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物教实质与符号拜物教批判之批判
2014-10-22杨生平韩蒙
杨生平 韩蒙
摘要:面对消费社会中消费物、消费主体以及需求性质的新变化,鲍德里亚在批判马克思拜物教理论基础上替代性地提出了符号拜物教理论。由于过分凸显消费批判与拜物教批判的符号学视角,鲍德里亚彻底否认了物质生产,夸大了符号的主导作用与消费社会的非连续性,导致消解拜物教的现实道路的堵塞和幻想般的象征颠覆的出现。与之相反,马克思立足于从物质生产到资本批判的方法路径,从生产过程出发理解消费过程,阐释了消费过程的资本运作及其社会效应,并指明了拜物教实质和拜物教批判的辩证特性,从而为分析和超越拜物教的当代形态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论指引。
关键词:拜物教;符号拜物教;消费社会;历史唯物主义
中图分类号:B56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4)05-01 10-05
自20世纪中叶以来,随着当代资本主义经济模式对消费需求的关注和控制方式的转变,以及以电视、互联网为代表的媒介技术的快速发展,符号消费及其拜物教性质对当下社会生活的影响愈发凸显,众多思想家认识到资本主义社会新的阶段性特征,于是相应地提出“信息社会”、“后工业社会”、“景观社会”等概念,而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及其符号拜物教批判理论。当消费社会所指涉的现实以及由此滋生的拜物教现象在我国已渐露端倪之时,我们有必要立足于现实新变化,通过分析,批判性借鉴鲍德里亚符号拜物教理论,以此廓清马克思拜物教理论的批判路径,开显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当代价值,构建科学的拜物教批判话语体系。
一、鲍德里亚符号拜物教理论及其对马克思拜物教思想的批判
在《物体系》、《消费社会》和《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等早期著作中,鲍德里亚以物的功能系统的批判为逻辑起点,在“消费社会”的视角下全面批判了作为体系的物、消费的符号逻辑、虚假主体及其欲望制造。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区别于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的“符号拜物教”。在鲍德里亚看来,符号拜物教产生的现实背景是消费社会,在消费社会中,“物”、“主体”和“需要”以及“拜物教”的内涵已经与处于“生产社会”的马克思原初语境大为不同了。
根据鲍德里亚给出的定义,“消费社会是进行消费培训、进行面向消费的社会驯化的社会——也就是与新型生产力的出现以及一种生产力高度发达的经济体系的垄断性调节相适应的一种新的特定社会化模式”。随着发达经济体系的出现,资本主义社会从稀缺社会向富裕社会转型,“消费”改变了以往仅仅作为生产“反作用”的地位,而是逐渐取代了生产的角色,借助符号实现了对现代社会的全面控制。那么,鲍德里亚“消费社会”语境中的“物”究竟是什么?在《物体系》中,他认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象征价值、使用价值,在此皆为组织价值所掩盖。……我们不再赋予物品‘灵魂,物品也不再给您象征性的临在感;关系成为客观的性质,它只是排列布置和游戏的关系。它的价值也不再属于本能或心灵层面,它只是策略层面的价值”。也就是说,物迈向了一个功能“体系”,并在其中失去了原有的“作为人与人关系的化身”的特定功能性价值,只拥有作为符号的一般性的功能。在其后的《消费社会》和《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鲍德里亚更明确地指出:“物成为了符号,从而就不再从两个人的具体关系中显现它的意义,它的意义来自与其他符号的差异性关系之中。由此,只有物自发地成为差异性的符号,并由此体系化,我们才能谈论消费,以及消费的物。”这就是消费社会中的“消费物”,消费的对象不再指向具体的、实体性的物,而是意义以及象征着意义的符号,并且意义正是在“体系”中才能得到“比较”,即符号与符号之间的差异与交换,进而形成“社会区分过程”。由此可见,消费社会首先是一个“符号”统治的社会,在符号化过程中,消费成为了社会的驯化机制。
与“物体系”的形成相对应,作为主体的“个体”也被生产出来,置于符号编码之下。鲍德里亚指出,在工业化阶段,劳动者“不再是仅仅是拥有劳动力的奴隶”,而更是“作为某种消费力量的个体”。这正是消费社会驯化的结果。随着物的意义维度的凸显,当物作为一个体系而出现时,主体的需求在性质上也发生了变化,需求不再是一个个体与某一个物品之间的功能性关系,而是对物所承载的意义的需求。于是,需求仅仅是作为消费体系的成分而存在,并彻底成为了可供操持的欲望。此外,消费行为并不是“个性化的”,“孤立”只是消费者的幻觉,并不是主体在经济体系中展现自己的独特需求,而是相反,消费者都是不由自主地相互牵连,并由经济体系引导着主体发挥“个体的符号逻辑功能”。所以,“我们相信‘消费:我们相信一种真实的主体,被需求所驱动,将真实的物作为其需求获得满足的源泉。这完全是一种拙劣的形而上学”。
至此,在鲍德里亚看来,随着“物”、“个体”被包括到差异的体系、包括到符号编码中,整个消费系统、文化系统在符号编码和社会区分的基础上就建立了起来。在其中,符号取得了支配陛地位,并使消费具有了“驯化个体”的“意识形态功能”,进而在消费领域出现了一种全新的拜物教形态,即符号拜物教。鲍德里亚引用了博兹关于拜物教的定义:“对某种现实的、物质性的物的崇拜可以称之为物恋……正因如此,我将其称为拜物教。”基于对“物恋”的认识,鲍德里亚从两个逻辑层面展开了对马克思拜物教理论的批判。
一方面,鲍德里亚批判马克思的拜物教之“物”仅仅是一种实体性的物,是一种“富有魔力的所指”。在消费社会,“对于消费理论中的拜物教徒、市场的策划者们以及消费者们来说,物在任何地方都是作为某种力量(幸福、健康、安全、荣誉等等)的承载而被给予和接受的。这种魔力的载体散播得如此广泛,以至于我们忘记了最初与我们打交道的其实是符号:一种被一般化了的符号的符码,一种完全任意的差异的符码,物正是在这一基础上。而不是由于其所具有的使用价值或内在的‘特性,才得以展现其自身的迷人魅力”。也就是说,拜物教所揭示的并不是主体对物质实体的迷恋,而是在能指的调控下主体对于符码的迷恋。在这个意义上,“拜物教实际上与符号一物关联了起来,物被掏空了,失去了它的实体存在和历史,被还原为一种差异的标记,以及整个差异体系的缩影”,而且体系越是被体系化,对物的迷恋就越是强烈。由此可见,即使存在拜物教,也不是与实体和主体价值相关联的“所指拜物教”,而是处在“结构性符码的普遍化之中”的“能指拜物教”。
另一方面,鲍德里亚指认马克思的拜物教仅仅是对异化本质的一种隐喻。在对“物恋”进行词源学考察中,鲍德里亚指出:马克思将“拜物教视为一种错误的意识.并且设定某种先验的主体”,从而拜物教“意指一种力量,一种物的超自然的特质,因此类似于主体中某种潜在的魔力,投射于外,而后被重新获得,经历了异化与复归”,这是对物恋语意的“歪曲”。同样,鲍德里亚认为,基于马克思对“主体”和“需求”的认识,“如果主体的需求是独特的、具体的,那么谈论拜物教是很荒唐的”,但是实际情况是在需求体系化的基础上,使用价值失去了具体性和“不定性”,其本身也是一种社会关系,能够抽象为体系,具有拜物教性质。所以,当代工业社会中这种“物恋的隐喻”,即拜物教的场所不仅涵盖马克思已指认的“交换价值拜物教”,还包括“使用价值拜物教”。由此,鲍德里亚批判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将使用价值预设为物的“本真的、客观的”的存在,并以此作为对物的“异化的”交换价值的超越。而事实上恰恰是使用价值的拜物教性质比交换价值的拜物教性质“更为深刻,更为神秘”,而且前者还极具深度地为后者提供了自然化、普遍化的保障。
当发现使用价值与所指不过是被交换价值和“能指的游戏”所产生出来的“拟真模型”并为后者提供客观性和真实性基础时,鲍德里亚惊呼:“所谓真实并不存在”,“对真实的精细复制不是从真实本身开始,而是从另一种复制性中介开始,如广告、照片等等——从中介到中介,真实化为乌有,变成死亡的讽喻,但它也因为自身的摧毁而得到巩固,变成一种为真实而真实,一种失败的拜物教——它不再是再现的客体,而是否定和自身礼仪性毁灭的狂喜:即超真实”。鲍德里亚在反讽意义上指认.在“超真实”中早已经不存在虚假/真实对立意义上的拜物教批判,拜物教成为一种物体系自身的、“物恋化”的符码编码过程。因此,面对“拟真”幻境,人们已经不能像以往用革命策略在真实层面终结系统,“真实性、指涉物,以及价值的实体”都不能摆脱符号的阴影,而只具有“象征性”。由此可见,象征交换或“象征暴力”成了鲍德里亚最终脱离符号拜物教的唯一出路。
二、符号拜物教的理论来源与困境
从国外马克思主义发展的主体脉络来看,无论是鲍德里亚“消费社会”、“物的符号体系”还是“主体”、“需求”都有着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日常生活批判以及20世纪中叶起大放异彩的符号学结构主义的理论底色。第一,鲍德里亚对“消费”,特别是消费文化的批判可以追溯到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中对生产与消费、真实需求与虚假需求关系的探讨。第二,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对语言做出了能指与所指的二元区分.巴特在《流行体系》中打破了能指与所指的意义赋予关系。指认符号自身构成了一个特定的意义系统,成为了一种“神话”。这种符号学视角经过列斐伏尔《现代世界中的日常生活》中“受控消费的官僚社会”的理论中介后,逐步构成了鲍德里亚消费社会批判的内在逻辑。第三,德波《景观社会》中“景观是商品实现了对社会生活全面统治的时刻”的思想,也直接影响了鲍德里亚物的“意义”消费的观点。第四,符号之所以能够成为主导性的消费方式,并通过这一方式将符号、消费者与现实拉开距离,这是通过电子媒介的信息化过程实现的。媒介技术成为了符号统治的技术基础。鲍德里亚在批判性地分析麦克卢汉和恩森斯伯格媒介理论基础上,阐释了媒体传播过程的符号化与“漂移的能指”。
另外,在当时法国思潮中,具有“反资本主义”特质的社会人类学的兴起和发展也构成了鲍德里亚批判符号、“超越”马克思的理论基础。莫斯对太平洋诸岛屿原始社会的研究和非功用性的人与人之间的象征交换关系的发现.以及巴塔耶推进莫斯的观点,站在反实用性、反功利性生产与反经济理性的立场提出的“剩余、礼物、献祭和耗费”概念,对于鲍德里亚“物”的非功利性、非现实性的反资本主义立场,以及超越符号统治的“象征交换”原则的提出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除了上述语境,还有一个理论凹面未被揭示。当鲍德里亚指认“马克思用商品拜物教以及货币拜物教的概念描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时,他恰恰忽略了马克思拜物教理论中最为重要的“资本拜物教”。这与鲍德里亚对“资本”的理解相关。在当时的法国思想语境中,福柯在“权力”意义上阐释“资本”、布尔迪厄“发展出了一种关于实践与符号权力的政治经济学,它包括:关于符号利益的理论、关于资本的理论、关于符号暴力与符号资本的理论”。鲍德里亚与之相似,他们眼中的“资本”已经不再与“剩余价值”或“劳动力”相关,而只是一种文化权力或统治体系。而在马克思那里,正是通过对资本本性的揭示,资本拜物教所遮蔽的剩余价值生产的剥削性质才得以彰显。可以说,对“资本”的理解,才是“资本拜物教”与“符号拜物教”的根本分野所在。
在批判性吸收前人思想的过程中,一方面,鲍德里亚在凸显物的意义维度、消解主体地位以及符码崇拜的分析中,彰显了其敏锐的理论洞察力,将社会发展的新图景勾勒出来,发展了马克思消费批判、拜物教批判理论,并将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特别是符号学视域下社会批判理论系统化。另一方面,经过《生产之镜》与《象征交换与死亡》,在主导性的象征交换原则下,鲍德里亚在否定物质生产、政治经济学与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并在其中后期替代性地提出了“暴死”、“拟像与拟真”、“致命的策略”等观点。然而。正是在这种愈发激进的批判话语中,鲍德里亚理论的正当性开始受到质疑。
首先,生产与消费是否决裂?从社会发展阶段来看,鲍德里亚将“消费社会”视为完全异质于“生产社会”的全新社会形态。他认为,“至少在西方,生产主人公的传奇现在已到处让位于消费主人公”,而消费社会的最主要特征就是符号操控成为社会运行的主导力量。由此,鲍德里亚完全放弃了生产的分析维度,忽视物质生产在全部社会运行中的基础性作用。但是问题是,这种消费社会难道是从天而降?消费社会的“丰盛”、奢侈性炫耀不正是在物质生产发展到一定阶段并立足于这一基础的吗?!与鲍德里亚不同,同时期的法国调节学派代表米歇尔·阿格里塔则强调“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转型对其消费模式的影响”。认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从泰勒制向福特制的转变推动了消费的社会化,消费社会的出现只是资本巩固和拓展其雇佣劳动关系的一种手段。所以,当阿格里塔立足于生产过程,从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演进、从阶级关系的视角理解新的消费现象时,鲍德里亚却从非历史的社会学视角将消费社会当成既定的客观对象,而不是将其视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生产与再生产的结果,最终也就无法看透消费社会的资本运作而迷失于消费表象之中。
其次,异化与拜物教是否等同?鲍德里亚是在“物恋”的意义上定义拜物教,从而拜物教成为主体对于实体物的崇拜,这是主体的“异化”或“错误意识”,对这种异化的超越途径就是本真的人类主体力量、真实的物的本质的回归。按照拉康、阿尔都塞的理解,这种先验的主体设定,正是意识形态再生产的内在机理,对拜物教的批判必须超越主体思想。据此,鲍德里亚将马克思定义为“现代人本主义者”。然而实际上,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历史唯物主义物质生产已经取代了《巴黎手稿》中的异化逻辑。之后,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阐述的拜物教理论已经处于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视域中,因而拜物教之“物”恰恰不是古典经济学认同的实体性的物,而是历史性社会关系的物质表现形式;拜物教之“拜”也不再是抽象的人类主体对物的崇拜及其超越,而是处于现实生产关系中的生产当事人面对颠倒的物质关系所必然产生的歪曲的观念。透过早期法兰克福学派人本主义“异化之镜”,鲍德里亚将马克思思想同质化为异化理论,而错失了其晚期拜物教理论的历史唯物主义内涵,因而也错失了拜物教颠覆的现实路径,走向了象征交换的“文化革命”。
最后,从经济决定论到符号决定论?鲍德里亚对于符号编码、电子媒介与信息网络分析的理论意义无疑是重大的。然而,由于鲍德里亚从根本上否定了一般物质基础,将这种阶段性的社会新变化过分夸大,从而导致了颠覆物的统治和由拜物教导致的对物的迷恋似乎真的走向了不可能。正如道格拉斯·凯尔纳、萨拉·休恩梅克所说,鲍德里亚在将马克思指认为“经济决定论”从而摒弃马克思主义与经济生产时,他自己却提出了一种带有同样决定论色彩的“符号学决定论”。由此,面对现代技术所构筑的符号世界、“致命的物”及其“恶的透明性”,鲍德里亚在这种悲观的符号决定论、技术决定论中彻底走向了虚无主义。
三、符号拜物教理论的历史唯物主义批判
鉴于上述鲍德里亚符号拜物教批判的局限性,我们需要在“取其精华”的同时,扬弃其方法论的弊端。在此,马克思拜物教理论及其方法无疑为我们在当代语境中建构科学的拜物教批判话语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马克思认为,拜物教现象表面上看来是对物的崇拜,实质上是对隐藏在资本主义社会物与物关系背后的人与人关系的崇拜。他说:“经济学家们把人们的社会生产关系和受这些关系支配的物所获得的规定性看作物的自然属性,这种粗俗的唯物主义,是一种同样粗俗的唯心主义,甚至是一种拜物教,它把社会关系作为物的内在规定归之于物,从而使物神秘化。”因此,要实现对当今资本主义拜物教现象的现实批判与超越,不仅要了解马克思拜物教理论这一实质,还需要进一步循着从物质生产到资本批判以及从物质生产到消费过程等多重视角,深刻地揭示拜物教存在的复杂原因与消除路径。
首先,从物质生产到资本批判的方法路径。物质生产是马克思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起点。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提出,“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材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而且,这是人们从几千年前直到今天单是为了维持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从事的历史活动,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可见,物质生产构成了人类历史性存在与全面发展的物质前提,这正是马克思社会历史观的唯物主义基础。然而,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进一步提出需要区分一般性的物质生产和特定资本逻辑统摄下的生产。“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一定的生产决定其他一切生产的地位和影响,因而它的关系也决定了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这是一种普照的光,它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着它们的特点。这是一种特殊的以太,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这样,一般物质生产也作为要素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内部。
在马克思看来,在资本主义社会,物质生产与资本逻辑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资本不是物,但是又不能离开物,资本的物质载体正是生产要素。生产要素也只有在资本关系中才能成为资本,具有社会规定性。但是,如果仅仅在物质生产的意义上认识资本,那么资本就会被还原为生产要素、劳动资料,从而不但遮蔽了剩余价值的真正来源.而且还使资本关系具有了永恒性。这正是马克思着力批判的拜物教意识,“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基础上,使用价值(资本在这种使用价值上以生产资料的形式存在)和作为资本(资本是一定的社会生产关系)的这些生产资料即这些物的用途,是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的……这一点构成了政治经济学拜物教的一个基础”。同时,也不能只是在资本逻辑的层面理解一般性的物质生产,这样会在否定特定的资本关系及其拜物教时,也否定了一般意义上的物质生产。鲍德里亚正是混同了这两种意义上的生产,指认马克思陷入了“生产之镜”。实际上,鲍德里亚所面对的“生产”已经是处于资本逻辑支配下的物质生产,这是特定资本主义阶段的剩余价值生产过程。而作为基础性的一般物质生产却是任何时代人类生存所必不可少的。而且超越资本逻辑的可能性恰恰就在资本所具有的物质生产意义之中。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对资本的辩证分析集中体现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法.从而合理引导、利用“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发挥资本有利于生产力发展、创造更高级社会形态的进步意义。
其次,从生产过程到消费过程的历史性视角。马克思初次讨论消费问题是在《巴黎手稿》中。由于受制于抽象人本主义,马克思并未正视消费过程的客观内容及其在整个社会生产过程中的地位,而只是从“异化的结果”即分配过程来理解“生产行为”、“生产活动”本身的异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对消费的反作用及其对工人观念的建构作用也还没有足够重视。在1848年的欧洲大革命中,无产阶级并未像马克思恩格斯所预想的那样成为共产主义革命的代言人,而是沉浸在繁荣的工商业和充分的就业机会中,陷入了普遍的金钱拜物教。这一现象的原因正是消费过程对于作为个人的劳动者的再建构。从根本上说,此时马克思尚未区分一般物质生产与资本主义社会物质生产之间的区别,因而就无法区分一般物质生产中的消费活动与资本逻辑统摄下的消费活动的差异,从而无法认清消费表象背后的资本操持及其产生的复杂的社会效应。
而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则对此做了深刻的阐释。工人不仅作为价值增值的雇佣劳动者,更作为“个体”消费者被生产出来,“资本同(资本主义前的)统治关系的区别恰恰在于:工人是作为消费者和交换价值实现者与资本相对立,是作为货币所有者,作为货币,作为简单的流通中心——他是无限多的流通中心之一,在其中作为工人的规定性便消失了”。资本运作的特殊性就在于它建构了一个表象,使得劳动者自认为是一个处于平等交换关系中的消费者。鲍德里亚实际上也谈到了这一点,但是由于他将消费社会视为一个非历史的既成事实.仅仅从交换和消费层面本身来思考消费社会中符号的全面殖民,因而无法走出“个人”的分析立场,最终面对符号逻辑的统治只能以“暴死”的方式来回应。与之相反,在马克思看来,“无论我们把生产和消费看作一个主体的活动或者许多个人的活动,它们总是表现为一个过程的两个要素,在这个过程中,生产是实际的起点,因而也是起支配作用的要素。消费,作为必需,作为需要,本身就是生产活动的一个内在要素”。马克思之所以能够在鲍德里亚走向乌托邦的地方看到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和客观危机,就在于其从生产过程理解消费、交换和分配的视角。进而,“在资本的关系中……具有本质特征的是神秘化.是被歪曲的世界即主客体的颠倒,就像在货币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由于这种被歪曲的关系,必然在生产过程本身中产生相应的被歪曲的观念,颠倒了的意识,而这些东西由于流通过程本身的变形和变态而完成了”。立足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马克思在消除“消费”自主性的同时,揭示了日常消费生活中拜物教观念滋生的客观基础及其实质。
最后,拜物教理论的辩证特性。从特殊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出发,马克思提出了拜物教的观念形式与物质形式的统一关系,说明了拜物教的客观存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站在“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批判了青年黑格尔派从观念形式出发的唯心史观。但是此时马克思并未认识到工人所遭到的观念统治其实并非源自“意识形态家”主观构造的虚假观念,如实体、主体等“词句”,而是特定的、具体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物化的社会关系、价值形式,即拜物教的物质形式。并且由此出发才能彻底地揭示拜物教观念的根源及其消除途径。而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与《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清楚地勾画出拜物教的物质形式:“在交换价值上,人的社会关系转化为物的社会关系”,“他们的相互关系,表现为对他们来说是异己的、独立的东西,表现为一种物。”拜物教的这种物质形式决定了其采取的观念形式,而这种观念形式反过来又进一步巩固或掩盖了拜物教物质形式的剥削本质。由此,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用比喻的方式描绘了“人手的产物”“商品世界具有的拜物教性质”,并在《资本论》第三卷中指出,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神秘化,社会关系的物化,物质的生产关系和它们的历史社会规定性的直接融合已经完成:这是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
面对资本主义社会中观念拜物教的统治,马克思并没有像其后的众多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那样,或是陷入到主体革命的不可能性,抑或是走向决定论的迷惘之中,而是将无产阶级的主体性与资本主义的社会客观规律结合起来,明确指明了消除拜物教的现实路径。马克思对拜物教物质形式的分析,从客观经济规律的角度证明了资本主义的灭亡。随着生产过程内在矛盾,即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他们“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一旦我们逃到其他的生产形式中去,商品世界的全部神秘性,在商品生产基础上笼罩着劳动产品的一切魔法妖术,就立刻消失了”,随着拜物教物质形式的消解,拜物教的颠倒观念也将被解构。另外,从主体向度出发,资本的发展也会为个人的全面发展提供基础。“个人从这个基础出发的实际发展是对这一发展的限制的不断扬弃,这种限制被意识到是限制,而不是被当作神圣的界限”,随着危机的爆发,工人会逐步从思想上认识到资本的限制,这种“一定的意识形式的解体足以使整个时代覆灭”,从而使得工人彻底摆脱观念拜物教的束缚,担负起革命主体的历史使命,使“社会生活过程即物质生产过程的形态,作为自由联合的人的产物,处于人的有意识有计划的控制之下”。这正是马克思批判拜物教所要彰显的超越物化世界的历史唯物主义主体向度。
综上所述,面对新时期更具符号化、体系化特征的拜物教现象,鲍德里亚相应提出了“消费社会”、“符号拜物教”、“拟真”等概念,力图超越现行的资本主义文化体系.并替代性地向外寻求另一种“象征交换”文化模式。然而正如本文所述,脱离了基础性的物质生产、主导性的资本批判的鲍德里亚不仅无法说明消费社会的内在机理.更无法批判新阶段的拜物教观念,并为未来的解放道路指引方向。相反,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的历史唯物主义路径依旧具有重大的方法论指导意义。面对中国当下的现实发展,我们更需要在马克思拜物教批判意义上厘清资本的辩证本性,合理发挥其积极作用。在不断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过程中,扬弃拜物教观念,建构起与之相适应的精神文明,进而为建设一个健康、有序的消费社会奠定思想基础。
(责任编辑 胡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