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津龙门楠帮独领川江的一代霸主
2014-10-21李晶
李晶
在江津塘河古镇王爷庙街对面,有一座典型的徽式建筑——马头山墙、卷棚、斗拱、撑弓、雀替。这栋破败荒凉的房子,就算无数人从它身旁走过,都不会正眼瞧一瞧。但是,一旦翻阅史料之后,就会对这栋不起眼的建筑另眼相看——它的前生是龙门号会馆,曾经威名远扬的楠帮就是从这里迈出了独领川江的第一步。
龙门会馆: 楠帮诞生之地
笋溪河发源于重庆南部的山岭,从山野田畴里缠绕出来,裹挟着疏松的泥土,营造了横贯江津南北的膏肥地带。河流在岗峦丘崮间消消停停走过几里,来到一个市镇,便冲刷出一个码头。
早在巴人驾独木舟的时代,笋溪河两岸便已成为船工们共同的家园。漫长的岁月里,木排、乌篷船、泥鳅船、洞驳子、摇橹船、竹叶艇、楠板船陆陆续续在这条河里飘过。“挑脚汉”、马帮等赤脚闯川东的艰辛和峡江船工们搏击恶浪的血泪舒卷成一部交响曲式的大历史。笋溪河流淌了千年,操船人们也单打独斗了千年。直到十七世纪末的一天,无数笋溪河操船人驾着他们大大小小数百支船,在塘河的龙门号会馆聚集。一阵杯盏交错之后,横贯笋溪河的船运联盟“楠帮”在此成立。
楠帮因船得名。由于下川江的船回程颇为不易,很多船工在运完货后选择弃船步行回家,因此筍溪河上充斥着大量一次性船——楠船。这些船只因两岸盛产楠木的便利,全是因地制宜而造。造船的楠木拼合后用俗称“爪子钉”的马钉钉紧,缝隙处用生石灰和桐油填满,再抹上煮熟的糯米,混合均匀后反复锤炼,一艘楠船便基本成型了。
一艘普通的楠船上,船工等级严明。驾长一人,相当于船长,副驾长一人,相当于副船长。水手则有八到十个,俗称“搭背”。这名字颇有讲究。楠船走进回水沱或者平流水域,水手们要全部下船拉纤。拉纤的时候肩头上要搭上一块百纳厚布以减少纤绳对皮肉的磨损,同时为了协调一致形成合力,左手自然下垂,右手搭在前一个人的背上,因此这些“两栖作战”队员便有了“搭背”的名号。楠船由于做工简单不着桐油,船壳渗水严重。船上专设戽斗手两人,戽斗是木制的平底盛水容器,形如撮箕,覆以木板盖子,盖子上有手握的把子,航行过程中,两个戽斗手要不断地将渗水舀起倾倒出船外。
楠帮基因谱:邓贾金驾王搭背
在笋溪河,船工们的职业等级划分与其家族渊源关联不小。在塘河龙门号船帮会馆的正厅,一副挂画颇为醒目。画上描绘了楠帮走船的场景,画的右上角则写着“邓贾金驾王搭背”七个大字,显得很是神秘。
据当地人介绍,这七个字写出了笋溪河上最基本的权利结构。邓贾指的是邓家商贾大户,他们世代船东,很少上船,但却是航运的掌控者。笋溪河里有一种俗称“大鳅鱼头”的三桅方头大船,一船满载的货物叫一票货,重十万斤有余,一船有“搭背”百余人。邓家这种船便有数百艘,每年2月,数百艘“大鳅鱼头” 从笋溪夹滩大码头起航直下三峡,那叫一个气势非凡。
邓家的支脉遍布各大码头,他们的住宅是地方上一景,往往占据很大一块地盘,亭台楼阁,都是当地的翘楚。他们积极参与地方事务,重修养,重斯文,办学校,设义渡。地方上的大小事务,虽不直接插手,但总能见到这个家族的影子。
“驾”指的是船长,旧时笋溪河上金家人不过百口,却是驾长世家,倍受尊敬。金家人不像邓家那么飘忽世外,而是常常在地方事务上出头的“老大哥”。在船上时,金家的驾长也与搭背、戽斗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当水手们聚众赌博酗酒时,他们绝不沾边。当船靠烟花柳巷,水手们蜂拥上岸时,驾长则站在舵楼边,一面吸烟,一面守着自己的驾船。
当然驾长也有特殊优待,旧时货运行船行业忌讳很多,不许女人上船是重要法则。不过在驾长这里,却格外破例。舵楼里载着是驾长们真正的家,往往住着驾长全家老小。因此金家一代又一代的驾长,大多就出生在这些舵楼里,生在川江长在川江,与其他十六岁才能上船的水手们比起来,对江水的脾气自然摸得通透许多。因此一条“大鳅鱼头”盐船上,驾长的位置往往就从金家的爷爷传到孙子,世袭罔替。
笋溪船帮水手,多是王家子弟。王家是笋溪流域第一大姓,四百里笋溪,有八处王家祠堂,名叫王家湾的地名更是有二十余处。王家子弟,水手资质被刻在了遗传基因里。他们瘦削、硬朗得如楠竹一般。十指粗短厚实,臂长如猿,脚硬如锚。他们豪爽慷慨,嗜酒如命,又性情粗豪,好勇斗狠。他们讲秩序,驾长一声令下,众桨翻飞如一人。他们重亲情重友情,有“搭背”同袍不幸捐躯激流恶浪,他们必然为他赡养孤苦双亲直到百年归山……
除了这邓、金、王三姓外,笋溪河两岸还有一种“捞浮财”的特殊职业。古谚云:捞浮财人不种田,专门等着打翻船。操这种职业的人,临河而居,水性过硬。当地苟姓是“捞浮财”世家,从清初到民末,两百多年里,这个家族在笋溪河流域一直赫赫有名。行船的船翻了,“捞浮财”的人们便会浪里白条般踊跃而出,手执搭钩,先救落水者,救上岸后必然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
执掌三河帮:靠大手笔一统川江
在邓、金、王、苟四家的通力协作下,楠帮声势越来越大。他们的组织日渐完善,有了严格的帮规、帮会标志与等级,开始极力抢占川江上的地盘。康熙年间川江帮派众多,从宜昌到重庆有宜昌帮、归州峡内帮、归州峡外帮、夔巫帮、万县帮、忠丰帮、长涪帮等不一而足。
到了光绪年间,各地船帮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船帮遍布大江小河。清政府为便于管理,力促大小帮会合并成大帮会——“三河帮”。当时峡江的帮派几经整合,剩下大红旗帮、长涪帮、长旗帮、楠帮、庙宜帮争夺这“三河帮”的魁首。楠帮首领邓梧先发制人,率400艘“大鳅鱼头”满载川盐、糖、毛烟、大米、毛皮、药材东进献礼,犒劳清军,凭着这一超大手笔赢得清廷支持,一举夺取了三河帮大旗。
楠帮执掌三河帮大旗后,定下了两条新的规矩:第一条是打船多的驾长,才是好把式。水上漂的船家,忌讳那个“翻”字,打船就是翻船。翻了船,驾长总是最后一个离开那打翻的船,能够在白浪滔天里一次又一次捡回老命,证明本事了得。因此三河帮聘用驾长,头一句面试的话就是问“打船几次”,如果一次也没有,显然经验不足,免谈。
峡江滩多浪急,遭受滅顶之灾的可能性极大。此前由于船帮众多,大家互相瞧不上眼,常有旁人落水自己袖手旁观的心态。楠帮借鉴苟家“捞浮财”的惯例,定下了“龙王财捞者得”的规矩,规定漂在急流里的货物,算是已经交割给了龙王,可以由捞人者支配。同时要求先捞人后捞财,船主若活着,捞人者得到所有财产,若船主被激流卷走,捞人者就得交出一半抚恤其家庭。
“万流”事件:川江霸主的血泪史
清朝末年,为了拓展长江航运,以楠帮为首的三河帮将总部迁到万县。此时清廷积弱,被迫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条约,内河各大码头依次开埠。英、法、日、美等国商争相向川江发展,川江上下一时成为外国商轮、兵舰兴风作浪横冲直撞的场所。船帮与外国轮船的纷争时有发生,每年船帮被外国轮船撞沉的船超过100艘。中外船商的矛盾越激越深,终于在四川万县的“万流”事件中来了个总爆发。
万州老作家杜之祥老先生在自己的书中还原了当时的情景:1924年6月19日下午,英商太古洋行的“万流”轮驶至万县城对面的陈家坝停泊,那里存放着英商安利洋行的大批柚油待运……安利英洋行的这批桐油,本已由万县川楚船帮承揽,全部用木船装载从万县运出川,但当“万流”轮一靠岸,安利英洋行的大班郝莱突然宣称,桐油全部改由“万流”轮装运。川楚船帮会首向必魁等代表广大船工出面与郝莱交涉,提出在川楚船帮未承揽到其他货物装运时,要求这批桐油仍由川楚船帮木船装运,郝莱拒不接受。
船工眼看着饭碗将被打破,情急之下便上前阻拦运油力夫,郝莱赶来,抡起手杖殴打船工,让事态进一步恶化。船工们有的拿起桨脚向郝来还击,有的要拉他滚水。郝莱见犯了众怒,十分惊惶,殴斗中郝莱失足落水,竟就这样溺死江中。英国领事馆出面威逼清政府督办此案,清政府不敢得罪洋人,找出船帮会首向必魁和其它两位船工处以极刑,
从此船帮与外商互为寇仇。短短两年中,外国商船在长江流域万县段,与船帮械斗不下十数处,死亡人数80多人。主持川江军政大权的杨森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面打哈哈。哪知“万流”轮撞小木船不过瘾,竟在云阳县江面撞翻了杨森的军舰,官兵58人,民伕10余人连同8.5万的军款,56支步枪一起沉入水底。那军阀也是有脾气的,他立刻派兵在万县扣留了英商“万通”、“万县”两艘轮船,并沿江追击肇事的“万流”号。英方同样反应迅速,立刻派3艘英舰进迫万县江岸,强行抢夺被扣的英轮,开枪打死守船的杨森士兵,并悍然开炮轰击万县人口稠密的繁华市区近3个小时。在300余发炮弹和燃烧弹的轰炸下,中国军民死伤以千计,民房商店被毁千余家。三河帮总部由于是重点目标,损毁格外严重,上百骨干在睡梦中便见了阎王。
面对英舰的炮口,杨森终究没有硬气到底,最后拿三河帮作了替罪羊。经历这次炮火洗礼,再加上此后当地政府对船帮越来越严格的管束。原始的木船航运逐渐退出占据了数千年的历史舞台。楠帮也从川江上逐渐退缩回笋溪河,最后分解、消失,化作了历史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