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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拉·巴甫洛夫娜的第九个梦

2014-10-23维克多·佩列文文吉

芳草·文学杂志 2014年5期

维克多·佩列文 文吉

维克多·阿列克维奇·佩列文 男,一九六二年出生于莫斯科,后现代派作家,当代俄罗斯文坛唯一的“畅销”严肃文学作家。中篇小说《奥蒙·拉》令作者在文学界名声大噪并获得一九九二年布克奖提名,短篇小说集《蓝灯》获小布克奖。其长篇小说《夏伯阳与虚空》入围都柏林文学奖,另一代表作长篇小说《“百事”一代》在全球销量超过三百五十万册,其中译本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文 吉 八○年代生人,毕业于首都某外语院校俄语专业,曾于俄联邦国立喀山师范大学求学,现在湖北某高校任教。

此处我们可见,如仔细思考的话,唯我论和纯现实主义是相吻合的。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

改革同时从多方面向季米里亚泽夫林荫大道上的公厕袭来。主顾们开始在卫生间内逗留更久,拖延着与新锐报纸碎片分别的时刻。聚集在小咖啡馆中的好男色者们那死气沉沉的脸上,因为预感到期盼已久的自由而荡漾起春色,虽隔得还远,但真真切切能听到自言自语的骂娘中某部分开始变得大声起来,除上帝以外关于领导干部和政府的那部分。停水和停电次数也逐渐增多。

被卷入此中的人们无一知晓,为什么自己会参与到当前进程中——除了男厕清洁工薇拉,年龄不清性别不明的一个活物,就像所有她的同事一样。对薇拉而言,刚刚开始的这段工间休息有些意外——只在精确日期和具体表现形式的意义上,而非其根源,因为她自身便是根源。

一切都起源于某个白天,薇拉人生第一次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思考存在的意义,而是思考存在的奥秘。其后果是,薇拉失手将满是洗涤剂的脏抹布掉入桶中,并发出某种类似“啊”的轻呼。这想法出人意料且难以忍受,最重要的是它和周遭事物毫无关联,只是不请自来地突然出现在脑海中,而这想法得出的结论是,常年耗费在寻找意义上的脑力劳动原来只是徒然迷惘,因为关键在于其奥秘。但薇拉还是平静下来,继续清扫。十分钟过后,一大块瓷砖地板被清洗干净,一个新的设想又出现了——这想法完全有可能也出现在其他忙着思考的人脑海中,甚至肯定已经出现过,尤其是那些年长有阅历的人。薇拉开始揣测,这人会是周围的哪一个,并立刻明白无误,她并不需要走很远,应该去和曼亚莎聊聊,她是隔壁的清洁工,一样的厕所,不一样性别的顾客。

曼亚莎年长很多。消瘦的老妇,年龄同样不明却已至暮年,她的外表让薇拉想起一个词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也许是因为她将头发在脑后编成一条银灰色的辫子。曼亚莎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忘年交,她俩经常交换阅读布拉瓦茨卡娅和拉马查尔拉卡的影印本,(按照曼亚莎的说法,拉马查拉卡的真名叫做萧伯施坦),一起去“法斯宾德和褒曼电影院”看电影,但几乎不谈严肃话题。曼亚莎对薇拉精神生活的指导十分温和而间接,薇拉甚至感觉不到这种指导的存在。

薇拉刚想起曼亚莎,连接两边厕所的员工小门便打开,曼亚莎出现了。薇拉立刻开始混乱地阐述自己的问题,曼亚莎听着,并不打断。

“……所以,”薇拉说,“探寻生命的意义——其本身便是生命唯一的意义。也不对,不是这样——所以,生命的奥秘与理解生命的意义,知晓这二者间的差异便能够支配存在,也就是说确实地中断旧的生命,开始新生命,而不是仅仅说说而已——每个新生命将拥有自己独特的意义。如果掌控了奥秘,则任何关于意义的问题都不复存在。”

“这些并不完全正确,”曼亚莎仔细听完后说道。“更准确地说,这些完全正确,除了你没有将人类灵魂的本质考虑在内。难道你真的认为,了解这个奥秘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当然,”薇拉回答,“我确信。只是要怎么去了解它?”

曼亚莎沉思了片刻,然后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说道:

“这里有一条定律。如果有人知道这个奥秘而他又被问起,那他就必须将之揭示。”

“那为什么没人知道?”

“为什么。某个人知道,而余下的都没想起来要问,”曼亚莎回答。“现在你,打比方说,在某一刻问过什么人吗?”

“就当,我在问你,”薇拉脱口而出。

“那你以手触地,”曼亚莎说,“所发生的一切,责任由你承担。”

“难道不能省去这些迈林克式的戏份吗,”薇拉嘴中不满地嘟哝着,俯身将手掌按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然后呢?”

曼亚莎勾手示意薇拉过来,抓住她的头让她弯下腰来,直到薇拉的耳朵恰好正对自己的嘴,低语了一些并不长的字句。

就在此刻,墙外传来一阵喧哗。“怎么?完了?”薇拉直起腰问道。曼亚莎点点头,薇拉不可置信地笑起来。曼亚莎摊开双手,似乎在说,这些不是她臆想出来的,也并不是她的错。薇拉安静下来。

“知道吗,”她说,“和我一直料想的其实很相近。”

曼亚莎笑了,“所有人都这么说。”

“那好吧,”薇拉说道,“一开始我试试来一些简单的。比如,让这墙上出现图画,响起音乐。”

“我想,这你可以做到,”曼亚莎回答,“但要注意,你的努力可能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和你所想的毫不相干的事。而联系只在以后才会显现出来。”

“会发生什么?”

“那只有自己来见证了。”

见证来得稍缓,已是几个月之后。在恶劣的十一月天里,脚下吧唧作响,非雪非水,空气中弥漫的非汽非雾,透过其中能看到青蓝的警帽和沾有血红斑点的标语牌。

事情经过如下:卫生间里莅临了几位喜庆的无产者,随身携带了大量的意识形态武器,巨大的装在绿色长杆上的硬纸扎成的石竹花,以及写有咒语的特制纸板。办完大事小事后,他们将双色长矛倚在墙上,浸湿的标语牌挡住小便池——最上面写着“第九个拉管用的”这样莫名其妙的字句——然后在镜子与洗手池前狭窄的空间里举办起野餐来。波尔图葡萄酒的气味比尿骚和漂白粉更加浓烈,外加几个声音高声喧哗。起初传来笑声和谈话声,随后戛然而静,一个严厉的男性嗓音问道:

“你怎么个意思,狗东西,故意往地上倒?”

“我不是有意的,”没有说服力的高音喋喋不休,“这个瓶子不标准,瓶颈短些。我又听你说话去了。你自己试试,格里戈里!我的手从来都是自动化的……”

此时响起落在柔软物体上的击打声和粗野而聒噪的赞许声,而后野餐不知为何迅速地撤退了。几个声音在通往林荫大道的阶梯上大声嚎叫后,最终消失。只有此时薇拉才决定从角落出来瞄一眼。

地板砖正中间坐着一个口鼻流血的男人,每过一会便向泡在波尔图葡萄酒里的瓷砖唾上一口血沫。见到薇拉,他出于某种原因非常惊恐,一跃而起逃向了街上开阔的天空。他身后的过道里只剩下一支弯折潮湿的石竹花和一张歪斜书有“模式改革别无选择!”的小标语牌。薇拉完全不能理解,从这些字句中能得出什么意义,但长久以来的生活经验明确表示:某些新事物开始了,而难以置信的是,这些新事物皆因她而起。为防万一,她把巨大的花朵和标语牌捡起并带回自己的小储藏间,那是两间最顶头的卫生间:中间的隔板被取下,地方刚够放下水桶,拖把和一把椅子,偶尔可以坐下稍事休息。

这之后,一切又归于旧状(厕所里能发生什么新鲜事呢?)。日子平淡无奇地流淌着,只是每天产生的空瓶子数量逐日递减,人们开始变得更加凶戾。

一天,一伙人明显不是来解决生理需求的人光顾了厕所。他们戴墨镜,身着统一的牛仔服,随身带着折尺,以及一件装在三脚架上的特别物件——薇拉不知道它的名称——街上经常有人通过它观望一根握在远处另一人手中的画有横线的竿子。来客测量了入口,忧虑地观察了整个场所便离开了,并未用到那光学仪器。又过了几日,他们在一位身穿棕色皮大衣手提棕色公文包的人物陪同下出现了——薇拉认得他,全市公厕的主管。来客们举止怪异——他们既不商讨也不测量,就像上次一样,只是前后走了一走,用肩膀蹭蹭那些正在小便池边依次努力的诸君的后背(世界太疯狂了!),时不时静止下来,梦幻似的望着某些东西出神。那不可见的东西对来访者们来说显然极为壮丽:能从他们脸上的微笑,以及他们身体僵硬时那惊人的浪漫主义姿势猜测出来——薇拉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但她能够切实明了地看见眼前的一切,在某些瞬间她眼前甚至出现了一幅曾几何时悬挂在她幼儿园墙上的油画复制品《基洛夫、伏洛希洛夫和斯大林同志在白海·波罗的海运河工地上》。

又过了两天,薇拉得知她现在为合作社工作了。

职责大体上维持不变,但周遭一切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厕所不知如何以毫无停顿的生产效率,逐步而迅速地完成了装修。起初,墙上苍白的苏联式瓷砖换成了印有绿色花朵的大块镶面砖。而后隔间被改造了——四壁贴上了仿胡桃木的塑料板,端庄的社会主义式马桶被某种淡紫红色的宴会器皿所取代,入口处设置了如地铁一样的栅门,只是入场费不再是五戈比,而是十戈比了。

在这些变化完成时,薇拉的月工资提高了整整一百卢布,还收到一套新工作服:红色大檐帽,黑色带领章的半长制服,总之一切就如同地铁一样,只不过领章和帽徽上闪烁的不是字母“M”,而是冲压在薄铜片上的两股交汇的水流。两间在过去可以小憩一会的相连卫生间如今变为了厕纸仓库,已然不能容身。现在薇拉要坐在栅门旁的专用岗亭内,形似电影《火星女王艾莉塔》中的火星女王宝座,微笑,找钱,举止中洋溢着幸福的优雅,像极了儿时见到并从此铭记一生的那个爱丽舍大街上的女售货员——那墙上的油画中,她淡黄头发,丰满的女人味儿,手上正在切一条鲑鱼,山谷中洒满阳光;半米外的现实中,枝头挂着一穗冰凉的葡萄,时值清晨,收音机轻柔地唱着,还是小姑娘的薇拉一身红色的印花布连衣裙。

栅门中硬币丁零作响,每天都能收上一袋半到两大麻袋。“好像,”薇拉隐约觉得,“费雷德会在某处对比排泄量和金额。怎么说终归是个聪明人……为什么人们那么恨他……纳博科夫也是一样……”她陷入习惯性的静思中,通常一个念头刚刚开始还未结束,便被接踵而来的其他想法挤出去。

日子过得逐渐红火,入口处出现了绿色的丝绒门帘,客人们进出时需用肩膀将之拨开,而入口的墙上则挂上了一副从倒闭餐馆收购来的画,画中用奇特的透视法表现了一辆三套马车:三匹白马套在堆满干草的雪橇,上面坐着三个人——两个皮袄大敞的手风琴手和一个没有手风琴的娘们(因此手风琴表现为性别特征)。唯一困扰薇拉的是,有某种遥远的轰隆声不时从墙壁传来,她实在无法理解什么东西能在地下发出如此声响,但之后她觉得这应该是地铁,便安下心来。

卫生间内簌簌响起的是真正的厕纸,而不是以前用的那些。洗手池上出现了肥皂,一旁墙上是自动烘干机。总之,如果一位常客告诉薇拉自己到这里仿佛是到了剧院,她也不会为这种对比感到惊奇,甚至不会特别去感到得意。

新的主管是一位面色红润的小伙子,牛仔夹克黑墨镜——他很少出现,薇拉的理解是他还要监督另外两至三所公厕。在薇拉印象中他是一个神秘而强有力的人,然而某日真相大白,掌控一切的并不是他。

通常这位绯红脸的年轻人从街上走进来,用短促而威严的手掌掀开半拉绿丝绒门帘,然后以一对椭圆形黑玻璃代替双目的脸显现,随后响起尖细的嗓音。那一次则全然相反,一开始薇拉听见阶梯上传来他高亢谄媚的男高音,回应他的是某个傲慢男低音的叫骂,而后门帘分开,不见手掌和墨镜,取而代之出现的是某个甚至不算是躬身,而是弯折下去的牛仔夹克后背:是主管边倒退边解释着什么。紧跟着他阔步走进一位上了年纪,蓄着棕红色大胡子的侏儒,头戴红色便帽,身穿红色进口针织背心,薇拉看见背心上的字:

“我真正需要的是你们少胡扯!”

侏儒身形矮小,但举手投足显得仿佛比所有人都要高。扫视了一眼后,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串印章,将其中一枚摁在薇拉的主管仓皇递来的纸张上。这之后,他下达了某个简短的指示,将手指点向年轻人的肚子,大笑过后便消失了——薇拉甚至没注意到,刚还站在镜子对面,就没了,仿佛钻进了某个只对侏儒开放的地下通道。

点头哈腰围着小矮子打转之后主管平和下来,恢复了身高,嘴中前言不搭后语地自顾自念叨着,从中薇拉明白,刚才消失的侏儒实际上是掌控整个莫斯科公厕的巨人。

“现在我们有头头了,”薇拉小声嘀咕着,一边将硬币丢进面前的碟子一边递出一次性面巾,“真是糟透了。”

她喜欢作出一副洞悉眼前所发生一切的样子,就像理应存在一个抽象的,能理解一切的当厕所清洁工的薇拉。她努力不去想正是自己唤醒了那股潜在的力量——她为了欢笑,为了让墙壁挂上画而去唤醒了它。而关于音乐问题,她认为自己的愿望已经被画中的两副手风琴实现了。

总而言之,薇拉过去的生活有多么单调和枯燥,她如今的生活就有多么有趣和具有意义。薇拉现在相当频繁地见到各种不寻常的人物:学者,宇航员和艺人。一次,友邦开国元勋玻米苏元帅也驾临了公厕——在去克林姆林宫的途中忍耐不住了,随行的还有一大帮人,当他坐进卫生间时,三位抹了腮红的少先队员在薇拉的岗亭旁用长笛演奏起某个悠扬而哀怨的乐曲,曲子是那么令人感动,薇拉还暗中掉了泪。

此事过后不久,薇拉的主管带来了录音机和音柱,第二天公厕内便飘扬起了音乐。现在薇拉的职责新增了一条——翻转并换磁带。早晨一般由朱塞佩·威尔第的《弥撒和追思弥撒》作为起始,第一批内急的顾客通常会在第二部分激昂的女高音祈求上帝拯救永恒的死亡时出现。

“让我从死亡中得以解脱,”薇拉轻声伴唱着,硬币沉沉跌落碟中的叮当声仿佛看不见的乐队在打着节拍。接着一般会放巴赫的《圣诞清唱剧》或是此类德语的宗教题材,薇拉经过一番努力才挑选出它,像一群嗓音嘹亮的孩子在向将他们送入尘世的上帝保证着什么。

“如此,为什么上帝创造了我们?”一个女高音在两支小提琴的伴奏下疑问道。

“为了,”和声笃信的答道,“我们可以将他赞颂。”“果真如此?”女高音怀疑地再问,一边准备钻入用嘶哑的管乐表现出来的车厢。

“这,无疑如此!”童声合唱将迅速一切盖过,并未注意在他们后面,低音提琴已引导了许久。

此后,当时间接近两三点时,薇拉便开始播放莫扎特,惊惶的心飞过某个清凉的铺着大理石地板的宏伟厅堂,在两架小调钢琴的彼此交汇的颤抖中渐渐平静。

天近傍晚时,薇拉会送出瓦格纳,抽水马桶在瓦尔基里女神奔驰的骏马前一闪而过,掠向战场的女武神一时半会绝对无法理解在这瓷砖墙体到底是何物。

如非那一点古怪,一切便是完美,它起初几乎无法辨认,甚至像是幻觉。薇拉察觉到某种此前从没注意过的奇怪味道,坦白说应该叫恶臭。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这恶臭在音乐开始时便出现,更准确地说,不是出现,而是显影。其他时间它也存在,其实这地方自一开始便固有这气味,只是在某个时间点以前它与周围一切和谐共处,无法被感知,但当墙壁挂起油画,奏起音乐后,它便凸显为完全无以言表的厕臭,在某个概念中这气味好像还被称作“马雅可夫斯基的巴黎”。

薇拉明白,她的思想在不知不觉中接纳了一些反苏维埃倾向,但对自身又无能为力,甚至开始感觉这些并不可怕了。

某天夜里,曼亚莎来找薇拉,听了听《海盗》序曲,猛然间也察觉了那恶臭。

“薇拉,你难道从没想过,是我们的意志和观念构成了我们身边的这些厕所?”她问道。

“想到过,”薇拉回答,“我早就想过这些,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是我们自己创造了周遭的世界,而之所以我们要坐上马桶,都是因为自身想法所致。而后你想说,事实上没有什么厕所,只是我们内心所想在外部世界的投影,而那恶臭,只是精神的外化成分。然后你会引用梭罗古勃的一些……”

“星辰向我宣告,”曼亚莎用拖长的语调接上,“自然为自我创造……”

“喏喏,或是类似的一些。都对吗?”

“不完全正确,”曼亚莎回答,“你犯了常见错误。事实上,唯我论的实用方面非常有意思。这个领域中的某些东西已经完成了,喏,比如这幅三套马车油画,或者这些扬琴,啧啧!但这恶臭,我们是何时又为什么要造出它来?”

“从实用方面我可以回答,”薇拉说,“我现在可以不费力地抹去恶臭,或者厕所本身。”

“一样,”曼亚莎回应,“我也可以每天晚上把它抹去一次。但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好好想想,这是否可行?”

薇拉张嘴想要回答,但取而代之的是以长时间的捂嘴咳嗽。

曼亚莎伸了伸舌头。

两三日过后,当几位顾客掀起门口的绿门帘时,薇拉立刻忆起当日带来这一切的牛仔夹克们。只不过这一群穿的是皮夹克,面色也更红一些,其他举止则和那些人一样:慢慢在室内四处溜达,仔细观察周围一切。不久,薇拉得知公厕要关闭了,而此处将变为寄售行。

她依旧留任清洁工,装修期间甚至给予带薪休假待遇。薇拉好好休息了一阵,还通读了几本此前从未染指的关于唯我论的书籍。当她第一天向新工作报到时,已然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人想起此处曾是厕所。

现在的入口处右边是一条长货架,摆售各式各样的小物件,再往前原本是小便池的地方摆放着一长条卖衣服的柜台,正对面是一架无线电装置,房间最远端挂着一些冬季用品,皮夹克和皮大衣,短皮袄还有女士大衣,而每个柜台后都站着一位形似美国演员的女售货员。

装修期间发现了几颗人类颅骨和装着机密文件的囊袋——这些薇拉没有见着,因为国家机关闻风而来取之即走。

工作量大幅下降,而收入,则完全是巨款。现在薇拉身着蓝色长袍来回走动,礼貌地拨开密集的人群,用法兰绒的干抹布将各个玻璃柜台擦拭干净,那其中陈列的口香糖和避孕套像彩色新年贺卡一样闪闪发亮,塑料发卡,胸针,眼镜,表链和铅笔烁烁反光,“全部的念头!一切的梦想!所有的世界啊!①”薇拉口中轻轻呢喃着。

然后在午餐休息时间,需要将顾客靴底带来的污垢清扫出去,就可以一直休息到晚上了。

音乐现在全天播放,有时甚至是几种音乐——而恶臭消失了,薇拉颇为自豪地将喜讯告诉曼亚莎,后者不知如何从墙上的一扇门中现身,听说后紧闭双唇。

“恐怕一切没那么简单。当然,从一方面说我们确实构建了周围事物,但从另一方面来讲,我们自己只是周遭事物的反映。所以任何国家中任何个体的命运,都是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一切的隐喻式重演;而国家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千万个独立生命的叠加。”

“那又怎样?”薇拉表示不解,“这和话题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曼亚莎说,“你说过,臭味不见了。但它绝对不是不见了,你还会碰见它的。”

自从男厕所搬到曼亚莎那半边和女厕所合并,她就变了许多——更少讲话,也少打量顾客。她解释这是达到了阴阳的平衡,但薇拉在心底认为,其实是巨量的清洁工作和对她崭新生活方式的嫉妒,掩盖在严肃外表下的嫉妒。为此,薇拉从未考虑过将实现根本转变的全部条件教给她。曼亚莎似乎感觉到了薇拉对她态度的变化,但她就像本该如此似的处之泰然,只是更少造访了。

不久薇拉明白,曼亚莎是正确的。事发如下:一天她从橱窗处直起腰来,眼睛余光扫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一个浑身都是排泄物的人。他表现得极具尊严,穿过闪向两边的人群向无线电柜台走去。薇拉一个哆嗦,差点丢掉抹布,但当她转过头以便仔细观察此君时,却发现原来是错觉——实际上,那人只是穿着黄棕色的皮夹克。

但经过此事后,这样的错觉变得越来越频繁。有时薇拉突然觉得玻璃柜台上好像散落了几张揉皱的纸,而她需要专注地凝视好几秒才能分辨出那里并没有别的东西。有时,她开始觉得立在售货员身后搁板上的那些昂贵的——每一个都值她三四个月的苏联工资——有着童话般名称的细颈小瓶香水,处在现在的位置不无缘由,过去那里的小便池愉快得潺潺作响,现在它的名称叫“化妆香水②”以及它用红色软头吸水笔沁湿纸板的品香方法,猛然间便具有了直接含义。如今,墙后几乎时刻传来某种低沉而可怖的轰隆声,仿佛是巨人在低声呢喃,声音并不响亮,但其带来的感觉是难以置信的强大。

周边出现了新面孔——他们刚开门就来,聚集在外门和内门间的狭小准备间里直到晚上。他们售出买入各式各样的小玩意,但薇拉隐约觉得这完全是另外一出——巫术活动,落在他们手上的物品都被加持了。从外表上看是做生意,而薇拉很难不去注意这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在她眼前进行的事情,垂头丧气的苏联民众聚在周围,怯怯地试图便宜购买一块排泄物。

薇拉开始仔细观察这些新来的。首先明显表现出怪异的是他们的装束:某些穿在身上的东西顽强地将自己伪装成排泄物,或者相反,满身的排泄物顽强地将自己伪装成为某种衣物。他们中很多人脸上用排泄物涂抹成墨镜的形状,同样的东西像皮夹克一样搭在肩上,如牛仔裤一样裹在腿上。他们所有人都不同程度得被排泄物所涂抹,三四个人被整个覆盖,从头到脚,有一个被覆盖上好几层,人们则对他报以最大的恭敬。

周围有许多孩子在玩耍。一个小男孩长得十分像薇拉在夏令营溺水的弟弟,她细心关注着男孩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起初他只是告诉买家,在哪个涂满粪便的人那里能买到这样或者那样的东西,甚至亲自奔到进门的人身边问:“需要什么?”不久,他已然自己出售某些小物件了。一天,薇拉正沿地板将一桶有着规整日本名称的黑色排泄物挪向柜台,一抬头便瞧见他洋溢着幸福的脸。往下看,她发现男孩原本穿着皮鞋的双脚现在被一些东西裹住了,同周围大部分人身上覆盖的东西一模一样。纯粹的下意识动作,她用抹布轻轻擦拭它们,小男孩立刻相当粗鲁地推开她。

“要当心脚下,老白痴,”他边说边将手从口袋掏出来,拇指从食指和中指间伸出来握拳向她表示嘲弄,短暂迟疑后一下拇指缩回变成纯拳头。

此时薇拉才明白,在她操控世界前,迎来的是衰老,而现在只剩死亡。

薇拉已很久没有见过曼亚莎。最近一段时间两人的关系明显趋冷,墙上通往曼亚莎那半边的门已经很久没有被打开过了。薇拉开始回忆通常在什么情况下曼亚莎会来造访,得出的唯一答案,如果能算作答案的话,是她有时凭空就出现了。

薇拉回想着自己与曼亚莎交往的历史,回忆得越多她便越发肯定这一切都应归咎于曼亚莎,虽说自己未必能说得上来“这一切”是什么。但她仍决定要报复,并开始准备与曼亚莎会面时的赠品——称之为“赠品”,其实她自己都没有为那东西取个真正的名字,而隔墙的曼亚莎似乎能读懂她的心思,吓得没有前来。

显然曼亚莎并不能隔墙读心,因为一天晚上她出现了。她看起来又疲乏又冷淡,而薇拉自发为她开脱是因为工作繁重。薇拉忘掉了此前的计划和前不久的傲慢身段,困惑又恐惧地讲述着自己的幻觉。曼亚莎兴奋起来。

“这恰恰很明白,”她说道,“事情起源于你得知了生活的奥秘,因而能够看到事物形而上的从属现象。但因为你不知道它的含义,你便不能分辨它形而上的本质。所以你就觉得自己所看到的是幻觉。你尝试过自己去解释这些吗?”

“没有,”薇拉想了想,说,“太难理解了。也许某些东西变成了粪便。某些变了,而某些没变……啊!好像明白了。这些东西本身不是粪便,只是当它们落到这里后才变成……也不对——当我们引以为生的那些排泄物落到他们手上时,才变得可见……”

“已经很接近了,”曼亚莎说。

“噢,天啊……我还想,油画,音乐……真是蠢。周围其实都是排泄物,那又怎么可能是音乐……这又是谁的责任?关于排泄物清楚了——是苏联政府打开了阀门。虽说他们自己也在里面坐着……”

“在里面指的是什么?”曼亚莎问道。

“指这,也指那……不,如果有人要负责的话,那么,曼亚莎,就是你。”薇拉忽然收尾,狠狠盯着这位曾经的朋友,甚至向前迈了一步。

“阀门又是什么?为什么是我?正相反,我对你说过多少次,在你没有弄明白之前,这些秘密不会带来任何益处……薇拉,你干吗?”

薇拉一边望着下方某处一边朝曼亚莎走去,后者开始后退躲开,她们俩就这样走到通往曼亚莎那半边的狭小门口处。曼亚莎停下来望向薇拉的双眼。

“薇拉,你想干吗?”

“想劈了你,”薇拉疯狂地答道,从长袍下抽出那可怕的赠品,带拔钉钳的斧头,“直接照头上去,就像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挨的一样。”

“你当然可以这么做,”曼亚莎激动地说,“但是我警告你:这样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这已然考虑到了,我没那么笨,”薇拉抡起斧头,口中狂热地呢喃道,用力朝曼亚莎银灰的头上砍去。

敲击声和轰隆巨响传来,薇拉失去了意识。当墙后的轰鸣将她唤醒时,她发觉自己躺在试衣间里,手中握着一柄斧头,而头顶上一人高的地方镜子破口大开,形状像是一片巨大的雪花。

“叶赛宁,”薇拉思忖。

最让薇拉觉得恐惧的是墙上的门没有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所有那些出现了门的记忆。甚至这些现在都毫无意义了——薇拉突然认不出自己了。仿佛灵魂中的某个部分消逝了,某个时至今日从未去感受过的部分,这感觉就如同截肢患者所经受的痛苦。一切似乎都在原位,但某个最重要的,授予其他部分意义的部分却消失了,薇拉觉得它被一纸平面素描所取代了,在她平面的心灵中涌起了对这个平坦周遭世界的平淡仇恨。

“走着瞧,”她低声默念,并未特别针对谁,“我会让你们好看的。”

而她的仇恨反应在了周围世界——有某些东西在墙后震颤着,商店里的,厕所里的,甚至薇拉毕生居住的下水道(现在的她谁也不信)旁边的顾客都不时将目光从遍是秽物的柜台前移开,惊恐地环顾四周。

某种巨大的力量从外压迫墙壁,扭曲的墙面那头有什么东西在嗡嗡颤抖,就像一只巨手在挤捏纸杯,杯底坐着渺小的被柜台和试衣间包围的薇拉。挤压暂时还不强烈,但随时都可能压碎薇拉的整个现实。

这天白天,十九点四十分整,正好在薇拉想到日常电子用品柜台上,有三座一模一样的排泄物显示的绿色数字组成了自己的出生年份时,这一刻来临了。

薇拉手提水桶站在长长的服装柜台前,里面短皮袄、皮大衣和伤风败俗的粉色女式短上衣混杂在一起,她漫不经心瞟着那些顾客,他们抚摩着近在眼前同时又遥不可及的衣袖和衣领,那时她的心忽然狠狠地刺痛了。同一刻,墙外的嗡嗡声陡然增大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墙壁抖动,弯曲,崩裂,从裂口处迸出令人作呕的黑褐色涌流直奔惊叫的人群而去。

“哈啊!”薇拉只来得及吸了一口气,立刻便被从地板上卷起,狠狠向墙撞去,意识留存的最后画面是一个单词,“业报”,加大加粗的字母写在白色背景上,字体和《真理报》的名称一模一样。

让她恢复意识的是另一次撞击,轻许多,像是木棍。木棍原来是一棵高耸老橡树的枝丫,薇拉一时间没明白,前一刻还站在熟悉的瓷砖地面上的自己,是如何突然被某种树枝给击中的。

原来,她顺着那股深褐色的恶臭水流漂到了季米里亚泽夫林荫大道上,水浪拍击着二三楼的窗户。她的双耳疼痛不已,仍在水上漂着的缘故是因为她的手指深深抠进了一块形状复杂的厚泡沫衬板,其上印压有“索尼”的字样。

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都激荡着深色的粪水,其中漂浮着长凳、木板、垃圾和人体。她面前轻轻晃荡着一顶“NYC”三个字母交错在一起的红色鸭舌帽。薇拉晃晃脑袋,弄清楚她的耳痛原来是身后某处传来的震耳欲聋的怒号。她回头一望,看见水面上有一座类似山的东西,组成它的正是从原先薇拉地下居所鼓涌而出的湍流。

水流将薇拉朝特维尔大街的方向带去。污物的水位以神奇的速度在上涨:林荫大道两旁两三层的楼房已然看不见了,巨大而畸形的高尔基剧院现在形似一座花岗岩小岛,在它陡峭的岸边站立着三个身穿白色纱质连衣裙的女人,还有一位将手掌搭在额上向远处瞭望的白军军官。薇拉明白那里刚刚演出了契诃夫的剧目,但却无暇去想那些,因为她感觉到泡沫塑料块不知怎么从手中被扯走。立刻,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双目圆瞪满是污秽的脸,他口中衔着公文包把手,两只粗壮多毛的手紧紧攥住差点从粪水表面溜走的薇拉的救命方块。

“放手,混蛋,”薇拉大声喊叫,试图盖过如航天发射般的粪水轰鸣,作为回应,男人含糊地低语了些什么,将手伸入夹克内侧掏出某种小本子递到薇拉脸跟前,只能看见它红色的封皮,所有内里的页面都是褐黄色且粘在一起。薇拉利用男人一只手松开了泡沫块的机会,机智地狠狠咬向他另一只手的手指,男人闷哼一声抽回手去,却既没松开齿间的公文包,也没丢掉手上的小本子。有那么几秒,薇拉望着他临死前模糊而怨毒的双眼,然后它们便消失在秽物表面下,接着紧攥着摊开证件的手也缓缓沉入。

薇拉被越冲越远。一辆手推车从她身旁漂过,一个婴儿戴着硕大塑料红星的软帽坐在其中,惊惶地四面张望。随后一栋建筑的屋角从旁经过,一座圆柱形塔楼加冕其上,两个头戴蓝箍军帽的宽脸盘士兵正忙着准备射击。最终水流将她冲向了几近淹没的特维尔大街,拖向远处塔尖上昏暗的几不可见的红宝石五角星③。

比起几分钟前,此刻水流变得湍急许多,身后右方的深褐色洪峰上可见一股巨大的,涌上半空的喷泉在轰鸣,几难分辨的枪击声混杂在其噪声中。

“这世上幸运的人啊,”薇拉呢呢喃喃着,将胸口紧贴向泡沫块,“只要能见到这世界天翻地覆的一刻……④”

很快,薇拉到了莫斯科市人民代表苏维埃——早已没顶不见,但在它原先所处的地方有几十个西装领带都粘在身上的人,正忘我地逆流击水,他们身后的水面散落着某些五颜六色的小纸片——顺手抓起一张,薇拉发现那是购买厕纸用的纸票。

国际旅行社总局的高楼变为了一峰高耸于深色水浪上的峭壁。许多服装艳丽、肩扛摄像机的外国人从窗口探出身来,那些在最顶层窗户的人欢欣鼓舞地大叫着什么,还竖起他们的大拇指,那些身处行将淹没的低楼层的人则手忙脚乱地在胸口划着十字架,将行李箱抛出窗户并随之跃下,他们很快被蜂拥而至的出租车司机残忍的溺毙在粪水之中,后者紧接着也被抢夺来的沉重行李拖入水底。

薇拉看见一个漂浮在身旁的地球,猜到这是来自中央电报局外墙上的地球仪。她划到近前,抓住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抛弃了已从中间裂开的泡沫塑料。看起来同地球仪一同被撕扯下来还有一部控制球体旋转电机,如今它赋予整个结构以稳定性——薇拉只第二次尝试便攀上了它蓝色的圆顶,稳坐在被红颜色从周围分离出去的劳动者国度,环顾四周。

远方某处,在粪水表面上屹立着奥斯坦基诺电视塔,还可看见一些形似小岛的房顶,一颗红色五角星如在水面疾驰似的迎面而来,当薇拉接近它时,看到下方的尖齿已然没入水中。薇拉抓住它冰冷晶莹的棱边,让自己的地球仪停住。靠近球体一侧的水面上微微漂动着两顶军帽和一条被严重泡胀的蓝底白点领带⑤,根据它们几乎静止的状态可以判断此处的水流平缓。

薇拉又一次举目四望,惊讶于历经几世纪的庞大城市如此轻易便消失了,但转念又想,所有历史的变化,如果发生的话,其过程正是如此——轻易又自然而然。不想思考,只想睡觉,她躺在隆起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上,将被拖把摩擦得满是老茧的手握拳枕在头下。

当她醒来时,世界只由两个部分组成——已近黄昏的天空,和在昏暗中变为黑色的无边无际的平静水面。其他什么都没有,红宝石五角星早已没入水底,只有上帝知道它处在多深的地方。薇拉想起亚特兰蒂斯,然后想起月亮和它的九十六条律法,但所有这些她曾在其中欣慰的蜷成一团的舒适的老念头,现在都不合时宜,薇拉再次睡去。在梦中,她猛然发现周围如此寂静,只闻得从地平线上雄伟的落日处流淌而来的汩汩声。

一艘充气小艇向她而来,一个身穿制服手握长桨的高大魁梧的轮廓立于其中。薇拉一边仔细观察着来人,一边用手撑起身体,揣摩自己在地球仪上看起来会像什么,可能是一个隐喻的形象,她甚至想到是什么的隐喻——独身一人,一段可疑的故事,坐在一颗大球上飘荡在一望无际的生命的海洋里。或者已经是无生命的,但这已无任何意义。

小艇驶近,薇拉认出艇中的人来——是玻米苏元帅。

“‘卫拉,”他用浓重的东方口音说,“你‘兹道我是谁吗?”

他声音带着某种不自然。

“知道,”薇拉答道,“读过一些你的东西。其他的,我早就明白了,除了那些关于隧道的部分。隧道应该是什么?”

“你要‘虽道?我们‘着一条。”

薇拉感到地球仪上自己坐着的那一部分向内打开,而她则坠入那刚形成的孔洞之中。事发极为突然,但薇拉仍然成功抓住了孔洞的边缘,双脚开始猛蹬,竭力想要找到支点——但双脚下方和两侧空无一物,有的只是呼啸的黑暗空洞。在她头顶上只剩下一块苏联形状的凄凉夜空(她的十指死死抠住南方国境线),这熟悉的轮廓她一生都觉得像是一副从肉联厂运出的牛胴体,突然表现为自己所能想象的最美丽的东西,因为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你是要‘虽道?”声音传来,美好而转瞬即逝的世界永远离去了,沉重的船桨首先击打薇拉的右手五指,而后落在左手五指,祖国光明的轮廓旋转起来,消失在遥远的上方某处。

薇拉感觉滑翔在某个奇异的空间里——不能叫做下坠,因为四周没有空气,最重要的是,没有自己。她尝试着去找寻哪怕是一部分身体,却看不到,虽然目光搜索处应该是手和脚的所在。所剩只有这道目光,虽然能看见,四面八方却什么都看不到,薇拉明白,转动目光没有任何必要了。随后薇拉察觉到几个声音,不是耳朵听到,只是意识到某个谈话,内容是关于她的。

“这一个是唯我论的晚期,”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应该怎么处理?”

“晚期吗?”另一个声音重问,高亢而尖细,“唯我没有什么好办法。终身监禁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中,作为当事人。”

“那儿已经没位置了,”低沉嗓音说。

“那放进肖洛霍夫的哥萨克小说里?”尖嗓子带着期望问道。

“有人了。”

“那放进这里,像这种,”尖嗓子兴致勃勃地说,“战争题材?某个内务人民委员会的中尉?她从角落走出来,从额上拭去汗珠,聚精会神地看着周围?然后就没了,除了制服、汗珠和聚精会神的目光。永远如此,嗯?”

“我说过了,都有人了。”

“那怎么办?”

“让她自己告诉我们,”低沉的嗓音在薇拉的身心正中响起,“喂,薇拉!怎么办?”

“怎么办?”薇拉重复问道,“什么怎么办?”突然间周围似乎刮起了风——像风却不是风,因为薇拉觉得自己被运走了,仿佛风中的落叶。

“怎么办?”薇拉惯性地重复着,恍然大悟。

“对!”低沉嗓音温和中带着些不忿。

“怎么办?!”薇拉惊恐的高呼,“怎么办?!怎么办?!”

每一声呼喊都增强了,像是风的力量。她掠向虚空的速度越来越快,在第三声呼喊后她感觉自己落入了某个庞大物体的引力场,某个在这声叫喊前不存在,在之后突然具现的东西。薇拉此刻向它坠去,就像从窗台坠向马路。

“怎么办?!”她叫了最后一次便重重摔在某物上,撞击让她昏了过去。梦中传来絮絮叨叨单调的像是某种机械式的声音。

“……助理主管的职位,为我自己争取到这样的条件:可以在自己想去的时候才去上任,不管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后。现在我只想享受这时光,五年没见过我的老头子了,我会去他那里。再见,薇拉。别起来,明天再说。睡吧。”

当薇拉·巴甫洛夫娜第二天从房间出来时,丈夫和玛莎已经将两个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

①诗出帕斯捷尔纳克的《圣诞星》。

②“化妆香水”也可逐字译作“厕所的水”。

③克里姆林宫塔尖上的红宝石五角星,其直径达6米。

④诗出丘特切夫的《西塞罗》。

⑤苏联末任总统戈尔巴乔夫习惯戴一条蓝底白点的领带。

(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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