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小井胡同》导演杨立新写真

著名剧作家李龙云先生的话剧《小井胡同》，在2013年7月7日至11月1日期间，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重新排演，并在2014年8月14日至24日期间在国家大剧院演出，这两次演出非常成功，观众反响热烈，引发了社会上一系列关于20世纪中晚期北京普通人生活状态的讨论与反思。此次的复排导演是北京人艺的资深演员杨立新，这部戏也是杨立新演而优则导的处女作。

人艺老演员都知道，《小井胡同》是一部典型的人艺话剧，也是一部对演员表演要求很高的现实主义戏剧，它在人艺的地位相当于新中国成立以后的《茶馆》。杨立新说：“一个剧院总要排些经典剧目出来，这些压箱子底的戏被一代一代的演员演着，才能称之为百年剧院。咱们人艺以焦菊隐、刁光覃、于是之等为代表的老一辈导表演艺术家已经摸索出了一条适合人艺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经过了几十年表演实践证明是切实可行的，《小井胡同》就是这样一个适合人艺表演路子的经典剧目。人艺目前有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年青演员，他们从戏剧学院毕业后需要融入北京人艺这个戏剧环境，需要老北京文化生活的滋养使他们获得创作源泉，需要在表演实践中学会在舞台上为角色还原生活、建立生活，还有不少临近退休年纪的演员依然可以很好地完成角色任务，从年青演员的培养、老演员的推动、优秀演员的储备这几个方面来看，复排《小井胡同》都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杨立新是一个做事很用心、很用功的人，他在排练前早早地就开始收集中国近代史中与此剧相关的电影、纪录片、歌曲、书刊、杂志、老照片，甚至是文革期间报纸上的各种社论“讲话”通知，他要求演员们排练前期用十几天的时间来了解这些信息；他还特意邀请了北京社会科学院满学研究所研究员阎崇年、中国著名社会学专家郑也夫、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周孝正给剧组办专题讲座；他们建立了《小井》微信群，作为通告排练时间和网上交流老北京文化信息的平台，这个微信群直到现在还在使用。除了阅读资料，杨立新更是多次带着剧组成员骑车在老北京胡同里体验生活。扮演小六九的年青演员韩清说，有一次导演带大家骑车从崇文门新世界出发到龙须沟，再到陶然亭附近的自新路寻找文革监狱遗址，来回一共骑了三个多小时，第二天她腿都抬不起来了，她感叹小六九这么一个小孩，从包头扒火车回到北京，又跑到陶然亭公园北门，在第一监狱外琢磨怎么救她妈妈，再走了那么远的路才回到位于崇文门外小井胡同的姥姥家，得多不容易。B制春喜的扮演者年青演员王欣雨说，导演带大家去前门大街里面那些不为人知的小胡同，她看到不少一大家子人还挤在一间小屋里住的，窗户上挂着陈年的油烟子，公共厕所散发着能把人熏晕的氨水味，可想新中国成立前后北京城的光景是什么样。A制石嫂的扮演者高倩说，这部戏是她到人艺三十年最认真、最投入、排练时间最长、演出时间也最长的一部戏。虽然演了很多年戏，但是导演要求这么使劲抠语言、抠人物感觉，去胡同里感受老北京风土人情还是第一次，是很难忘的一次艺术创作经历。

杨立新作为一个拥有丰富表演经验的老演员，他本身的表演技术非常纯熟，表演语汇也很丰富，这让他作为导演能够在排练厅对演员的表演随时进行指导，但这种指导并不仅限于传授表演技巧，更注重的是戏剧观念和表演方法的引导。杨立新说：“一部戏里，导演根据自己对剧本的理解和生活经验、根据演员的外在条件以及对演员表演方面的了解会勾勒出一个人物形象；演员心里也同样有一个自己想象的人物形象，而作者笔下还有一个人物形象，三个形象在排演中要尽量往一起重合，这就是导演、演员和剧本的关系，导演要有很好的控制力，不能伤害演员的表演热情，导演给演员的指导一定要带有启发性和可表演性的，不能概念化，有时候非要演员和导演保持绝对的一致，反倒会造成南辕北辙的后果。”

老子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杨立新是一个具有很高专业修养和艺术修为的演员，他很注重表演的方法论，笔者把他的工作方法总结为“强调观念、注重方法、言传身教、讲究技巧、群策群力、传播思想”。杨立新说：“人艺有一句话，叫作不会演戏的演戏，会演戏的演人。我们知道，剧本是从生活中提取精华演变而来的，以前总强调艺术创作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是很少有人强调演员要在舞台上还原生活。创作之初，演员在头脑里会根据剧本规定情境和自己以往生活经验先勾勒出一个人物形象，然后在排演中将这个人物形象放回到真实生活中去再次检验、再次充实与丰富，这是个再次发酵的过程，如果排练场里演员没有这个过程，就是闭门造车似的排戏，只能从技巧到技巧。我们知道，任何一个成功角色的塑造，都不能成为下一个角色的经验与模板，每一个新的角色都是一个新的开始，角色是不能批量生产出来的。在演员急功近利的时候，导演绝不能跟着演员跑，导演要帮助演员将角色的体验和浸润时间尽量拉长，只有这样做，最后才能达到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效果”。粗排第一幕时，杨立新看到有的演员进入不了人物的状态，他没急着要求演员怎么演戏，而是从时代背景、解放军围住的北京城、北京市民的生存状态入手，把大家注意力集中到生存的矛盾上。他认为演员最初排练容易出现的问题是怕自己演不出戏来，甚至一些没有经验的演员，恨不得第一天进排练场第二天就完美的可以演出了，这其实最应该控制的。只有先用大量的时间阅读资料，只有演员充分掌握了戏里特定时代的背景，想象力才会发挥作用，然后再通过寻找人物动作、行为、目的细致排练，以及和对手的慢慢磨合，人物逐渐地就会从演员心里生长出来了。

无论是话剧还是电影、文学、音乐，只要是流动的时间下产生的作品，都具备结构上的逻辑性。杨立新在排练期间，一再和演员强调，每个演员对剧中人物的性格与人物之间矛盾都要有一个客观而准确的定位，而这个定位基于演员对所扮演的角色的身世、经历进行系统的逻辑分析，借用毛泽东的话说，既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小井胡同》里每个人物都有三十年的跨度，石掌柜、刘家祥、许六每个人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这是因为他们对待事物的立场、观点是不一样的，而每个人物对待事物的立场、观点又是由于特定的身世、经历、所处的社会环境所决定的。杨立新根据近代史的记载，缕出了陈九龄、九嫂子、小媳妇的人物小传：新中国成立前夕，老北京没有太大的工业，社会底层的男孩子一般从小当学徒，学手艺或学买卖，北京的国民党兵被改编或者就地解散后，像陈九龄这样的没什么手艺也没正经学买卖的，拿到一笔安家费之后，因为认识石掌柜的，就在北京住下来了，后来在建筑公司找到了当瓦工的工作，又娶了一个三河、定兴这样北京郊县的老老实实的农村丫头，就是九嫂子。而小媳妇应该是山东、河北一带革命老区出来的，她经历过土改，任何事物都用阶级斗争的观念做尺子衡量。1958年随着丈夫小力笨来到“小井”，小井这些城市贫民可不好办了，在她的眼里就没有一个没有“砟”的人。杨立新分析完这些人物的背景、阶级斗争的烙印，第二幕院里人物之间的矛盾发生的内在原因就逐渐明确了，每个角色的心理动机、行为动作及人物关系也变得顺理成章了。

扮演A制小环子的高冬平介绍道，杨立新让大家有空看看电影《青松岭》《海港》《千万不要忘记》《霓虹灯下的哨兵》，这些以阶级斗争为核心的故事情节里有很多关于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的解释，像小环子这样一个社会底层的、没皮没脸、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人，也有自己的生活逻辑和哲学，他能自如的把握那个时代里自己的生活标尺，游刃于人民内部矛盾的边缘，但又绝不会让别人把自己的问题划为敌我矛盾。扮演小六九的年青演员韩清说，演员在舞台上，有的时候需要情感的爆发，这时候形体动作的停顿非常必要，比台词更有力量，但是年青演员有时候不自信，老怕这个停顿会把戏给拖了，杨立新在这种时候，会给演员一个节奏，让演员敢在舞台上停顿。第四场戏里，小六九从包头回北京，一进院子这场戏她原来设计的是在外面探头探脑，但是导演说小六九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肯定又渴又饿，进院里一看没人，扭开水管子就对着嘴喝水，就在这个时候，被人看见了叫她，她扭头这一刹那，戏就出来了。扮演刘婶的龚丽君从第四幕开始，就担心自己扮演的角色年龄感不够，杨立新告诉她不要管年龄的事，首先把人物动作分解，把所有的动作做到位了，才能带出人物性格，性格之后是人物关系，有了人物关系，自然有年龄感了，刘婶把小六九往怀里一搂小六九委屈的一声姥姥，年龄感自然就出来了，所以演员把人物动作、人物关系弄清楚了，再加上行为因不同条件产生的特殊性，人物的性格和特点就出来了。经过几个月的磨合，龚丽君化妆上台后，还真是个干利索的老太太劲儿。扮演B制石嫂的青年演员孙茜说自己进剧组晚些，自己在表演上有点儿拔苗助长，流于表面化，杨立新告诉她说台词的时候，别老用形体去使劲，要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语言上，现实生活中，很少有人会张牙舞爪的去说话，而更多地运用语言的感染力去感受身边的对手，舞台就是凝练了的生活状态，话剧更多的是语言的艺术。扮演A制小媳妇的演员岳秀清说，杨立新要求大家连排时把服装都穿上，她之前一直找不到小媳妇的感觉，穿上军装，尤其是把袖子一挽，露出里面的白衬衣，头发梳得光光溜溜，一下子就抓到“文革”的感觉了。

杨立新不仅能够从宏观层面自如的把握和驾驭这部戏，还能够群策群力，充分发挥剧组里资深老演员的能力和优势，在他的带领下排练期间逐渐形成了以濮存昕、何冰、王长立、兰法庆等老演员为主的艺术核心，有经验的“老”演员都自觉的担当起一些任务。例如，濮存昕负责协助导演一个一个的给演员把握和纠正台词，何冰负责帮助演员处理表演技巧上的问题。人艺中年演员，尤其是人艺学员班培养出来的演员，都有一种情怀，就是把人艺的优良作风传播给年轻演员。吴七的扮演者王长立说：“如果这部戏能早10年复排，老版的演员大都还能演，那就会更好地带动一大批中青年演员”。马得清的扮演者兰法庆说：“以前剧院一个戏能排半年，可是现在排练就是两个多月时间，从排练到演出时间是倒计时的。现在这个角色，我每天上台（下转第页）

（上接第页）之前都会默戏，隔着两场戏，我就在副台边候场，把那些规定情境酝酿半天”。扮演小力笨的青年演员闫巍说：“在人艺排戏就有这点好处，和老演员一起，他们很愿意帮助青年演员，他们看到你哪不对，就直接说，他们不怕说话不好听。”

《小井胡同》经历了约四个月紧张有序的排演，得到了广大观众和各界戏剧专家的赞扬和肯定，人艺著名表演艺术家郑榕老师在给剧组的信里写道：“多少年来政治标签、灯光布景、外国西洋景、哲学符号、舞蹈杂技……充斥话剧舞台，人则被赶到角落里，面具后，成了提线木偶……今天的胜利得来不易，‘人终于又夺回了舞台的主导权，可见安排演员作导演是一项英明的决定……”这部当年培养出一批杰出青年演员的话剧，今天再次焕发出它的艺术光彩，呈现出它的艺术魅力和艺术价值。从排练开始到演出结束，年青演员们最大的收获是体验和学习到了人艺传统表演方法的精髓，而全体演员感受到的是自身价值对于一个优秀的表演集体的重要性。

作者简介：赵红帆，当代话剧研究者，1998年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就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所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