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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米镇

2014-10-23冉正万

芳草·文学杂志 2014年5期
关键词:家政

冉正万

楚米镇最初是一条小街。小街中线是两村分界,北边石爬村,南边烂坝子村。分界线上原先有一块界碑。当年石爬村和烂坝子村争地打架,每次打架必有死伤。界碑今天移过来,明天移过去,还不时被推倒砸烂。传说明成化年间,知县来楚米解决争端,在界碑下砌一间小石屋,把一个行乞至此的叫花子关在里面。叫花子不再是叫花子,被尊为路神。界碑有路神保护,再也没有人敢搬动,地界也不争了。

一九九六年街道改造,将泥土路改成水泥路,铺水泥前把街面铲平铺大石作路基,界碑处的土被运走,有人说亲眼看了,没见到骸骨也没见到棺材什么的。但这并未消除大家对路神的畏怯。水泥地铺好后,原界碑处有一块与众不同的痕迹,晴天是湿的,雨天是干的,天气越晴朗,湿度越明显,雨越大干得越厉害,痕迹有半张桌面那么大,勉强像狮子。

桑原是在楚米镇出生的。他早就定居别处,但他觉得自己是楚米人,不是别处人。一九八三年,桑原考上警校。父亲桑家政叫他补习一年考大学,他没答应,只要能考上学离开楚米,甭管警校农校商校粮校他都去。一九八四年,小公社改称乡,大公社改叫镇,大队改叫村,生产队叫村民组。桑家政在这一年被提拔为吉水县武装部副部长,时年五十二岁。第三年,母亲因学校超编退养,办完手续后到县城和父亲一起生活。桑原的弟弟桑树在这一年走后门得了个工作也到了吉水。桑原回家探亲时只能到吉水,他不大习惯,他高考时在吉水住过三天,在此之前没到县城去过,他总感觉县城这个家是临时的,是陌生的,他常在梦里看见自己无家可归。

桑原的破碎感远没有就此结束。一九九二年,父亲退休了,退休后一个人回到楚米。他声称不需要任何人和他一起回去,因为他回去是有事情要做。桑原回吉水,父亲不在家,感觉这个家很不完整。他到楚米去看望父亲,又觉得这儿根本不能称为家。没回到楚米时,心想一定要陪父亲在楚米住几天,来到父亲的屋子里,他觉得一天也住不下去。父亲的房子在楚米河边,打开门就能看见闪着波光的河水。桑原很喜欢这条河,这条河曾给他带来无数欢乐和浪漫的遐想。但父亲屋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感到痛苦:被老鼠啃过的红苕,已经发芽了。掉了一半扣子的衣服挂在柱子上,脏兮兮的。裹满黄胶泥的大皮鞋,硬邦邦干翘翘的。还有透风的板壁,可疑的水瓮,凡此等等。

楚米河之上,有团林、冯家湾、尖山坪、牛鸣塘、苦竹坝十余个村落。再往上几十里,是三县交界的燕毛顶。燕毛顶路径崎岖,三面绝壁。岭北悬崖上有瀑布垂下,在山谷里日夜轰鸣,崖壁上刻了五个字:青泉石上流。说这是楚米来的一个读书人,看了悬崖飞瀑后题写镌刻的。燕毛顶以前是无人区,山林土地都没有主人。光绪十年,有四川綦江人寻找丹砂至此,以为这是世外桃源,把三亲六戚全都迁来,前后迁了三百户。他们在燕毛顶开荒种地,自成一体。可惜好景不长。民国九年,顶上遭受严重虫灾,庄稼绝收,树木死亡,水井干涸,加上土匪骚扰,顶上人纷纷外迁,燕毛顶又成了无人区。直到十年后,才有杨姓、梁姓、王姓等三户人家迁入。因为地广人稀,抓兵派款派不到他们头上。这样悠闲地过了几年,迁入的人家逐渐增多。他们再次自成一体,整修山门,组建自卫队,抵制派款,抵制抽壮丁,不出伕差,拒交厘金,不入户籍。不入户籍,就不是这个国家的人。

因为高度自治,他们日渐富裕。县境交界处土匪猖獗,有一股势力强大的土匪想抢下燕毛顶作营寨,四次攻山,四次被击退。自卫队毫发未损,土匪死了十余人并伤及大半,从此再也不敢骚扰了。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国人欢呼雀跃,其他乡镇庆祝抗战胜利时没有邀请他们,因为他们既不在户籍上,也没上缴过税款,“不知道他们是哪国的”。燕毛顶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既惭愧又失落。第二年春天,由燕毛顶出钱,团林出房屋,从楚米请来先生,在团林的楚米河边设学馆。学馆和私塾不同,私塾只教儒书,学馆增设算术。学馆开张后只来了七个学生,有三个是燕毛顶的,有两个是团林的,剩下两个分别是冯家湾和苦竹坝的。他们都是上过私塾的学童,小的十二岁,大的十五岁。在地里刨食的人对读书没什么兴趣,说读书读不饱,要吃饭才吃得饱,读过几年私塾会写名字会简单记账就行了。

梁大匀是被他父亲梁丙安押送到团林学馆的。梁丙安是燕毛顶自卫队队长,他曾送梁大匀到山下读过私塾,别的孩子三天能背一篇课文,他三天只能背个题目,气得梁丙安把书丢进茅坑,“他娘的永远是个生毛货,笨猪脑壳!”但时间一长,又不甘心,他把儿子带进堂屋,敞开堂屋大门,把一根长扁担横绑在儿子双臂上,再用黄荆条追着抽打。梁大匀跑到大门口,上身一歪,长扁担顺着大门钻出去。梁丙安打儿子相当于智力测验,打完后再次把儿子交给先生,对先生说:我还说他笨,他不笨呀,我在堂屋打他他都晓得逃生,先生你给我好好教,不好好学只管打,打死了不要你负责。梁大匀上了几年私塾,总算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背了下来。到了十四岁,先生说我再也不能教你了,我能教的都教完了,你要么去上新学,要么回家耕读。事稼穑,丰五谷,这点文化也是够的。梁大匀给先生磕了三个响头,欢蹦乱跳回到燕毛顶,他宁愿上山砍柴或者耕地耙田,他和书呀笔呀纸呀有仇,看到它们就心烦。没想到才高兴一个月,父亲又叫他到团林入学,他连连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跑到山上躲了两天,饿得头昏眼花才拱出来。梁丙安之所以逼他读书,是他知道读书的重要性。燕毛顶土匪攻不上来,但抗税和抵制编户入籍并非易事。前不久县长亲自带督察长和行政课长来到燕毛顶,加委梁丙安为燕毛顶剿匪大队长,负责燕毛顶一带安宁,保护山下过往客商安全。梁丙安不想答应,这顶帽子对他、对燕毛顶意义不大,反倒是有了这顶帽子,就得服人家管。县长一眼看出他的心思,答应和他签订文书,燕毛顶仍然可以不出伕差、不入户籍,一切照旧。县长是个白面书生,说话文绉绉,手无缚鸡之力,但梁丙安觉得这人有股气势,他在言谈之间,会让你总是处于下风。梁丙安的苦心和苦恼,梁大匀不懂,即使懂也觉得不关他的事。在前去团林的路上,他满脑子都是对父亲的怨恨。迫于父亲的权威,他不敢大喊大叫,只敢小声嘀咕:“没见过这种人,逼人家读书!”

梁丙安和儿子告别时叮嘱道:给我好好学,学好了我抬轿子来接你,不好好学中途跑回来,我用棍棒接你。梁大匀不点头也不摇头,梁丙安厉声问:听见了吗?梁大匀不耐烦地说,晓得了。梁丙安对先生说的话,和几年前说给私塾先生的一样:他不笨,先生你给我好好教,他不好好学你尽管打,打死了不要你负责。但这次他碰了个软钉子。先生说:我从不打人。梁丙安想辩驳一句,不打怎么行,黄荆棍下出好人呐。看到先生和县长一样,也有深不可测的眼神,他没把这话说出来。

梁大匀来到团林后,和桑家政成了同班同学。几十年后,梁大匀想不起和桑家政见面时的情景,他的长相,他的声音都记不得了,让他记住的一些往事,都是后来在他脑海里慢慢烙下的。桑家政正好相反。梁大匀因为脑溢血半边瘫痪躺在床上后,他还能清楚地记得梁大匀当年的逸闻趣事。和梁大匀的女人朱惜粮讲这些趣事时,觉得越讲越清晰,都过去六十年了,他居然一下就能想起梁大匀当时的长相和口头禅。他告诉朱惜粮,梁大匀的口头禅是“这个舅子龟”,遇到懊恼的事,稀奇的事,他都会来上这么一句。梁大匀中风后,说话能力丧失了,他不能证实这些事的真实性,不过朱惜粮信以为真,反正这些事情,真假与否并不重要。

桑家政说,一九四六年三月,他们的老师去湄潭县看演出。这场演出是浙大为了感谢湄潭县社会各界的支持专门准备的。浙江大学因抗战西迁,在湄潭一住就是八年,抗战胜利了,他们要迁回去了。相邻几县教育界部分人士应邀出席。团林学馆的老师回来后说他永世不忘的是马思聪的小提琴演奏,琴声太美了,回来这么多天,仍然感到余音绕梁。团林学馆这位老师本不在邀请之列,他说他是膝盖头洗得干净,意思是运气特别好。他那天正好去找江问渔①教授,想搞清楚《中国先哲人性论》中几个没读懂的问题。江问渔回答清楚后,问他想不想听看文艺演出。他欣然前往,回来后逢人便说,他的耳朵享福了。梁大匀不知道小提琴是什么东西,他问老师:小提琴有几个眼眼?老师痛心疾首地大声感叹:有几个眼眼?你居然问有几个眼眼,你以为那是乡下呜哇呜哇的唢呐呀?其他人也没见过小提琴,但因为琴这个字,他们已经联想到胡琴和琵琶,绝不可能把它和唢呐联系起来。老师把小提琴画给他们看,他们明白后,更加觉得梁大匀可笑。“小提琴有几个眼眼”这句话成了一时的笑谈和俚语。六十多年后,桑家政当着朱惜粮,把梁大匀又笑了一次:大匀,小提琴有几个眼眼,还记得不啊?

梁大匀虽然不能说话,有时也会咿咿呀呀,驱赶着僵硬的舌头,仿佛在争辩,也仿佛叫屋子里的人闭嘴,他早已听烦了,听累了。这时桑家政就等梁大匀平静下来后,闲扯两句告辞。当年,梁大匀最看不惯桑家政的聪明和装模作样,只要有机会就要作弄他一下。桑家政学什么都快,学珠算时,梁大匀三归、四归还没记清楚,桑家政已经背完八归七除、九归八除了。只有在楚米河里玩耍,在学馆后面的山坡上打闹,桑家政才不是梁大匀的对手。

几十年过去了,河流和山坡都有所改变,但和人的改变比起来,它们的变化太小了。梁大匀七十岁后住在冯家湾,从被父亲押到团林学馆那天起,他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连续住上十年。一九九○年从畜牧兽医站退休后,他把家安在畜牧兽医站,两年后畜牧兽医站撤销了,他搬进楚米粮站。没料到才过五年,粮站改成粮油公司,地盘和房产被置换给楚米产业园区,梁大匀只好搬走。梁大匀这次搬到燕毛顶,燕毛顶是他老家,心想自己再也不用搬了,可以死在这里了。但偏偏有人出难题或者开玩笑似的,非要他再次搬家。二○○三年,有人看中燕毛顶的独立环境,扬言要将燕毛顶打造成贵州甚至中国无公害蔬菜基地。燕毛顶原住民搬迁时获得相当可观的补贴,山下村民辛苦五十年的收入也不一定有那么多。燕毛顶四十一户村民在别人的羡慕与嫉妒中搬到了楚米、团林、吉水。梁大匀就近搬到冯家湾。有人劝他搬到楚米,他笑着说,让他们先去,我赶后再来。

当初劝他搬到楚米的人就有桑家政。桑家政说,你搬到楚米,我有事找你也方便得多嘛。梁大匀说,你找我干什么,你可以不来找我呀。桑家政悻悻道,你一辈子都在和我扯,和我不合心。梁大匀说,我不是和你扯,我是叫你好好过几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桑家政说,要去我也要把水电报的事情搞清楚了再去。梁大匀说,搞得清楚个啥子,都这么多年了,早就被大水冲了,我早都不当回事了。桑家政说,你可以不当回事,我不行。

桑家政每次往返于冯家湾与楚米镇,骑的是一辆噪音极大、速度很慢的老式嘉陵摩托。桑家政身材高大,骑在嘉陵摩托车上,就像一个大人骑着一个玩具。在马路边干活的人看见,就知道那是在楚米河挖“水电报”的桑部长。

桑原多次劝父亲不要骑这辆嘉陵,七十多岁了,骑这种摩托太危险了。但桑家政觉得这辆摩托很方便,他不会开车,其他摩托又太重,不方便在河边的小路推上推下。桑原叫桑树不时去看看。桑树说,我不敢去,我和他在一起说不上三句话就会呛起来。桑原说,爸爸确实固执,但他一个人,出了事我们都不晓得。桑树说,你放心吧,我已经叮嘱过楚米镇的弟兄了,叫他们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把你的电话也给他们了。

桑原想到自己四十七了,再过三年就被人称作年过半百的人了,要尽量少发火。前不久他带人去抓毒贩,无意中撞见一个吸毒者,竟然是自己从前的手下,他把他带回来,作完笔录后放掉了。有小道消息说,他将为此承担责任,队长可能当不成了。他假装没听见,但做不到无所谓。就像刚检查出有病,自认为不要紧的人,一举一动其实都不自然。他认为自己没有错。念头涌上来时,他一下想到楚米那块已经消失的界碑,他不知道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反正一下就想到了。

父亲买嘉陵摩托时,也就桑原现在这个年纪,嘉陵摩托是当时吉水县最高档最气派的交通工具。大多数人用的还是自行车。在黔北这样的山区,遇到又长又陡的盘山公路,自行车推着走还不如扛着走,下坡人骑车,上坡车骑人。现在不同了,没人骑自行车了,年轻人骑着大摩托轰隆而上,呼啸而下,都是不怕死的乡村骑士。桑原担心车况路况,担心父亲的身体吃不消。嘉陵摩托走在坑洼路上像在跳舞,骑上几十公里屁股震得麻痛麻痛的,下车后像孕妇那样迈步。

楚米镇的领导从没给桑原打过电话,桑原心想,这是因为自己离得远,有什么事他们都和桑树说清楚了,除非有什么大事。

桑原主动给楚米的杨镇长打过一次电话,没料到才聊几句,杨镇长就抱怨起来。他请桑原劝劝老爷子,不要住在河边了,住在河边很危险。楚米河上游正在修公路,修公路的土石方大多直接倒进河里,河水有时会被拦住,但河水壅塞到一定程度,又会冲开渣土,浩浩荡荡向下游奔去,因此没有下雨也有可能发大水,并且大水何时来没个准。他们去劝过老人家了,但他很固执,说自己不怕死。还没听完,桑原已经不高兴起来,楚米河一旦遭到破坏,就再也不是他心目中的楚米河了。他很快镇定下来说,把土石方倒在河里,对河流破坏太大了,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杨镇长说,办法当然有啊,但所有的办法都要有资金才行,上面拨给我们的钱只能这样修。桑原知道乡镇干部很难当,也知道他们的狡黠,闲扯两句就挂了电话。

桑家政在楚米最先是租了一间房子,住了两年后,突然发现河边的榨油房空着,一下就喜欢上了,非买下来不可。榨油房离楚米老街三公里,确实比住在镇上方便得多。父亲一个人住在楚米,母亲为此骂过哭过。买榨油房,母亲和弟弟坚决反对,不给钱。但桑原支持他,父亲一说他就同意了,因为他也喜欢榨油房。

榨油房的斜对面是楚米中学。从老街到学校有石拱桥,但距离远。从榨油房下面过河没有桥,只有跳蹬,距离近一半。榨油房修了一道河堤,由河水转动水车,水车转动石碾,石碾碾压油菜籽。油菜籽要碾碎后才能榨油。跳蹬与河堤平行,从河堤上翻滚下去的大水飞溅着水花,在跳蹬之间发出轰隆巨响。水从宽阔的河面涌来,突然之间钻进那么多窄门,仿佛在惊恐和伤心之中很不满意,于是在反抗中轰隆而出。要胆大并走惯的人才敢从这里轻松过河,跳蹬顶面只有三寸宽,脚底一半悬空,常年飞溅的水花让跳蹬长满了滑滑的青苔,有人走到中间既不敢往前,也不敢后退,不敢哭也不敢叫唤,想爬过去不行,想蹲下去也不行,唯有等人过来牵手并鼓励才能摆脱窘境。

桑原上中学时,榨油房还在榨菜籽油。两块木榨像两块棺材盖子,油饼箍好放进去,三个大汉荡秋千似的荡着一根原木,把三尺长的楔子打进木榨,生生把亮闪闪的菜油挤出来。菜籽油的香味飘荡在楚米河上空,桑原每次路过都要大口大口地吞吃香味。榨油房的柱子和板壁浸透了油,黑乎乎油腻腻的,桑原心想蘸馒头吃一定很好。有一次咽着口水悄悄刮下一撮油腻,躲到没人的地方,兴奋地拍进嘴里,没料到闻着很香,吃起来却是苦的,像吃沥青,害得他到河边漱了好一阵口。桑原喜欢走跳蹬,从开始胆战心惊到后来健步如飞,除了闻菜油的香味,他还把这当成引起女性注目的表演。楚米街上穿裙子的姑娘都不敢走跳蹬,走了会被父母咒骂。要问为什么,得到一句又硬又莫名其妙的回答:“鱼的眼睛会瞎!”穿裙子的妇女从跳蹬上过去,会被当成骚女人。别人对骚女人嗤之以鼻,桑原却有所期待,期待什么却又模糊。他在单位单身宿舍第一次检阅性能力时,终于明白自己期待的是什么,心想楚米河真是魅力十足啊。

榨油房的产权属粮油公司,父亲买下它只花了两千块。桑原支持父亲,不是图便宜,而是觉得这是一种纪念。同时也不无期待,今后这一带拆迁,只会赚不会赔。

父亲在榨油房住下后,桑原去看过多次。虽然没想象的那么好,但也没有桑树说的那么糟。不好的是父亲屋子里的脏和乱,还有两岸越来越多的房子。好处是它靠河最近,坐在屋子里也能看见河上的风光。父亲买房时不要他出钱,他用平时积攒起来的零花钱就行了,只要他站在他这一边,他需要大儿子舆论上的支持。桑原说钱他出,话他自然也要说。弟弟桑树说榨油房一钱不值时,桑原很不客气就顶了回去:爸爸这么大年纪了,就让他玩吧,人老了也和小孩一样,小孩买个玩具还要几百几千呢。桑原是哥,当哥的一言九鼎,桑家政像得到满足的小孩一样激动,他深情地对桑原说,如果病了没人管死在里面,那也没什么,死在这里比死在医院强得多。桑原后来才明白,父亲喜欢的不是榨油房,而是如果他死之前找不到水电报,他希望死后能埋在河边,死了也要和水电报在同一条河上。

桑原给父亲打电话,说到修公路给榨油房带来的危险,桑家政不以为然,他对桑原说:

“你不要听他们的,他们不懂,楚米河的洪水我见得多了,五三年、七七年那么大的洪水都没把榨油房冲倒,现在这点水算不了什么。渣土挡起来那点水,到不了楚米就没气势了,你叫他们放心好了。我现在只有在榨油房才睡得着,睡在别的地方,只听见时间呜呜叫,耳朵里嗡嗡响,眼睛闭痛了也睡不着。”

桑原说:“可你住在这里给镇里面的干部添麻烦了,他们担心你的安全是对的,这是他们的职责,也是为你好。我理解你为什么要住在那里,因为那是住在河岸上,你只有住在河岸上才踏实,住在河岸上你会觉得离水电报近一些。”

桑家政说:“这个我没想过。我觉得以前的找法不对,以前只注意梁大匀说的大树和竹林。大树和竹林是变化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的大树和竹林有可能被砍掉,现在看到的树和竹子有可能是后来长出来的。大树和竹林可以变,楚米河不会变,我要从头找起,一个点挨一个点找上去,越笨的办法越科学。”

桑原说:“我要是有时间,就来和你一起找。你一个人,要找到什么时候?”

桑家政说:“找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只要还活着,我就要找下去。”

桑原并不当重点地劝解道:“能不能把榨油房往高处挪一下?我找人来搬,费用我出。”

桑家政固执地说:“不用搬,我有办法。”

桑原问:“你有什么办法?”

桑家政说:“什么办法你不用管,反正我有办法。”

桑原说:“那你注意安全。爸爸,你把手机充好电,有事好找你,没事和你说说话也好嘛。”

桑家政像听话的孩子一样回答道:“要得嘛。”

水电报是一个传说。说制造水电报的人,是楚米河上游一个毕业于黄埔军校的人,一九四四年回到家乡,为了号召家乡人民抗击日军进犯,他特别制作了几百块水电报。水电报的内容相当于抗日檄文,他把它刻写在木板上,刷上桐油,然后沿河放下。他相信,看到水电报的乡亲一定会和他一样,对侵略者给予严厉的打击,把庄稼地当成侵略者的坟场。当时日军已打到广西,企图拿下云贵,以便把已经占领的南洋诸岛连成一片,然后一气拿下整个中国。木板上除了抗日檄文,背面还画了一个符咒,捡到它的人要么把它拿回家,然后用敌人的血来解开咒语,要么把它埋在河边,假装什么也不晓得。如果看见了不管,咒语会起作用,“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下旬,日军占领了广西柳州,月底分兵进犯黔南,十二月初占领黔南重镇独山县城。继而占领荔波、三都、丹寨三县。水电报正是在这个时候漂流而下。但一九四四年的日军已是强弩之末,入侵黔南仅十余天就不得不撤回广西。这样一来,捡到水电报的人只好把它埋在岸上。一九八○年兴起的传说与财富有关。说那位制作水电报的军人,在台湾做了大官,他托人带话回来,愿意用每块一万元的价格,收购当年的水电报。一万元不是人民币,是台币。当时没人知道一万台币价值多少,反正觉得一万不少,一个中学老师的工资一个月才四十七块钱哩。但是整个楚米河流域,上过黄埔军校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解放初期带了一个团回老家打游击,只打了三个月就被消灭。传说被重新丰富。说制作水电报的军人早死掉了,但他的后人在台湾当了大老板,为了纪念他父亲,他决定出钱收购父亲制作的水电报。本来很多环节都经不起推敲,但在财富的引诱下,所有环节都在不知不觉中顺从着人们渴求暴富的心理。不过,同时又为以此种方式获得财富感到害羞。他们在河边挖掘时,是以挖野菜、挖草药为名。这股风吹了大半年,没有一个人挖到。渐渐地,挖的人少了,时间一长,河边奇形怪状的土坑也被抚平了。

十几年过去了,桑家政再到河边寻找水电报,跟风的人很少。他们已经知道,一万台币不算大钱,手气好的话,也就几圈麻将的事。刚开始,舆论对桑家政有几分不满:他当过武装部副部长,有可能知道水电报埋在哪儿,几十公里的河岸,他至少知道个大概;同时,还有可能知道买主也就是台湾大老板在哪里,水电报找到后如何交易。于是有人说,他有退休工资,老婆有退休工资,两个儿子也有工作,还不满足,还来挖水电报,真是贪得无厌。

桑家政一挖就是十多年,还买房子住在楚米河挖,舆论终于转向:要么远不止值那点钱,要么另有秘密。桑家政不在镇上行走,镇上的人下乡时见到他,有心停下来向他问个究竟。他说不是为了钱,等他挖到大家就知道了。这样一来,别人看见他骑着嘉陵摩托一纵一跃行驶在乡间公路上,就会产生模糊的嫉妒和忧伤。

桑原接到桑树电话这天,他的上司告诉他,有人写匿名信,将他释放吸毒人员的事告到市局去了。桑原说,是啊,我是释放了他,但为这事告我也太没良心了,不过随便,领导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他去了乡下。他看中了一块石碾,想把它搬回家来。石碾是用来碾稻谷的,因为分量太重,他没想好怎么搬。

这天他决定去把石碾搬回来,除了喜欢石碾上扇形石纹,还因为以前楚米榨油房也有一块。当时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好,后来它消失了。在郊区居然看见,桑原一下就喜欢上了。不过,去把它搬回来,除了喜欢,也是为了让石碾的重量压住自己的不快。那位吸毒下属四年前被辞退,桑原当时还是副队长。下属的毒瘾是卧底时染上的,为了不让毒贩怀疑,他也跟着吸。他卧底七年,七年中破获十一桩大案,参加过公安部的表彰大会。但他已经染上毒瘾。回到单位后,先是通过内部安排强制戒毒,戒了几个月以为没问题了,但他一走到街上,就知道哪里能买到毒品。即便到了陌生城市,他也能一眼就认出毒贩们留在墙上的记号,他们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符号系统,无论怎样变化,熟悉这种符号的人都能一下认出来。把他们放到月球上住十年八年,他们下来后照样一眼就能找到。这种符号混迹于野广告之间,它们的吸引力和毒品本身一样强大。这位有功之臣知道自己完蛋了,主动到戒毒所戒过两次,出来后都以失败告终。被单位辞退后,他多次上访、求情,上访信到了上级的上级直至公安部,一层层转批下来,都是同样一句话:请原单位妥善解决。这和他出入戒毒所再复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怀着希望进去,出来后一败涂地。他告诉桑原,单位补贴的钱早就花光了,去年开了个服装店,无论生意好坏,他都没心思,“要是你以前抓住我,我会不好意思,现在我没有这种感觉了。”桑原摸了三百块钱给他,他毫不客气,几乎是一把抢了过去,他的眼神和表情都表明,这些钱他一会儿就会换成毒品。桑原感到无可奈何,也感到难过。桑原说,你还是去戒毒所吧,你自己去,我就不送你去了。他说,好吧,我去。桑原知道他不会去,以前他会去的,现在他不会去了。他已经很瘦了,眼珠都快掉出来,别人无法断定他还能活多久,但肯定不会长命百岁。桑原当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将来死了,也许骨灰都要比正常人少很多。卧底时,他的打扮像个小流氓,脚指甲涂得红艳艳的,一只耳朵上戴着茶杯盖那么大一个耳环,极具表演天分。现在,他像个失魂落魄久治不愈的绝症患者,自己不抱希望,也不相信别人能给他希望。

“一个人最终留下来的,不过是铅笔头那么大一撮磷和做一颗大钉子的铁。说到底,这点磷和铁也不是你的,它们来源于大地,最终得归还给大地。”

正是这句话,让他作出放人的决定。这句话写在台历上,是他在一个叫胡杨林的社区聊天时,一个网名叫美灵的同行告诉他的。这位前缉毒警对桑原说,如果你以前抓住我,我会不好意思。其实桑原看见他的刹那间,首先感到尴尬的是他自己。这天晚上他到天亮也没睡着,想到这位同事的处境,想到人生的无常,被一种不轻也不重的情绪折磨着。

他本想去楚米一趟,看看榨油房是不是像镇长说的那样危险。镇长说,老爷子打了十几根铆桩,把房子拴在这些铆桩上,还在房子前面的河岸上挂了三个牛铃铛监测大水。镇长忍不住揶揄,“他老人家太有才了。”桑原觉得,如果这几天去请假,领导会认为他是故意的。嘴上说领导怎么处理都行,但他并不想给他们留下耍小脾气的印象。

石碾在郊县一个景区,三十七公里,桑原到那儿时,最后一抹夕阳从山坳间暗下去,仿佛顾不上人间的惆怅。谈好价钱,天已经黑了。桑原倒好车,等把钱装进衣兜、认真扣上扣子的中年农民找几个人来帮忙,他咧嘴失笑的样子让桑原感到难过,觉得不应该讲价,应该多给两百。这时桑原的电话响了,是桑树。

“哥,你在哪里?”

桑树的声音就像他被欺负了,叫桑原去帮他打架。但桑树第二句话一出来,桑原的腿一下就软了。

“爸出事了。”

桑树说,今天下大雨,榨油房被冲走了,爸爸下落不明。桑原说,今天没下雨呀。桑树说,楚米一带从早上七点一直下到下午三点,雨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修公路倒在河里的渣土被冲开后,楚米河变成了一条大河,最高的浪头扑到老街上来,把街边的台球桌都卷走了。大水来得猛,去得也快,一个小时就消下去了,现在河堤下面的跳蹬都快露出来了。

“你打爸爸的电话了吗?”

“打过了,不在服务区。”

听到石碾砸在车厢板上的声音,桑原责怪自己,都这时候了,还搬这个东西干什么?他告诉桑树,他马上赶回去。搬石碾的村民见桑原脸色难堪,以为他在懊恼在后悔,在他们眼里,这毕竟是一块废弃的石头,却要了他八百块钱。

坐进车里,桑原深呼吸了三次才启动钥匙。开出两公里后,终于冷静下来,把车停靠在路边,先向上司请假,给副手说明情况。最后一个电话打给妻子,妻子是中学语文老师,最近迷恋于用黄豆绿豆黑豆白豆红豆做豆浆、熬五行粥,看哪几种豆豆养颜效果好,对其他事毫无兴趣。桑原没告诉她父亲失踪,也没说去哪里,她也没追问。打完这些电话后,他检查了一下车况,然后朝最近的高速公路收费站驶去。他想到了花圈、火化、哭丧等等不吉利的事情,在上高速公路之前,他摇下车窗吐了口唾沫,把不吉的想法吐出去。

桑家政对桑原说过水电报的来龙去脉。他挖水电报不是为了发财,也不是好奇,而是为了给梁大匀正名。

梁大匀被父亲带到学馆交给先生后,又带他到离学馆三里路的村子里去认亲,学馆不提供食宿,未来的几年,他只能在亲戚家搭伙。梁大匀的亲戚家与桑家政家隔着一片竹林。梁大匀趁父亲和亲戚喝酒,一个人跑到竹林里,从裤腰带上摘下自制短刀,选中一根竹子投掷过去。投中了赞声“哈”,投偏了埋怨一声“日”。在“哈”和“日”中,竹子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叮口。斑竹又硬又滑,飞刀没有一次稳稳扎在上面,他不气馁,非常有耐心地练习着。

桑家政从竹林另一边钻过来,远远地看着梁大匀练习飞刀,他的第一印象是这个野孩子有点凶悍。梁大匀发现他后,转身走了几步,将飞刀朝一棵杉树飘去。杉树能吃住刀子,梁大匀的飞刀百发百中,每次都能稳稳地扎在杉树上。桑家政既害怕又佩服,同时还有嫉妒和不屑。他没料到,几天后,他们成了同学。

在团林学馆三年,梁大匀除了练习飞刀,还练习自创的飞檐走壁,对先生所教,无论新学旧学一概不感兴趣。学馆旁边丈余高的土坎,是他练习飞檐走壁的场所。土壁上有锄头撬挖时留下的漂亮堑步。他后退七八米,借助瞬间爆发的力量,脚尖抠住二指宽的堑步,在土壁上轻盈地划一个圆弧后又落下来。每天上百次练习,直至有一天他一跃而上,站到了土坎上面。

桑家政告诉桑原:“在团林学馆上学那几年,什么事都清清楚楚,仿佛就在昨天。可后来发生的事情,我越想越觉得糊涂,时间是乱的,事情也是乱的。”

桑原心想,这是因为年纪,年纪越大,越能记住年轻时的事情,对成年以后的事反倒记不住。他觉得说出来会伤害父亲,伤害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是不是因为当时太乱,头绪太多?”桑原以给父亲找台阶下的孝心问道,“剿匪,征粮,土改,还有什么?是不是还有镇反,清洗不纯分子,优抚什么的?一桩接一桩,几桩交织在一起。”

桑家政没有回答,他试着勘破弥漫在心头的乱史,从头说起:

“从一九四八年开始,打仗的谣言就像蝗虫一样四处乱飞,一会到了眼前,一会又飞得远远的。到一九四九年更严重了。我爹有一天种小麦,种到一半赌气跑回来,说不种了,种出来还不知道是谁的呢。但第二天天不见亮他就催我们下地,我才说了一句,你不是说种出来不知道是谁的吗?他顺手操起一根棍子就把我痛打了一顿。那一顿打得真惨,血把裤子都粘在肉上了。团林学馆的国文老师说,‘管他哪个坐朝廷,我教我的书,他杀他的猪。农历十月二十八,国文老师听说县长和县署人员跑了,他也在这天悄悄溜掉了,连学馆拖欠的钱粮也不要了。”

桑家政早已原谅父亲,对国文老师的嘲笑却未减少。桑家政说:

“我不知道梁大匀是什么时候跑的,反正最后半年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逃学。只记得有一天他回来了,走到平时练习飞刀的斑竹林,‘叭地甩手一枪,把一根竹子打折了。村里人想搞清楚到底是枪声,还是鞭炮声,他没等大家赶到,纵步跃上学馆后面的土坎,跑了。后来才知道他参加了武工队。

“我刚参加工作时,在县民政科当科员。当时好多单位都叫科,后来才升格为局。一九五一年七月成立县武装部,政治股需要一个有点文化的人,我从民政科调到了武装部。万万没想到,我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审查梁大匀的案子。他的案子不算最主要的工作,当时最主要的工作是‘三反,‘三反搞了八个月,‘五反又开始了。审查梁大匀只有平时抽时间进行。”

桑原问:“梁大匀是反革命?他参加的武工队是反革命组织?”

桑家政说:“梁大匀不是反革命,武工队不是反革命组织。审查他,是因为他说不清楚武工队的队长是怎么死的。

“一九五○年,武工队与以前的民众自卫队起义人员合并,成立县大队。几个月后县大队撤销,部分人员编入公安局,剩下的充实到各区治安大队。楚米治安大队的队长名叫杨扭强,以前是武工队的队长。第二年四月,杨扭强奉命去重庆学习,学习还没结束就回来了,回来后和梁大匀去牛逢湾。两个月后,梁大匀一个人回来了,杨扭强死了,他们去牛逢湾接收的两百斤银锭也不见了。”

“两百斤?哪来那么多?”

“牛逢湾前面有一个地方叫银厂坝,银厂坝不产银子,但自古以来,那里的人特别喜欢打造银器。北宋初年,明朝大将傅友德平定云贵叛乱,灭了南诏国②。叛乱被平定了,敌对情绪并没消失。朱元璋命令这支军队就地驻防,永镇边陲。这些军士把家小从老家带出来,再也没回去过。他们是从富庶地区迁徙来的,在偏僻的山间盆地定居下来后,发现朝廷统一的货币用处不大,大家都是拓荒者,以物易物比买来卖去更方便,于是把积攒下来的银币投入熔炉,把它们锤碾成银饰戴在身上。几百年过去了,这种习惯一点没变。他们本来是苏北一带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当地土著。”

桑原说:“银厂坝我知道。”

桑家政说:“那个毕业于黄埔军校的上校旅长,就是银厂坝的人。旅长的副官姓黄,多次到过银厂坝。一九四九年冬月二十一,旅长的副官来到银厂坝,说旅长已经到台湾去了,现在派他来接父老乡亲去台湾,家产能换成银子都换成银子带走,不能换就丢掉。因为他是旅长的副官,银厂坝的人都听他的,不但贱卖所有家产,还把所有银子熔炼成银锭以便携带。腊月初一,他们提前一个月过年,这天拜完菩萨,祭过祖坟,趁着夜色出发了。他们乘坐的是竹筏,为了互相照应,十多架竹筏连在一起,说是漂到乌江再换大船。竹筏漂到绿塘峡,被横在河上的绳子拦住了,大绳不止一根,长短不一,竹筏是慢慢被拦住的。峡谷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人知道竹筏停了下来,也没有人知道几只小船正在靠近。离峡谷最近的人家也有七八里,因此没有人听见枪声。事情发生在午夜,峡谷里没有一个目击者。老老少少一百多号人,有的被打死了,有的掉到水里淹死了。只有几个运气好、水性又好的人潜入水中,往下游顺水泅渡了好一阵,才活着爬到岸上。

“幸存者跑到楚米报案,杨扭强立即带武工队赶往出事地点,并通知所有卡点注意盘查。这时已经天亮了,不时有尸体从水上漂来。武工队四百多人,差不多有一个营的兵力。他们在牛逢湾追上副官的人马,双方交了一阵火,副官和他的手下全是美式武器,但武工队人多,对地形更熟悉。武工队死了十几个人,副官的手下死了四个,他们缩到一个山洞里,武工队奈何不得。杨扭强派人借来迫击炮,往山洞连开两炮,总共只有两发炮弹,都打歪了。副官害怕了,爬出山洞往银厂坝方向逃窜。武工队紧追不舍,追到银厂坝,把他们全部干掉了。”

“银子呢?”

“刚开始没人知道银子不银子,银厂坝那几个幸存下来的人不说出,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区公所派民工沿河打捞尸体,以便就地掩埋,那几个哭爹喊娘叫破嗓子的人,也和民工一起捞尸体,捞起来就搜身,看银子还在不在。捞了三天,捞上来的尸体都被仔细搜查了一遍,一块银子也没找到。他们这才说,他们被旅长的副官骗了。每个当家人都是揣着银子上的竹筏,多的上千两,少的也有二三百两。灭掉副官后,杨扭强带人在牛逢湾和银厂坝搜查了好几天,也没找到。是真没找到,还是找到了故意不说,这是个谜。腊月十九,黔北十几个县都解放了。后来武工队裁员,成立楚米区治安队,杨扭强仍然是队长。杨扭强这人脾气大,胆子也大。原先打算等他去重庆学习回来,不让他当治安队队长,凡是摸枪的职务都不让他当,准备让他当农林科科长。他中途回来没人知道,梁大匀汇报后还没人相信,打电话到重庆了解,才知道是梁大匀真的逃学了。杨扭强原先是保警队队长,四九年六月的一天,他和兄弟杨扭高把石径乡的乡长杀了,起因是杨扭强敬他酒他不喝,杨扭强认为乡长看不起他,第二天把乡长和乡长的保镖都杀了。他躲了三个月,四十九军八二五团团长练可白是吉水人,九月份回来招兵,杨扭强化名李明强去参军,因为会操练队伍,当了个营长。这年十月初,杨扭强听从地下组织的安排搞武装暴动,把人和枪分离出来,以‘大青山游击队为旗号,杨扭强任司令,在凤冈、思南、德江三个县,把政府军打得顾得了头顾不了尾。地下组织成立城关、楚米支部,同时在各乡成立武工队,杨扭强将人马带回楚米,成立楚米武工队,自任队长,楚米武工队就是这么来的。”

“这个武工队有点复杂。”桑原说。

桑家政说:“这个人要是不死,在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中,不是他整死人,就是人家整死他。”

桑原看到高速公路旁的巨幅广告:我们是真心的。是本地一个商厦的招商广告。这句广告让桑原一下内疚起来:这么多年来,父亲都在认真讲述,但没有一个人认真听,包括他最欣赏的儿子桑原。桑原在石径公社前进大队上小学那几年,桑家政多次带他去团林养猪场看望梁大匀。养猪场是团林供销社的,是社会主义的养猪场。梁大匀穿了件蓝色大褂,这件大褂是供销社发的劳保用品,使他和生产队的饲养员一下区别开来。生产队的饲养员只能穿自己的补疤衣服,并且没人叫他们饲养员,而是叫他们喂猪的。饲养员这个名称不仅多了几分文气,而且供销社是公社的,他还是拿工资的人,比生产队喂猪拿工分的人要高贵得多。至少在农民的眼里,他是高贵的,尽管在公社干部的眼里,他和农民没什么区别。这一点还连带影响了猪圈里的猪。供销社养猪场的猪能吃上公社食堂的潲水,生产队养猪场的猪只能吃清水煮野菜。农民家里的潲水留给自己养的猪吃,对集体主义的猪爱莫能助。体制的厉害,农民也感受到了。生产队的社员忍不住感慨,当猪也要当公社的猪啊。

桑原也喜欢公社的猪,他每次去,梁大匀都要从猪圈捉一只公猪仔,把睾蛋劁下来,用菜叶包好烧给他吃。确实香,但肉太少了,桑原总是感到意犹未尽,暗想什么时候吃二十副,吃个心满意足才好。这只劁给桑原解馋的公猪仔是梁大匀有意留下的,劁晚了,体瘦毛长。梁大匀说,再不去势,它就要祸害猪场的母猪了。祸害的含义,桑原听懂了,夹着双腿不敢动,直至那股势力隐退,才松下身体,貌似什么也没发生。梁大匀经常把小猪仔装在蓝色大褂的口袋里。这是刚生下来、抢不到母猪乳头的小猪,梁大匀把它们拣出来单独喂养。等它们有竞争力了再放回猪群。小猪仔的嘴筒子搭在口袋上,眼睛眯缝着,不停地哼哼叽叽。梁大匀的女人名叫朱惜粮,她把定量糖票买来的白糖化成糖水给小猪吃。这个耐性十足的女人给小猪喂糖水时满脸慈爱,轻声责备小猪把奶嘴咬坏了,这种橡胶奶嘴连楚米都没有卖的,要请人从遵义带回来。

桑原听人说,朱惜粮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原先的夫家是楚米镇的地主老财,楚米河两岸的土地有一半是他家的,镇上榨油房和粮店也是他家的。一九五○年八月搞反霸斗争,老地主被枪毙,财产被没收,朱惜粮的男人、老地主的独生子既怕又想不通,在一天夜里上吊死了。当时叫死得好,后来叫自绝于人民。这不是为了说着好玩,而是赋予政治色彩后具有毋庸置疑的合理性。几年后,梁大匀不顾闲言碎语,把朱惜粮娶了过来,不准别人再叫她地主婆。这中间有怎样的惊心动魄,桑原并不清楚。父辈们的一生,个人的惊心动魄和历次运动紧密相关,没有经历过这些运动的人,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和理解。就像梁大匀大褂口袋里的猪不可能理解生产队猪栏里的猪。

别人怕梁大匀,桑原一点也不怕。有一次为供销社烘烤蚕茧,火太大,蚕茧烤出油了,油滴在火上引燃烘架,烘架引燃烘房,梁大匀在救火时脸被烧伤,半边脸烧烂了,还瞎了一只眼睛,不认识他的人猛然看见这张脸,都会被吓一跳。而朱惜粮是如此漂亮,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的步态,不但让人感到欣悦,还会让你面呈谦和,好像她的长相能在别人心里分泌出一种甜蜜的成分。

梁大匀和桑家政说话、喝茶,出其不意掏出劁猪刀,飞刀将板壁上爬行的苍蝇切成两半。桑原用一片断锯做了一把短刀,偷偷练了几个月,能勉强把刀扎在板壁上,没有准头,想扎哪儿,偏偏扎不准哪儿。桑家政见他练飞刀就呵斥,嘴上说不能破坏公物,心里其实对掷飞刀很轻视。梁大匀飞刀掷得那么好,这辈子过得这么惨,他不希望儿子的人生像梁大匀那样糟糕。

桑原当时以为,父亲带他去见梁大匀,是因为他们是同学,是朋友,直到最近两年,他才知道,父亲找梁大匀是为了叫梁大匀寻找证据,证明他确实清白。但他不是以审讯的口气,而是以摆谈的方式,他们的交谈因此掺杂着日常生活,像两个有矛盾但始终骨肉相连的兄弟。梁大匀对寻找证据早就烦透了,他宁愿被冤枉,也不愿没完没了地被纠缠。

事情的经过,桑家政已经向桑原讲过至少三次,零星半点提到的次数就更多了。每次讲述,他都要强调,这是梁大匀说的。意思是在没找到水电报和银子之前,梁大匀的话只能作为参考,还不能作为结论。

梁大匀说,一九五一年四月,他在楚米治安队执勤。治安队院子里有一棵樱桃树,樱桃红透了,但谁也不敢去摘。院子是一个大地主家的,被治安队征用了。几个月前,那个自绝于人民的人就是在樱桃树上自行了断的。上吊前,他用斧头砍肚子,不知是下手太轻,还是用错了工具,倒在地上十余个小时断不了气。治安队的人听不得他要死不活的哼叫声,朝他家吼了一阵:不要叫了,要死好好死嘛,叫什么叫。那天晚上,他吊在樱桃树上,终于遂了大家的愿,顺带也遂了自己的愿。是谁帮他吊上去的呢,凭他自己不大可能,很多人都怀疑是那个漂亮女人。这个问题没人深究,倒是治安队的人,不时仍旧听见绵绵不绝的哼叫声,总觉得那人死了还在跟他们作对,这更加坚固了他们对地富反坏右的看法:你不打他他不倒,倒了也阴魂不散。

梁大匀每次陈述,都要提到樱桃树,提到小地主的死。在他,不提就不知道如何开头,在审讯者这边,越来越给人留下他同情阶级敌人、是非不分的印象。后来他坚决把朱惜粮娶来做老婆,这种印象完全落在实处,这辈子永不翻身,即便心软的人,也觉得他是自找的。他能用烧伤变形的脸和烧瞎的眼睛镇住闲言碎语,但镇不住一次次运动的冲击。

红透的樱桃没人敢摘,梁大匀也不敢,平常好像雷公的饭都敢吃,对一个吊死在树上的男人,是心存畏惧的。

有天傍晚,杨扭强站在樱桃树下向梁大匀招手,梁大匀被吓得头皮发麻,肚皮发凉。待他认出杨扭强,全身又一阵发热,骨头发软。

他从团林逃学出来就跟杨扭强一起杀人放火,武工队跟保安团和防剿大队作对,保安团是正规部队,官兵千余人,武器比武工队好多了。防剿大队人不多,但有各乡镇防剿中队配合,武工队不敢硬碰硬。武工队和他们作对不是打仗,而是偷袭,偷袭最常用的手段是杀人放火。杀对方几个人、放一把火震慑一下,钻进山沟躲上几天,再到别的地方杀几个人,放几把火。解放军已经横渡长江,保安团和防剿大队的确焦头烂额。

梁大匀叫了声杨队长,虽然认出来了,但他还想用声音确认一下。杨扭强打手势叫他不要说话。他背了一个帆布包,看样子他连家都没有回。杨扭强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住的房子在楚米镇最繁华地段,离那个界碑不远。房子也是治安中队征用的。梁大匀走到樱桃树下,不解地问:

“杨队长,你不是到重庆学习去了吗?”

他无法一下把这个平时威风凛凛,此时贼头贼脑的人合而为一。

杨扭强再次用手势叫他不要说话,同时用摆头和眼神叫他跟他走。离开治安队到楚米河,杨扭强尽走小巷道。其时天色已晚,街上行人稀少。

走在村道上,杨扭强越走越快,梁大匀紧紧跟随,心想杨队长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叫我一起去,他这么看重我,我一定要好好干。梁大匀满头大汗,但他并不觉得累。羊肠小道一会上一会下,在夜色的笼罩下,他们像两只狐狸,上坡下坡一样轻快。几十年后,他一想到自己曾经屁颠屁颠地跟在杨扭强的后面,就感到耻辱,感到自己真他妈的贱。

杨扭强突然问梁大匀:“你有几弟兄?”

梁大匀说:“我有三个妹妹,一个姐姐。”

“你带枪了吗?”

“没带。”

“刀呢?”

“也没带。”

杨扭强没说话。梁大匀抱歉地说:“我不知道要带枪,要不要我回去拿?”

杨扭强说:“不用了。”

“那我去附近人家借支火枪?我认识一个猎人。”

“不用了。”

“是抓特务吧?”

“唔。”

梁大匀说,杨扭强叛逃后,他才如梦初醒,他带没带枪,带没带刀,一眼就能看出来,杨扭强这么问他,是怕他带着家伙,关键时刻于他不利。

半道上,两人总共就说过这几句话。县境几大匪首相继被击毙,土匪气焰已灭,小股土匪或龟缩山洞,或缴械投降,梁大匀因此设想,不应该是土匪。加上去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县委紧急戒严令规定“行人、商旅必须持有村、乡通行证或路条方可通行”, 这个规定让异己分子几乎无处藏身,还没被捉到的,往往是级别比较高的潜伏人员,他因此推断,他们这是去捉拿某个高级特务。

他对杨扭强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但总感到有几分怕他。杨扭强身材不高,矮胖,走起路来像树桩在移动。梁大匀始终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敬畏这个人。好像因为他是队长,好像因为他杀过人,好像因为他不爱笑,好像因为他发笑时突然收住笑,脸变僵硬的速度太快。几个月后,梁大匀在接受质询时仍百思不得其解:我硬是没有想到他会当叛徒。讯问者不耐烦地打断他:什么叛徒?是不是叛徒不由你说了算。

牛逢湾森林茂密,黯淡的星光被树枝遮挡住了,树林里没有路,但杨扭强像长了夜眼一样,在树丛中拱来拱去,非常灵活。梁大匀的衣服被荆棘挂破了,手背和脸也被挂出血了。被荆棘挂住时,他没时间停下来解开,只好凭蛮力往前拽,衣服拽破,荆棘扯断,两败俱伤。他们碰到野猪,碰到岩羊,碰到狗獾,它们全都躲开了,被他们的莽撞吓坏了。梁大匀很兴奋,想到回去后向同事吹嘘今晚的夜行,他几乎要笑出来了。刚才疾走了四个小时,现在又在树林里拱了两个小时,杨扭强直起腰,说了声:到了。梁大匀感到眼前一亮,才知道已经走出树林,到了一个斜坡上。

梁大匀还没明白“到了”是什么意思,长满乱石的斜坡上除了光滑的石头,只有杂草和灌木。杨扭强爬上一块石头,继续往斜坡上前进。在这些光滑的石头上攀爬,并不比钻树林容易。这些石头在月光下看不出什么,爬上去才知道有青苔,如果脚下打滑,骨头碰在石头上,要比荆棘抓破皮肤痛多了。杨扭强摔倒两次,他大声咒骂着,咝咝咝地吸气。梁大匀替他揉了两下,反被杨扭强踢了一脚:操你妈!你要给我弄断呀。杨扭强坐在石头上,因此没踢上劲,但梁大匀浑身发软,委屈和耻辱同时让自己不知所措。他低声下气地说,我轻点。他之所以低声下气,除了上下级关系,还有平时积累的尊重。杨扭强没理他,只顾咝咝叫。他正要伸手去揉,被杨扭强挡开了,杨扭强勉强笑着说:摸都摸不得。等杨扭强痛得不厉害了,他们才继续往前走。

凭杨扭强旁若无人的叫骂,梁大匀感觉出来了,他们不是来捉拿什么人,而是来拿什么东西。这让他泄气。他快乐的心情大大减退了,他不高兴地想,拿什么东西呀,半夜三更的。正这么想着,踝子骨突然被一块侧凸的石头狠狠碰了一下,痛得他抱起脚原地转圈。杨扭强没有等他,更没回头问一声,他自顾自地攀爬着,四肢着地,不时像狗撒尿一样翘起一条腿,是那条痛腿,他的膝盖还不能随意弯曲。帆布书包阻碍攀爬,但他没有丢下它。

梁大匀一瘸一拐地跟上去。在斜坡的尽头,是一道两丈余高的绝壁。在绝壁左下侧,是一个山洞。梁大匀想起来了,这是上次他们从龙泉区借迫击炮,两炮都轰歪了的山洞。刹那间,梁大匀感到紧张,他不是怕洞子里有敌人或者野兽,而是从樱桃树下见到杨扭强起,到此时为止的反常行为,他感到很乱。眼前的一切是明确的,却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脑袋像被大太阳晒烫了一样,用不上劲。“他会不会害我……他害我干什么?他要是害我,我可不怕。”这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他觉得自己蠢极了,就像这话是别人强行塞进他脑子的,把聪明的想法取走了,把愚蠢的想法塞进来。

从加入武工队到现在的治安队,已经有两年了。两人平时直接接触并不多,梁大匀打仗时很勇敢,如果骚扰保国民兵队也算打仗的话。杨扭强从没单独给他下达过什么命令。今天只有两个人,走了这么远,没别的人,就两个人,才会有受宠若惊之感。梁大匀发现了这一点,顿时感到害臊。他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一点。他听别人说起过杨扭强的为人,下得手,并且下手重,其实就是心狠手辣,但没人用心狠手辣这个词。以前,梁大匀不关心这方面的情况,觉得和自己无关。但是现在……我想多了,想到哪里去了!他又一次埋怨自己愚蠢。

杨扭强要在洞子里烧一堆火,必须去找干草和干柴来。没东西做火把,但洞子不深,烧一堆火可以勉强照见洞子深处。梁大匀找到一根干柴后心里轻松多了,仿佛因为有了这根干柴,一切又应另当别论。

火镰和火石碰撞的火花把火绒点燃后,梁大匀比刚才更平静了。他想,有本事的人脾气都不好,自己脾气其实也不好。

山洞像一张扁嘴,不高兴似的向下弯,变成一道窄窄的石缝。一根拳头粗的干柴燃起来后,杨扭强把它拿起来,但火苗一会儿就熄了,并且任凭他用力划动,红色的火头越来越暗淡。他懊恼地把它重新丢进火堆。洞子里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巷时而宽时而窄,弯来拐去,火苗闪烁不定,即使火苗能立起两尺高,也照不见多远,光线被乱石槛挡住了。细棍和干草蹿起的火苗高,但只能保留短短十几秒钟。粗大的干柴火苗很低,但持久、稳重,烤火很好,用来照明不行。

杨扭强和梁大匀用干草树皮绑了两支长长的火把,预备一支点着进去,一支点着出来。直到这时,梁大匀仍不知道进去干什么。他想问,但他看出来了,杨扭强不想和他说话。他很急躁,动不动就大声呵斥,嫌梁大匀动作太慢了。他大声呵斥时倒也不是发火,而是想尽快离开这里。梁大匀看出来了,队长很兴奋,但同时又好像在为什么事担忧。

山洞不深,他们打着火把只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一个鄂腔似的洞厅。杨扭强搬开几块乱石,三个箱子露了出来。杨扭强抑制住狂喜,把其中一箱拖到洞厅中央。箱子不大,但很沉,他望着它们笑了。这是几个小时以来,梁大匀第一次看见他笑。

“知道这是什么吗?是黄副官从银厂坝那些人身上搜来的银子。黄副官打死了带银子的人,我们打死了黄副官。”

“这么多?”梁大匀说,他也抑制不住兴奋。

“银厂坝本来就是以银子多出名嘛。”

杨扭强用石头把箱子砸开一个洞,取出几块看了看,然后用一团草把这个洞封起来。这些银子的大小和形状都不一样,有的是条状,有的是砖块状。箱子上的每块木板都有字,内容相同:

乖戾之帮 侵我疆土 杀我同胞 我等岂屈膝之辈 今制此书 高鸣金鼓 诛杀倭奴 急急如律令

抢劫银子的人抢了银子,用受害人携带的水电报钉成箱子,箱子有点像弹药箱,只有当过兵的人才会做成这种模样。水电报正面是檄文,背面是符咒,檄文用毛笔书写,隶体,符咒用朱砂所画,字图相兼。用朱砂画的咒叫朱砂咒,咒语是“丹石镇凶魔灭鬼崩研书灵符三界通行急急如律令”。那位上过黄埔军校的旅长制作的水电报还没发完,日军已退出黔南。银厂坝人把他们带在身上,是想到了台湾后,把它当成和旅长认亲的凭证。

水电报上的文字梁大匀一句也没记住。他看见文字就像小人看见君子一样,始终无法亲近。到了一九八七年,桑家政在县文化馆看见后,只看了一遍就记住了,回来写给梁大匀,问是不是一样的。梁大匀说,“看个鸡巴。”无论桑家政说什么,他就是不看。

杨扭强和梁大匀把三箱银子搬到洞子外面。见到银子后,杨扭强的脸色好看多了,心也软多了。他把青藤和茅草放火上燎了一下编成绳子,找来一根粗壮的干柴当扁担,像补锅匠一样把银子挑起来。他叫梁大匀扛剩下那箱,一会两人再交换。梁大匀说,你先走吧,我歇会再走。从钻进山洞开始,他的瞌睡就来了,他极力克制着,掐大腿,从草叶上捋来露水洗脸,搓耳朵。现在,既然东西已经找到了,就不必忙了,他想,应该好好休息一会再走嘛。他的计划是先休息一阵,然后去农户家讨点吃的。杨扭强挑着两个箱子走了七八丈远,见梁大匀没跟在后面,他放下担子跑到洞口,发现梁大匀睡着了。他没像平时那样生气,踢他两脚,或者吼他两声。他悄悄扛起箱子,准备一个人把它们转移到河边。他走了几步,觉得这样不好,不能留后患。他放下箱子,找了块石头,准备照梁大匀的头打下去。梁大匀正在做梦,梦见桌子上有一碗肉,但离他有点远,他要把它搂过来……正在这时石头落下来,梁大匀顶在下巴上的手滑开,脑袋歪了一下,石头打在他的肩膀上。“有人打我?我抢了人家的肉?”梁大匀迷迷糊糊,看见一个黑影在面前晃动。杨扭强再次捡起石头,梁大匀本能地连滚带爬,石头砸在腿上,躲过了第二次致命袭击,听见石头撞骨头的响声,他心想骨头一定碎了,但他感觉还不是很疼。看见杨扭强正在到处找石头,他愤怒地问:“你要干什么?”杨扭强对自己没能把梁大匀解决掉很恼火,而梁大匀更多的则是吃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躲闪时顺手抓起一块石头,如果杨扭强再扑过来,他将不问为什么狠狠朝他的脸砸过去。他紧紧地盯着杨扭强,非常生气,但更多的是想不通,想不通自己的队长居然这么凶狠地打自己。他感到肩膀疼,腿更痛,但他不能让杨扭强看出来,若是杨扭强知道他的腿已断,杨扭强完全可以扑过来掐死他。杨扭强见解决梁大匀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垂下双臂,放松绷紧的四肢,像屠夫承认待宰的大牲畜很难对付一样朝梁大匀点了点头说:

“银子太少了,只有三箱,要是再多两箱,我可以带你走。但是太少了,我不能带你一起走。不能带你一起走,就不能让你活着回去。”

梁大匀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和要他的命有什么关系,他已经看出来了,杨扭强不是打他几下就算了,而是想要他的命。杨扭强见梁大匀仍然像傻瓜一样看着他,就皱着眉头说:

“你还没看出来吗?我要带着这些银子走。”

他的表情似在说,梁大匀你太傻了。而梁大匀被他单纯的流氓气息搞得更糊涂了。

“你要去哪里?”梁大匀干巴巴地问。

“我要去台湾。”

“去台湾?你不当队长了?”

听梁大匀的口气,仿佛队长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职务,是可以光宗耀祖的位置。杨扭强以少有的耐心告诉梁大匀:

“银子在中国不值钱了,因为中国解放了。只有在台湾才值钱,在中国它们不是银子,它们是废铁,只有到了台湾,它们才是真正的银子。”

梁大匀总算明白了,想到刚才杨扭强险些要了自己的命,他感到很委屈。他说:“你要去台湾你去你的,你杀我干什么,我和你无冤无仇。”杨扭强对他的鲁钝感到不可救药,要不是刚才打了他,他都不想再讲废话了。他冷冷地说:

“你和我确实无冤无仇,我怕你去报信。三箱银子,我不能挑着它们走,只能走水路,走出本县地界再走旱路,到时候用一箱银子作路费,剩下的两箱挑到台湾。但水路太慢了,你要是回去报个信,他们打个电报就能派人在下游截住我。上岸后就不怕了,他们不可能知道我走哪条路。”

梁大匀的脸先是发白,然后发红,豁然明白的刹那间,他难过极了。因为他没有想到要去报信。如果杨扭强一个人走了,他醒过来只会内疚,为自己没跟上队长而自责,哪会去报什么信。他觉得杨扭强根本不了解自己的为人,杨扭强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这让他既委屈又愤怒。从这以后的几十年,他一想起这事就难过,就想把大地砸个窟窿。

“现在懂了吧?我刚才想杀人灭口,没料到你突然歪了一下。既然现在灭不了口,我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这箱银子你拿一半,剩下的你用衣服包起来。我不光要带走你的衣服,我还要带走你的裤子和鞋子,你只能打光胴胴,”杨扭强笑了一下,为自己想到如此两全其美的办法感到得意,“你敢光胴胴走,你拿不了银子,你不敢光胴胴走,天黑了再回去,这个时候我多半上岸了,你报信我也不怕了。”

梁大匀不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想法和杨扭强的想法背道而驰,统一不到相同的道上来。杨扭强急躁地说:

“我看你也是条汉子,干就‘当的一声,不干就‘宕的一声,干脆点!”

梁大匀紧紧地攥着石头,但苦衷已经被他消化完了,用他自己的清高消化的,他说:

“你走,带着所有的银子走,我不要,我也不会去报信。”

“这不行,我不相信你,你得把衣服脱给我。”

梁大匀忍无可忍。他不恨杨扭强打他,他恨他不相信他,这比打死他更糟。他吼道:

“我叫你走你就走,你这个杂种。”

见杨扭强懵头懵脑,他更自信了,他咆哮起来:

“滚,你给我滚,再不滚我整死你。”

杨扭强将信将疑,但他既杀不了梁大匀,又舍不得银子,加上就要天亮了,山湾坡畔的勤快人就要起床了,杨扭强只好抱起银子,几步一回头,直到钻进树林,他的心才落下去。在树林里,他把银子扛在肩上,沿着猎人踩出的小路奔跑起来。

杨扭强离开后,梁大匀坐在石头上。他想忘记这一切,好好睡一觉。他闭上眼睛,右手托住下巴,就像杨扭强倒回来前一样,眼睛一闭上就睡过去。这么“睡”了几分钟,一点睡意也没有,腿和肩哪怕轻轻动一下,疼痛就会立即恶狠狠地制止他,不准他动。但睡不着的原因不是疼,而是暴风雨般的思绪,涌上心头的难过和难堪。他时而想起刚参加游击队的情形,时而想起父亲、母亲,想起燕毛顶,想起治安队。他离开团林学馆加入游击队没敢和家里人说,过了三个多月,父亲梁丙安知道了,用斧头把木瓦房的五根柱子都砍断了。梁大匀没有兄弟,只有姐姐妹妹,也就是说,这木瓦房将来是他的。父亲一气之下,把五根柱子全砍断了,父亲不准备留给他了,说他吃阎王饭,哪里用得着住房子,只有棺材给他住!木瓦房二十根柱子,父亲只砍了五根,是因为他砍累了,也气疯了。后来游击队改成武工队,继而变成治安队。按说,梁大匀这算是有了正式工作了,但父亲仍然不想见他,他放出话来:我心里早就没有这根人啦,我不知道他是哪个丘二丘三。

“我今天差一点就死了。”他对自己说,仿佛这可以抵消父亲大部分怨恨。这么一想,他的眼泪滚出来,第一次觉得对不起父亲,第一次希望得到父亲原谅。“爹。”他泣不成声。他一抽泣,肩和腿都痛,他抹干眼泪,不哭了。他对杨扭强的恨越来越激烈,他要报复,要把他碎尸万段。

天色已经大亮,隐约听见牛羊的叫声。梁大匀一下着急起来,心想不行,不能让杨扭强就这么拿着银子跑了,这样太便宜他了。他激动地想,妈的,想这些屁渣事有鬼用,白耽误时间。他找了根干柴当拄路杖,沿杨扭强消失的树林追赶起来。想到杨扭强一旦上船,他就再也追不上了,要是到了台湾,他一辈子也追不上。他相信杨扭强只要坐到船上,就能轻松到达台湾。几年后他才知道,杨扭强到台湾的几率非常小,小得几乎没有可能,但在当时,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相信,因为杨扭强是个无所不能的人。“路神,你保佑我呀。”他想到楚米镇那个界碑,虔诚地祈祷着。

梁大匀赶上杨扭强,不是梁大匀跑得快,而是杨扭强太慢了。他扛着一箱银子走到先前的两箱银子处,以为这下好了,他娘的这下什么问题也没有了。但他随即发现麻烦,把两箱银子挑到河边再来扛这一箱不但耽误时间,还有可能被偷走。谁不稀罕银子呢?在他心里,知道这是两箱银子而不把它拿走是不可能的。虽然这会树林里没什么人,但他就是不放心。作为一个在山区生活多年的人,眼前的问题没有难住他。他找来一块石头,把它加在担子上,再把刚才扛来的这一箱加在另一头,这样就平衡了,可以挑着走了。虽然担子很沉,双腿打闪,腰部胀痛,但比来回搬运快多了。他感觉三十多年来,杀人、打仗、赌钱,都没有此时此刻这么好,这么实在,这么愉快。这么多银子啊,这么沉,他感到愉快,愉快的感觉刚漫延到全身,挑银子的木棍咔嚓一声断了。树林里找不到这么结实的,不用刀砍就能弄来的木棍。他只好放弃快捷与简便,一箱一箱地非常耐心地把它们转移到河边。转移时,他不敢走得太远,两点之间都要在视力之内,这样一来更慢,但这让他放心。在牛渡河一架碾房下面,他看到一只小船,他高兴地想:太好了,老天爷对我太好了。虽然他平时很少去想老天爷是谁,住在哪里,但此时他由衷地感谢他。

河面不宽。

梁大匀承认,他把一根竹竿当成标枪向杨扭强投去时,他并没想到这是为了什么人,或者要把那么多银子留下来交给谁。他只是不想让杨扭强得逞,不想让他轻而易举就跑到台湾。碾房外面立着一捆竹竿,是几天前砍来准备放在腌坑里造纸的。梁大匀扯断捆扎竹竿的篾条,选了两根一跳一跳地朝河边走去。杨扭强已经把船撑到河心,有四五十米远,他对能否扎中他没有把握,但他奋力一掷,竹竿得心应手,扎中了杨扭强的背心。杨扭强晃了几下掉下水。竹竿头像枪尖一样锋利,勤快人一刀下去砍出的斜面,此时变成了利刃。杨扭强都倒下去了,竹竿飞在空中的嗡嗡声还在梁大匀耳边回响。在和桑家政或者别的什么人说起这一段时,梁大匀最喜欢讲他掷出标枪时有多么解恨,多么潇洒。虽然他不善表达,但他认为这是整个事件的核心。

梁大匀不知道杨扭强是淹死了,还是被他杀死了。他爬到船上,一个懒人翻身躺在船里,任船漂流。他不知道漂了多久,也不知道漂到了哪里,只知道这样漂下去,自己要么饿死,要么痛死。船漂到在他看来比较安全的地方:没有人看见,离村子又远。他让船靠岸,把三个箱子搬到岸上。他那不叫搬,而是举着箱子往岸上丢,三个箱子都摔破了,只能勉强把银子管住。爬到岸上,把船放走,然后选了一个洗衣盆那么大的泥窝,把箱子码好,将别人整地割下的荆棘杂草拖来盖上去,不管泥土石头,只要是能用手刨得动的,他都把它们拿来压在荆棘杂草上。最后,为了不让人靠近它们,他瘸着一条腿,歪在上面解了个大便。很想多拉点,可他费了半天劲,还是拉得不够多。

做这一切时,他还很清醒,做完后,感到非常虚弱,又累又饿又痛。他没有回楚米,而是拄着棍子往老家走,仿佛只有回到他的老家燕毛顶,才能找到接骨的医生,才能有饭吃,才能放心地好好睡一觉。两个月后,他的伤大致痊愈,他回到了楚米镇。治安队已经撤销了,县公安局成立后,下设秘书、治安、侦查、审讯四个股和一个武装保卫队。区一级只设公安助理员。公安助理员已经有了,不可能增设,鉴于他反映的杨扭强和三箱银子的情况,令其协助调查,有事随叫随到,没事可以待在家里,离开楚米境内要知会。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银子再也找不到了,刚开始他还确定在哪一段寻找,后来一会说这里,一会说那里,楚米河每年都要涨三四次大水,大水每次都要多多少少改变一下河岸的模样,时间越长,他越说不清究竟在何处。因为说不清楚也找不到,他想去当兵,想去朝鲜打仗,武装部没有批准。当兵没被批准,但一九五五年审干,一九五六年肃反,一九五七年整风“反右”,一九六九年进五七战校劳动改造,每次都少不了他。最后连他自己也习以为常了,八十年代在楚米畜牧站工作,他不无感叹地对别人说,只要有运动,不整我整哪个呢?

还没进入吉水县境,天就黑了。离开高速公路后,要横穿两个县才能到达楚米镇。天黑下来后,桑原不那么着急赶路了。那种出大事、不可挽回的恐惧感轻了一些,虽然他对父亲的死深感悲伤——他想父亲肯定死了,现在的问题是到哪里去寻找遗体,找不到遗体丧事又该怎么办。三十多岁时,他特别害怕过四十岁生日,觉得过了四十就老了。现在,离五十也不远了,他不怕过五十岁生日,却害怕父母去世,仿佛父母一旦离世,就像前面的士兵已经倒下,就要轮到自己了。正是这种唇亡齿寒的隐忧,使他行驻坐卧都比前些年稳重。

审查梁大匀是一九五一年年底,桑家政从民政科调到武装部后第三个月的事。在楚米区政府一间漏风的办公室,公安局侦查科两位干事煞有介事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桑家政作为记录员坐侧面。梁大匀进去时满不在乎,虽然事先已经告诉过他,这次审问与上次不同,这次记录要存档,他仍然摆出要杀要剐随便的架势。与桑家政对视的瞬间,他愣了一下,脸红了,但随即露出不屑,似在说,桑家政你算老几?他第一次向公安助理讲述时讲得很细,绘声绘色,显示他英勇的地方不无夸张。他没料到还要他讲,更没料到无论他讲多少次都不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这次有点不同,杨扭强的叛逃已经被证实,据前不久捉拿到的一个少将交代,杨扭强拿走了他潜逃台湾的路线图。少将是在川黔交界的崇溪河被抓住的,杨扭强所在的学习班参与了抓捕行动。抓捕行动第二天,杨扭强不辞而别。但吉水县这边,有关部门过了大半年才得知这个情况。上级把任务交给两位侦查员和从武装部借调来的记录员,叫梁大匀好好交代,如果没有别的问题,这次交代清楚了就结案,恢复其工作。也就是说,是否恢复梁大匀的工作,是他们三个人说了算。

审查结束后,公安局侦查股两个人觉得没什么问题了,他们本来可以不征求桑家政的意见,因为他是借调来的,但出于礼貌,他们问他有何看法。不知是出于一时的政治热情,还是年轻人冲动,或者上学时对梁大匀那点不好的印象,桑家政说,我认为恢复工作可以,但不能在公安部门工作,三大箱银子毕竟没有找到,他大白天放在那儿的,不可能连地点都指认不清楚。另外,杨扭强虽然可以认定为反革命分子,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说不过去。因为桑家政这两句话,梁大匀被安排到供销社,并且因为问题不清,从这以后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桑原同意父亲把楚米榨油房买下来,正是因为他知道父亲寻找水电报,是为了赎罪,是在忏悔。但他不能告诉母亲,不能告诉兄弟桑树。他觉得这是秘密,他觉得如果大家都知道父亲在赎罪,在忏悔,父亲的形象会受到影响。桑家政没敢说他找的是银子,只说在找水电报,是怕一旦有人知道他找的是银子,势必会引发寻宝热,把河岸挖烂。对他来说,不管挖到水电报,还是挖到银子,都能解决他内心的愧疚,都能还梁大匀公道与公正。

“父亲带着愧疚之情而死,他的灵魂一定会感到不安的。”桑原想,父亲的灵魂不安,自己也会因此不安。人最终剩下的,不过是黄豆那么大一撮磷和绿豆那么大一点铁。桑原又想起这句话,不安的灵魂有多重呢?找不到那么小的砝码或秤砣去称量,但比所能剩下的磷和铁又要沉重得多。意识到只有人到中年才会这么想,才会去想磷呀铁的,桑原突然间既感伤又严肃,泪水涌上眼眶,不是为父亲失踪,不是为自己老之将至,而是为突然之间产生的柔情和庄重。

桑家政在一九五七年就寻找过水电报,但当时运动一个接一个,一会被别人斗,一会斗别人,没法按计划寻找。有计划寻找是从一九七九年开始的,从石径公社调回楚米没多久,他就开始沿河寻找。当时是暗中进行的,带一根渔竿,对人说去钓鱼。像总是挨打又总是唤回来看家或者舔残羹剩饭的狗,他对一切都还不敢相信,认为自己必须保持警觉,用眼梢观察主人的棍棒和扫帚。这年三月十二日,县委书记在全县“四干会”上宣布:对在“文化大革命”和历次运动中遭受错误处理和批判的刘××、桑家政等三十七个干部恢复名誉、予以平反;对一九六六年至一九六九年之间被戴上的“叛徒”、“特务”、“走资派”、“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等帽子宣布一律无效;对一九六四年以来新划的“地主”、“富农”成分一律废除无效。会后,有几个人在食堂一角庆贺平反摘帽,桑家政听见一个声音冷冷地说,哼,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帽子多得很,想什么时候给他们戴上,随时就可以戴上。桑家政顿时感到自己热乎乎的心被冷水激了一下,原打算把梁大匀的事情写个材料,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下。这个阴冷的声音让他很不舒服,但他同时带着感激之情,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提醒:是呀,这样的帽子要多少有多少。

有时真钓上来几条鱼,这就是桑原和桑树的节日,他们把背鳍和尾鳍剪下来贴在墙上,不无得意地向亲戚和朋友展示他们的美好生活。桑原在他的作文中写道:楚米河是一条西去的河,每时每刻,河水和太阳都在比着西去的速度,白天太阳赢了,晚上河水赢了。爸爸在河里钓鱼,爸爸钓到了鱼,我们全家就赢了。

桑原赶到楚米镇,没管桑树和镇里面的领导,先到榨油房看了看。房子果然被冲走了,只剩几根铆桩,有两根铆桩上留着扯断的钢绳。“爸爸……”桑原在心里默念,他并不比接到噩耗时更难过,虽然他仍然很难过,现在更多的是觉得不可思议:父亲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怎么这么简单,这么突然?在街灯的照映下,楚米河泛着粼粼波光,波光遮掩了河水从未停息的奔流,以至河水翻过堤坝轰然跌下去后,飞溅的水花呈现的不是欢腾,而是绝望。

桑树和镇里面的领导在饭店等桑原吃饭,他在电话里告诉他们不要等,但他们没有答应,仿佛不等他一起吃饭,今天的事情就不好交代。他进饭店后看到的情景却又与这种印象完全相反,他们在打牌,有几个在打麻将,有几个在斗地主,桑树在和他们斗地主,完全看不出失去父亲的悲伤。桑树是县交警大队队长,身材高大,发黑的脸皮上有几颗红痘,下嘴唇比上嘴唇长,往前撮着,叼着烟打牌时,那烟好像随时会掉下来,实际上从未掉下来过,这同时也暗含他对生活的理解:有啥子嘛,没什么可怕的,不用着急。

桑原对其他人打牌打麻将完全能理解,因为桑家政不是他们的父亲。桑树叼着烟眯起眼睛发牌的样子让他很不高兴,觉得这家伙真是没心没肺。吃饭时镇里面领导要上酒,桑原坚决不喝,他平时喜欢喝,现在坚决不喝是为了表达他对刚才的所见不满,尤其是对桑树的不满。

杨镇长把他了解的情况向桑树介绍了一遍,大多不是他亲眼所见,是综合各方面情况的结果,其他人补充时有些方面说得更细,但所有人都不知道,老爷子到底在哪里。从目前的情况看,既不能肯定老爷子已经死了,也不敢说他还活着。那么大的水,卷进去再爬上来是很难的,何况一个老人,只有寄希望于发大水时老爷子不在榨油房。桑树说,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只好埋一个衣冠冢。桑原不客气地赏了他一句:什么衣冠冢?你敢确定爸爸已经出事了?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死!桑树讪笑道,我哪敢肯定,没事更好,我是怕万一。在场的每个人都明白,不是万一,出事的可能是一万,没出事的可能才是万一。

有几个人本来约好饭后继续打麻将的,桑原的表情让他们放弃了。杨镇长带桑原和桑树去住宿。杨镇长抱歉道,这是楚米最好的宾馆,但和遵义、贵阳的宾馆没法比,条件有限,请桑原桑树原谅。桑原说,没关系没关系,和以前相比,已经好多了。他暗想,只要父亲没事,自己睡草窝睡大街都行。如果能用自己的苦行换回父亲的平安,他愿意接受一切苦行。不过,这苦行要不知名的神给的才有用,人给的,也许一点用也没有。

桑树进卫生间冲凉去了。桑原推开窗户,发现不远处的大街中间,是界碑所在的位置。刚才他们是从后门上来的。大街上的建筑早就变样了,但界碑的位置他一下就认出来了。小时候,即使是和同学在这里打架,不管谁先发现到了界碑附近,都会停下来,绕开这里再打。桑原从没有踩过那块大晴天也湿漉漉的水泥地。杨镇长送蚊香进来,桑原问他知道不知道路神的传说。杨镇长是外地人。

“我一来就听说了,”杨镇长笑着说,“他们告诉我,凡是来楚米当镇长的人,首先要给路神烧香,请它保佑大家和谐共处,否则,打架扯皮的事情多得很。”

“你烧了吗?”桑原问。

“我没有烧。”杨镇长说。他抛了支烟给桑原,烟点燃后又去点蚊香。桑原看出来了,杨镇长烧过香。他想,不必也不应该点穿。他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过我见过有人给路神烧香。我小时候,过年那几天,有人在那里立一个三角桩,在三角桩上挂一块红布,香和纸在烧三角桩下面。我至今不知道这是谁烧的,当时烧香是迷信,不能被人看见。”

杨镇长笑了笑。桑原说:

“我一直不太相信这个传说,埋死人有可能,埋活人怎么可能呢?不管他是乞丐,还是流浪儿,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呀。”

“我听说是关在下面,不是埋下面。”杨镇长说。

“关在下面和埋有什么区别呢?人还活着,等于埋了还没有死。”桑原说。

“是残忍了点,不过对惩戒坏人确实有用。”杨镇长说,“据说从那以后,至少十年,楚米没发生过一起偷窃案。”

“这和偷窃案有什么关系?”

“关在下面的是一个江洋大盗啊。”

桑原笑了一下,没有继续问下去。杨镇长走后,桑原在窗前站了很久,到桑树洗好上床睡着他也没离开,他看着那块地方,希望得到点启示,他希望路神显灵。同时又想,这是不可能的。街上的房子变化这么大,住在这街上的人,变化就更大了。但有些东西是不变的,要不然不会一眼就认出来。不管当初埋下去的是乞丐,还是流浪儿,甚至什么江洋大盗,楚米人的恐惧感是不变的,那块界碑埋到他们心里来了。

第二天早上,桑原和桑树沿河走了十余公里,向岸边的人打听,有没有看见一架房子和一个人。走完这一段,没法再往前走了,河流深切下去,两岸是陡峭光滑的石壁,并且在几公里处汇入乌江。乌江是贵州最大最长的河流,河水湍急,壁立千仞,没办法沿河寻找。桑原记得小时候,有一个当兵的回家探亲,过河时涨大水,被大水卷走了,两个月后,尸体在武汉被打捞上来。得到确认,是因为他的制服上有编号和姓名。从楚米到武汉,中间要经过涪陵、万县、宜昌、荆州,多么漫长的旅行啊。如果父亲也在这条河上旅行,何处才是终点?是南京、上海,还是太平洋?桑原觉得不应该这想样,这不吉利,可越想回避,越是想得更多。父亲的遗体被打捞上岸,是不会有人认识的。如果是这样,也许不要打捞,直接进入大海更好?桑原觉得,大海比大河安静,比江河暖和。他的感觉没有根据,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那么,衣冠冢……他连连吐口水,并抹了把干脸。

无功而返,桑原不知道怎么办。镇里面的人却松了口气,仿佛这样一来就能说明他们没有责任。他们看见他车斗里的石碾,说这个你也要哇,楚米多得很,要好多有好多,要什么钱嘛,你来拉就是。桑原没接他们的话,他想摆脱他们独自待会。他觉得他们都不坏,很烦和他们在一起。桑树觉得再找下去是徒劳,却不敢说。当桑原宣布他去冯家湾,所有的人都感到高兴,包括他自己。

桑原要去冯家湾看望梁大匀。父亲的一生和梁大匀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他已经死了,也和梁大匀有关。这虽然不能怪梁大匀,但他想告诉梁叔,父亲桑家政的忏悔和努力都是真诚的。当然,以前吃过梁叔那么多付猪睾蛋,不去看看说不过去。他每次回吉水县,回楚米,都要去看看的。

楚米去冯家湾的公路是沿楚米河而上,先过团林,然后和楚米河分开,进入山区。

黔北位于云贵高原向湖南丘陵与四川盆地过渡的斜坡地带,莽莽山川中有很多丘陵和平坝,本地人从不把丘陵和平坝当成山区,就像郊县从不把自己当成乡下,本地人说的山区,确指站在山脚把帽子都仰落才能看到的山顶,是这山闻到那山饭菜香,走到饿得心发慌的老山沟。团林到冯家湾不远,只有十二公里,但桑原开了近一个小时。公路是一九六四年为了砍伐山区原始森林修建的,路上单坑、串坑,轧槽、横渠不知有多少,桑原的切诺基车头一会儿扎下去,一会儿扬起来,磕头作揖,左歪一下,右摆一下。车斗里装了个石碾,前轻后重,磕头的幅度很大很夸张,像一个心地单纯但对磕头作揖这种事总是做不好的莽汉。

冯家镇在半山坡一小块台地上,只有几十户人家,既像一条小街,也像一个娇小村寨。桑原把车停在街口一块荒地上,停车时听到一阵鞭炮响,下车后闻到一股浓烈的硝烟味,继而听到锣鼓唢呐等等响器奏出的破网状声响,还有叫人心慌的海角。吹海角,意味着做丧事,桑原一下想到父亲,几乎不敢迈步。小街上的房屋大多比较陈旧,即使有一幢新房子,也很土气,店铺里的货物和店主都很安静,一切给人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快到办丧事的地方,他一下站住了,又惊又喜。他看见了父亲,父亲像本地人一样帮着端这样、抬那样。过了差不多一分钟,他才搞清楚,梁大匀去世了,这是在给梁大匀办丧事。桑家政看见他,向他走来,桑原的眼泪一下涌出来。桑家政以为他是为梁大匀伤心,忙安慰他:你梁叔在床上都躺了两年了。他很满意儿子的慈悲心肠。桑原点点头,不敢把惊喜表露出来。桑家政特地把桑原带到朱惜粮面前,桑原叫了声“朱孃孃”,朱惜粮说,乖,你都来了哟。随即既感动又伤心,把头巾捂在脸上哭起来。桑原看到朱惜粮瘦弱的肩膀,花白的头发,孤单的身影,也感到难过,想到从此以后,她将一个人在这被人遗忘的角落活着,他难过极了。他激动地想,我一定要为朱孃孃做点什么。

在其他人的眼里,桑原来参加葬礼,无论对死者还是对生者都是莫大的荣耀,偏远乡村同样对权力及其制造权力的体制由衷膜拜,仿佛梁大匀虽然已经入棺,但桑原来了,他脸上应该绽放出笑容。桑原虽然明白众人心理,但仍感到不知所措。他希望自己融入进去,为丧事做点什么。比如去团林,去楚米运点什么。桑家政说,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没有什么需要采购了。桑原能看出来,鉴于死者的社会地位和财力,不得不如此俭朴。

参与办丧事的都是老人,这和别处的乡村没什么不同,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除了桑原,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智障和一个四十来岁的瘸子。正是这个原因,道士把墓地选在公路边,路宽坡缓,便于抬棺入葬。有人小声议论,要是用车运载就好了。桑家政听见后,郑重其事地找桑原商量。因为用车运死人,很多人都忌讳,都不会答应。桑原说这有什么呀,一点问题都没有。他和几个老者把石碾抬下来,把车斗门放下来,斜吊了两块木板,因为切诺基的车斗不够长。这样一来就妥了,棺材放上去不会掉下来了。桑原很高兴,桑家政更高兴,大家都高兴,桑原的成全让他们感到暖融融,仿佛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美德。一个老者不无讨好地对桑原说,出殡结束后,在车上挂一块红布,挂七天,可以除掉晦气。桑原说好的好的。他想,挂什么红布呀,用不着。

到了晚上,送礼和帮丧的都回家了,只剩下桑家政父子和朱惜粮。桑原劝朱孃孃休息,她这几天太累了。他和父亲守夜,上半夜父子俩一起守,下半夜他一个人。他对父亲说,他不是因为一个人害怕,而是好久没和父亲好好说话了。朱惜粮没答应,但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勾着头,白发从头上的白头巾里披散下来,仿佛时间把她的心和身体里能取走的东西都取走了。桑原问父亲知不知道榨油房被大水冲走了。他说他知道,昨天早上,天快亮时,他听见绳子上的铃铛叮当着响,开门一看,河水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安安静静的。他回到屋里,铃铛又响了。他想是不是风吹了,开门看了看,看不出刚才吹过大风。他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去挖水电报。这时铃铛又响了,他看出来了,没有风,河水也很平静,但挂铃铛的绳子在抖动。他顿时想,也许是梁大匀不行了。他赶到冯家湾,梁大匀果然去世了。桑原说,大匀叔救了你。桑家政说,是啊,晚上有人从楚米回来,说榨油房冲走了,我就想,铃铛不是风吹响的,是梁大匀叫它们响的。父子俩压低声音说话,他们的声音在,朱惜粮不会醒来,若他们静默两三分钟,朱惜粮反倒会醒。有次醒来后神经质地吼一声:猫!见父子俩都在,猫并没有爬到棺材上去。她看见死者脚前的长明灯闪着光亮冒着浓烟,才松了口气,说:街上的野猫太多了。

“你晓得不哇,你朱孃孃和梁大匀结婚,还是我把她从屋里背出来的呢。”桑家政笑着说。桑原知道楚米有这样的风俗:女子出嫁,不能自己从屋子里走出来,而是要由后家兄弟背出来,非如此不可。自己走出去,意味着自己想出嫁,自己想出嫁,那就太不要脸了。被后家兄弟背出来,表明自己是一个正经女子,是有教养的女子,出嫁是不得已,并且不是自己的选择。两个互相嫉妒的妇女对骂时,“噫,没见到过有些骚女人,见到男的就跑,连后家兄弟都不顾。”就相当于骂到祖宗和血亲相奸的份上了,接下来就剩下明目张胆的诨骂,和互相厮打了。楚米人不懂能指和所指,但他们早就把词语的能指和所指功能发挥到极致。朱惜粮第一次出嫁,是兄弟背出来的。第二次出嫁,大哥被枪毙,三个兄弟被发配到三处蛮荒之地,勒令他们不许走出大山,除非民兵连长特许。她去求堂兄弟们,堂兄弟们因为她是地主婆,都不敢答应。梁大匀请桑家政帮忙,桑家政没有犹豫,很爽快地答应了。

“现在说来容易,当时是有风险的,弄不好就成了和阶级敌人站在一边。梁大匀找到我,我一口答应下来。我想梁大匀已经成那样了,朱惜粮不嫁给他,就没人嫁给他了。朱惜粮的成分高,也只能嫁给梁大匀这样的人。他们是弯刀对着瓢切菜,互相将就。治安队撤裁成立派出所,仍然住在朱惜粮家的院子里。这个院子已经不能说是她家的了。派出所有个家伙,骚包得很,只要他值班,就来惊拌③她,让她不得安宁。加上她长相好,楚米镇上那些成分好、长相不如她的女人见到她就找茬整她,朝她吐口水,扔脏东西。街上的小孩也欺负她,把死耗子死蛇挂她门上。她想死,但不敢死。凉水井有个地主婆自杀死了,尸体被人挖出来鞭打,说她居然敢对抗广大贫下中农。梁大匀知道这些后,对你朱孃孃说,你要不嫌我丑,就和我结婚,你成了我老婆,看哪个杂种还敢欺负你,我是凶神恶煞,什么都不怕。梁大匀是在团林供销社被烧伤的,烧伤以前,胆子本来就大,烧伤后更大了,天王老子都不怕,他把几年来的怨气当成一个个炸药包,谁惹他,他就扔它一个过去,炸得对方人仰马翻。梁大匀没有房子,他在团林供销社住的是仓库。他们结婚,只能在派出所留给朱惜粮的偏屋里结。那天,我把她从她屋里背出来,她再自己走进去,就算完成了。梁大匀很感谢我,他说,家政,以前我很看不起你的,但是从今以后,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以后要做什么,我都不管,我都可以为你舍命。没有人来送礼,就我们三个人,没有喝酒,但我们像喝醉了一样激动。从这天起,我起誓要找到水电报,要证明梁大匀是清白的。”

桑家政含着温和的、轻蔑和谅解一切的微笑说:“那时候任何人结婚都不敢大办,梁大匀和朱惜粮就更不敢了,刚开始,除了我,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已经结婚了。派出所那个骚包也不知道,他有天晚上又去抠朱惜粮的门,不是敲,是用指甲抠,这样附近的人听不见,屋子里的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像耗子骚爬一样。梁大匀把桐油灯举到脸前,故意把自己的扯疤脸暴露在灯光下,这才拉开门,一声不吭。他的扯疤脸和鬼怪一个样,那个骚包以为遇到鬼了,转身就跑。这个骚包不服气,几天后,和所长一起上门,说他们没有结婚证,是非法同居。你梁叔拿出结婚证,那时候的结婚证是一张纸,他把这张纸钉在派出所门上,说,你们把眼屎揩干净了好好看,看清楚了我再来取,不要给我搞丢了哈,搞丢了我跟你们没完。所长怕风把结婚证刮跑,用米饭把它粘在门板上,直到梁大匀把它取走。平时没事,梁大匀在院子里掷飞刀,院子里的人都怕他。所长要没收他的刀,他说,怎么了,我练习好飞刀,是为了保家卫国,这也错了?所长说,我是怕你不小心飘到人身上。梁大匀说,这你尽管放心,我的刀是长了眼睛的。他不但练习匕首,把菜刀、镰刀、柴刀、剪刀也拿出来练习。所长又怕又烦,央求团林供销社给他解决房子,请他们搬走,他们巴不得,房子一到手就搬走了。”

桑原像小学生一样听着,不时眨巴一下眼睛,看看棺材,看看父亲。他暗想,好久没听父亲说这些了,这样的时光恐怕今后也不会有了。冯家湾这个地方,恐怕是最后一次来了,还来干什么呢?

“他们怎么去了养猪场呢?供销社和养猪没关系呀?”

桑家政说:“那是一九五八年,县委制定十年工农业发展规划,其中一项说,要实现钢铁放卫星,首先要实现商业放卫星;要实行商业放卫星,首先要猪放卫星。县委要求财贸职工排除万难输粮备草,千方百计为大炼钢铁一线送吃送穿。供销社收不上来那么多猪,只好自己办养猪场。养猪场又脏又臭,好多人都躲,你梁叔是主动要求去的。幸好他去了养猪场,过了几年稍微轻松点的日子。当时供销社执行‘大购大销政策,要求供销社职工做到‘天上飞的打下来,山上跑的捉回来,水中生的捞上来,土中长的挖出来,一切为社会主义服务。财贸系统开誓师大会,按军队编制,县供销社叫营,区供销社叫连,分销点叫排,要求他们‘出门一把抓,回来再分家,各记各的账,不分你我他,搞得好的插红旗,搞不好的插白旗。他们没办法完成任务,只好把农民的好锅打烂当废铁收购,把生长在土里的红薯,折算成淀粉作为收购放卫星。有些干脆指山买煤,指水买鱼。这还不够,还要弄虚作假,不弄虚作假过不了关呐。一九六三年大清查, 要他们‘洗手洗澡,开始叫自我检查,主动交代,后来转入重点打击贪污盗窃、打击投机倒把,弄出七十多人,关的关,下放的下放,梁大匀反倒躲脱了。”

桑原笑着说:“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爸爸你记性真好。”

桑家政说:“那时候的事情,就像在钢板上钻了一个眼,不管你身体大小,也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必须钻过去,大家一起钻。不管钻没钻过去,只要钻过,就一辈子也忘不了,因为这叫脱胎换骨。”

“你是哪年被打成右派的?”

“一九五八年。”

桑原给父亲倒了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父子俩默默地喝水。朱惜粮醒了。她到厨房舀了一碗饭,用筷子把饭挑在屋角,地落檐下面。桑原以为这是和梁大匀有关的仪式,桑家政看出他的疑问后,笑着说,朱惜粮这是在喂灵灵。她屋子里的所有小动物,都被她叫着灵灵,不管是蟑螂还是老鼠,她每天都要给它们点吃的,几十年没间断过,哪怕最穷的那几年,她也要把吃的分一点给它们。朱惜粮笑着说,今天忙,我把它们搞忘了。把饭赶完,她放心地坐下,不一会又勾头打起盹来。

桑家政活动了一圈,给梁大匀烧了沓纸。看见挽幛上“早登仙界”几字,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大匀,你活着的时候说不清楚水电报埋在哪儿,你现在成仙了,要是知道水电报藏在哪里,投梦给我哈。”

桑原说:“他是说不清楚,还是不愿说?”

桑家政说:“刚开始他是说不清楚,后来他不想说。我问过他很多次,一次也没说清楚过。他说,他不会划船,爬到船上后,只能让船在河里漂。骨头被杨扭强打断了,加上饿,肠子都饿痛了,船一会向前,一会打转转,把他转晕了,他不敢看天,不敢看岸上,要么闭上眼睛,要么趴在船上,因为天旋地转的感觉太难受了。他怕再这么下去会死在船上,于是爬到岸上,用最后的力气埋好三个箱子。他离开埋藏点后做些什么完全记不清了,像个傻子一样,走了几里路,一头栽倒在地上。他只记得有片竹林,但他忘了这片竹林是在埋箱子的地方呢,还是在晕倒的地方。他强行走了一阵,折断的骨头把肉戳破了。接骨时因为伤口太疼没接好,别看他平时好人一个,其实一下雨腿就疼。现在好了,天晴落雨都不会疼了。”

桑家政说着动了一下双腿,他听见自己的关节发出一串响声,仿佛古老的门轴在门臼里转出的声音:咕噜咕噜嘎。他又动了一下,响声依旧。太安静了。桑原给长明灯添上灯油,看了看手机,凌晨一点了。朱惜粮又一次醒来,她对桑原说,明天盖棺前用香头在梁大匀的寿衣下摆上烧几个洞,以免别人抢他的衣服。她说的别人,是那些比梁大匀先死、和梁大匀埋在一面山坡的人。她怕忘记了,请桑原到时候提醒她一下。桑原说朱孃孃你放心好了,我会记住给梁叔作记号的,你好好休息吧。“孃孃”是姑姑的意思,但孃孃二字用黔北话叫出来,有一种别样的温柔和亲切。父子俩劝她上床休息,明天出殡后,剩下的事情还多,要感谢街坊的帮衬,要烧掉梁大匀的老衣,要为到梁大匀坟前抢钱抢食的野鬼饿鬼泼水饭。她必须休息好。桑原叫父亲也去休息,桑家政摆了摆头,似还有话要对儿子说。

桑原烧纸时飞来几只蛾子,他挥着钱纸赶它们,但仍然有一只烧掉了翅膀,落在一旁挣扎,桑原皱着眉头把它拔进火堆,小小的躯体一伸一缩一弯就不动了。上中学时,老师说唐僧“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是封建主义思想,是假慈悲。这是课文《三打白骨精》里的一句话。桑原不明白什么是封建主义思想,在懵懂中觉得心软的人、怕死的人都是具有封建主义思想的人。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封建主义思想”越来越重了。

“他小时候爱找我打架,我不和他打,我和他说话,他说不过我。我说他天生是个锤匠,只会捶人,他说我是书呆子,只知道读书……”桑原坐下后,桑家政感叹道。

“说不定他正站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们呢,不光听见我们说话,连我们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桑原笑着说,“在石径公社前进大队的时候,刘老师家的女儿,比我大两岁,最爱给我讲鬼故事,经常吓得我晚上睡不着。她说,人死了前三天不但听得见活着的人说话,他还会附在某个人身上,和大家一起做事情,参与办他自己的丧事。所以在丧事上不要和任何人握手,握手是最危险的,死者有可能把你拉过去和他做伴,因为死人怕的不是死,怕的是没人和他玩。”

桑家政笑了笑,咳了一声,为谈正事做准备。桑原坐正,做出无论什么都乐于接受的样子。

“你梁叔这一走,对他自己倒没啥子,反正早晚都是要死的,死在前头好,一了百了,你朱孃孃就麻烦了,一个人,没个照应。”桑家政说,“我想过,把她接到吉水去,和我们住在一起,但又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你妈答不答应是回事,说不定朱孃孃自己也觉得不方便。人越老,越需要自在。”

“你和她说过吗?她本人怎么想?”桑原问。他暗想,母亲肯定不会答应。母亲也需要宁静的生活。母亲有一次在电话里说,你爸回不回去都无所谓,不回去还好点,她一个人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这么多年不在一起,她已经习惯了。他突然想到,父亲会不会想搬到冯家湾来和朱孃孃住在一起?不是婚姻,更不是爱情,而仅仅是出于一种义务。如果是这样,自己是赞成还是反对?

“我没和她说过,我想等丧事办完了再和她谈谈。”桑家政说,“我想来想去,也许只有一个办法行得通。”

桑原一下感到,这肯定和自己有关,陡然紧张起来。桑家政怀着淡淡的、无关紧要的神情看着他,好像预先在声明,你答不答应都没关系,仅仅是个建议而已。他越是这样,桑原越是感到责任重大。

“我想请你……”他为求儿子感到难为情,但一说开,他就坚决起来,“我想了想,把你过继给你朱孃孃。说过继也不准确,我想让你给她当干儿子。我不是要你在这里守她,只要每过一阵给她打打电话,喊她一声妈就行了,她当了一辈子女人,没人喊过一声妈,我总觉得是个……是个漏洞……我说错了,应该是遗憾。”桑家政说着,眼里盈满泪水。“你不用花钱,我可以从我的退休工资里分一点给她,我们不告诉她,就说是你给的。冯家湾生活费不高,每个月三五百就够了。”

桑原摸了摸脸,没说话。他愿意出这份钱,当干儿子。自己都四十七岁了,这件事有点滑稽。

“你朱孃孃今后的生活其实不是问题,吃不了多少,用不了多少,最大的问题是孤单,是感情。我听说,老人太孤单了,智力会越来越低,会死得更快。”

“我答应,朱孃孃不一定答应呀。”桑原说。

“只要你答应,她一定会答应的,我来做她的工作。”桑家政激动地说,“你不来冯家湾,我还没想到这件事,今天……应该是昨天了,昨天你一到,我就想,这个办法好,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你还记得吗?我带你去养猪场的时候,梁大匀不叫你桑原,而是叫你儿子。倒不是他想你给他当儿子,是他太喜欢你了。他的黄糖呀、栗子呀,都是留给你的。”

“这也太突然了。”桑原说。觉得自己钻进了父亲的圈套。

“是有点突然,你考虑一下,不急。”桑家政说。“要不要把大门关上睡会?”桑原说,“我不睡,你去睡吧。”他想我都守了这么久,就快天亮了,帮忙的人快来了。他希望前来帮忙的人知道,是他在为梁大匀守夜,并且一直守到了天亮。他像做了一件好事的小学生一样,希望有人表扬。

桑家政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念了句顺口溜:“不杀猪,不杀羊,杀个耗儿过端阳。”

父亲离开后,桑原闭了闭眼,感觉自己没有睡着,实际上他正在做梦。他开着车,车上载着梁大匀的棺材,梁大匀站在棺材里,叫他开快点。朱惜粮在山坡上叫他们吃饭,桑原饿了,想去吃饭,但梁大匀说,不吃了,一会再吃。他看见一个亭子里,有人在吃饭,有一个中央领导人,好像在边吃边谈他被打成右派的事。此时桑原不再开车,而是步行。他步履轻盈,走到一个山坳,眼前是一片幼树,每棵树都郁郁葱葱,叶尖绿得发亮。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树,放眼望去,整个山坡都是又绿又亮的景色。桑原无比激动,为人间有如此美景无比激动。联想到平时看到听到的环境破坏,此时此刻他感到无比欣慰,还好啊,还有这样的地方,真是太好了。他的眼泪快滚出来了。他想,要是再有几个人、几十个人、几万个人看到这片美景就好了。这时他看见树林里有一个人,原来是朱惜粮,原来这是她种的树。桑原一下热泪滚滚。“妈,妈妈。”他温柔地叫了一声,然后号啕大哭。醒来后很吃惊:我怎么哭了呢?

尾 声

桑原离开冯家湾时,父亲没走,他留下来帮朱惜粮处理梁大匀的后事。桑原给桑树打了个电话,要他两天后把父亲接到吉水去,这几天他太累了,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如果他要去楚米租房子挖水电报,让他继续挖吧。桑原回到单位上,主管领导找他谈话,准备把他从缉毒队调到便衣队,降为副队长。桑原说,调到便衣队没问题,但他想去找被他放走的那位吸毒的前缉毒警,把他送到戒毒所去。主管领导答应了。

桑树接父亲桑家政回县城时,走到半路给桑原打来电话,“哥,我不想管了!”桑原问怎么回事。桑树说,从楚米到吉水是最近扩建的二级柏油路,刚画完线,他开车时,只要前后没车,他就骑在中线上走。父亲叫他不要骑中线,说既然划了线,就应该在线内行驶。桑树没当回事,桑家政火了,他叫桑树把车停在路边,他要下车步行。桑树说,“前后都没有车,是不是走中间最安全?这是二级公路,不是高速公路。他又不懂开车,偏要来指挥我。我是交警队队长,难道我还不懂交通规则!”桑原叫他把电话递给父亲,没料到桑家政很平静,他说,“桑树不讲规矩,我当然不能坐他开的车嘛。”桑原问他怎么办?他说,“我要么慢慢走,要么坐班车,反正他开车我就是不坐。”桑原知道父亲已经吃秤砣铁了心,再劝也没有用,叮嘱他注意安全,找个宽点的地方招班车。桑家政答应了。几个小时后,桑原问他到家没有,他说到了,他到楚米了。

注:①江问渔(1885—1961):名恒源,字问渔,又号蕴愚。生于江苏灌云县,著名的职业教育家。

②南诏国:是中国唐朝时代西南部的奴隶制政权,国境包括今日云南全境及贵州、四川、西藏、 越南、缅甸的部分土地。由蒙舍诏首领皮罗阁在738年建立,直到937年被段思平所灭,建立大理。

③惊拌:骚扰。

(责任编辑:张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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