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党派社会基础问题研究
2014-10-22王维
王维
(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北京100081)
孙中山先生说过:“政就是众人的事,治就是管理,管理众人的事,便是政治。”在现代政治生活中,人们一般以政党的形式联合起来,成为目标明确、组织严密、行动力强、影响力大的利益共同体,通过掌握或参与国家政权实现对众人之事的管理。政党的产生、发展和壮大也有赖于“众人”的支持,这是政党的社会基础、根基所在。只有了解民情、关心民生、体察民心、顺应民意,才能“得道者多助”;反之,就会“失道者寡助”,中外政党,概莫如是。政党采取何种行为策略扩大其社会基础,不同的政党可能有不同的答案,因为政党的策略受到社会结构、政党体制、政治文化及其自身历史特点的约束,复杂社会的多元性导致了政党的多元性。目前学术界对政党行为策略的研究大多以西方竞争制为前提和背景,对于中国多党合作制度下政党的行为逻辑尚未进行充分讨论,因此,本文尝试将中国民主党派的行为放在制度对比的框架下进行讨论,辨析民主党派的社会基础与西方政党有何区别,进而提出巩固和扩大民主党派社会基础的对策建议。
一
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国民党主要代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利益;中国共产党主要代表无产阶级的利益;民主党派则是由民族资产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及其知识分子组成的,代表了社会中间阶级利益的政党。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建立起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由四个阶级组成的统一战线性质的联合政府,民主党派作为民族资产阶级和城市小资产阶级的政治代表参加国家政权,并代表他们参政。在这一阶段,政党的社会基础和利益代表的分野是很明确的。
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后,民主党派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资产阶级被消灭,民主党派成员转变为社会主义劳动者的一部分,民主党派原有的阶级基础已经消失。此后,在反右斗争和“文化大革命”中,民主党派受到错误对待,组织基础被严重破坏,成员总数下降至不足7万人。“文革”结束后,中国共产党对民主党派的性质、地位重新认识,指出:“30年来,它们的社会基础和政治面貌都发生了根本变化。各民主党派都已经成为各自所联系的一部分社会主义劳动者和一部分拥护社会主义爱国者的政治联盟。”(1)
改革开放后,中国经济社会快速发展,民主党派也进入加速发展时期,成员总数发展到近百万人。在组织发展方面,各民主党派一直坚持“三个为主”(2)的基本方针,同时适当调整发展对象和范围,与新的社会阶层人士对接,成为“各自所联系的一部分社会主义劳动者、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和社会主义爱国者的政治联盟”。截至2012年底,各民主党派成员中,大学以上文化程度的占69.4%,居住在大中城市的占91.5%,中上层人士占84.4%,较好地保持了自身特色。(3)另外,从社会结构的变迁来看,我国城镇人口从1982年的2.1亿增加到2010年的6.7亿,增加了2倍;每十万人中具有大学文化程度的人口从599人增加到8930人,增加了14倍,应该说,民主党派组织发展的源头也大大扩展了。(4)但与此同时,也有民主党派成员认为民主党派的社会基础萎缩了,代表性削弱了。他们的困惑主要来自两方面。
一是群体特征逐渐淡化。首先,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为了扩大和巩固执政基础,不断加大对“其他方面的优秀分子”的发展力度,和民主党派的传统发展领域多有重叠。由于中共党员基数庞大,尽管相对值攀升较慢,但在绝对数量上却是遥遥领先的。其次,各民主党派之间同质化的倾向也越来越明显,例如民盟和九三学社在高等教育界、民盟和民进在普通教育界、农工党和九三学社在医药卫生界都存在严重交叉。此外,各党派也争相发展新的社会阶层人士,尤其是私营企业主。
二是群体利益没有得到充分表达。近年来,民主党派的利益表达功能日益呈现出界别特色弱化、公共性增强的特点。在议题选择上,集中于“共同话题”,如经济社会发展中的重大问题、热点难点问题,而对本党派及其所联系群众的“特殊利益”关注较少。以浙江省为例,有学者分析了1990年至2011年各民主党派省委会向省政协提交的团体提案1084件(5),如图所示,可以看出2000年之后,每年体现党派成员构成特色的提案只占总数的1/4左右。更值得注意的是,在问卷调查中,对“您觉得民主党派参与政策制定最应该重视哪种利益”一题,有52.1%的人选择“社会公共利益”,25.1%的人选择“社会弱势群体的利益”,15.4%的人选择“本党派所联系群体的利益”,3.9%的人选择“本党派成员的利益”,2.5%的人选择“不应对某种利益特别重视”,也就是说绝大部分民主党派成员在履职过程中,并没有集中代表本群体利益的主观倾向性,利益表达与其成员构成脱节的现象非常突出。
体现党派成员构成特色的提案占党派团体提案比重的发展变化示意图(根据黄天柱数据整理)
目前,在民主党派“来自谁”、“代表谁”的问题上,有的主张坚持界别特色,也有的主张多元化发展;有的主张应重点代表所联系群体的利益,也有的主张应该代表人民群众的共同利益。加之西方持续不断进行思想渗透和意识形态传播,使一些民主党派成员对未来发展道路产生疑问,花瓶论、合并论、竞争论时有耳闻。因此,关于民主党派的社会基础问题亟待深入研究讨论,这既是满足中国社会主义民主建设的现实需求,也是回应西方政治理论挑战的必然要求。
二
政党是社会结构的“镜像”,政党的社会基础从根本上来说是社会结构性差异的反映。社会主要对立发生在性别、年龄、阶级、阶层、种族、民族、宗教信仰等方面,社会正是沿着这些分裂线形成具有不同政治偏好的群体。例如,美国上层阶级的投票者倾向于支持共和党,下层阶级和工人阶级的投票者更倾向于支持民主党。马克思主义政党学说认为,政党在本质上是特定阶级利益的集中代表,阶级性是它的根本属性。也有学者认为,意识形态和文化差异才是关键变量。总之,人们多元化的利益诉求通过政党整合在一起,并获得政治表达的机会。
研究者还注意到,制度因素会影响政党整合的结果。迪韦尔热认为,简单多数选举制与单名选区制有助于促成两党制,因为在此制度下小党所得到的立法机关议席份额将远远少于其得票份额(机械效应);同时,那些支持小党的选民会发现他们的票是“废票”,转而支持两个大党中的一个(心理效应),也就是说小党的社会基础容易被大党“吞并”。而在那些实行比例代表制和两轮投票制的国家,多党制倾向于继续存在。在此制度下,那些代表极端观念或少数群体利益的小党也能获得生存空间。
迪韦尔热以西方政党制度为研究样本,无论两党还是多党,都以对选民的排他性竞争为基本前提,这是西方政治竞争的共同特点。与此相反,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制度下,政党之间并不是互相排斥的。简而言之,在竞争制下只能做单选题,政党的支持者最终表现为对立的阵营;而在合作制下可以做多选题,政党的社会基础是非排他性的,相互之间可以存在交集。
政党都以获得的社会支持(社会基础)最大化为目标,但由于竞争制和合作制给予的制度激励不同,政党的行为策略自然也有所不同。对竞争制下政党的行为,西方学术界积累了丰富的研究成果,择其大端,可以概括为两点。第一,主要政党的施政纲领将向中间位置靠拢。美国政治学家安东尼·唐斯(Anthony Downs)最早使用经济学方法对政党与选民的关系进行了分析,他将霍特林的空间竞争模型运用于政党分析,指出当选民偏好呈单峰时,两个竞争性政党为获得更多选票,将会向政治光谱的中间移动,以便同时吸引左右两边的选民。唐斯的理论有非常严格的假定:两党制、单一维度、选民偏好成单峰、拥有完全的信息等,每一个前提条件的放松或改变都会影响结论。对这一理论络绎不绝的批评和修正恰恰说明了其强大的生命力,正如海拉恩所评论:“中间立场能以简单多数成双成对地挫败其他所有的政治立场。这个立场毫不含糊地表达了多数人的意志。”(6)这一理论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际政治格局的变化具有很强解释力:欧洲传统政党的意识形态色彩普遍有所淡化,左右翼逐渐向中间靠拢,全方位型政党出现并大行其道,政党中间化的趋势非常明显。第二,小集团的政治表达可能更有效率。政党的影响力与其社会基础有关,但不一定成正比。一般来说,支持某一政党的选民越多,政党的影响力就越大,在选举中获胜的可能性就越高。不过,研究者也注意到,选民的投入程度是不同的,有的选民愿意为了所拥护的政党捐献资金、奔走宣传,也有的选民甚至不愿参加投票。奥尔森指出,对集体福利改善的预期并不必然导致有效的政治行动,除非行动者能够获得额外的好处或者通过某种方式限制其他人的“搭便车”行为。大集团更难提供选择性激励,可能成为“沉默的大多数”;小集团为了“特殊利益”反而能够更有效率地凝聚在一起,进行政治游说。萨托利也注意到,某些小党只能获得很少议席,但由于具有“勒索潜力”,因此能够对政局产生重要影响。近些年来,欧洲某些极右翼色彩的政党重新恢复或兴起,一些打着极端民族主义、宗教主义的政党迅速崛起,都验证了这一结论。
以上两个论点初看似乎相互矛盾,实际上是竞争制的一体两面。为获得尽可能多的选票,政党必须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上,但选民是在做“单选题”,一个政党如果完全采取跟随策略或合作策略,很难给选民留下深刻印象,所以政党又必须制造话题,吸引公众的注意力。特别对于小党来说,选民基础较为薄弱,只有极化意识形态表达,才能避免“泯然众人矣”。总之,竞争制是一场零和博弈,制度设计一方面保证了多数人的胜利,另一方面其内生的对抗性导致政党必须为了反对而反对,造成效率浪费。
在合作制下,人们是在做“多选题”,对政党的认同是非排他性的。在我国,民主党派能够获得的社会支持既不局限于本党派成员,也不局限于所联系界别,而是来自社会大众,这决定了其行为策略的非对抗性。即便与某个小群体对接,当小群体利益与大众利益冲突时,民主党派的最优选择也是代表大众利益而非小群体利益。这种制度安排的优点是,政党之间容易达成协作,政治运作的效率较高,缺点是少数群体的利益可能得不到充分表达。合作制可以视为正和博弈,对中国的民主党派来说,政治行动的目标指向不是被执政党遗漏的空白地带,而是与执政党相同,面向社会大众;最优行为策略不是“填补空白”,而是“兼顾全局”。在成员发展方面,民主党派主要依靠党派成员社会资本的历史积累和组织触角延伸形成的关系网络;在政治行动方面,民主党派在整体性视野下通过与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协商参与到国家大政方针的决策中。由此,民主党派的政治行动与其成员构成可能不是相互对应的关系,这是多党合作制度的内在逻辑导致的。
三
政党的社会基础及其行为策略必须置于具体的制度框架下去理解,只有充分认识制度约束、顺应制度要求、发挥制度优势,才能巩固和扩大政党的社会基础。对于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参政党来说,民主党派需要在两方面下工夫。
对内,要增强凝聚力,充分发挥组织优势和文化优势
通常,一个群体面临的外部压力越大,群体成员的内部团结和归属感就越强。米尔斯(Wright Millis)认为,否定或者抗拒另一群体的利益是形成群体意识的必要条件。而在多党合作制度下,政党间的关系具有非排他、非对抗的特点,民主党派成员在心理上更具有开放性,对“我群”与“他群”的分野不敏感,容易产生内部凝聚力不足的问题。
政党一般通过三种方式聚拢支持者:目标激励——以共同的政治理想为号召;物质激励——提供金钱、政府职位等好处;团结激励——从政党活动和与其他成员的互动中获得快乐。对民主党派来说,在政治目标上与执政党保持高度一致,区别度不高;掌握的政治资源有限,能够提供的物质激励不多,等等,需要通过加强团结激励,激发群体意识,凝聚群体力量。
加强团结,一要发挥组织优势,二要发挥文化优势。民主党派成立之初,人数不多,主要靠党派领袖的个人魅力和成员间的关系网络聚集在一起,在组织上具有群体规模小、交流频率高、交往内容广泛的特点,很多党派成员之间不仅是政治上志同道合的伙伴,还是学术上的良师益友和生活中的至爱亲朋。这种组织方式通过人际关系上的闭合性,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政治排他性不强的问题,使党派成员具有较高的忠诚度和积极性。但是,随着民主党派规模的扩大、正规化建设的推进以及现代通讯方式的应用,原有组织方式面临很大挑战,一些基层组织缺乏活力,有的成员对党派事务“不关心、不在意、不出席、不出力”。目前,民主党派当务之急不是扩大规模,而是保持组织活力,使成员聚起来、动起来、串起来。在组织活动中只有注入丰富的文化内涵,才能长久地吸引党派成员。在这方面,民主党派具有独特优势,在建国初期就汇聚了一大批政治活动家、旗帜性人物,他们的历史功绩、人格魅力、政治关怀、人文情怀,至今仍然具有巨大的感召力。今天,民主党派人才荟萃,有很多杰出人物和感人事迹有待挖掘。与执政的中国共产党相比,参政的各民主党派成员同质性较高,有相似的教育背景、职业经历、兴趣爱好,有利于群体亚文化的形成。对各民主党派来说,不同界别在利益上具有一致性,强调特殊的群体利益可能徒劳无功,但换个视角,从群体认同的角度看,完全可以培育出具有界别特色、历史传承的政党文化,这也是政党的核心竞争力之一。
对外,要扩大影响力,努力做好参政议政和宣传工作
民主党派政治行动的着眼点并不局限于党派成员及其所联系的界别,而是广大群众。多党合作制度的非对抗性实际上对民主党派的议政建言水平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我们看西方一些反对党、小党的表现,常常觉得提案脱离实际、政治管理水平不高,这是因为他们的政治行为有表演的成分在里面,是为了表明立场、吸引眼球,自己也明白付诸实施的可能性很小。而在多党合作制度下,从目前中国的情况看,什么是有利于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什么是有利于人民的,大家有基本共识和基本判断,关键就在于谁能提出开拓性的意见,谁能拿出富有成效的办法。近些年,政府的治理水平和治理能力不断提高,一条举措背后往往汇聚了各研究部门和各类智库的心血,在这种情况下,参政党要发出声音,就必须切实提高参政议政的质量,不讲“说与不说都一样的正确的话”,不讲哗众取宠的话,要讲有根据的、切中肯綮的、负责任的话。
除了在参政议政上有所作为,民主党派还要把成绩和贡献宣传出去,让社会大众了解。民主政治是一个互动的过程:政党为大家做了事情,就会得到更多支持;得到的支持越多,政党能做的事也越多,发挥的作用也越大。无论哪个政党,都不能关起门来自拉自吹、自弹自唱。笔者做过一个小调查:在随机询问的一百多人中,80%以上了解王选及其事迹,但知道王选是九三学社成员的不到10%。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目前,民主党派的宣传工作一是缺乏阵地,主流媒体的关注度不高,对网络、微博、微信等新兴媒体又开发不够;二是缺乏技巧,在民主党派中掌握媒体运作规律与沟通技巧的人才不多,常常被媒体牵着鼻子走,不能主动引导舆论;三是缺乏统筹,宣传报道往往就事论事、就人论人,缺少对党派整体形象的规划和塑造。不少人感到民主党派“被边缘化”、影响力削弱,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宣传不到位。各民主党派不但要多做,还要多说、会说,才能把根稳稳地扎在中国社会。
注释:
(1)引自《新的历史时期统一战线的方针任务》(中发【1979】76号文件)。
(2)以协商确定的范围和对象为主,以大中城市为主,以有代表性的人士为主。
(3)数据来源:《中国政党制度年鉴》。
(4)数据来源:全国人口普查数据。
(5)黄天柱:《民主党派社会基础的现状调查及优化路径》,载于《参政党的社会基础与社会功能研究》,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13年版。
(6)[挪威]斯坦因·U·拉尔森:《政治学理论与方法》,任晓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