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代磁州窑人物形象及其背景映射
2014-10-21常樱
常樱
位于河北南部的磁州窑是我国古代北方地区著名窑场,其独创的白地黑花工艺在北宋到清代的几百年间广受欢迎,其产品造型纹饰为北方民间喜闻乐见的各种形象,是考察风俗民情的重要资料。金是12世纪初崛起于黑龙江一带的少数民族政权,靖康之变两年后,即1129年,磁州开城降金,公元1165年金世宗与南宋政权和谈成功,到公元1219年磁州窑所在的彰德府被蒙古攻占,磁州一带在金统治下政治稳定五十余年。据《金史·百官二》记载,大定七年(1167)设修内司,下设甄官署,负责陶瓷器烧制。秦大树认为:“金代后期,磁县境内窑场普遍呈现繁荣景象,出现了丰富多彩的装饰技法和多种多样的器物类型。”金代磁州窑白地绘黑花工艺成熟,红绿彩工艺创烧,器物突破容器和瓷枕等常见类型,塑件增多。本文通过对这一时期磁州窑瓷器人物形象的分析,与金代相关历史资料相互佐证,透视少数民族统治下中原地区的信仰、风俗与民族融合情况。
从工艺上看,金代磁州窑瓷器人物形象主要包含两种类型,一种是独立的塑件,一種是绘制在瓷器上的纹饰。塑件又包含宗教形象和世俗形象两类,而绘制纹饰主要为世俗形象。以下打破工艺界限,针对这两类形象分别分析。
1.宗教形象
宗教人物形象主要为塑件,红绿彩为多,三彩、素胎均有出土,另有个别绘制的僧人形象。红绿彩瓷器创烧于金章宗时期,分别收藏于日本安宅公司和东京国立博物院的泰和元年(1201)红绿彩碗被认为是最早的红绿彩纪年资料。1972年邯郸峰峰矿区临水镇北宋末古“地道”废弃后的填土中出土的红绿彩释迦牟尼本尊像、文殊、普贤菩萨像及护法天王像为磁州窑佛教造像的代表,释迦牟尼本尊像通高61厘米,面施金彩,纹饰做工细致(图1),为磁州窑工匠精心制作而成。如此精致的大件民间瓷塑佛像的出土说明了金代中原地区的佛教为级别很高的宗教。女真族在还是辽的附属部落时便从辽接受了佛教,对其态度主流是提倡,虽曾担心步“辽以佛亡”的后尘,从太宗到章宗均在个别政策上采取了有所限制的态度,但佛教对女真人的吸引力仍然很大,加之北宋以来汉民族中逐渐普及的禅宗信仰,佛教在金的领土上具有相当影响。能够证明金代崇佛的资料还有一件刻有“天德四年(1152)五月五日记杨家制”的佛龛,菩萨头母范、菩萨头模范及素胎菩萨像等,均为1987年发掘观台窑遗址时,在海陵王至金宣宗的观台第三期地层中出土。
1973年出土于峰峰矿区汽车队工地的红绿彩观音像面部的胡人风格蝌蚪形胡须值得注意,天津武清齐庄出土、现存于天津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红绿彩观音像(图2)也是如此。通常认为观音女相的转化“始于东晋南北朝时期,发展于唐宋,定型于宋,沿习至今”。然而,遍查各大博物馆官网,作者得到以下信息,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北宋彩绘木雕观音有胡须,国家博物馆藏宋代彩绘木雕观音披帛袒胸,上海博物馆藏宋代漆金彩绘木雕观音右袒披帛,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漆金彩绘木雕观音同样右袒披帛,美国堪萨斯州纳尔逊美术馆藏金代水月观音像袒胸,山西朔州崇福寺金代壁画观音有蝌蚪形胡须……直到明代,山西右玉县宝宁寺水陆壁画上的观音像仍是对襟袒胸。为何金代观音诸多男相,论述金代瓷器、木雕、壁画等的文章多以“观音男相为金代女真少数民族特色”带过,说服力不足。本文取孙修身的观点,“观音菩萨本身,就具有慧定二德,即男和女的两种性别,随需要而现身变化……到唐确实有女性造型观音和菩萨像出现……在宋、元时期普遍于全国,影响世界,但这不是他的女性化,只是表现了他的定德之象,所谓菩萨,观音的变性、女性化的提法,是那些研究外学(艺术),或者是画家在世俗观念的影响下,脱离佛教所讲经典(内学) 而提出来的”。此论点打破了观音女相的转化时代为唐末五代之说,北宋、金代还是观音形象男相居多的时代,而此后诸代,观音仍男女相并举,观音定德之相占压倒性优势要到元代以后。
观台窑遗址还发现一件高45.1厘米的三彩琉璃妙音鸟建筑装饰构件(图3),妙音鸟又名“伽棱频迦”,上身人形,生翅,腹部以下为鸟身,传说生于印度雪山,音极美,佛祖讲经时曾绕飞妙歌,是宋元时期高等级建筑的常见脊饰。梁思成在《中国建筑史》中所说宋辽金建筑“垂脊之上用兽头、蹲兽、频伽等,各等所用大小与件数制度均甚严密……”中的“频伽”便是妙音鸟。金代观台窑如此精美的妙音鸟塑件有可能是为京城皇家烧造的,也有可能是为本地常乐寺烧制的。据《峰峰志》记载,磁州鼓山脚下的常乐寺在宋金时代曾享有“河朔第一古刹”之称。
道教在金代出现了全真、太一、大道三大新教派,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曾下令禁止道教传播,但全真教利用“三教合一”之说,尊佛教《般若心经》及儒家《孝经》为本门典籍,不久便打动章宗,并取得了长足发展。美国费城美术馆藏一件大定十八年(1178)款的“白地黑花对弈图枕(图4)”,绘制有一儒一道下棋,一僧持禅杖观的画面,是当时三教思想融合的具体体现。1973年出土于峰峰矿区汽车队工地的“红绿彩官人作揖像(图5)”,头戴混元巾,身着红袍,经郭学雷考证可能为道教清虚大帝。另外,深圳望野博物馆藏大量道教神祇红绿彩瓷塑,因无资料证明为磁州窑烧制,故在此不述。以上佛像与道教神祇的瓷塑件,也反映了金朝铜金属匮缺,然民间供养偶像用量大,“民间铜禁甚至,铜不给用,渐兴窑冶”,即转而求陶土的情况。
2.童子形象
金代磁州窑瓷器中童子形象比较多见,为民间供应日常用瓷的窑场生产众多的童子形象,可见童子形象在世众中的受欢迎程度。童趣能涤尘心,又喻早生贵子,多子多福,自是为人所喜爱,再加上童子图“本身原有着对生活充满热爱与祝福的温馨情调”,使唐宋后童子图、百子图等图案形式大行其道。磁州窑童子造型主要分三类:一是童子塑件,二是童子造型的瓷枕,三是瓷枕上绘制或印制的童子图案。
童子塑件又称“磨喝乐”,传说“磨喝乐”是释迦牟尼的儿子,后泛称童子偶像。唐宋民间有七夕拜牛郎织女的风俗,唐代《辇下岁时记》中有“七夕俗以蜡作婴儿形,浮水中以为戏,为妇人宜子之祥”,到了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记载:“七月七夕,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皆卖磨喝乐,乃小塑土偶耳……又小儿须买新荷叶执之,盖效颦磨喝乐”,另有一说是模仿观音身边的善财童子。金代风俗依然,又添新烧制红绿彩塑磨喝乐,除执荷叶荷花另有多样形象,往往以一铺几身的形式出现。1989年峰峰矿区临水村发现的金泰和二年(1202)崔仙奴墓出土五身红绿彩磨喝乐,为襁褓婴、抱羊羔坐鼓童、双手合十骑鼓童、抱狗童及夹盒童,可见当时磨喝乐的种类多样。上述五身童子像中,两身与鼓相伴(图6、7)。无独有偶,1987年观台窑发掘中也出现了定为金代的数件素胎拍鼓、坐鼓童子像(图8),这与当时的戏剧发展不无关系。金代统治者是游牧民族出身,自身能歌善舞,对善于插科打诨和讲故事的中原各类歌舞演剧形式非常有兴趣,与北宋谈判过程中便不断索取艺人、教坊弟子,发掘出土的金代墓葬也多有描绘戏曲场面或人物的壁画和砖雕,在这种环境下,童戏也多模仿其技,“击鼓,击钹,抹土擦灰,戴假面做院本,乃是宋金时代最为流行的儿童游戏”。
磨喝乐及瓷枕绘制童子形象表现了多种多样的民间儿童游戏,如放风筝、骑竹马、弄鸟雀、蹴鞠、捶丸、钓鱼等纹饰在瓷枕上均有体现。陈万里曾记录过一方出土于河北巨鹿的瓷枕,上有“崇宁二年新婚”题铭,有研究者认为此类瓷枕应为祝新婚夫妇早生贵子的贺礼。本文认为,匠人们有心将这些充满趣味与愉悦感的画面落实到瓷器中,更是反映了当时广大群众在安和乐丽的生活中可以保有追求美好情致的心理。然而,金代描绘童子的游戏场面并非首创,据扬之水考证,晚唐路德延一首以婴戏为内容的五十韵长诗《孩儿诗》,就已经概括了孩童的可爱形象及这些游戏,如其中的句子:“情态任天然,桃红两颊鲜……长头才覆额,分角渐垂肩……排衙朱閣上,喝道画堂前;合调歌《杨柳》,齐声踏《采莲》……嫩竹乘为马,新蒲折作鞭。莺雏金镬系,猧子彩丝牵。拥鹤归晴岛,驱鹅入暖泉……折竹装泥燕,添丝放纸鸢……斗草当春径,争毬出晚田……”
值得注意的是,磁州窑瓷器上出现了与汉族孩童不同的具有女真民族特色的髡发形象,如《磁州窑纹饰》一书中“婴戏纹饰”部分的“童子蹴鞠”(图9)与“童子打陀螺”(图10)两件腰圆枕上的童子形象,其发式便与中原不同,类似契丹或女真人的发型。崔仙奴墓出土红绿彩夹盒童子(图11)的头型,中间剃出圆形秃顶,也是典型的女真样式,由此可判断,这身夹盒童子是金代女真族读书少年。金代世宗朝大兴文化建设,在中央设置太学,各地设置郡学府学,为了保护本民族文化,世宗还专门设立了女真国子学、府学,并于大定十三年开科选举女真进士,但教材均为女真语翻译的“四书五经”等,文化内涵仍然是中原汉文化。章宗即位之初,又在世宗朝基础上拓展学校规模,增加学生人数,女真少年读书日趋普遍,这些政策对于女真民族整体文化修养的提高起到了重要作用,这段历史恐怕也是此尊红绿彩童子形象显得如此温文尔雅的原因。
3.其他形象
金代磁州窑瓷枕上,还有一类包含人物形象的故事场面。通常来说,历史故事与戏剧图枕多为元代遗存,但金代已成滥觞之势。现定为金代的故事图枕包括:中国磁州窑博物馆收藏的“司马题桥图”枕(图12),石家庄市博物馆收藏的“赵抃入蜀图”枕(图13),河南林州文物管理所的“兰陵王入阵图”枕,首都博物馆藏“萧何月下追韩信”枕等,前三为白地黑绘,后一为三彩工艺。其中“司马题桥图”、“兰陵王入阵图”故事枕的锦地菱花形开光已与元代瓷枕风格极为接近,可算是元代戏曲枕的先锋。金少数民族统治者本身能歌善舞,与中原百戏、杂剧传统相结合,发展出“连厢戏”、“院本”等表演形式,在海陵王时期,戏曲演出还是皇家及贵族的专享,到了金世宗年间,演剧已然流入民间,上述故事枕中的有些场面显然与金代戏剧有关,如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记载了金院本名目就有《相如文君》,南戏中也有表现以韩信形象为主角的《淮阴记》,而“兰陵王入阵”不仅是唐代就有的演出主题,且主人公墓葬在磁州当地,“赵抃入蜀”与“僧稠降虎”(图14)则分别取材于前朝清官故事和本地故事。由此可见,金代后期平民娱乐兴起,各种故事逐渐成为在民间广受欢迎的装饰题材。
金代中原特别是河北地区政治相对稳定,特别是世宗、章宗朝在人口数量与垦田数目方面均超越北宋,经济繁荣,制瓷业达到了顶峰。在这种大环境下,通观磁州窑人物形象塑件及纹样,可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此期传统萨满教势弱;统治阶级倡导儒学,祭孔子并设科举取士;佛教大兴,门派融合,宗教派别之争不明显;道教盛行,新教派融合道、儒、释三种思想,在民众中具有广泛号召力。从磁州窑产品中,可以看出上至统治阶级下至老百姓对宗教均采取“为我所用”的态度,各种信仰之间几无排斥,代表作品是儒道对弈,僧观棋局的枕面图画。
第二,金代统治者继承了汉人典章制度,在热衷学习汉文化的同时,注重保留民族特色。《大金国志》中记载对一直在对宋征战的熙宗:“能赋诗染翰,雅歌儒服,分茶焚香,弈棋象戏,尽失女真固态矣”,世宗、章宗汉文化造诣更深,进一步推动了科举、学校等文化建设,尽管此二朝还出台过禁止女真人改汉姓、着汉装的政策,且金统治者一直努力将女真人与汉人的居住群落分开,然这些政策反而说明女真人接受汉族生活方式和文化影响是社会主流。在此大形势下,中原地区传统民俗、文化得以保存并发展,瓷器上表现为磨喝乐风俗、童子形象大行其道。同时,磁州窑纹饰与塑件中的髡发童子形象也成为了印证女真统治者努力保留本民族习俗的史料。
第三,金代晚期,北方地区戏曲兴起,戏剧故事成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教育、娱乐内容,体现在磁州窑产品中,出现了抱鼓、击鼓磨喝乐,特别是后期开始出现了戏曲故事图枕。这类图枕完成了有元一代戏曲故事图枕的基本形式,并在元代随着戏剧的成熟而进一步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