌上,拿小刀一下一下在橡皮上划着格子。面前放着暑期作业。楼下传来小伙伴的打闹声,他停下手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想站起身去看一下,最后还是没有站起来。
他枕在胳膊上,望着暑期作业,上面工整地写着三年级二班,后面是他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看到名字慢慢地飞了起来,像一根白色的羽毛在空中自由地翻飞。然后从窗户飞了出去,随着风,毫无份量地向着山川,大河,像飞屋旅行记那样,永远,永远地飞出去。
他恨他的名字。
他拿起小刀,围绕他的名字画一个小长方形,一个本子,又一个本子。他的名字纷纷掉了下来。中间因为楼上巨大的动静,他停了下来。愣了一会儿,他醒了过来,可是已经晚了,他雪上加霜又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于是,他只能更快,更迅速的围绕他的名字画小长方形。
他打开窗,将他的名字送出窗外。他的名字成群结队地飞走了。
忽然,他想起还有一个。
那一个在客厅的地上。他轻轻地拉开门,听到他母亲在厨房里忙。他悄悄地跪在地上爬到客厅,拿回了最后一个他的名字。那是一张成绩报告单。他的成绩排名从上学期的第二,掉到了第十二。
他使劲把成绩报告单铺平,用尽全力围绕他的名字画下一个长方形。
他拿着他的名字走到窗前,先前的那些名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知道,是该走门,还是走窗,带着他的名字永远离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