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选择

董雪丹

一个星期天，本该下午值班，上午就来到办公室，想偷得半天静谧，享受一屋子的阳光。寒冷的冬日，明亮的阳光很诱人，就想出去走走。

透过一楼大厅的玻璃窗，远远看到阳光下的香樟树旁，一个人手拿相机，对着地上的一个长卷在拍。风吹起长卷一角，他蹲下，伸出手压住，风又吹起那边一角……

走过去，我问：“需要帮忙吧？”虽在一个单位，因为不是一个部门，平时难得一见，却在这个不是上班时间的时间相遇。他一脸惊疑，随之答道：“正跟风做斗争呢！”这一句，倒也贴切。我低头一看，不禁莞尔：长卷边缘被风掀倒的茶杯，还有一旁的放着的手机、石块，真在证明着他与风的博弈。

我把手机、茶杯放在画卷一边，按住另一边，一阵风过，画卷又从中部鼓起。他说，卷起来吧，就剩下这一幅没拍了。他指着画卷的最边缘，我这才注意到，长卷原来是由许多幅小画组成的。

我一边卷着，一边欣赏着，画中景物各异，但无不透着一种宁静、安然。人物有古装，有现代：有的芦花旁织网，有的江南雨巷行走，有的树下沉思，有的林间独步，有的水上捕鱼，有的椅上独坐，有的舟上静望孤雁飞过……画中人不管在做什么，那一低首的沉吟，那一刻眼神的飘忽，或是那一瞬神思的悠远，甚至只是一个孤单的背影，似乎都有一种沉静的诉说、幽婉的叹息，那一刻，他们的神思，都在沉重的生活之外。

卷到最后一幅，扶好，等着他拍照。仔细看，画上题词“一江一舟一钓翁，一壶浊酒笑众生”。画面简洁到似乎比题词更简洁：江水和众生，当然都在画面之外。题词里没有提及、画面上又很动人的，是几茎风中的芦苇，衣着长衫的老翁，隐在芦苇深处，让人觉得每一片苇叶都在随着老翁的呼吸而动。还有，老翁背后夸张的大斗笠，让人多出几分有关“寒江独钓”或是“斜风细雨不须归”的遐思。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固执地以为，老翁身后的鱼篓里，永远不会装进一条鱼，只有江上的清风明月和老翁的所思所想……

看画的落款都是“高鹏”，我说：“你这一阵子，收获丰富啊。”

他说：“一部分是原来画的。”

“还真看不出，你能画这么好。”我不善应酬，一开口，非是实话。有些人，认识越久，越会看出他的浅薄；而有些人，越是熟悉，越能看到内蕴的丰厚。他——万高鹏，应该属于后者。

“就看出来我会喝酒，是吧！没看出来我在用粗鲁掩盖细腻？嘿嘿。”他看似玩笑却又直抵心灵的语言方式，让我一惊，却也让我觉得，其实，他在用成熟掩盖天真。我相信，有灵性的艺术家，心灵都有着孩童般的单纯明净。

“你笔下的画和你脑子里的画，应该是不一样的吧？很喜欢你画中的意境，可我总觉得你想表达一种感觉，却没有表达彻底。你想表达的和你画中表现的，还有点儿距离。”我说着，把画卷起，拿给他。明知应该恭维几句，却还是抵达真实。

“是有距离，也许还不是‘一点儿距离。”他的语气，是惯常的调侃。说着，接过画，把画放到车上——他的车就停在香樟树旁，车门开着。

“呵呵，不怕‘眼高手低，就怕‘眼低手高，我相信，你能表达得更好，这点儿距离，只是时间问题。”

放好画，他说：“再帮个忙吧，发个电子邮件，把这些画发给一个朋友。”

自然不能拒绝，但忍不住笑他：“电子邮件都不会发？你还没成大家呢，倒已经有了大家的做派，像李安似的，拍电影时是优秀的导演，电影之外，什么也不会，连银行卡都不会用。”虽然笑他，却也明白，专注，应该是成就大家的唯一通途。

“我是注定成不了大家的。”他笑笑。

我相信，一个清醒的、自省的人，一定是有追求的。懒惰也好，闲散也罢，只是一种生命的表象。有时候，艺术家不是用画笔画画，而是用头脑、用心灵去画画。

“画，当然是有语言、有追求的。画什么，其实是一种心灵的选择，不同的人，注定会选择不同的生活。除了跟着自己的心走，别无选择。有一回，我喝多了，走到街上，突然大吼三声，当时，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是平常活得太压抑了？”他说得很认真。

“特别想在热闹、复杂中追求安宁时，是不是恰恰因为心里有许多的不安宁？”我突然冒出这个问题，是不是一直也在追问自己？

“其实，就是一种贪婪，就像有的人贪婪金钱、贪婪物质一样，对于宁静的追求，我也是一种贪婪。”他说得轻松，我恍然有悟。

很想为他的画写上几句，可我不懂画。我不懂画，也不懂音乐，但我相信，所有的艺术是相通的，都是对生活的叩问和升华。万高鹏的画，让我想起一首曲子，总觉得他就在追求曲中的境界，只是，他还在路上。

这首名为《空》的曲子，实在太美妙：木鱼平息蝉噪，流水抚慰蛙鸣，提琴叩问古筝，吉他缭绕钟磬，东方西方竟然可以有如此奇妙的结合，古典与现代竟然可以有这样融洽的对话。每听，脑中总会浮现一幅幅图画：初绿的柳枝轻拂心湖，凉薄的清风追逐烟岚，或是星星跌落山间，蛐蛐儿跃上草尖……早听，可以唤醒沉睡的灵魂，晚听，可以让心灵回归恬静和安宁。听着，听着，空了杂乱的心神，空了世间的烟尘……

我听着这首曲子，记下阳光里的话，为他的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