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的空间叙事学分析视角
2014-10-22雷牧野
雷牧野
摘要:作为近年来叙事学研究领域的新方向,空间叙事学已引起诸多专家和学者的重视。事实上,早在英国批判现实主义时期,大作家托马斯·哈代就认识到传统小说叙事技巧的局限性,在其代表作《德伯家的苔丝》中发挥了叙事的空间性。笔者以空间叙事学的视角深刻剖析了小说空间背景的预示作用和多重叙事空间的转换,思考了诸多事件的空间同存性和延展性。
关键词:托马斯·哈代;苔丝;叙事空间;空间叙事学;存在空间;作品背景;基督教;叙事手法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573(2014)03-0012-03
空间叙事学是叙事学研究领域的新方向。近年来,诸多专家和学者逐渐认识到在以往的叙事学研究中,人们将精力过多地投入到了叙事的时间性,而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叙事的空间性。现在,叙事学是该由时间维度上的研究向空间维度上的研究转变了。在许多小说中,尤其是传统小说中,空间性具有十分重要的叙事功能。作家不仅把空间看成叙事不可或缺的场景(即故事发生的地点),而且利用空间来表达时间,利用空间来谋划小说的布局,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的发展。托马斯·哈代作为19世纪英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大师,以其代表作《德伯家的苔丝》(以下简称《苔丝》)而著称于世。一个多世纪以来,评论家和学者对《苔丝》的研究主要以哈代的宿命论,自然观以及哈代对女性主义的理解入手,但对小说的叙事学研究,尤其是空间叙事学研究,在学术界并不多见。事实上,哈代作为极其有责任感的小说家早已意识到传统小说的危机,即小说所牵涉到的空间叙事方式上的根本变革。在《苔丝》一书中,读者几乎看不到以平铺直叙的方式横穿一个个故事情节,哈代并不认为某个节点是一条直叙主线的一个无穷小的部分,而是认为这个节点是无数条主线交汇的一个无穷小的部分,这好比是无数条小溪汇集于河口。笔者以空间叙事学的视角为切入点,深刻剖析了《苔丝》的空间背景的预示作用和多重叙事空间的转换,深入思考了诸多事件的空间同存性和延展性。
一、空间背景的预示作用
诺伯格·舒尔兹在《存在·空间·建筑》一书中提出了“存在空间”的概念。所谓“存在空间”就是从大量现象的相似性中抽象出来的比较稳定的知觉图式体系,具有“作为对象的性质”和认知功能。而且“存在空间”是与生活紧密联系的,倾注了大量情感的空间。一般来说,故土家园很容易成为世人的“存在空间”,世人总是以这一“存在空间”为参照物,视其他地方为“外在的”“陌生的”东西。事实上,从许多作家的叙事小说中,读者的确可以发现他们曾经的“存在空间”,像查尔斯·狄更斯笔下的“伦敦城”、马克·吐温笔下的“密西西比河”、威廉·福克纳笔下的 “杰弗生镇”、老舍笔下的“老北京茶馆”,等等。
在某种程度上,对故乡这一特殊空间的全面回忆或重新建构,是上述作家创作灵感的源泉。不止一个作家认为:如果没有一个非常熟悉的空间,他们便无法进行创作。
在《苔丝》中,不乏作家曾经生活的印迹(哈代生于毗邻大荒原的多赛特郡),这些“存在空间”构成了像以上作家一样的作品背景。所不同的是,哈代的背景空间发挥了重要的预示作用,有效地突出了小说悲凉神秘的色彩,表达了小说自然宿命的主题,增强了小说的整体美感。苔丝从小生活在马洛村(即其“存在空间”),这里四面环山,清幽宜人,未被文明侵蚀。哈代选择这片原始的乡村荒野作为小说的背景有其特殊的主题渲染意义,因为马洛村已经在历史上被深深地诅咒了。相传亨利三世在这里追捕到一只美丽的白鹿,出于怜悯,国王把它放生了,可这只可怜的白鹿却被一个名叫托马斯·德拉林德的猎人捕杀了,这个村落因而遭到了天谴。苔丝的悲剧就发生在这片受到了诅咒的土地上,她的四次人生旅程都是从这里出发,一次次被命运捉弄后回到原点。(1)离开马洛村认亲,结果不幸被诱奸,不堪屈辱而回到家中;(2)前往芙沦谷寻觅新生活,但最终却被克莱尔抛弃,返回马洛村;(3)出发去燧石场,受尽了磨难,父亲病危再次返回马洛村;(4)举家迁往他乡,却沦为亚雷的情妇,为反抗命运,最终在悬石神庙被捕。这使得其悲剧从始至终就带有宿命的色彩,似乎表明了苔丝的悲剧是遭受诅咒的无可奈何的必然结局。就像女主人公自己领悟的那样,那时觉得神秘的,现在并不觉得神秘性减少多少。
此外,马洛村的许多古代宗教遗址似乎也对苔丝的悲剧起到了预示作用。苔丝被丈夫克莱尔抛弃后,精神世界彻底崩塌了,不巧又与假意皈依基督教、披上教士服的亚雷相遇。她被迫跟随亚雷走到了一个名叫“十字架”的地方。一个罪犯在很久以前被押解到这里,他的手被钉在十字架上,随后被处以绞刑,家人索性把他埋在这里,竖起了一根石柱。而亚雷再次见到苔丝时,深深地被苔丝的美貌吸引,他带着夹杂着肉欲的“赎罪之心”,赤裸裸地要求苔丝把手放在十字架上,对天起誓,决不以自己的姿色来对他进行诱惑。这个令人惊悚万分的“十字架”本身就带着不祥之感,而苔丝这个被宿命深深控制的悲剧人物偏偏又要在这个不祥之物上起誓。由此可见,当苔丝毫不犹豫地捅死了这个灭绝人性的畜生,与社会上的邪恶势力作了殊死搏斗后,相同的命运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二、多重叙事空间的转换
叙事空间是指以哪类叙事者的角度来看待小说中的人物、行动、情境和事件。叙事者不同,产生的效果就会有差异,因此,推动小说叙事进程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空间问题。在叙事空间问题上,主要可以分为第一人称叙事问题和第三人称叙事问题。华莱士·马丁认为叙事空间在大部分叙事小说中引发了读者的兴趣,制造了悬念,并且塑造了情节本身。
《苔丝》之所以名垂千古是因为托马斯·哈代恰当地转换于多重叙事空间,作家不仅采用了以“编辑者全知”型为主的叙事空间来表达小说的重要主题,而且随着情节的发展辅以人物有限型叙事空间和多重式人物型叙事空间精心塑造人物形象,展现人物性格。
1. “编辑者全知”型叙事空间。“编辑者全知”型叙事空间是由与故事情节无关的旁观者进行叙事,其立于小说文本之外,像上帝一样全知全能,不受任何限制,可以任意透视任何人物的内心活动,自由地挥洒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在《苔丝》中,哈代描绘了真实的社会生活情景,揭示了深刻的社会矛盾,具有极高的现实意义。全知叙述者首先用他无所不能的空间视野描绘了女主人公苔丝生活所在地的风土人情和地域风貌,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感和可信度。其次,小说文本中大量出现的工业社会的产物,表明农村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正在解体,农民大批失业、土地大量流失、生存空间被大大压缩,生活堪忧。尤其是作家叙述到资本家阶级统治下的残酷的劳动剥削时,唤起了读者对苔丝深陷恶劣处境的同情。此时,哈代对资本主义发展的极端憎恶和对故土家园的感伤留恋这一深刻主题跃然纸上。
作为“全知编辑者”,哈代除了可以自由地叙事和描写故事情节,可以透视人物的心理活动以外,还可以适时地站出来发表自己的观点,议论人物的种种遭遇,对后续文本起到铺垫作用。当苔丝在夜幕笼罩的森林被亚雷欺负后,哈代十分愤慨,对社会的邪恶不公提出大胆抗议,对传统的宗教道德进行大胆的挑战。小说并没有对这罪恶的一幕作详细描述,但是通过哈代的谴责,读者可以了解所发生的一切对女主人公的巨大影响。洁白如雪的苔丝被附上“粗野的图案”,好似命运的安排,无法避免,也许苔丝的伟大祖先们用过同样的手段玷污过下层妇女,但将“前因”报应到后人身上,显然不合情理,这真是连“善于思辨的哲学家也无法讲清的道理”。可以肯定的是,苔丝以后的身份与以前那个单纯的姑娘相比,中间已经划出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①。
2. 人物有限型叙事空间。申丹教授认为“编辑者全知”型叙事空间有时会“损害作品的逼真性和戏剧性”,②为了整个叙事的发展,“编辑者全知”型叙事空间会暂时让位于人物有限型叙事空间。人物有限型叙事空间是指叙事的责任由小说中的某个特定人物承担,叙事空间由“全知编辑者”向特定人物转换。这个特定人物采用内部聚焦的方式,感受、观察、思考,读者通过其性格眼光评判其他人物和事件。
对于特定人物采用的有限型叙事空间,不仅可以展示出故事的逼真性(人物性格和内心活动),而且可以在叙事中故意设置悬念,如被描绘者的职业、家境、身世等,让读者从人物性格和内心活动中去揣测被描绘者。例如,苔丝看到亚雷时,是这样描写的:
这时候一个人从帐篷里走了出来。这是一个高个子青年,抽着香烟。这个人皮肤黝黑,嘴唇红润光滑,但厚重得又不像样子,年龄不过二十三四,却留着两撇整齐的胡子,须尖向上翘着。③
本段采用了苔丝的内部眼光来看待事物,尤其是“一个身影”与“这是一个身材高大青年”凸显了这种有限型叙事空间的特点。苔丝不知道来者究竟是谁,因而她先看到“一个身影”而后看到高个儿青年。读者也会好奇这个人到底是谁,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和这家人有什么关系?他会给苔丝带来什么?苔丝以其独特的视野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性和神秘感。
3. 多重式人物型叙事空间。在这种空间模式中,为了加强叙事所表达的意蕴,作家通常用几个不同人物的空间视野来审视同一事件。就像导演在拍摄电影时,通过对不同镜头的运用,形成一幅生动、具体、多层次的空间画面。哈代在承袭传统文学的叙事手法的同时,又对传统的叙事手法大胆革新,根据小说情节发展的需要,他在不同的叙事人物之间转换,使小说呈多元化散开。这些都对人物性格的刻画,神秘气氛的渲染和小说主题的烘托起到了积极作用。
在小说中,苔丝认亲一事就是从不同人物的立场出发,展现了不同的思想性格,好似众多片面空间的叠加,建构成一幅全面的社会形态。对于血亲的看法,苔丝的父亲、亚雷的父亲、克莱尔以及苔丝都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例如,老德伯菲尔根据那把破旧的古调羮确信自己是德伯维尔的末代皇孙,攀龙附凤理所当然;西蒙·斯托克(亚雷的父亲)使用德伯维尔的姓氏是为了掩盖自己罪恶的发家史;克莱尔让苔丝改回德伯维尔的姓氏是为了博得讲究世家名门母亲的好感,即使自己也对门当户对的传统嗤之以鼻;而苔丝却始终坚信自己是劳动大众的一份子,既没有父亲那样的市侩,也没有克莱尔那样的虚荣。作家用这些人物的片面性介绍到这里,实际上描绘了19世纪英国社会的总体画面:农民阶层的肤浅,资本家阶级的虚伪,旧道德的禁锢,只有苔丝这样具有强烈反抗精神的中下层劳动者才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
“这种多重内聚焦与立体主义绘画中从正面、背面、侧面等角度画某一物体的技法相似,人们将从多种叙事中了解到故事的丰富性和歧义性。”④读者可以根据这些迥异的刻画,自觉地参与到情节阐释之中,辨明是非曲直,感受到时代的悲凉。
哈代一方面习惯于采用以“编辑者全知”型为主的叙事空间,另一方面又竭力从特定人物和不同人物的主观意识出发推动叙事进程,因此出现了小说独特的人物有限型叙事空间和多重式人物型叙事空间,而这也赋予了小说巨大的艺术魅力。
注释:
①③托马斯·哈代著:《德伯家的苔丝》,杨柏译,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3页、第69页。
②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8页。
④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1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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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6]【挪】诺伯格·舒尔兹.存在·空间·建筑[M].尹培桐,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0.
[7]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校对:张增强
Abstract: As the new direction in the research field of narratology, spatial narratology has already attracted attention of many experts and scholars in recent years. In fact, Thomas Hardy, the great master in the British Critical Realism period, had realized the limitation of narrative techniques in traditional novels and had fully elaborated the narrative spatiality in his representative work--Tess of the D'Urbervilles. Under the perspective of spatial narratology, the author deeply analyzes the implication of space background and transference among multiple narrative spaces and ponders over spatial co-existence and ductility of many events.
Keywords: Thomas Hardy, Tess, narrative space, spatial narratology, existence space, production background, Christian, narrative ski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