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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期(一)

2014-10-20王都

海燕 2014年10期
关键词:阿南老师

王都

第一章 夏日友人牵手事件始末

(一)

新生负责人站在气派的教学楼前,手里握着一个扩音喇叭,扯着脖筋卖力地喊道:“请各位同学速去操场西侧的公示板前,查询自己所在班级,然后来老师这里签到。再重复一遍……”

操场西侧?操场在哪儿?哪边是西?

真是伤脑筋,我擦掉额头上的汗,烦躁地抓了抓头皮,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中比划,嘟囔着:“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早上,太阳在东边,那么西不就是……”

未等我登上真理的巅峰,扩音喇叭突然爆出尖厉的声音,那声音简直可以刺穿耳膜,震碎牙齿。

紧接着,传来略熟悉的声音:

“喂?喂?喂?”

这家伙搞出这么大的响动,原来只是为了试音吗?

停顿几秒,喇叭里复又传出一声吼叫,这一次,竟然吼出了我的名字:

“艾——喜——”

高中签到的那一天。

我穿着适合阳光海滩的花色短裤,身上套着宽大的纯色T恤,光着脚丫趿着一双鞋底十分柔软的人字拖,浓密的长发绑了个简单的马尾,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

站在镜子前,我握紧拳头暗暗对自己说:一定要速战速决,下午可是追了一个暑假的日剧大结局,就算死也不能错过!

可是临出家门,小舅舅突然从厕所里冲出来用力地揪住我的后衣领,差点将我拎起来。

“你穿得是不是有点太随意?”他眯起眼睛,表情十分严肃地继续说:“第一天去学校报到就想告诉老师同学你是不良少女吗?快去把那套粉红色连衣裙穿上,不然,甭想出这个门!”

什么衣服不好,偏偏是那套粉红色连衣裙?我的表情开始抑制不住地扭曲。

“只是去签到分班而已,又不是毕业典礼,”我抖着腿,满不在乎地说:“如果是毕业典礼,不用你啰嗦,我一定盛装出席。说不定还会订一套天价晚礼。”

小舅舅气急,冲我挥了挥返祖的胳膊,我看见浓密的汗毛在迎风飞舞。

“连开学典礼都还没有参加,就想着毕业典礼?少废话,去换衣服!”

他用庞大的身躯堵在门口,狡猾地盯着我,威胁道:“你不想第一天去学校就迟到吧?”

当然,我怎么会允许自己迟到。

我将卧室的门狠狠摔上,惊天又动地。外婆的声音从她卧室里传出来,警告我不许摔门。我恨得牙痒痒,也只能冲空气挥挥拳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套上“负分滚粗”的粉红色连衣裙。

这是小舅舅的前度送给我的见面礼。前度是小舅舅众多女朋友当中,最年轻漂亮的一个,只是在着装上面,缺少了一点儿叫作品味的东西。

当我再次出现在小舅舅眼前时,他抱着毛绒绒像公仔一样的胳膊上下打量我,然后摸了摸没有剃干净胡茬的下巴,满意地点头:“这才是少女应有的样子嘛。”

我满眼遗憾地望向他,粗鲁地整理了一下书包带,推开大门走出去。

“你看什么看?!”小舅舅以为我在挑衅,眉毛立马飞扬起来,调频到战斗模式。

好一个恋战霸王龙!

我将脸卡在门缝中,五官滑稽地挤作一团:“当然是看你啦,粉红癖大叔!”说完,便将门大力地关上,彻底阻断他还嘴的声音。

完胜!我在胸前给自己比了一个大拇哥。

时间还很充裕,我提起碍事的裙角,一步两三个台阶地奔上顶楼。

我家住的是上了年纪的老房子,顶层的房子漏雨极为厉害,以至于价位已经超低却也无人问津。一般情况下,顶楼是不会出现生物的。

我一口气爬上来,将书包打开,窃笑间取出我的花短裤和T恤,不急不缓地将连衣裙脱下来,优雅地塞进书包。

小舅舅太二,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哪个女生会穿着无比淑女的连衣裙,脚上却踩着灰不溜秋的人字拖?没常识的家伙,难怪三十多岁还没有娶到媳妇。再这样下去,他真的要被编入变态大叔的行列中去了。

我悠悠达达地走在上学的路上。

防晒霜的味道一阵一阵地飘入鼻中,我讨厌死这个味道,可又不得不依赖它,不然晚上我的脸一定会因为紫外线过敏而又红又痒,鼓起一连串惹人厌恶的小红包。

所以遗憾的是,我不能如愿以偿地被晒黑,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看起来不会羸弱。

走在通往学校的林荫道上,路边的白桦树枝叶繁茂,夏蝉不厌其烦地唱歌,自信满满。

“呼咻——”一张捕蝉网利索地罩住一只唱得正欢的蝉。

我顺着竹竿看下去。

呦!竟是一个身穿碎花裙,扎着双马尾的小萝莉。

小萝莉动作十分娴熟地将网收回,伸出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将蝉捏住,然后将它从网中拽出来,任其拼死挣扎,她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她大约五岁的光景。

好奇心作祟,我慢慢地靠近了小萝莉,贱兮兮地问道:“捕蝉来作何用?”

小萝莉转过身,小马尾微微颤动之间,目光已经轻轻地扫了过来,看见我之后,漫不经心地说:“要你管。”

这是什么态度?幼儿园老师没有教导过她,要尊老爱幼吗?

算了,我宰相肚里能撑船,这点小事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我决定不计前嫌大方地原谅她:“姐姐我就喜欢你这种态度,打小就这么高贵冷艳,长大可还了得?十八年后会粉碎多少男屌丝脆弱的玻璃心呀!”我像一个痴呆似的逗她。

小萝莉回馈我一个世纪白眼,吐出两个字:“无聊!”

无聊?我竟被一个五岁的小屁孩儿说无聊?

我刚想反驳她,难道一大清早起来捕蝉的你就不无聊吗?可是话未出口,便见她扬起粉嘟嘟的小脸,冲着天空吹口哨,竟还是用两根手指头。

对我来说,用两根手指吹口哨,不亚于高空转体三周半的难度。

悠扬轻脆的口哨声瞬间将整个街道的颜色粉刷得明朗起来,甚至连总是一副疲累模样的上班族,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死气沉沉了。endprint

口哨声骤然停止间,我听到了两声暗哑的鸟鸣,是喜鹊。

一只毛色闪亮的喜鹊落在离小萝莉几米远的地方,它四处张望了一下,似乎在确认是否安全,确认完毕,便笨拙地跳到小萝莉脚边。

天!难道我今天看到的竟是可以召唤百鸟的仙童吗?我惊讶得已经合不上嘴巴。

小萝莉蹲下身去,胖乎乎的小手温柔地抚摸着喜鹊的背,一下又一下。

令人吃惊的是,喜鹊竟然完全没有躲闪的意思。

此时此刻,我已经完全挪不动步子,移不开目光了。

小萝莉与那只喜鹊亲热了一阵之后,奶声奶气地说:“等一下哦。”声音温柔得简直可以挤出水来。她用闪烁着无比童真的眼睛打量着手中的蝉,接下来,毫不留情地扯掉了蝉的两只翅膀,然后扭掉头颅,最后撕开蝉的腹部,顿时,黄绿掺半的粘稠液体自腹部流出……动作一气呵成。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看着她那两只肉乎乎的小手不停地忙活。

这么热的天,我惊出一身的冷汗。

“太残忍了!”我由衷地说。

小萝莉似乎不知道我还没有离开,听到我说话转过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不耐烦地对我说:“阿姨,你怎么还没走?”

她叫我什么?我是不是得了幻听?

苍天大地为证,我才16岁而已。

我面部剧烈地抽搐,劝说自己:她还只是个孩子……

“就算蝉很吵,你也不该这么残忍地杀害它。”

此时,蝉已经四分五裂,再也唱不了歌。

我微微眯起了眼睛,胃里翻滚着不适的味道。

高傲的小萝莉没有理睬我,她将喜鹊唤过去,摸了摸它的头,然后将蝉的尸体一块一块地喂给它吃,喜鹊吃得津津有味,开心地直甩头。

原来如此。

“喜儿是我和奶奶在废工厂捡到的。”小萝莉看也不看我,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和奶奶千辛万苦才把它养活,但是它长大了就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所以我每天早上都来这里喂它吃早餐。”

“喜儿是它的名字?”我盯着她明媚的眼睛。

小姑娘将最后一块蝉的碎片喂给喜鹊,拍了拍手站起来,语气有几分骄傲:“是我起的。”

喜鹊吃饱后,原地踟蹰了一阵,紧接着滑稽地跳出几步,最后一伸翅膀,飞了起来。

小萝莉伸出谋杀了一只蝉的手,冲着喜鹊飞离的方向挥了挥,待喜鹊彻底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然后转身走掉,仿佛我一直是空气,并未存在过。

“没礼貌的小家伙。”我揉了揉鼻子,真想拍拍她的脑袋,解解气。

跟这个高冷神奇的双马尾小萝莉耽误了不少时间,于是我加快了脚步,朝学校走去。

还有几步便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从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来不及躲闪,便被人从后面撞倒在地。

顾不得膝盖和手掌火辣辣的疼痛,为了不让更多人看到我狼狈的五体投地,我忍着痛急忙从地上爬起来。酝酿了一下情绪,我怒视着“肇事者”—— 一位看起来很干净的男生,可是未说话便被抢了白。

“我赶时间!”

说罢,光一样的速度消失在我眼前,徒留下一阵燥热的风。

四周响起窃笑声,我的脸憋得巨红。

按照小说的套路,接下来的剧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吗?此人明朗帅气,非常优雅地将我从地上扶起来,然后绅士般温柔地道歉:“对不起,你没事吧?来,我背你去医务室擦药。”再然后,青涩又浪漫的校园言情剧就此拉开。

可是,为什么此货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对我说?难道是因为我没长着一副主人公的嘴脸吗?

膝盖痛!手掌痛!被撞到的地方更痛!哪儿哪儿都痛!

越想越生气,心存那点儿善良被我抛弃至南海,恶毒地诅咒:未来不久,此货不小心搞大了女友的肚子,却不负责任地将女友丢给一家三流医院做人流手术,还恬不知耻地安慰道:没事,不痛,今天做手术,明天就上学!女友痛失人生中第一个孩子,心中燃起熊熊的复仇之火。而恰好女友的父亲是某某夜总会的龙头大哥大,于是找到道上的兄弟将此货干掉。

酣畅淋漓地诅咒之间,我已经走到了学校大门前。

站在校门口的那条黄线上,我犹豫着,迟迟不肯前进。

眼前是比初中气派过不知几倍的教学楼。直到毕业我才知道,我们学校的教学楼整体被设计成一个“乐”字,意为“乐在其中”。可是从上空俯视,“乐”字常常被误认为是“王”字。不仅如此,我们学校的宿舍楼有两栋,左边一撇右边一撇,正好构成一个“八”字。那么,再加上椭圆形的操场“O”,我们学校所有的建筑加到一起,就组成三个字:“王、八、O。”咳,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

新生们拥挤在教学楼前,像一大缸水蚤密密麻麻。未开学便学会了何为“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你推我搡,似有深仇大恨一般。

教学楼门前的台子上面是一排老师。面瘫都要整齐划一的老师队伍,怎么看都是四个字——霸!气!侧!漏!

还有四、五个充当制服诱惑的保安人员在疏导人群,帅气是帅气,只是脾气有点坏。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被他们推来推去,怎么看都好可怜。

见到这副阵势,我不由地脱口:

“这就是传说的高中?”

后来,新生负责人发了话。

再后来,我听到有人吼出了我的名字……

(二)

我远远地望见了她。

我的小学同学兼死党——顾望男。

她笔直地站立在杨老师身边,手里举着抢夺过来的扩音喇叭,冲着我拼命地挥舞。

听见那一声极具爆破力的呼喊,原本走动的人群瞬间停下了脚步,统统地将注意力转向了我,霎时间几百双眼睛对着我不停地眨呀眨,如果打开闪光灯,就变新闻发布会了。

我打了一个激灵,想也未想,转身便跑。

“别跑!”我听见喇叭里传来顾望男阻止的声音,随后两声巨响——“嗵!嗵!”,喇叭摔在桌子上,然后又弹到了地上。最后是新生负责人的怒吼:“哎呀哈?还反了天了!”endprint

我一口气跑到分班的公示板前站定,过了一会儿,顾望男也挤开人群跟了过来。

“你有种啊!老师的东西都敢抢。”我一边观察顾望男这三年来的变化,一边毫不客气地揶揄她。

到现在我依然很后悔,为什么在与老友分离了足足三年后,终于终于相遇的那一天,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的匪气十足。

我是自由博爱的风相星座水瓶座,虽说大家都给定义成古怪、高傲、无法捉摸,但是“浪漫”这个关键词可是绝对不容忽视的。

所以,没有很浪漫很肉麻地说一句:喔,达令,好久不见,我很想念你……

我一直觉得很遗憾。

顾望男摆摆手笑笑说:“我可没想那么多,一眼在人群中看见你,我激动得差点背过气去。管她是学生还是老师,就算是校长我也敢抢。”

盛夏的骄阳洒在顾望男微微泛红的脸上,她激动地拉住我的手说:“先别管这些,反正他们也不会记得我。大喜,我真是太高兴了!”

“高兴?高兴什么?”我抱起胳膊看她的眼睛。

“当然是又和你上了同一间学校呀!”有两道明晃晃的水光在她的眼睛里回转。

“那么你可以再高兴一些。”我的心里也微微泛起了涟漪。

“诶?怎么说?”

在顾望男不解的目光中,我慢慢地移开了身子,让分班级的大红榜完全地暴露在她的眼底。

她的眼球快速在榜单上移动,蓦然间神情一滞。

“啊——啊——啊!”

她鬼哭神嚎的一叫,又惹来不少人的目光,不少人满脸写着:这货是精神病吗?

我想要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巴。

岂料顾望男早已先我一步用她那长年炙热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地颤抖着,手心里还冒着汗,又湿又热。

被她的两只大爪子握得很痛,我想缩回手来,可眼见她热情爆棚的模样,一不忍心,便暂且由着她胡作非为。

“真是没有想到,我们小学在一个班级,高中竟然还在一个班级。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吗?一定是缘分,缘分让我们在这里重逢,我们又可以一起上学一起补课,一起闯祸一起罚站啦!大喜你知道吗,初中三年来,我是多么地思念你……”

她的眼泪呼之欲出,我也终于不能忍受翻腾得波澜壮阔的胃液。

我奋力地抽回双手,将嘴角咧到极限以示鄙视:“顾望男你赶快给我说人话,如果不打上字幕你说的话可没人听得明白。整整三年,你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别说一封信一通电话,就连一条短信都没有,现如今倒是有脸来跟我套近乎,滚滚滚,思想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得比它再远一点。”

见我丝毫不为她的“真情”所动,顾望男索性恢复了本来面目。

人皮之下,魔鬼复活,温情小说马上改版成黑帮小说。

她扬起拳头,大力地在我肩膀上擂了一下,害我朝后踉跄了好几步。

“死丫头,还是那么得理不饶人!”

“啧!本小姐真实水平还没有发挥出来呢。”我不客气地咂着嘴,顺便回敬了她一脚。

顾望男揉着被我狠踹了一脚的膝盖骨,忙解释:“大喜你别生气!小学毕业后,我就去了姑姑那里读书。你也知道,我在家里没地位,爸妈只照顾弟弟根本顾不上我。因为临走的时候太匆忙也没来得及通知你,所以……”

“行了行了,”我不耐烦地打断她,“少啰哩啰嗦的,我可没你想像得那么小心眼儿。说那些有的没的浪费时间干什么?赶快去签到,就你这么个唠叨法儿,咱们肯定迟到。你知道我最怕什么的。”

顾望男听罢松了一口气,接着咯咯咯地坏笑:“你可真是祖国的一朵奇葩哦,说出来谁会相信,竟然有人害怕迟到。你不上中国怪咖排行榜都是屈才你知道吗?”

她就这样一边唠唠叨叨,一边老老实实地尾随着我,去签下高中第一个名字。

顾望男是一个扔进人堆里便可以诠释什么叫作“鹤立鸡群”的女生,我这里指的是身高。净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

顾望男不喜欢自己的名字,甚至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望男”,顾名思义,就是: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保佑下一个孩子是个男生吧!

我想谁都不会乐意自己唯一宝贵的名字,居然是用来召唤一个从出生就把父母的爱分走的小恶魔。

我曾经跟顾望男开玩笑说:“‘顾妱娣或者‘顾婡娣,可比‘望男上档次得多,不如你考虑一下改名?”我如此好心好意,却换回她一记“不如我们断交吧”意味的白眼。

顾望男曾经跟我说喜欢南方那种连空气都是温软的感觉。我还记得她握着拳头坚定不移的样子。

“总有一天,我要独自一人踏上开往南方的火车。”

于是,从那以后,我便一直叫她“阿南”。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我叫她,她总是很开心地答应着。

不知是不是名字起了作用,生下她三年后,真的有了弟弟。爹妈起名叫“顾小宝”,当宝贝一样稀罕的意思。但是姐弟俩的名字真是土到一起去了,我明里暗里都有真心地嘲笑过他们。

顾小宝属于头脑混沌,七八岁讨狗嫌延续至今型的。在家里仗着父母偏爱,嚣张跋扈,目无尊长,尤其热衷于迫害自己的姐姐。

阿南经常这样形容自己的弟弟:这小子再按上六条腿就可以横着走路了。

受了委屈的阿南会逃到我家里来,抱着我大倒苦水。她会一边将眼泪鼻涕一股脑地抹在我的衣服上,一边咬牙切齿地死死攥着我的胳膊不放破口大骂:“如果这个又脑残又无赖的家伙不是姐的弟弟,姐早就把他拍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这个时候,我通常会很无奈地由着她胡闹,顶多在一旁抚着额头无力地吐槽:“你又在给嘴巴过生日,来点干货好不好!趁早干掉他吧,让他看不到明早初升的太阳。”

失踪了整整三年的好友竟然和我重逢在了高中校园里,这或许是高中赠与我的第一份大礼吧。

在接下来的军训中,我和阿南超级有缘分地同时沦为了病号,觍着鞋帮一样厚的脸皮死赖在寝室里不出操。endprint

她是少女通病,经期腹痛很严重需要卧床休息、热水袋敷着、红糖水喝着、巧克力含着。这期间她像个瓷娃娃,打不得骂不得,连看她一眼都需要小心翼翼,生怕看坏了什么需要负责任。

我这个病呢,说出来有点难为情。

可能是夏天火气比较大的原因,我的屁股上长了一个无比尴尬的疖子。军服裤子又粗制滥造,面料粗糙无比,才走了两天的正步,活生生地将黄豆大的疖子磨到有半个巴掌那么大,更不幸的是,它终于支撑不住,破裂了,脓血如开了闸的大坝……

具体就不往下描述了,没有这么恶心的了。

阿南以同样一个姿势躺了将近一整天,直到腰部已经板到无法忍受,才勉强下了床。她像个花甲老太一样捶着后腰蹒跚前行。如此僵硬的她没法不让我联想到walker(行尸)。她走到宿舍门前,轻轻一拉门把手,门便开了。

有温热的风吹了进来。

她转过头来跟我说:“大喜,打起精神来,别那么颓废。你又不是文艺青年,用不着忧郁的气质。”

“少瞧不起人,”我不忿地回嘴:“哪天本小姐手痒痒写本书闪爆你那不聚光的眼。”

“你加油写吧,我家穷到买不起厕纸喔!”阿南奸笑。

我抄起一包阿南从家里偷偷带来的饼干狠狠地打过去,可惜角度稍有偏差,被她轻松接住。

她狠狠地白了我一眼,不满道:“小心点儿,摔碎了你赔!我可不吃碎了的饼干。”

阿南的确患有这个怪癖。

就如同我真的讨厌迟到一样。

“少跟我来这套,小心我到教官那里告发你偷带零食,还装病不去军训,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安逸地站在这里跟我耍嘴皮子。宵夜就留给你晚上做梦吃吧!”我威胁。

不知阿南是一时词穷,还是特殊情况下体力不支懒得跟我斗嘴,手里的饼干没有放下,只说了句:“总窝在寝室里都快长蘑菇了,我去见一熟人,你自己呆着吧。”就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夕阳渲染出蛋黄色的光一丝一缕地牵扯进来,照得水泥地斑斑驳驳,我微眯起了双眼,毛孔积极地感受着,这稍纵即逝的温暖。

部队里的灯似乎都是绿色的罩子,上面还粘着一些小飞虫的尸体,被炙热的光烤得焦黑。

伸出一条腿耷拉在床沿上,感受着悬空的奇妙感。

有时候,我会觉得整个身体都在半空飘浮,就好像是坐在氢气球上环游世界,五个星期都不曾落脚。

抬眼望过去,阿南的床铺极其凌乱,Ipod、手机、零食,更可气的是还有两只岔伴的袜子。

难道她是穿着岔伴的袜子去见熟人的吗?

她可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想到这里,我的脸上不自觉地浮起微笑。

那还是低年级的时候,有一阵子我消费铅笔和橡皮的速度像极了动车,说没就没。小舅舅不止一次向外婆告我的黑状。起先外婆还惯着我,安慰他说哪个孩子不是这样粗心大意?可是这种情况愈演愈烈,终于外婆也忍不住爆发。“大喜!大人赚钱不容易,不可以再这样浪费了知道吗?”我像所有孩子受教的时候一样,用力地抿着嘴唇点头。第二天来到学校,我模仿外婆的口吻对阿南说:“阿南,大人赚钱不容易,你能不能别再向我借铅笔和橡皮了?”阿南听罢凝重地点点头说:“大喜,你说的很对,我以后也要珍惜自己的文具,不浪费爸爸妈妈的钱。”可是第三天,阿南可怜兮兮地站在我书桌前,她太高,以至于将我整张桌子罩在阴影里。“大喜,借我一支铅笔吧!我的铅笔又找不到了。”

我慢慢地将另一条腿也悬了出去,手一松,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可这一震,伤口有些刺痛。

军服异常肥大,可以轻松地装下两个我。

最近在读东野圭吾的小说《分身》。

于是,我又陷入了纠结成一团乱麻而且看似毫无意义的思考中,好像文殊菩萨显灵了一般,突然会想很多。

比如在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存在。

那个人,有没有像我一样努力地好好活着。

如果有幸见到那个“我”,我会微笑地跟她说:“谢谢你,即使这样辛苦,也要好好地活着。”

部队里,惯有的白色的墙,绿色的围,像原则、像定律一样,从来如是。

可是后来,有一个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的人告诉我,原则、定律不是用来遵守,而是用来打破的。

这个人和他的理论一样,从头到脚都是那么的古里古怪。

手扶着墙体往前走。墙面很粗糙,摩擦得手掌很不舒服。于是我把手伸进裤兜里,索性不去寻找任何支点。

“咯咯咯——”女孩子特有的银铃般笑声,流穿我的耳膜,争前恐后地奔向大脑。我以为有一种笑,无关开心。笑是棉花,用来填塞命运带来的数不胜数的黑洞。

我试探性地向屋内张望了一眼,阿南和两个女生正聊得起劲儿。

“别傻站着,快进来。”阿南看见我,招呼我进去。

我满面堆笑地趿着拖鞋走进去和另外两个女生打招呼。女孩子们喜用的各式各样的洁面乳、洗发水,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香水味一股脑儿的冲灌进我的鼻腔里,不经意之间就被刺激得喷嚏连连,我不好意思地冲那两个女生笑了笑,摆动着手掌想要驱散鼻子周围的气味。

长头发的女生长得有一点凶,两个眼角好像要吊到天上去。她不是很礼貌地上下打量我。突然她的目光搁浅,停留在我纯白色的袜子上面。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时,她已经“妈呀!”一声尖叫了出来……

(三)

原来跳下床时的那一阵刺痛感,就是在警告我由于你的自不量力已经导致伤口开裂。

我看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却依然装作不慌不忙的样子挽起裤腿。

血一直流到脚跟,染污了雪白的袜子,袜子上绽放了一朵红花。

我勉强地笑笑,示意我没事。

“死丫头,亏你还笑得出来。”阿南似乎有些恼,很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腕,将我强行地拖进了洗手间。endprint

“你在这等着,我回寝室给你拿创可贴。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样笨手笨脚,不知道自己什么状况……”声音越来越小,后面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只听见急促的跑步声。

洗手间里空空荡荡,棚顶露着水,滴答,滴答,很有节奏感。墙上有大面的黄色水渍和绿花花的霉。墙角放了一个白色水桶,水盆随着水波一沉一浮。我正纳闷儿水面怎么自己会动,阿南已经回来了。她递给我一个迷你创可贴,上面还印着一个傻乎乎的卡通猪头,虽然小,但是很暖心。

“先用这个救急吧。”阿南说着让我转过身去。

“谢谢你哦!”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转身的意思。

“怎么?”阿南复杂的眼神看得我有些心虚。

“你在跟我害羞?”阿南质问我,而后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不太友好,停顿了一下,缓和下骇人的表情,勉强挤出笑容跟我说:“大喜你不记得了吗?以前你跟豆丁那么大,站不稳似的总避免不了磕磕碰碰,那时候不都是我帮你处理伤口的吗?”

心里想着死也不要被阿南看到屁股,于是我嬉皮笑脸地对她说:“你自己也说了那是以前,你走后我可没少吃钙片,所以现在壮得很,这点芝麻小事不劳烦您费心,我自己OK的啦!”

阿南知我脾气倔,随即冷下脸,把毛巾拿到水龙头下面淋上水,扭净了递给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怔愣在原地,手里拿着毛巾,望向她消失的地方,突然感觉自己竟与这冰冷的白墙好似。

将腿上的血渍擦净,感受着自己日益明显的流线,那是女人才拥有的独特美丽。

心中很是安慰,真的要长大了呢。

迷你猪头创可贴只能贴住一半伤口,另一半肉粉色的伤口露在外面冲我叫嚣。草草处理了伤口之后,我匆匆忙忙地走出了洗手间。

一天的军训结束,走廊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寝室里,阿南愁眉苦脸地迎着我走来,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我想问她去哪里,但见她苦大仇深的模样,便乖乖地闭上了嘴。

走廊里很拥挤很吵闹,其中不乏精力十足旺盛的女生,在艳阳之下操练了整整一天还有力气追逐打闹。

已经升级到“残疾人”的我如果不是在高大的阿南的保护下,不知道会被撞翻几次。

穿过长长的走廊,阿南终于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到门牌才知道,原来她是要带我来医务室处理伤口。

校医给我擦药水的时候,阿南不知是心疼还是怎么的,竟然躲在后面低声地啜泣。我有些手足无措,一边忍着酒精的蛰痛感,一边感叹女人真是水做的。我胡思乱想着,目无焦距地望向窗外,天黑了,星子也出来了。

而且,今晚的月,好圆。

回寝之后,擦干眼泪的阿南极为夸张地向其他同学描述着我的伤口。照她的说法我的伤口至少有两指多深,而且流出了足足一脸盆的血水。

有人说,相遇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是冥冥之中,上帝早已安排好的。

我猜测,在安排李樱子与我相遇的时候,上帝应该是刚巧重温了曾经风靡全球的日本经典恐怖片——《午夜凶铃》。

午夜,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

抬起荧光手表,不多不少,整整十二点钟,这个时间略微有点瘆人,为之后发生的故事提供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氛围。

阿南怀里搂着一袋不知从谁那里抢来的薯片,生怕别人夺走一般地紧紧扣在怀里。袋子的口是开着的,我怕她一个翻身将里面的薯片撒出来,弄得满床铺都是,于是伸手拽住袋子的一角,慢慢地往外拉。就在马上成功的时候,阿南好像突然感觉到了怀里的虚空感,调整了一下姿势,又将那袋东西搂了回去,幸亏动作不大,薯片没有撒出来。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就护食吧,最好撒你一被窝,等着明天教官骂死你!”

似乎是听见了我恶毒的诅咒,阿南忽然口齿伶俐地说起了梦话,语调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分配得十分明朗,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惊人。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如果谁不好好军训,那她回去就没有奥尔良烤鸡吃!”

我被她突然来这一下子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当事人没有被自己的大嗓门惊醒,说完还煞有介事地咂咂嘴巴,好像真的在咀嚼鸡肉一样。我暗想,假如真的是谁不认真军训就没有奥尔良烤鸡吃的话,阿南应该是第一个分不到鸡肉的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里,阿南曾无数次向我抱怨部队食堂的饭菜味同嚼蜡,也无数次对着我边流口水边介绍着她家楼下生活超市里的奥尔良烤鸡有多么美味。听她这个语气,她可能把自己当成了威风凛凛的顾教官,然后霸气侧露地威胁着这群新兵蛋子。

被阿南这么一闹我差点忘记我醒来的初衷,我是要起夜的。

正所谓前车之覆轨,后车之明鉴,我再也不敢贸贸然地直接跳下床去耍帅了。

因为在我临走之前,貌美如花的校医姐姐曾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小心,别把伤口再碰坏了。”校医姐姐在收拾着医疗箱,没有看见我感恩戴德地闪着星星眼仰望她。“学校带来的绷带和消毒水可不多了,你们这群学生怎么个个都像得了软骨症,说摔倒就摔倒,说磕破就磕破,学校这点药都叫你们用去了!”美丽的校医姐姐还在收拾着东西,就那么几包绷带数来数去,没完没了。先前那点儿感恩的心都被我扔到太平洋里喂鱼去了,对不起,如果不是阿南拦着我,我真想对她行点什么凶呢。

我好像在跳芭蕾舞一样踮着脚尖行走,生怕吵醒了熟睡的同学,要知道很多女生都是有起床气的。即使不被打几拳,被那深深地一记怒目剜上一下子也足够受的。

摸着黑,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就这么小心还是踩到了几双拖鞋,碰响了几个脸盆,其中竟然还有一个是不锈钢脸盆,我超级佩服不锈钢盆的主人,是多大的耐力支撑着她背着个沉重的不锈钢盆跋山涉水地来到部队?

弄出了这么大的响动,我不得不定格在原处竖耳朵细听,幸好大家睡得都挺熟,没有翻身的声音。

正当我打算伸手开门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有一股凉风顺着我的后脊梁骨一路上窜,溜进我的衣领里,我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冷颤。endprint

从头顶上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听得我有些毛骨悚然,还有一小片绿幽幽的光亮在无规律地晃悠着。

小舅舅曾经恐吓过我说,21世纪的鬼是绿颜色的。我非常恼怒在这个时候竟然想起了害人不浅的小舅舅。

我壮着胆子尝试着缓缓抬起头,用余光捕捉那片阴惨的绿光,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在靠门边的第一个床铺上,一个长发如瀑般遮住脸,完全看不清楚长相,并且还穿着一身惨白色睡袍的女生正无声无息地缓缓支起两只胳膊,她将头探出床铺面对着我,一颗硕大的头颅赫然放大在我的眼前。或许是因为黑暗的原因,我感觉她的身体比例严重的不协调,并且僵硬地扭曲。

她此刻的姿势和《午夜凶铃》里面,山村贞子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时候如出一辙。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如同厚重的低音炮,剧烈得马上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当人在极剧恐慌时,哪怕是一丁点极其微小的恐怖因素都会被无限制地放大,在被大脑二次加工之后,人就会无比夸张地恐惧起来。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她那张藏匿在头发后面的不清不楚的脸更显狰狞可怖。

我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手抖得要命。

突然,“贞子”开口说话:

“你也去洗手间吗?我们搭伴吧,这么晚,我有些害怕。”

难以料到,“贞子”的声音非常甜美,除却那一点点懒音,我给打满分。

多亏她开口说话,才安抚了我颤抖不已的小心脏。

左顾右盼也没有找到第三个起夜的人,于是用干涩的声音回答她:“好的。”

我行动不太方便,跛脚似的一会儿高,一会儿矮,落在了她的后面。

“贞子”偏头看我不在身边,便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询问我:“用我帮忙吗?”

“谢谢,我自己可以。”我冲她礼貌地笑了笑。

“贞子”没有坚持,她转过身去朝前走,一直给我长发披肩的背影欣赏。

这么一条静寂而狭长的走廊里竟然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悠悠地回荡着,心里又间歇性地发怵,好像疯长了漫山遍野的杂草一样。这种气氛让我感觉像是在梦里一样摸不到头脑,幽灵一样的女生此时此刻就飘荡在我的前方,我想逃跑却无法迈开第一步……

思来想去,归根结底,还是怪我恐怖小说和恐怖电影看得太多,以至于听风是风,听雨是雨,未免有些杯弓蛇影。

方便之后,我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方才在门口的时候她真的吓到我了,我本想尖叫一声来释放那种毛骨悚然的异感,再平复一下颤栗的心脏,但碍于面子问题,我还是将涌到嗓子眼的声音悉数吞咽了回去。

就算是真的贞子出现在我的身后,还可以加上鬼娃娃花子和《咒怨》里的小正太佐伯俊雄,我想我都不会轻易地允许自己放肆尖叫。

外婆经常说我的脾气死犟,从小就不喜欢哭也很少笑,膝盖磕破了,血流得满腿都是,身边的小朋友吓得拼命哭嚎,我也无动于衷,其实看脸色就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不过是在死撑罢了。小舅舅总是对我的高笑点耿耿于怀,他的冷笑话我通常都不会给面子,外婆笑到飙泪,我还是静静地低头吃饭,偶尔发出几声敷衍的“呵呵”会让小舅舅更加的抓狂。

我将门打开,只一瞬间而已,我的心又立马提回到了嗓子眼。

“贞子”一声不响地端着个水盆直立在厕所门口,眼神直勾勾地从散乱的长发间射向我。

“你……你干吗?”我的声音像筛子一样抖动着。

“你不是行动不方便吗?我帮你冲厕所呀。”“贞子”偏偏头,将凌乱的留海儿甩向一边。

借着洗手间里微弱的灯光,我这才看清楚她的长相。

什么“贞子”!

我瞬间就将先前对她的印象悉数塞回到贞子爬出来的那口井里,让它们去陪伴孤零零的月亮吧。

她那张既可爱又漂亮的脸蛋儿,足以让嫉妒心稍重的女孩子们气破肚皮。

她的皮肤好到让你感觉,她可能天天喝着大草原上最纯最纯的牛奶解渴。

这会儿,她的留海儿撇到了一边,露出了两颗黑宝石一样耀眼的眼睛。

我心里酸酸地摸了摸此刻正在我左脸颊逍遥法外的青春痘,恶狠狠地在心里对它说,先不要嚣张,明天一定挤爆你!

“喔——”我的大脑还在当机中,既要惊叹她的相貌,埋怨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然后酸溜溜地自嘲一下自己的模样,又要由衷地感激她的体贴关怀无微不至,我的大脑一时间有点忙不开。

回过神,我听了她的话扭扭捏捏地走出来,呆若木鸡地立在一边看着她帮我冲厕所。我知道当时我的脸一定很红很红。

我道了一声“谢谢”,她礼貌地冲我点了点头,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算是回礼。

回去跟来时一样,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

从头到尾,我们之间的对话不超过三句。

“毛骨悚然撞鬼经”那晚之后,我竟然还不知道“贞子”到底叫什么名字,也逐渐忘记了她那两颗可爱到爆的虎牙。

正式开学之后,我才偶然间从阿南的嘴里听到了一些关于她的事情。

“贞子”的本名叫作都筑樱子,爸爸是日本人。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父母因感情危机而离了婚。樱子跟随母亲回国,之后便随了母亲的姓氏,更名李樱子。父亲每个月会寄给她抚养费。她和父亲之间仅仅剩下了给钱与收钱的关系而已。至于她的中文为何说的那么好,完全没有其他日本人说中文时的那种蹩脚与生硬,要归功于她的中国母亲。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来那晚阿南的“激情”演讲,便使坏似的讲给她听,只是听后她死不认账,一口咬定那是我编排出来的故事。

我笑而不语,因为我已经很满足地看到她的脸,红的像一颗蛇果。

(四)

我笑着迂回在教学楼里,漫无目的。

军训回来之后,已是夏末秋初。秋日里的氛围,打不破的寂寥,几千年来,秋天被不幸地定格在了悲伤的牢笼中,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endprint

凭栏远望,真的秋了,军训时还热浪滚滚,现却已凉风习习。

天空突然变得那么高,幸福也那么高,教我如何能够摘取。

或许,如果爸妈在的话,我站在他们的一边肩膀上,就足够触摸到天,触摸到幸福。

可悲的是,我连他们的样子都记不住。

很小的时候,我经常追着外婆问:爸爸妈妈在哪里。

回答我的只有三个字:加拿大。

那时候,我不知道“加拿大”是什么,只是记得“加拿大”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有的时候,我会很羡慕它,因为它有爸爸妈妈,而我没有。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加拿大是一个国家,同时也看破了外婆用善意编织的谎言。

寄钱来的信封只有八角钱,市内统一邮费,原来他们一直在这里,只是不愿见我罢了。

我捧着信封,努力嗅着空气中可能残留的他们的味道,却也只是徒劳。

看着外婆日渐苍老的脸、下垂的胸、弯曲的腿,看着她每一次摇摇晃晃地给我开家长会,我开始怨恨他们。怨恨像石柱那样慢慢沉积,终于变得坚不可摧。以至如今,我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提到他们。

就当他们早已死去。

一阵头晕目眩,重重一声叹息之后,我对不争气的自己说:你太啰嗦了!

“看风景呢?”甜美的声音,如沐春风,我依恋了一会儿这声音,方才转头。

一个比和煦春风更温暖的笑容融化在了心底。

曾经有一个小伙伴,偷偷地将家里的明信片赠予了我,那是樱花季节的富士山,我犹记在心。只是“富士山”后来被小舅舅夺了去,送给了他的前度,或许是前前度。外婆为此勃然大怒,怒斥他竟然抢外甥女的东西送情人。但是发怒归发怒,“富士山”再也没有回到我的手中。

说话之人正是来自那片樱花国度,她有着星星般闪耀的双眸,娇小柔弱的身躯,以及甜美动人的嗓音。

虽然这么多的回忆顿时涌入我的脑海,但仅仅是一瞬之间,我还是及时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是的。”待我说完,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接了下去。

“看什么呢?在看男生们打篮球吗?”

“没有!”

“那么,在看他们踢足球?”

“不是!”

“难不成是在等待哪个帅哥路过吗?”

“额……”

“哇!”李樱子兴奋地一击掌吓了我一跳,“我竟然猜对了!”李樱子咧开嘴巴跟着秋风一起笑,露出她那具有代表性的小虎牙。

“喂,是哪个班级的?长什么样子?指给人家看看呗!”她继承了女人的天性,八卦光芒四溢地凑到我跟前,不怀好意地坏笑着,还不时用胳膊肘顶顶我。

我立时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上帝给了她天使般的面容,她却用来作为自来熟的资本。

我深吸一口气,很正经地跟她说:“李樱子同学,现在我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首先,我是在看风景,风景知道吗?树、落叶、天空。其次,我从来不会去关注那些所谓的帅哥,这是花痴的行为,我向来是很不屑的。”

“……”她突然间的沉默让我有点内疚,心想自己的语气是不是稍微有点凶恶,这样是不是很不友好,但是我马上就斩掉了这个错觉。

“你喜欢女生啊?”半天,她冒出了一句话来。

这个死孩子的逻辑有多奇怪?不喜欢像个花痴一样看帅哥就是喜欢女生?如果是这样,我很负责任地说,这个世界即将要被同志们挤爆了。

“我的取向很正常!”我感觉到自己的牙帮不由自主地咬紧了。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看帅哥?”她还在不依不饶,似乎看不出我努力控制住的火气。

“没兴趣!”

“那!是你自己说的,对男生没兴趣。”

“你!”我的脸涨得通红。

“你放心,我不会跟他们说你喜欢女生。我现在知道了你的一个小秘密,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吧……”没等她把她的小秘密告诉我,我早已忍无可忍,中气十足地怒吼道:

“你才喜欢女生!你全家都喜欢女生!”

我甩袖狂奔而去,也没有看她跟没跟上来。我担心血压狂飙,会爆血管身亡。

我大步流星地回到教室,也没有招呼阿南,便径自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阿南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一脸惊魂未定,见鬼了?”

我凝视她很长时间,直至她变得不自然起来。

“你看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她抬起手慌乱地抹着脸。我将凳子拉近她,示意要和她悄悄说话。

“阿南,你知道那个李樱子吗?”阿南一脸茫然地看着我点点头:“嗯,知道呀。”

没给她反应的时间,我便向她诉说了刚才的遭遇。

“她是不是精神有什么问题,或者这里受到过什么刺激?”我用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脸上闪过的那一丝尴尬,随后又好像在隐忍着的笑意。阿南握着拳头放在嘴边咳了几声,还冲着我挤眉弄眼。这是做什么?死阿南,我受到天大的委屈,都不能找你诉诉苦吗,亏我认识你那么多年。我没有理会她,继续哭诉。

“我知道在人家背后嚼舌根不好,可我真的是忍无可忍了。她一个劲儿地跟我说帅哥什么的,我说我没兴趣,你知道她说我什么吗?打死你你也想不到,她竟然说我喜欢女生。天啊!真是太难以启齿了……还说什么她知道了我的小秘密,作为交换也要把她的小秘密说给我听。我好像之前都没跟她说过话吧,我干吗要知道她的小秘密啊。阿南,你说她家是不是很有钱,整天闲得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然也不会这么无聊。”我语无伦次,口水喷了她一脸。我没想到我会说这么多废话,嘴巴就像上了发条一样。

突然背后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就听见那如榴莲一般甜腻腻的声音。我惊恐地瞪着阿南,嘴巴都合不上了。

“艾喜同学。”李樱子的双手放在我的肩头,通过胳膊我感觉得到她在阴险地笑,我从僵化中慢慢醒来,极为艰难地转过头,对视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不由地任寒气自脚底冉冉升起。endprint

“咦?我怎么突然那么想去厕所呢?”阿南见死不救地开始往自己脚底抹油,临走的时候还用手在脖颈那儿比划了一下。走到教室门口时,她突然转过身来,我还以为她终于良心发现,结果她摆出“自求多福”的口型,然后一溜烟地跑掉了。

难得我会在心里骂人,阿南此刻应该感到无比的荣光!

我心虚而谄媚地笑着,默默地移回自己的位子上,与李樱子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李樱子看了看我窝囊的样子,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阿南的位子上。这下子,我是真的吃鳖了。现如今才懊悔自己选择和阿南坐同桌,恐怕为时已晚。

“艾喜同学,不说点什么吗?在人家背后说坏话可不是什么好事。”她高傲地望着我,好像我欠她的钱。

“我……我……”我支支吾吾了半天,羞红了脸。

李樱子见我羞煞人的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本正经地说道:“艾喜同学,背地里说人家的坏话是从古至今都被批判的一种令人不齿的行为,你这是‘忤逆祖训、‘离经叛道。”说到这两个词语的时候,我明显听出她义正词严之下的略显迟疑。看来她的中文水平还需加强。

“天地星辰都会为你这种行为感到羞愧。”她突然停下来,伸出右手,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一边掐指一边在嘴里嘟嘟囔囔的,眼球还不时地往上翻。我正想问她在耍什么幺蛾子,就听她继续说道:“我已算到,今夜必定有雨,乃是老天对你卑鄙行为的惩戒。”

我着实佩服她那千沟万壑状的思维,只是我的行为已经升级到了“卑鄙”二字了吗?

她停顿片刻,继续道:“那么,为了教育你这个迷失在青春里的孩子,为了你可以重归人生正途,我,美貌与智慧并存的李樱子,会成为你的道德讲师。当然学费是免不了的,今晚请我吃顿饭吧,我保证你以后一定可以改过自新,成为懂礼貌,守理法的好孩子!”

她起身,抻了一下衣角,顺便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那么放学之后在校门口,不见不散!”她的得意已经达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

看着她飘然离去,我一时间还没有搞清楚状况。

一直到放学,我都将背信弃义、卖友求荣的阿南当作空气。任她怎么讨好我,我都没有理睬她。

那天晚上,我在涌流的人群的掩护下,避开了李樱子,安全地回到了家中。

(五)

午夜刚过,我依然在望着咖啡表层的泡沫发呆,泡沫在顺时针旋转,像一个迷你表盘。

我对时间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初中之前超过十点睡觉就会感到很恐慌。

初中刚开学,在我还没有唤数学老师——“零老师”的时候,有一次他给我们布置了一个自以为创意十足的作业。内容是写出100条关于“零”的定义,如果换作现在的我,我会学着阿南在课堂上嚣张地拍着桌子抗议:“零”有毛定义啊!痴线!

“痴线”是阿南刚从我们班上那位广东同学吴熙娇嘴里学到的,就是白痴的意思。但在那个时候,我是很乖很懂得服从的学生,这种事可是万万做不来的。

外婆曾几次来我房间叫我早点睡觉,她指着墙上的挂钟,“大喜,都十点多了,你怎么还没有写完作业。你们老师到底布置了什么作业,要写到这么晚?”我看了看挂钟,又看了看数学作业本,百年不遇地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甚至将小舅舅从睡梦中惊醒,他极为不爽地怒吼道:“艾喜,你大半夜不睡觉,穷嚎些什么?”外婆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臂驱赶着小舅舅:“去去去,睡你的觉去!哪里都少不了你!”小舅舅走后,外婆好一顿安慰我,我才稍稍止住了哭声。

所以晚睡对我来说真的是件很恐慌的事情。

第二天,我非常忐忑地去上学,因为我只写到80几条,而且后面的“定义”几乎都是“零像鸡蛋”、“零像馅饼”、“零像眼球”、“零像轮胎”诸如此类的。我想我会被老师恶狠狠地批评。

我是这样天真地想着,哪里知道别的同学压根儿就没把这个作业当回事儿,顶多顶多的写了40几个。

最令我生气的是,数学老师根本就没有收作业。

从此以后,我就一直叫他——“零老师”。

我没有喝咖啡熬夜的习惯,今晚例外,因为有点失眠,所以想失眠得彻底一点。

电脑荧屏的光辐射在我的脸上,幽幽的,而且油油的。

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我去洗手间里洗了把脸。外婆的房间里早已传出雷一般的呼噜声,我轻笑,反手锁上自己的房门,重重地坐回到了电脑前。

我不否认我具备了鲜明的90后特征,离不开网络。

网络网罗起了孩子们的心神,让他们逐渐在虚拟世界中不能自拔。因为在网络中他们可以很强大,而在现实中,他们实在太渺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滴滴……滴滴……”QQ经典企鹅的头像突然间闪烁了起来。我只有在找阿南讲话的时候才会上线,其他时间都是在隐身,难道她也没有睡吗?

打开对话框,原来是班级的群在说话。

正打算关掉对话框。

突然,眼前一道光!

我猛地停下即将摁下鼠标的动作,看向群里的对话框。说话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阿南,另一个是李樱子。

她们此时此刻正在谈论的话题竟然是——我。

我像躲在门后偷听军事机密一样,有些心虚,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们的对话。

自我有印象开始,从来没有人会把我变成话题的中心。这个晚上,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秋意正浓,而且恰逢午夜时分,凉风顺着窗缝肆无忌惮地蹿了进来,钻进了我的鼻腔里,触碰到敏感区,毫不犹豫地,一个响亮而彻底的喷嚏打破了夜原本的寂静。

我的声音在狭小而拥挤的卧室里回荡,令我有些胆颤心惊。

我看到李樱子对阿南说,艾喜同学放学后没有等她,害她等到全校同学都已离校,最后被保安毫不客气地请了出去。

李樱子发了一个发怒的表情,然后说道:我好生气!

学校那万年不变的上下课铃声终于响应了教育改革,变成了儿歌。endprint

但对于高中生来说,我们似乎更青睐于往昔那单调且刺耳的经典铃声。

儿歌突兀地响起,把我从呆愣中拖拽了出来,上课了。

上课不久,我发现老师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之后又变成了四个,再后来,完完全全地看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阿南用胳膊肘大力地撞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我对上了老师那两道从镜片后方怒射过来的目光,心中不免地微微战栗了,老师的威严可是不容小觑的。

隐约间,我听到了窃笑声,顺着声音看去,果不其然,正是坐在我斜后方,拥有着天使外皮的李樱子同学。她见我看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之后便别过头去了。

阿南很是担忧地看着我,小声问道:“你没事儿吧,怎么这么困?昨晚没睡好觉吗?”

“你是想挖掘姐的私生活问题然后将得来的一手资料高价卖给狗仔队吗?虽然姐如今红得发紫,而且跟你还算有点交情,但是姐绝对不会告诉你的。”我冲她奸邪地挑高眉毛,下巴也跟着扬了起来,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儿似的。

阿南瞪我一眼,“你别闹!瞧瞧你那黑眼圈,熊猫灭绝后你就可以担当国宝了,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我才不要告诉她,因为我昨晚偷看她和李樱子在讨论我,然后一直纠结于李樱子生了我的气,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阿南,你说李樱子真的生我气了么?”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所以后来我经常告诫自己,说话一定要慢,才不会让思维跟不上嘴巴的进度,减少说错话的频率。

阿南当然听懂了我的意思,然后我就看到了她极为鄙视地瞅着我,嘴角扯下来说:“我说艾喜,你真是这个!”她说着对我比划出一个大拇哥。

过分!竟敢使用我最喜爱的大拇哥讽刺我。

“一顿饭而已,能花多少钱?你不至于放人家鸽子吧。昨天樱子和我说她等你到那么晚,我都很气愤,还没找到时间骂你呢。我看啊,你还是快去给人家道歉吧,记得真诚一点哦。”

我还在做着垂死挣扎,据理力争道:“我哪有心疼钱!只是她说话总是奇奇怪怪,害得人家总想发火,所以我才想躲着她嘛!再说,我还以为她跟我开玩笑呢。话还没说上几句就一起吃饭……”吐槽的声音因为心虚而越来越小,看着阿南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老老实实地闭了嘴,只感觉挫败感犹如潮水般涌来。

“好啦!我下课找她赔不是还不成吗?”

阿南惶恐地看着我,不是因为我服软,而是因为我的音量太大,以至全班同学乃至讲台上辛勤授课的老师都听到了。

我将头埋得很低,脸红到滴血。非常幸运地,我只听见老师的一声重重叹息,便没有后话。

就在我看着一只麻雀从一个枝头飞上另一个枝头,下课的儿歌把我拉回到了现实。

这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李樱子收拾着自己的小粉包,打算回家吃饭。她的家离学校比较近,所以中午可以不用在学校饭堂吃饭。我在阿南的推搡之下来到她跟前,极力地挖掘着脑子里的词汇。

“那个……李樱子同学?”

终于,她的注意力从小粉包转向了我,“什么事?”

糟了,这么冷淡,一定是非常生气了,我残存的一点点侥幸心理被彻底打垮。

我们北方人如果形容一个人很没种很怯懦,会说他是“熊蛋包”。我现在无比地想使用它来形容自己。

“呃……那个……嘶!你干吗?”我转过身子怒视着打了我后脑勺的阿南,清清楚楚地看见她脸上写着“你太丢人了”五个大字。

“艾喜,我先去吃饭了!哼!”阿南转身走了,她真的不打算管我了吗?

我还在腹诽她不够意思的时候,耳边响起李樱子好听的声音。

“你还有事吗?没事请让开,我要回家吃饭!”说着背起她的小粉包就要走。我连忙叫住了她,硬着头皮对她说:“昨晚让你等那么久,我真的很抱歉。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所以……总之,对不起啦!”

半天没有回音,我只觉得等待中考成绩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紧张。

“也好,我勉强接受道歉吧。”李樱子依然面无表情地在装酷,转身又要走。看她这样臭屁,我心里一阵不爽。我用比较蛮横的声音叫住她:“喂!你……”

她转过来的时候好像把我的暂停键子摁住,体内的那个“熊蛋包”的人格又跑出来作祟,我的声音就这样非常尴尬地被截断。她高挑着眉毛,朝我扬起下巴,问道:“你还有事?”

都说覆水难收,我怎么都要把话头捡回来的。憋了半天,我终于吐出了一句话:“中午回家帮我带一瓶冰红茶吧!”

我想将自己碎尸万段,然后用王水一浇,连个沫子都不剩。

她瞪着明亮的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我又追加了一句:“我给钱的!”

李樱子很快恢复常态,点了点头,冷漠地背着她那个扎眼的小粉包走掉了。

“你怎么不去抢劫啊?”冰红茶明明只要三块钱而已,李樱子这位周扒皮叠加葛朗台先生转世,转身便向我索要十块钱,说是要加上她那昂贵无比的跑腿费。

“艾喜同学,你怎么说话呢?我怎么突然感觉这大腿好像肌肉拉伤了呢?哎呀,好痛啊!”李樱子用她那粉红的小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大腿,我头痛不已,心想还是妥协了吧,不然一会儿该问我要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了。

看我正要掏钱,李樱子满足地说道:“这样吧,冰红茶的钱呢,我就不要了,就当是我请你的。”

我正怀疑她的用意,果不其然,她接着说道:“上次的事情呢,我李大小姐大人大量,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了,再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我听说市中心新开了一家Steak House,正想去试试,我们一起吧,你请客。好么?好的!”

没想到她这半个日本人竟然会看东北二人转,最后一句模仿得惟妙惟肖。

话说完,她像无数电视剧里得势的小女子,奸笑了几声之后,激动得差点没踱着方步走出去。

阿南像一只猫一样,无声无息地凑到我身边,用两根手指头揪住我的衣领,提了提,然后一脸讨好:“别忘了叫上我,有福同享喔!”endprint

亲爱的阿南,你怎么从来不说跟我有难同当呢?

(六)

周末,我约上阿南及时赴约。足足等了李大小姐一个多小时。

我对时间恐惧的另一个表现就是——从不迟到,这点之前有提过。

姗姗来迟的李樱子坐在了我的对面,笑颜如花地解释说:“我太重视这个约会了,所以好一顿梳妆打扮。看在我这么有心的份儿上,你们不要生气喔。”

的确是精心打扮过的。脱去笨重的校服,她下身穿了一条棉麻格子蕾丝边的休闲裤,上身穿着一件极其文艺复古的长袖衫,整个一文艺少女的模样,墨黑柔顺的长发梳拢起来随意在后面一扎,我心里偷偷赞美道:满分!

本来坐在我旁边的阿南墙头草般地投靠了她,笑嘻嘻地腻歪过去,揽住她的肩头,好像跟人家很熟似的。

“自来熟”拍拍她的肩膀说:“生什么气呀,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李樱子纳闷儿,皱起好看的眉,问道:“感谢我什么?”

阿南满脸笑意地看了我一眼,一手挡在嘴边,神秘兮兮地凑到李樱子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

当我是空气我忍了,不必这样赤裸裸吧,我心里不平道。

没有理会笑得花枝乱颤的李樱子,也没有理会好像偷到什么宝物的顾望南,我招呼着服务生:“点餐!”

我正在与一块八成熟的牛排较劲儿,耳边响起李樱子那暖人心肺的声音:“艾喜,你不想知道我们刚才说了什么吗?”

我满嘴的牛肉张不开嘴,冲着她摇头。她瞥了我一眼,对着阿南抱怨:“她一直都这么没有好奇心吗?你做她朋友会不会很闷?”

也不知道阿南吃了什么,满嘴油腻腻的,“不闷不闷,等你跟她熟了之后就知道,调戏她是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在小学,她是有名的吃鳖大王,经常被我损得无地自容。”她可真会逗女生开心,不是男生真是她的损失。

李樱子笑起来有多好看,我只觉得自己已经词穷,无法形容。

李樱子是个直肠子的女孩儿,到最后她还是没有憋住,在征得了阿南允许之后,她急不可待地向我求证:“阿南对我说,你是铁公鸡一毛不拔,让你请客难于登天。今天能请客全都是因为我的面子大,真的是这样吗?”

我什么时候铁公鸡一毛不拔了?我什么时候因为她的面子而请客了?这不都是你们逼的吗?于是我十分不爽地回答她:“是的,我请客是因为你脸大的关系。”

多亏她是半个日本人,并没有听出来我揶揄她的意思,并且还在因为满足而傻乎乎地乐。

阿南在一边已经笑得眼泪狂飙。我怒视着她她也看不见,于是我索性放平了心态,极为淑女地放下刀叉,又用纸巾优雅地抹了抹嘴角。

“阿南,听说你上周花掉了所有生活费买了一套过季的夏裙。请问,这段时间你的中午饭问题都是怎么搞定的?”

其实我忘记对大家说,阿南才是小学部公认的吃鳖大王。我记得清楚,因为这个名号就是我给她起的。

李樱子似乎很容易接受我这种“冷幽默”,阿南瞪大眼睛抗议我,她则趴在阿南的肩头笑到直不起身。难得我会和阿南变得默契起来,异口同声地问她:“有这么好笑吗?”

她抬起头,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泪花。

“阿南,你点她笑穴了吗?”我尴尬地问。

阿南非常贴心地掏出纸巾,“来,擦擦。”

“我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了……”李樱子接过纸巾,轻擦着眼角,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哽咽。是我听错了吗?气氛变得有些煽情。

我和阿南安静地坐着听她继续说道:“爸妈离婚后,妈妈就不喜欢笑了,我怎么逗她她都不笑。有时候她是怕我失望,才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可是样子好丑。高中之前,我跟随妈妈转过无数所学校,老师同学就像走马观花,记都记不住,所以我一直都没有朋友。但是今天,我真的很开心,因为我一下子拥有了你们两位好朋友!”

她眼里泛开了泪花,我见犹怜。

我有些受宠若惊,手指着自己问:“我也算?”

李樱子红着眼睛,随手抓起桌子上用过的餐巾纸,团成一团,扔到我的脸上,“废话!你这个铁公鸡都拔毛请吃饭了,你说咱俩交情够不够?”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阿南就像个小跟班,连连点头,“当然够了!”

“那她算不算我的好朋友?”李樱子嘟着嘴冲着阿南撒娇,阿南极其配合地说:“当然算!能跟你做朋友,那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难得,我也被逗笑了,爆伸手臂敲打阿南的头:“那你岂不是从十八辈祖宗那里就开始积德的?”

阿南还想还嘴,不幸被我及时用垫盘底的生菜叶子堵住了嘴巴。

“瞧瞧,到底是谁在吃鳖。”我一脸得意,炫耀着我的“战果”。

刚才还要炸毛报复我的阿南立马佯作小鸟依人状,柔软无骨地靠在李樱子身上说:“看呐!这些年,艾喜就是这样欺负我的!”多亏了她没有生在香港,不然金像奖的影后非她莫属。

李樱子一脸艳羡,由衷地说:“你们的感情真好!”

阿南摆摆手,拿起一根薯条叼在嘴边,装模作样地吸着,“假象,都是假象,我俩随时都能杀红眼打翻天!”

“去你的!”我拾起李樱子打我的纸团招呼她,“胡说八道!”

接下来的时间,基本上也都是这样没头没脑地打闹。

阿南说,快乐的时间总是会过得很快,我没有感觉,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她快乐呢?

分手时,李樱子大力地摇摆着手臂与我和阿南道别,笑得一尘不染。

“周一见!”阿南乐得嘴巴合不拢,热情地奔过去给了李樱子一个大大的拥抱。阿南个子高力气大,轻轻松松地就给她抱了起来,俩人开心地咯咯咯乐。

李樱子转过身想跑过来拥抱我,却被我提早退后,自然地躲了过去,不过我也改掉往日冷淡的作风,冲她笑嘻嘻地摆手道别。

“我今天真的很开心,谢谢你们!”李樱子说罢,便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endprint

我和阿南同时转身,我知道在那一刻,我和她同时失去延续了一个晚上的笑容。

回家的途中,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我们有一个共同愿望,就是希望今天晚上,李樱子会含着幸福的笑容,入眠。

一天,英语老师突然心血来潮,告知我们需要准备一本考试本,考什么内容暂时还没有想好。要求下午必须准备好,不然成绩为零。

“如果学校没有那么多考试和作业,就不需要那么多卷子和本子,中国的树木也不会减少得那么厉害。我要写信给人大代表,考虑考虑我的意见,减少对试卷和课本的木材供应。不行我就去上访,再不行我就去游行。”阿南双手拍打着书桌抗议着。

“行了行了,你可消停一会儿吧。你被关小黑屋或者人间蒸发我可不会烧冥币和奥尔良烤鸡给你。”

“你这冷血的怪物!”阿南不礼貌地指着我,嘴巴没有停止抱怨,“有没有搞错!都不知道考什么东西,准备毛啊?”

我好心地小声提醒她:“注意言辞,注意淑女形象!”

她看看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于是立马捂住嘴巴,犀利的眼神马上放得平缓,挺了挺腰板,坐得笔直。

阿南最近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要我一天全程戒备地看紧她,她要减肥,还要转型做一个淑女,以林志玲为榜样向她看齐,最差的目标是做“小林志玲”。

我想跟她说,不如趁早放弃,人家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现象”,引来社会各地的学者纷纷踊跃研究。你除了个子跟人家差不多之外,其他的差得多了。但是看到她这样热血,我又不忍心开口打击她。其实做什么不如做自己来得自在,来得开心,我想这样跟她说。

阿南掏了半天书包,终于找到了一个没用过的本。她兴奋地举起本子在我眼前显摆。

“噔噔噔!怎么样,你南姐我聪明吧!这叫防患于未然,未雨绸缪。你傻了吧,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快想办法借一个吧,零分多丢人啊!”

我撇过头看见李樱子正在偷偷地收拾她那个小粉包,因为这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她又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家吃饭了。

她将会是我的救星。

我拜托李樱子帮我捎带本子回来,她非常开心地说当然可以。

下午,李樱子像只兔子一样开心地跳到我桌边,右手一摊:“备课本,五块钱!”

“这种备课本需要五块钱?”我这么一吼,教室里的吊灯都颤了一颤。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盯着她,接过本子在她眼前晃了晃,“你不会是又附加了你那‘昂贵的跑腿费吧!”

李樱子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两只眼睛笑成好看的弯月,露出贼兮兮的小虎牙,凑到我眼前说:“恭喜你都会抢答了!不过不只是跑腿费那么简单喔,还要加上我昂贵的精神损失费!”

我捏本子的力度大到手指泛白,从牙缝里挤出句子问她:“请问,我这个五毛钱的备课本哪里惹到你,需要赔偿给你精神损失费?”

李樱子好像知道我马上就会炸毛一样,捋顺着我的头发,像安抚一只爆脾气的猫,“好啦好啦!看你那傲娇的样子。那你总该答谢我绕远路去的文具店吧。下午请我喝可乐,好么?好的!”说完她像一只花蝴蝶一样飘走。

我还没答应,阿南就在后面用小手拍我的肩膀,“别忘了还有我的,有福同享喔!”

我看到一只头上长角的伪天使冲我比划出胜利的“V”字。

憋了一肚子气的我只好对着阿南的耳朵大吼:“同享个P!你不是要减肥吗?你不是要端庄吗?你不是要做林志玲吗?你不准喝可乐!”

第二章 秋风中屹立不倒的三个影子

(一)

我总以为,下课之后,学生们才算真正地活了过来。

教室里吵嚷得像极了菜市场,而且是夏天的菜市场,到处都是汗,到处都是火气。女生们时常爆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像一条一条的钢丝线纵贯在教室上方。男生们低沉而无处不在的声音“嗡嗡嗡”地,就响在耳边,织成了一张闷红的网。

李樱子从上节生物课开始就一直在下面看课外书。她偷偷地从背包里掏出Ipod,动作略显鬼祟,因为学校不允许学生带电子产品到学校来。

李樱子将耳机塞进靠窗户这边的耳朵里,这样就不会被门外面巡逻的老师发现。

我戴上新配的眼镜,终于看到了她爱不释手的书的名字——《小王子》。

原来是童话,深刻的童话。我没有阅读过这本书,但是很向往,以后一定找机会问她借来看看。

我的旁边,阿南正嚣张地坐在桌子上啃苹果,苹果才吃到一半,光听声音就知道苹果很脆,惹得我直咽口水。

她似乎早早就忘记了她的“淑女计划”,我就说,给她一万年时间修炼,她也达不到林志玲的境界。

可我还是忍不住热心肠地提醒她:“阿南,注意形象!”

阿南看看我,两只眼睛弯起来,把手里的苹果往我这边送了送,“你也来一口?”她的口水还沾在苹果上,我嫌弃地推开她的手,“你想恶心死我吗?”阿南一脸“你不吃拉倒”的表情,又收回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太好吃了!”她夸张地称赞着,眼角偷偷地打量我,苹果汁溢在嘴角。

我心里暗想,这苹果水分太大,不知道水果摊的老板有没有偷偷注射糖水。

“大喜,你知道吗?”阿南压低嗓音,俯下身子,神秘兮兮地伏在我耳边说:“知道吗?听说一班那个校草扬言要追求樱子耶!”

阿南说话时喷出来的热气让我的耳朵发痒,我有些失礼地挖了挖耳朵,茫然地问她:“校草是谁?”

“我就知道,你根本不可能认识校草。”阿南没趣地直起身子,咬了一口苹果,苹果汁无情地溅到我的脸上,

“喂!”我皱起眉毛向她控诉。

“对了,对了……”阿南若无其事地打岔,“你记得军训总结大会上,代表高一新生演讲的那个男生吗?就是他!想起来了吗?”她又满是期待地看着我的脸,希望我张开嘴巴,恍然大悟地跟她说:“喔,我想起来了。是他呀!”但是她的如意算盘不会打响,我只会越来越困惑地回应她:“根本没听,不记得!”阿南无趣地咽下最后一口苹果渣。我的心也跟着放到了肚子里,真怕她再喷出什么东西来。endprint

阿南把苹果核扔进垃圾袋,一脸惆怅地说:“艾喜,咱们班除了我,除了李樱子,你还认识谁?”她挪了挪屁股,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她盯着我的眼睛,像一只发现老鼠的饿猫。

多亏了阿南的提醒,我才想起来,除了她,除了李樱子,我还真的不记得和谁比较熟,就连说话超过三句的都寥寥无几。

“别拿你的‘自来熟到处炫耀,这是很low的做法。”一看到她趾高气昂,好像认识很多人就了不起的样子,我就很不爽。于是恶魔的人格出来作祟,我打算泼她一头冷水:“下节课考英文单词,你准备好了吗?”

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用脚趾头也可以想到,接下来她一定会惊慌失措地从桌子上下来,然后疯了一样地希望自己可以长出八只蛛手来,神一样的速度从课桌里或者书包里找到英语书,把单词隐秘地抄写在桌子上,以便于打小抄。

出乎意料,事情发生了一点变化,阿南的确是从书桌上惊慌失措地下来了,不过不是因为我的话。

“顾望男!你是不是有点放肆了?你这是什么形象,怎么还坐到了桌子上?让教导老师看到,给你记一过就舒服了?”班主任何梅火冒三丈地吼她,像一只口吐核能放射线的Godzilla(哥斯拉)。

“对不起老师,我以后不会了。”阿南两条长腿一伸,乖巧地坐回了座位上。她对着老师嬉皮笑脸,双手合十作揖,很快就浇灭了何老师炸起来的火焰。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坐在桌子上胡闹,你就给我等着!”老师的威胁往往都是放过你这一次的意思,阿南逃过了一劫,开心地在下面用手指比“V”字。

何老师这一嗓子也唤醒了沉迷在《小王子》里的李樱子,她很镇定地摘下耳机,连同不被老师看好的课外书一起收进了课桌里,动作一点也不突兀,老师没有注意到她。

我正在欣赏她的镇定自若,忽然听到了谁在叫我的名字。

“艾喜。”何老师的目光转向我,非常严肃地扶了扶眼镜腿,然后看向教室门口,“跟我出来一下!”

我转过脸看着顾望南,她的嘴角往下一耷,无奈地看着我好像在说:“你要倒霉了!”

原来老师的终极目标是我,阿南只不过是顺路收拾的小鬼。

我们的班主任何梅老师,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已婚女人。

据“包打听”阿南说,何梅老师是军嫂,丈夫是海军,多大的军衔我们不知道,反正一年到头的不能回家。何梅老师有一个上小学的女儿,经常跟着我们一起上晚自习,因为女儿放学之后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学校领导人性化地批准她可以进入我们的教室,和何老师一起下班回家。何老师的女儿每次进来都会轻手轻脚,很夸张地踮着脚尖走路,可想而知,何老师之前一定是嘱咐过她不要打扰哥哥姐姐们学习。何老师很漂亮,即使她有一点未老先衰的趋势,可我们还是认为在全校这些班主任当中,就数她最好看。我们私底下叫她“何美丽”。

我走出教室,何老师已经站在走廊的窗户前。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出来吗?”老师们总是喜欢反问,借此给不听话的学生一个下马威,带来不可名状的压力,然后再开始他们的说教。

不过对我,似乎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最近,你感觉自己的上课状态怎么样?”我从何美丽的镜片中看到了自己,一脸的窘迫与茫然,还有淡淡的黑眼圈。

“一般吧。”我实话实说。

“……”何美丽的沉默让我有些心虚,存在感一直很微弱的我能入得了老师的眼,难不成是犯了什么大错?

我盯着鞋尖上沾的一块泥印,好想弯下腰给它擦掉。最近我家外面修路,不知又是地底下哪条自来水管道爆掉了。导致道路不通畅,那些狂躁的车子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讨人厌地一直鸣叫个不停,好像叫一叫,马路就会突然变宽,前面的车子就可以飞起来让路一样。

“艾喜,老师了解到,你最近上课心不在焉,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我哪里记得我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敷衍着。

“上生物课睡觉,然后又在课堂上大喊大叫,你以为这些老师都不知道吗?”老师果然记得比我自己还要清楚,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我暗暗地掰着手指头计算。

我十分尴尬地低垂着头,什么也没有回答。接下来,老师应该会动之以情了。

“老师知道,你的父母都不在身边照顾你。但是这样,你更应该认真学习,自己照顾好自己,别让你的外婆操心,也让你远在外地的父母放心,对不对?现在你们还没有分文理班,就算你认定了以后选择文科,也不可以轻视理科,你们还有反向综合考试,考不好不能毕业的。你知道吗?”

父母?他们会担心我吗?我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

“嗯!”我郑重地点头。

“唉——”何美丽长长一声叹息,“你……”她还要说什么,突然,手机在她的口袋里震动。她尴尬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去拿出手机看来电显示,我看到她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来,皱得很高很高。

“你先回去吧,以后注意点儿。老师觉得你是好学生,别让老师失望。”何美丽快速给这次谈话结了尾,摆手让我回去,然后转身接电话,朝走廊的另一端一路小跑,口气有些焦急:“喂,你好,张老师……”

回到教室,阿南迫不及待地问我:“大喜,何美丽找你谈什么?”李樱子也好奇地走了过来。

“何美丽给我布置了一个艰巨非常的任务。”我摊开手,回答她们。

“嘁,骗谁!我才不信。”阿南翻起她那经典的白眼,不屑地跟我说。

“什么任务啊?”李樱子倒是毫不含糊地追问我。

“何美丽说,各科老师向她反映,顾望男同学最近上课心不在焉,在下面尽搞小动作、胡乱接话,考试的时候又东张西望,分数也不理想。作为她的同桌,我有义务好好看管她。”我努力地憋住笑,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严肃,更加具有说服力。

“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呢?”阿南一脸颓败,好像老师已经把她列入差生行列了一样。她把英语书往桌子上一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继续背单词。endprint

我忍了很久,终于憋不住笑了。还好此刻阿南已经背过身去没有看到。可是李樱子看到了,她马上意识到了我的阴谋,见她嘴巴开成O型,眼看就要发出声音,我连忙将食指竖在嘴巴上,示意她噤声。李樱子调皮地冲我挤眉弄眼,用手比出“OK!”

儿歌响起来,一抬头,年轻的英语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上。

“拿出考试本,我们考单词。”

“唉——”绵长无力的叹息声,永远都会在“明天要考试”、“我们的假期取消”、“今天的作业再加一项……”这些话语之后,如约地响起来。其实大家都知道,无论再怎样延长这一声“唉”,也不管语调有多少个拐弯以示不满,作业还是要做,假期还是要取消,考试也还是要考的,这一声“唉”,仅仅证明了我们还是学生,还无礼的年轻着。

延续了好几天的阴云,一直就这样压抑着,始终见不到雨水。

这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了,英语老师失去了往日的激情,说话也没有以前那么夸张的抑扬顿挫了。

教室里零零星星的同学开始昏昏欲睡。阿南后座的同学韩菲菲,困得一直点头,手里的笔掉下去,又顽强地捡起来,之后又掉下去。她的同桌,就是广东人吴熙娇,早已经埋头苦“睡”了。

可是阿南听得格外认真,我一点都不后悔和她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她开始认真学习,这都是我的功劳。

我转过头,看到李樱子的书桌下面露出了书角。

儿歌又一次响起,阿南将书本拾掇拾掇,重重地扔回课桌里,爽快地大呼:“终于下课了!”

这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课间。课间回来,再上两小时的自习就可以放学了。所以肚子饿的同学可以去食堂吃晚饭,或者买点零食充饥。男生们一般会卡着下课铃声响起的那一刻起跑,箭一样地冲出教室去篮球场抢场地,以班长冷皓为首。踢足球的也是一样。

阿南伏在桌边,给她的蓝颜知己写信。信纸很漂亮,又有花又有草,淡黄色,充满了青春的青涩感。“蓝颜知己”也是我们的小学同学,一个眼睛很小却一点不精明的男生。至于他俩是怎么联系上,又是怎样商定在异地不厌其烦地给对方写信,我就不清楚了。

“呦,写信呢?”

阿南头也不抬地,“嗯,是啊。”

“写给谁呀?”我明知故问。

“秘密,不告诉你。”她依然在飞速地书写着,不遮也不挡,信纸开头大大地写着:亲爱的周宇。周边还画上简陋俗气的小花边,我哭笑不得地看着阿南,她却始终没有抬头。

教室里有些闷,这雨耍大牌似的迟迟不下,气压低得可怕。

我想走出去吐一吐浊气,在走廊里看到了凭窗远望的李樱子。天空暗沉,所以她的侧脸很模糊,但模糊中,我还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精致。还好我不是学雕刻的艺术生,不然一定即刻技痒难耐,亮出家伙露一手。

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引着我,待我反应,我已经站在她的身后了。

她沉浸在自己美妙的歌声中,完全忘我,自然没有发现身后站立了一个人。

她的歌声仿佛夜空,繁星躲藏在云的身后。多久没有听见这么干净,这么一尘不染的声音,我在心里暗暗思忖着。

……

声音戛然而止,她发现了我。

“阿喜,你吓我一跳!”

“你在唱歌。”我只对她的歌声感兴趣。

“嗯,好听吧!是不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她挠挠头,皱着眉头思考。

“天籁之音。”我提示她。

“喔,对,天籁之音!”她骄傲地笑了,可是随即便质疑我:“喂,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当然不是,真的很好听。你唱的是什么歌?日文歌吗?”

李樱子对我少之又少的赞赏有些不适应,稍稍愣了神儿,随即露出温暖的微笑:“是日本的童谣《旅愁》。和‘长亭外,古道边的那首歌是一个曲调。”

“李叔同的《送别》?怪不得旋律这么熟悉呢。”

“你想家了?”我继续跳跃着问她。

“我家就在这里,干吗想家?”

李樱子的笑容有些僵硬,却还倔强地挂在脸上,她转过头,眯着眼睛看乌云。她的睫毛很长,很浓,一根根整齐地指向天空。

“能,再唱一遍给我听吗?”我漫不经心地捋顺着窗台上天竺葵的叶子,语气有些恳求的意思。

……

歌声又一次响起,我学着李樱子方才的姿势,两只胳膊肘支在窗台上,目光无限地放远放空,直到眼中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我虽然听不懂歌词的意思,但是从她的情感中,我想我是明白的。

她完完整整地给我唱完了这首歌,唱完还抬起我的手,让我跟着她一起鼓掌。

“你能翻译成中文吗?”

李樱子有些为难地说:“虽然我明白意思,但是我一定翻译得不好,不如我上网‘百度一下吧。”说着她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手指十分灵巧地在键盘上跳跃着。

“找到了,你看!”李樱子献宝一般地举起手机递到我的眼前。

突然一只大手霸道地横贯眼前,将她的手机一把夺了过去,“啪!”的一声拍在窗台上。

“你们把学校的规矩当耳边风吗?”副教导主任兼体育老师林威屹立在我俩眼前,像一座正在爆发的火山。“这是谁的手机?”他扬起手机问道。

“是我的。”我抢前一步回答他。

李樱子一把将我扯回来,语气听起来很轻松。

“林老师,对不起。手机是我的,我只是查查资料,不信您打开手机看看。”李樱子的声音很温和,林老师看了看她,本来紧绷的脸稍微有些放松下来。他低下头摁开手机,李樱子趁着火候继续说:“林老师,我以后一定注意,再也不把手机带到学校了。您就放过我这一回吧。”李樱子细细柔柔的央求声使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林威还在犹豫,不过脸色好看多了。

“老师!”李樱子抱住林老师的手臂撒娇地在身前摇晃。

“好了,好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还有,你们以后给我好好上体育课,再看到你们偷懒,连带这一次,一起算账!”endprint

李樱子露出甜甜的微笑:“谢谢老师!”

“对了,还有你……”林威突然想起什么,转过头来看向我,我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他苍鹰一样深邃的眼睛好像可以将我洞穿,他说:“以后别瞎逞能,小丫头片子,一点不成熟。”

李樱子在一旁捂嘴偷着乐,冲林威的背影摆了摆手:“老师拜拜!”

我也望着林老师远去的背影,由衷地感慨,原来美貌真的可以化解很多难题,有句歌不是唱着什么“漂亮的不必找辩白……”

啧,这个世道!

“喂!”李樱子叫我。

“嗯?”

“我的手机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老师一走,她迅速换上了另外一幅神情,乖巧什么的马上跟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了。

“小丫头片子,一点不成熟。”她模仿着林威的口气,屈指使劲地敲了敲我的头说:“傻子!”

“……”没等我说话,上课铃声欢快地响起来。

“艾喜,李樱子,你们还站在那儿干吗?快回来上自习!”班长冷皓抱着脏兮兮的篮球站在教室门口,汗津津地看着我们。

“分明也是刚回来而已。”李樱子瘪着嘴不服道,头顶上盘旋着怨气,走到门口,口气生硬地对他说:“让开!”

冷皓一脸无辜地盯着她的后脑勺,又转瞬间露出了一副让人不解的了然神情。他鄙陋地扯起一边嘴角微笑,好像自己是偶像剧里的男一号,我看得有些反胃,从他后面绕进了教室。待走到讲台另一侧,我与学习委员边晴的目光不期而遇,看到了她眼底的一丝厌恶。

边晴个子不高,齐耳的短发,浑身都放射着精明干练的光芒,和李樱子披肩的长发和柔软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为什么拿她俩相比,我也不知道,大家都拿她俩比,可能因为她俩都非常优秀的缘故吧。

自习课,何老师的女儿没有出现,何老师也没有,看来是那通电话出了问题。除了这些,其它的一切和平时一样。认真学习的同学在奋笔疾书,几个顽固的不学习分子在桌下玩手机,手机键子摁得“噼里啪啦”地响,惹来左邻右舍的侧目。还有几个整天“迷瞪”的同学在睡觉。阿南的信还没有写完,李樱子的书也没有看完。

我正写着作业,忽然一个小纸团“呼咻”一声打在我的脑袋上。我心烦地转头,看见李樱子屈着食指,朝小纸团点了点,摆出口型:“看!”

我捡起地上的小纸团,打开来,阿南又无声无息地凑过来,一脸憨态:“啥呀?”

纸团上,是李樱子誊写得工工整整的《旅愁》的中文歌词:

深秋夜阑,旅途天空

寂寥的回忆,一个人忧愁

怀恋的故乡,亲切的父母

走在梦中,回故乡的路

深秋夜阑,旅途天空

寂寥的回忆,一个人忧愁

风雨敲窗,梦被打破

遥远的他们,心迷惘

怀恋的故乡,亲切的父母

思绪涌来,树梢动

风雨敲窗,梦被打破

遥远的他们,心迷惘

“樱子在写诗?”阿南歪着头一口气念完,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我笑着摸她的头说:“阿南,你的可爱无法形容!”

(二)

早上,起风了。

瑟瑟的风不知要吹往何处,像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浪汉,四面八方都是它的足迹。秋风袭卷着飘落在地面上,飘零在半空中的树叶残骸,还有一些未曾离开树枝的半黄不绿的叶子,同样也失去了最后的逞强。

夏天终于离去了,吝啬地唯留下还没来得及撤下的纱窗。

早上起来,我有些缺氧,我怀疑是做梦的时候,大脑用去了过多的氧气。

“人活着赖着一口氧气。”氧气是有多重要!

伸手推开外窗,冷湿的秋风灰溜溜地躲进我的房间,陪伴了我一个晚上的温暖气流被它霸道地挤了出去。一个响亮的喷嚏,我揉着酸痛的鼻梁,有些忿恨地瞪着窗外,感觉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我的鼻子告诉我,气温又降低了。

等一下,还有外婆的早餐做好了。

小舅舅已经在狼吞虎咽地吃着煎蛋了,可外婆还在催促他:“快点吃!迟到一次罚款50元,能买多少斤鸡蛋啊?!你这个月的薪水都快被扣光了,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着急呢?”小舅舅不满地瞪了一眼外婆,嘴里除了咀嚼声,还“呜呜”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反正肯定是在反驳。

“大喜,别看你舅舅,你也赶快吃!早上听见你打喷嚏,是不是鼻炎又加重了?”

我摇了摇头,安慰她说:“开窗凉着了而已,别担心,没事儿!”我使劲往嘴里扒了几口粥饭,外婆看我吃得很香,开心地抚摸着我的头:

“能吃多吃点,读书累脑子,饿得也快。”

我心里偷偷地美滋滋。外婆和我说话的语气不知道比对小舅舅的好多少。

我欣慰着不知名的欣慰,斜着眼睛,偷偷地打量他——我如愿地看到了他的不爽。

“对了,纱窗赶紧撤下来,别想着偷懒耍滑,一天拖一天的。听到没有!”外婆竖起淡淡的眉毛,颇为严厉地教训着小舅舅。他努力将最后一口鸡蛋塞进嘴里,整张脸夸张地肿胀着,我想笑,但是看到外婆一脸严肃的表情,还是忍了下来。小舅舅从椅子背上大力地拿起大衣,含糊地抱怨了一句,摔门而去。

“别忘了还有我那屋的……”怕他听不见,我两只手支成喇叭状,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喊完,我像一只偷到油的老鼠,心满意足地继续低头吃饭。

上课之前被告知,何梅老师家里有事,请了一天的假。班里的同学纷纷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知道,一定是昨天那通电话的问题。

“你们不用猜了,让班长我来告诉你们吧。”冷皓从教室外面飘进来,他的头发总是用发胶固定得张牙舞爪,怎么看怎么讨人嫌。他这一吆喝,很多同学都抬起头,纷纷回应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

“‘铁人梅居然请假,太不可思议了!”(“铁人梅”是往届的学生给她起的外号,据说是因为她很少请假,几乎没有迟到和早退的现象。)endprint

“快说!别磨蹭!”同学已经等不耐烦。

“……”

这个时候,阿南从门外风风火火地飞进来,将木头门撞得晃悠个不停。

“何老师的女儿发高烧了,据说40多度呢!”

阿南咋咋呼呼地好像在宣布什么惊天秘闻,不知她是近视还是散光,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抢了自恋狂冷皓的风头,她继续说道:“老师的女儿已经连续烧了好几天,如果再不退烧,恐怕脑袋就要被烧坏了!”阿南很夸张地指着自己的脑袋。

“这么严重?”

“我的天啊!”

教室里又乱成了一锅粥。

自恋狂冷皓见此情景,发觉又到了展示自己班长能力的时候,他连忙拍手让大家静下来:“大家安静一下!放学之后,我组织大家去医院看望一下老师的女儿吧。谁有事不能去举一下手?”

“举你个头啊!”阿南鄙视的眼神一览无余,“毒舌症”又开始发作,“你脑子被猪踢了还是猪踢你脑子了?全班五十多个人一起,闹闹哄哄地去看一个病号,人家医院能让你进吗?你是痴呆儿三号还是四号?”

“三号和四号有什么区别吗?”冷皓不解地问。

“我败给你了,大哥!”阿南举双手投降,李樱子在一旁捂嘴偷乐,鄙陋的冷皓看她乐也跟着傻乎乎地乐。

我有那么一刹那的错觉,他好像也没有那么讨人嫌。

“你们无不无聊?吵死了!”边晴将书本抄起来狠狠地摔在书桌上,发出了一声巨响,然后将椅子一脚踹开,夺门而去。

吴熙娇一边拍着胸脯压惊,一边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骂道:“雷锅痴线!吓死人!”

“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火气?”阿南叉着腰朝门口不屑道,“不就是个学习委员吗?牛什么牛啊!下课了还不许人家说话吗?”她使劲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喜,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我敷衍她。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因为上一次手机事件,林威算是盯上了我和李樱子。以往课前的800米,我们仨都会趁着老师不注意绕个小路偷偷懒,这下可好,体育老师似笑非笑地背着手,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我们仨,确切地说是盯着我和李樱子,阿南是无辜受牵连的。

跑完了800米,我感觉我的嗓子干得都快爆裂了,隐约有一股腥甜味道在口腔里回转。

阿南估计是岔气了,一直捂着肚子,脸色煞白。唯独李樱子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小脸儿跑得红扑扑的,可爱极了。没有想到,我们三个人当中,体力最好的竟然是看起来最弱不禁风的李樱子。

“老师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直盯着我们看啊!”傻阿南还不知道个中因果,疑惑地问。

“还不是因为……”李樱子脱口而出的大实话被我及时截住。

“还不是因为你总偷懒!”我看到阿南蹙起的眉,刻意地压制住向上弯起的嘴角,“记不记得上次何美丽找我谈话,体育老师同样也向她反应了你总是偷懒的事儿呢。”

“不对呀,你们也偷懒了,为什么不说你们?”阿南挑起一边的眉毛。

“因为你太高,特别显眼,老师一下子就记住你了。”我继续逗她。

阿南感觉自己像吃了大头苍蝇,懊恼地抱住头:“早知道不让我妈给我生得那么高了!”

“对啊,应该事先商量好嘛。”李樱子不着边际地搭腔。

“对了樱子,那个校草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阿南这个精神病患突然跳转话题问道。

“校草?”李樱子不解地看看我。

“就是扬言要追到你的那个呀!”

“喔!我还以为是谁,不就是个暴发户的儿子嘛。自以为有几个臭钱,长得还对得起观众,女生就会围着他转吗?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就是说,他没戏了呗。”阿南狡黠地笑。

“看来这位财大气粗的‘校草先生,没有打动李美人的心喽。”阿南贼贼的笑容真是太讨厌了。

李樱子摇了摇头,纠正道:“是根本就没入过本小姐的眼。”

“你们可真够贫的?”略带磁性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来,是冷皓。不知道我们说的话他听去了多少,多少都好,也跟他没有关系。

“关你什么事?”阿南叉着腰瞪他。看来她也不太喜欢冷皓这种类型的男生。

“就是,你跟过来干吗!”紧接着,李樱子也表示出了嫌恶之意。

冷皓毫不在意她们两个的不欢迎,嬉皮笑脸地说:“同学一场,干吗这么冷淡呢?我是过来和你们商量一下去看望老师女儿的事情。”

“怎么,你还不死心啊?”阿南斜他一眼继续说,“还是我早上没骂醒你,你过来特意找骂?”

“嘿,我说顾望男,你就不能淑女一点听我把话说完吗?你早上说的有道理,全班一起去真的不现实,所以我打算代表全班同学去看望她,送点礼物,表示一下心意就好。毕竟老师自己带孩子那么辛苦,我们应该知道感恩,我说的对吧。”

阿南撇撇嘴,脸色却明显缓和下来:“没想到你还挺讲究,我不反对。”

李樱子摊开手,“我也没意见。”

冷皓看到李樱子也同意了,表现得十分欣喜,转而看向我,似乎在等我的意见,可是我有一个问题没有想明白。于是我带着不解问他:“你问我们意见干吗?我们三个又不是班委。”

我这一句话像是点醒了梦中人一样,阿南马上提高了音调:“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你和我们商量个什么劲儿呀?说,你有什么阴谋?”

“哎呀!”冷皓有些尴尬,红着脸,表现得特别窘迫,“我得听听群众的呼声嘛,毕竟买礼物的钱要从我们大家的身上出,我擅自买回来,不是不尊重你们吗?”

李樱子鄙夷地看着他说:“你是怕我们不同意会花了冤枉钱。”

冷皓的脸更红了,一红就红到了脖子根。他的声音骤然提升,我看到了他扯出来的脖筋。

“我怎么会那么想?那好,买礼物的钱我自己出行了吧!”说完,冷皓像受了气的孩子一样跑掉。endprint

“莫名其妙!”阿南冲他离开的方向翻白眼。

李樱子也跟着阿南一起骂:“就是,整个一精神病嘛!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意,是不是所有喜欢的初始值。

体育课即将结束的时候,憋了几天的秋雨终于大开洞门,急不可待地倾泻下来。

我们抱着头狼狈地逃窜进教学楼,爱臭美的韩菲菲怨声载道:“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这个时候下,你看,我的头发是不是被压得贴在头皮上,好丑啊!”

吴熙娇一边忙着拍落自己身上的水珠,一边瘪瘪嘴巴安慰她:“不丑不丑,这样才sexy。”

“真的吗?”

“珍珠都没那么真!”

“哈哈,你真是太诚实了!”

“对对对,我诚实。咱们快走吧,一会儿赶不上食堂第一锅热气腾腾的馒头了。”

“你们南方人不是喜欢吃米饭吗?”

“我就喜欢吃馒头!”

“啧啧啧,这么口不应心。”阿南瞧见那两个有趣的人,拉着我说道,“要是你问我,我肯定实话实说,跟你讲,艾喜你的发型丑爆了!”

“哈哈,阿南你不要总说大实话啦!”李樱子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我去趟洗手间,然后一起去食堂吃饭。”

“快去快回喔!”阿南冲她摆了摆手,眯着眼睛笑。

待李樱子转身离开几米后,我阴恻恻地转过头:“顾望男你说谁的发型丑爆了?”说着一只手已经掐在了阿南的胳膊上,使劲一拧。

“嘶——救命!”

左等右等,都不见李樱子回来。已经打了下课铃,我和阿南双双幽怨地看着从各个班级里奔涌出来的人流,心知买饭又要排长龙了。

本来我们拥有绝对的优势,体育课下课早,这是“天时”,地点离食堂又近,这是“地利”,在时间和空间上,我们都可以最先赶到食堂,打下第一批饭来。第一批饭,米饭特别热乎而且柔软,荤菜里面的肉也出奇得多。倘若不幸去晚了,米饭又硬又冷,荤菜只剩下肉渣,就连素菜也是汤多菜少。而且如果稍微吃得慢了,食堂里负责清扫的大婶会故意在你周围大力地打扫,那时候菜叶翻飞、油汁四溅,任凭你横眉冷对,大婶兀自稳如泰山,最后撩起抹布,在你眼前优雅地抖一抖,最坚强的食欲也会离你而去的。所以每天中午,吃饭都如同上战场一样,惊心动魄。

“叽里咕噜——”我扭头看向阿南,她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肚子。我看看手表,李樱子去了差不多十分钟,眉头不禁地蹙了起来:“阿南,我们去催一催。”

我们两个快步地走向洗手间,洗手间里好像有挺多人,吵吵嚷嚷的。在门口,我们看见了边晴,她站立在那里,有些焦急地四下张望着。

我和阿南礼貌地跟她打了招呼,绕过她,打算进去找李樱子,却被边晴叫住,她百年不遇地冲我们笑了笑问:“你们是来找李樱子吗?”

我点了点头。

“这层人太多,她去楼上了。”边晴轻描淡写地说道,没想到她还挺热心肠,阿南笑嘻嘻地跟她道谢,拉着我就要上楼。

这时,恰巧有两个女生从洗手间里出来,边甩着手上的水,边议论着什么。

我猛然间站住脚步。

“怎么了?”阿南有些紧张地问。

我转过头向边晴看去,正好和她的目光相遇。

只一瞬间,我察觉到她目光里的躲闪,我知道她在撒谎。

我反手拉住阿南,咬紧牙关撞开站在门口的边晴,闯进了洗手间……

(三)

这一幕把我们都吓坏了。

三个打扮得跟太妹一样的女生正将李樱子逼到墙角,随后她被其中两个高个子女生用力地架了起来。

“放开我!”她嚷着,试图挣脱束缚,却发现自己动也动不得,原本扎起来的头发此刻狼狈地披散在肩头,凌乱的头发挡住了脸,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周围站满了人,一些在冷漠地抱着胳膊看热闹,一些在兴奋地指指点点。

为首的应该是那个一头黄色卷发的女生,此时此刻,她正扬起一只手,嘴里骂了一句:“bitch!”然后毫不留情地打了李樱子一巴掌,声音异常清脆。李樱子的脸颊立刻红肿了起来,赫然显现一只红色的手印。

阿南气得周身颤抖,目眦欲裂,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扯着嗓子大吼道:“你们在干什么?!”

三人回头不屑地看着我们。

我和阿南手脚并用地用力拨开那些看眼的人,将她们统统地轰出了洗手间。

“你们都围在这干什么?唯恐天下不乱吗?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阿南的眼睛里爆满了血丝,长手长脚的她将好几个女生推了个趔趄,一个不忿的女生还要上前来和她较劲,愤怒的阿南当然不会惧怕她,伸长了脖子就要迎上去,还好被我拦了下来。我挡在阿南身前,对那个一脸不爽的女生说道:“打起来对你没有好处,不想停课记大过,就有多远滚多远。”

我努力做出骇人的表情慢慢逼近她,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别给自己找麻烦!”

那女生躲闪着我的眼神,转身不甘地丢下了一句话,“你给我等着。”

“恭候大驾!”我踹翻脚边的水桶,顿时感觉自己帅惨了。

此时此刻洗手间里只剩下我们六个人,边晴也跑得无影无踪。

阿南撩开长腿,两步奔过去将李樱子拽了回来护在身后。

“樱子你没事吧?”阿南关切地询问,将她凌乱的发丝捋顺,别到耳朵后面。

“没事。”李樱子捂着被打的一边脸颊,带着哭腔的声音听得我心里一阵发酸。

“她们说我勾引尹博航,我说没有,她们就围过来又打又骂。”

我疑惑地看向阿南,阿南无奈地解释说:“尹博航就是那个校草。”

“呵,你个小贱人还他妈的有帮手。”“黄毛女”嚼着口香糖,嘴里不干不净地说道。

“一直都是尹博航来骚扰我,我有警告过他离我远一点,他不听还是缠着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到底讲不讲道理?”李樱子气得眼泪掉了下来。endprint

“樱子不哭!”我安慰她,“跟她们讲道理等同对着母猪演讲。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你看她,一没长相,二没德行,是个男的都不会看上她的。”

“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黄毛女”怒不可遏地大喊。

“再给你说一百遍都可以。”我继续气她。

“黄毛女”气红了眼,对身边的高个女生吼道,“大个儿,给我上!今天就让她们知道勾引我男人的下场!”

阿南噗嗤一声笑了:“哈哈,还你男人?真是太好笑了!”

叫“大个儿”的女生一头利索的短发,目测与阿南差不多高,身材却比她壮得多。

她走出来指着阿南骂道:“你妈的!你笑什么?”。

阿南瞪大眼睛,不甘示弱:“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

“就不,你妈的!你妈的!”“大个儿”说着还冲阿南吐舌头。

“你——”阿南从小到大就没说过脏话。

“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黄毛女”毫不客气地朝“大个儿”的屁股踹了一脚,“你他妈会不会骂人啊?看我口型‘我—操—你—妈!太他妈丢人了你,赶快给我滚回去。”

“大个儿”另一边的方脸女生,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气焰相当的嚣张,指着我和阿南说:“他妈的,你们两个不想溅一身血就趁早滚。”

眼见她们一直这样虚张声势,我明白她们三个不过是些酒囊饭袋,最擅长欺软怕硬和以众欺寡。刚才还有些忐忑的心现在也落了底。

“今儿谁溅一身血还不知道呢!”阿南撸起了袖子。

趁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不休,我悄悄地退到了洗手间的角落里。这里是清洁人员洗涮抹布和拖布的地方。恰好有一桶刚刚洗过拖布的污水,墨黑墨黑的,上面还漂着乳白色的泡沫,气味也实在很对得起它的外貌,恶心极了。

我用力提起那桶污水,嘴角不知为何牵动了起来。我冲着还在和她们打嘴架的阿南大喊:

“阿南让开!”

阿南回头看到我,默契十足地拉着李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到了一边。

“你们太臭了,洗个凉水澡吧!”我说着将一大桶的污水泼向了那三个太妹,给她们从头到脚淋了个痛快,个个变成了落汤鸡。

“黄毛女”的头发像海藻一样黏在头皮上,打绺的头发不断地滴着污水,还有几根细细的从笤帚上掉下来的草棍子插在她的头发里,好像古装戏里卖身葬父的苦命女。她抹开眼皮上的污水,怒吼声像从肺腑最深处爆发出来:“你!们!想!死!啊!”

接着她们三个像洪水猛兽一样朝我们扑过来。

阿南眼疾手快地将李樱子推到身后,和气炸了肺的三个人扭打在一起。当然我也不能袖手旁观,遇到这三个难缠的家伙真是麻烦。我将手里未撂下的水桶直接扣在了“黄毛女”的头上,伸出右脚将她绊倒在地,朝她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教你嘴巴那么臭!我替你爹妈教育教育你,拯救一下你这迷失在青春里的孩子!”

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向了李樱子,她捂着嘴巴,破涕而笑,这可是她对我说过的话,没想到我现学现卖了。

黄毛女好不容易挣扎起身,揉了揉屁股便像疯了一样向我扑过来,我和她扭打在了一起。她一把抓住了我的头发,任我怎么拍打她就是不松手,疼得我龇牙咧嘴。这时候李樱子跑过来援助我,她也拽住黄毛女湿漉漉的头发,使劲地撕扯,我听到黄毛女杀猪一般凄厉的嘶嚎声。我们三个人苦苦纠缠在一起,一时间对峙在那里,谁也不肯放手。

阿南不愧是学过几年传统武术的人,那几年师傅的板子也没有白挨。

“大个儿”妄图扯住她的头发,被灵敏的阿南一闪便躲了过去,随后阿南一个回身踢,踢中“大个儿”的小腹,“大个儿”惨叫一声,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直打滚。另一个先前无比嚣张的方脸女生见状头也不回的,将老大和同伴撇下,没出息地跑掉了。

阿南解决掉她们之后,爆伸手臂将黄毛女揪住我的头发的手强行地掰下来,扭在她自己的背后。我揉了揉头皮,报仇一般地又踢了她一脚。

“疼疼疼!放开我,你他妈放开我!”黄毛女还在不识时务地叫嚣。

“求饶!”阿南霸气十足地说。

“不求!”

“求不求?”阿南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求饶!求饶!我求饶!”黄毛女湿漉漉的头发颤栗着,不知是疼得还是气得。

“向李樱子道歉!”我说。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我老爸可是交通局局长,你们这样对我不会有好下场的!”

“管你爹是交通局局长还是厕所所长,总之快道歉!”阿南皱起鼻子,刚要使劲,洗手间的门“嘭”的一声被撞开。

门口站着一脸冰霜的教导主任安主任,还有一脸趾高气昂的方脸女。

我们三个先被单独关在会议室里叙述事件经过,叙述完经过之后,都被“请”进了校长办公室。校长挨个给家长打了电话,通知他们赶来学校。

校长姓陈,听说明年就要退休。他可能是为了教育事业付出了太多心血,头顶已经被“地中海”占据,泛着油亮亮的光芒。

“太不可思议了!开学还不到一个月就发生性质如此恶劣的打架斗殴事件,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打架的竟然是一群女生!”校长怒视着我们,手指在半空气得抖动不已。

“校长,是她先挑事的。”阿南指着“黄毛女”顶撞道。

“黄毛女”名叫郝语涵,似乎和安主任挺熟络,见到他时并没有任何慌张的表现,相反好像轻松了很多。“大个儿”的名字叫范琪,因为刚才阿南的那一脚,现在还在医务室里躺着呢。方脸的女生叫肖雨,此刻正站在郝语涵身后,高傲地看着我们。

“闭嘴!打架就是打架,没有谁先谁后。”校长提高了音量。因为个子矮,训斥阿南的时候稍稍有些吃力。

这时候安主任从门外敲门进来,附在校长耳边小声说道:“校长,他来了。”

“这么快?”校长的脸色十分难看,忙起身跟着安主任走出了校长办公室。endprint

“谁来了,连校长都那么慌张?”阿南小声问道。

“我哪知道。”我回答她。

我转头看向李樱子,她默然立在我身旁。

我用胳膊碰了碰她,安慰道:“没事儿的樱子,咱们有理,不怕她们。”

郝语涵好笑地看着我说:“你们真是幼稚得可怜啊!”

郝语涵和肖雨对视了一眼,肖雨抱着手臂说:“你们还不知道是谁来了才让校长那么慌张吗?”

郝语涵小人得势一般说道:“告诉她们!”

肖雨骄傲地说:“是我们老大的爸爸!”

“我都跟你们说了,我老爸是交通局副局长,你们等着倒霉吧!”郝语涵无比夸张地大笑。

“你们死定了!”肖雨随声附和着。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大家。”李樱子的声音很细,细得像只蚊子。她背对着我和阿南,缓缓地走到窗边。

“说什么胡话呢!”阿南瞪大眼睛,心烦意乱地说,“跟你有啥关系?我就不信明明是她们欺负人在先,倒霉的能是我们?如果真是这样,那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哈哈,王法?我他妈就是王法!”郝语涵说得像电视剧里的台词。

“王法个屁,你就一王八蛋啦,拜托你闭嘴,别再给大气层增加负担!”我火气上涌。

“你还敢骂我?”郝语涵握起拳头就要冲过来,却被肖雨制止住,“老大别冲动,校长他们看见就不好了。”

“你们来看。”李樱子招呼我们过去

我和阿南走过去,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一辆大气的黑色奔驰商务车缓缓停在校门口,久久没有动静,只有前窗玻璃上的雨刮不耐烦地来回摆动。这时候,陈校长和安主任风风火火地从校门口跑出去,淋着大雨来到奔驰车边上,安主任手里的伞这个时候才撑起来。陈校长弯下肥硕的腰,毕恭毕敬地亲自将车门打开,自里面缓缓地走出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脸色十分不好看,陈校长又是鞠躬又是握手,可他的脸上还是不见笑容。

“他就是交通局局长?”阿南随口一问,郝语涵立马凑过来,“不错,他就是我老爸。”

“瞧瞧校长见了我爸的德行,你们还搞不清楚状况吗?”郝语涵像极了电视剧里得了势的小人。

“对不起!”李樱子又道了一遍歉,“都是因为我……”

“别这么说。”阿南打断她,“是朋友就不要说这样的话。”

陈校长将郝语涵的爸爸引到校长办公室的门口,十分客气地说:“郝局长请进。”

郝局长迈着方步子走进来,看到自己女儿狼狈不堪地站在那里时,怒火一下子窜上了眉毛,怒吼道:“是谁把我女儿搞成这样?”见到自己的亲爹来了,郝语涵立马像受了委屈的小猫,抽嗒嗒地奔过去,钻进他的怀里,哭道:“爸爸,她们欺负我!”

“女儿,你指给我看,是谁欺负你?”听见自己亲爹发话,郝语涵迫不及待地说:“她们三个都欺负我,尤其是那个小贱人。”郝语涵指着李樱子说:“她最坏,她是主谋!”

“小贱人你指谁呢?”我走上前一步问道。

“指她呢!”郝语涵没反应过来,让我占了便宜。

郝局长喘着粗气,怒不可遏地走过来,扬手便甩了我一个耳光,火辣辣的疼痛迅速在脸上蔓延开来。我捂着脸,气得浑身颤抖:“真是什么爹养什么女儿!一家子混账东西!”我紧紧地咬住下唇,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感觉到那么耻辱,真怕脸上被他碰到的地方会腐烂掉。

郝局长听到我骂他,气得又要动手却被陈校长和安主任合力拉了回来,我也被阿南扯了回来。“大喜,你傻了啊。”阿南摸着我红肿的脸,“疼不疼啊?”

“不疼!”我强忍着眼泪,咬着牙回答她。李樱子一手抹着眼泪,一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妈的,你跟谁叫板呢?”郝局长说着又要挣脱校长他们往前冲。

我挺起腰板,不顾阿南和李樱子的阻拦,毫不畏惧地回敬他道:“原来您女儿那张臭不可闻的嘴是您调教出来的呀,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还想继续说下去,安主任已经挡在了我的前面。

“郝局长您别和学生一般见识啊!”陈校长赔笑道,“其实她们刚才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认识了还跟我顶嘴?”郝局长瞪着我说。

“那孩子爹妈都不在身边,缺乏管教,您别跟她生气。”

陈校长的话又一次激怒了我,刚要爆发,就听阿南在我耳边绝望地说:“别再以卵击石了。”李樱子擦眼泪的那只手也伸了过来握住我,她用红肿的眼睛看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摇头。我咬了咬下唇,使劲憋住了眼泪。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脸颊,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平静。

校长承诺:“我们校方绝对会处理好这件事。”

“那样最好。”郝局长满意地点点头,“女儿,跟我回家吗?”

郝语涵说:“不了爸爸,你先回去,我还得回去学习呢。”

郝局长乐了:“看我女儿,多懂事。”

“是啊,语涵在学校学习很认真,各方面表现都不错,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她。”安主任在一旁搭腔。

“那就拜托安主任好好照顾我女儿了。”郝局长笑着说。

“局长,您哪里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安主任深深地鞠了一躬。

郝局长走后,学校在广播里对我们三个进行了通报批评:“高一三班艾喜、顾望男、李樱子三位同学,今日中午于一楼女厕恶意滋事引发打架斗殴事件影响极其恶劣。学校决定予以记大过处分,停课一周。望其他同学引以为戒,杜绝此类事件再发生。”

(四)

我们三个人坐在校长办公室里听着通报批评。

李樱子忍不住低声啜泣,阿南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慰着。我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好像广播里说的根本不是我一样。

此刻我心里唯一惦记的东西是——午饭!

腾出一只手来给饥肠辘辘的肚子按摩,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老天,都三点多了,食堂里肯定连个菜渣都不会剩。我那对时间的恐惧感又自己跑出来兴风作浪了,怎么办,心里恐慌极了。怨气越积越深,现在我的脸一定是黑气萦绕。我将怨念集中在目光里,恶狠狠地向陈校长射过去。endprint

我将眼睛瞪到最大,直到眼睛已经负荷不了,警告我再这样下去眼球说不定就爆掉了,才悻悻地收回了目光。

陈校长一直都在装模作样地整理文件,一句话也不和我们说,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本想让他行行好,给我弄盒饭来果腹,现在看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难道饥饿会使人的脑子锈掉吗?当发觉了自己这一连串不正常的想法和举动时,我的眼神又幽怨地跑回到校长身上,心里将他痛骂了百遍。

广播结束后,李樱子终止了哭声,她哑着嗓子说:“为什么只有我们三个受罚?我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这不公平!”

阿南早已经破罐子破摔,冷笑着说:“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公平只有在男人也能生孩子的情况下才存在吗?”

她瞄了一眼陈校长继续说:“我真傻,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口水跟郝语涵说什么王法,如今她和她爹不就是王法吗?明明先挑了事儿,明明先打了人,就因为她爹是什么该死的局长便可以完全置身事外。官二代可了不起着呢。”阿南接着讽刺道:“酒驾撞人不救反害、求爱不成痛下杀手、拉帮结伙殴打老者,这种事情可是屡见不鲜。呵呵,艾喜,你胆子真大,还敢和郝局长顶嘴,亏了他不跟你一般见识才赏你一大巴掌,要是真火了你可就要和这个世界say goodbye喽!”

“好文采,还会使用排比呢。”我冲她举起大拇指。

“行了。”陈校长将一摞子文件摔到办公桌上,烦躁地开口打断她,“总之你们打架就是不对。”

“她们也动手打人了啊!”阿南嚷起来。

“谁看见她们动手打人了?”陈校长瞪起眼睛。

阿南顿时噎住了,安主任踹开门进来的时候,范琪倒在地上,郝语涵被她擒住并且反剪了双手,可不就只看到我们在动手吗?

陈校长见我们沉默了,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将散乱在桌子上的文件重新整理好,夹在腋下。

“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等家长来接你们。至于落下的课程,就找班里的同学帮忙补一补,实在跟不上就去请教老师。以后少给我惹点儿事。”陈校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语气略显疲惫,“你们就让我安安稳稳地退休吧。”

这句话听得我莫名的心酸,对这个年迈的老人也再恨不起来了。

“大喜,你还记得一年级时的打架事件吗?”校长走后,阿南的问题牵领着我回到了小学时代。

那天吃过午饭,我和平时一样在操场上瞎溜达。忽然,同班同学潘晓雨火烧屁股一般跑到我身边,气喘吁吁地大呼:“艾喜!不好啦!咱班同学被人欺负了!”潘晓雨嗓门大得惊人,这一声大吼,可把我吓得不轻,我赶忙问她:“谁被欺负了?我们快去报告老师!”说着我就想拉着潘晓雨去找老师,结果反被她拉住,跟我说先看看局势。我一想也对,先看看有没有人被打伤,再决定要不要去找校医。于是我就跟在她的后面,可笑地绕着操场足足跑了两圈,到最后也没有看到打群架的那两伙人。

潘晓雨一脸无辜,急得直挠头:“刚才明明在这里?怎么这会儿没影儿了?”

我安慰她可能是她看错了,或者他们已经散伙了。这时正好阿南晃荡进了学校大门,我就跑过去找她,以为这件事就告一段落了。

集合的时候,老师不知道听谁报告说有人打群架这件事,我站在队伍里面只看到那些老师面色沉重地跑来跑去,还不时地朝学生队伍里看过来。整个一年级组一时间嘁嘁喳喳地很是吵闹,一位老师用了很大分贝的声音才压制住学生们的议论。

终于,老师调查出了这几个参与群架的男生,基本上都是非常“知名”的问题学生。一个看似爆脾气的男生,说什么也不从队伍里面走出来,几位女老师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统统都没有用。二班的班主任本来眼睛就很大,现在瞪得更大,不过也只剩干瞪眼的份儿而已。僵持了一阵子,教体育的男老师走过来说了一句:“跟他废什么话?”然后一只大手挥过来,我们以为他要挨揍了,结果只是被揪住衣领拖出来而已。

老师问他们还有没有谁参与了却没有站出来,一个男生稍微犹豫了一下,哆哆嗦嗦地指出——潘晓雨!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潘晓雨,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是这场群架的参与者。更加没有想到的是,潘晓雨被请出去的同时,竟然抬起手臂,指着我说:“艾喜也参与了。”

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我收拾好自己的书包,跟着教导主任走向校长办公室。心里想着潘晓雨可真是够坏,临死还得找个垫背的。想着她爸爸妈妈都在汽车站外面卖报纸,外婆还心好到绕远路去她家买报纸,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明明也对她很好,还帮她写过作业,虽然收了几块糖做报酬,谁曾想她竟然陷害我。我肚子气得鼓鼓的,生着闷气,跟谁也不说话。后来老师挨个给家长打电话,孩子被陆陆续续的或生气或心疼的家长接走。有个家长当场就给孩子一顿胖揍,被揍的小男孩嚎叫的声音吓哭了我身旁好几个学生。

当我看见外婆满脸疼惜地站在校长室门口的时候,强忍了一个下午的眼泪终于倾泻了下来,我流着似乎流不完的泪水,万分委屈地紧紧抱住外婆不松手,泣不成声,勉勉强强地发音:“我、我没打架!”

现如今的我,着实看不起九年前那个明明满肚子委屈却只会默默收拾书包的小学生,面对老师的责骂连一句辩解都没有,真不知道我那时候的嘴长着是做什么用的。

可是有一天,这个窝窝囊囊的小学生真的为了朋友而打架了,还干得这样轰轰烈烈,甚至让全校的同学都认识了她。这样想着,突然觉得那一巴掌挨得也算值了。

李樱子认真地听完了我们的回忆,皱着眉头说:“我怎么感觉历史在重演。”

“怎么会?我当时可是被冤枉的。”我纠正她。

“难道我们现在就不冤枉吗?我觉得都一样。”李樱子说着眼泪又要流出来,我赶紧制止她:“怎么会一样?九年前我甚至连打架的对象都不知道,九年前我是被朋友诬陷的。今天我们战斗的目标很明确,为朋友嘛!所以才不一样,绝对不一样。即使这次被处分,我也绝对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一样会出手的。”

阿南推了我一把:“说的跟女战神似的,出手最多的那个人是我好不好?你充其量是挨打最多的那个。”阿南没心没肺地笑,只是李樱子说的对,不是发自肺腑的笑容真丑陋。endprint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什么,于是郑重地跟李樱子和阿南说,“千万不要让我外婆知道我挨揍了,你们说话时注意点,谁说错话小心我翻脸不认人。”

阿南一脸疼惜地看着我:“你瞧瞧你那红脸蛋,谁看不出来呀。”

“那怎么办?一定不能让外婆知道,不然她该难过了。”这下我可真着急了,连肚子饿这件事儿都抛诸脑后了。我一点不想看到外婆看到我被打心疼的样子。

“趁还有时间,咱们去医务室借点儿冰敷一敷吧。”李樱子提议道,她此刻的脸也是红红的,只是因为我是被成年男人打的,所以红得更厉害一些。

“你俩在这等着,我去,我腿长跑得快。”阿南说着就跑出去了,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跑步声。腿长果真是跑腿儿的命,我心里想着。

“阿喜,虽然你们都不爱听,可是我还想跟你们道歉,再说一声,谢谢。”望着我,李樱子刚恢复的眼圈又红了起来。

“知道我们不爱听,你还说?”

“我想说,想表达,不然我憋得慌。”李樱子说,“在洗手间里被她们围着的时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我想大声喊你们的名字,却做不到。旁边的人好多,她们都在看热闹,我连头都抬不起来。你知道吗?当你们冲进洗手间里的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有你们在我就不再害怕。我好想将所有的委屈统统地说给你们听。”李樱子的眼泪滑落,我安静地帮她擦干泪水,微笑着继续听她说:“我没想到你们会为了我打架,说实话,那一刻我虽然感觉很对不起你们,但更多的却是——幸福感。”

“幸福感?”我不确定她的意思。

“嗯,幸福感。”她确认了一遍,继续说,“觉得自己被在意,被保护的那种感觉,我形容不出来。总之,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感。同时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极了,上帝真是宠爱我,在我身边安排了两个守护天使。”

“你越说越玄乎了。”我笑着说,“我信佛的。”

“艾喜,我没有开玩笑。你知道我中文表达得不好,我说的便是心中所想。”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请我相信她。

我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你表达得已经很好了,我完全领会到了你的精神。”

“那样最好。”她终于笑了,笑得我心里开放了一朵小花。

阿南还没回来,于是我们闲聊了起来。

“你还有别的好朋友吗?”李樱子眨巴着眼睛问我。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有啊。”

“谁?”她来了兴趣。

“顾望男。”

“哎呀,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经大脑思考呢。我这么问的意思当然是除了我和阿南呀!好像我明知故问一样。”她嘟起嘴,有点不满意我的思维。

“是问你初中三年怎么过的啦。”李樱子怕我还不清楚,所以补充道。

“怎么过的?”我自问了一句,然后笑笑对她说,“上初中的时候我可有很多好朋友,每天热闹极了,都没有心思学习。”

李樱子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盯得我有些发毛,于是我问:“你看什么呢?”

“你在撒谎。”李樱子一脸“已把你看透”的表情。

“美国心理学家大卫·李伯曼发现,当大脑回忆真实存在的事情时,眼睛会先向上、再向左转动。而编造一些事情的时候,眼睛会朝相反的方向转动。”

“你的意思是我刚才向右看了?”我好笑地问她。

“没有。”她回答得倒是老实。

我哭笑不得地问她:“那你凭什么说我撒谎?”

我突然发觉我们两个之间的对话实在是很无聊,阿南怎么还不回来。

“还有一种人在撒谎的时候会……”她还要为自己圆场,被我打断:“得嘞,别卖弄你那点从某某侦探剧上学来的东西啦!如果看看眼珠子就能知道撒没撒谎,那开膛手杰克就不是谜一样的人物了,德州碎尸案也不用破了那么多年啦,你说是不是?”

“可你明明就在撒谎。”她还在不依不饶,我只好耐着性子又问她一遍:“凭什么这样说呢?”

“女人的直觉!”

“哈!少蒙我,难道我长得不像女人吗?我的直觉告诉我,你的直觉完全不准确。”

“垂死挣扎。”李樱子瞥了我一眼,“你这个‘百年孤独者,没朋友就说没朋友嘛,我又不会嘲笑你。”

我的笑容蓦然间离去,百年孤独者,真是一个令人忧伤的词语。

“你生气了?”李樱子看到我的脸色有些小心翼翼。

“没有。”

“你不笑了。”

“我脸抽筋了。”

傻瓜,笑容当然会疲倦。

我伸手揉了揉脸,看着李樱子说:“真的想知道我是怎么过的?那我就讲给你听。”

“快说,快说,我洗耳恭听。”

樱子,既然你那么想听,我便说给你听。回忆也不过是眼睛往左转一转,对吧。

初中的时候,我的确是有一个好朋友的,而且是那种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她和我一起牵着手上下学、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吃路边摊,还一起诅咒数学老师掉头发,有时候甚至恶毒到诅咒他便秘两天。

春天和她去城郊看樱花时,她曾向潭水中抛入一枚硬币,许愿说:要和艾喜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这样在一起两年多,在还有三个月中考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她开始和我疏远。说各种一戳即破的谎言来敷衍我,不再同我一起上下学,晚上我给她家里打电话也都是她的妈妈接,说她在写作业,没空听电话。

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这种关系。我拉着她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问她为什么这样对我,她说:“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呵呵。”我轻笑,跟她说:“是朋友的话,请不要用这种话来敷衍我。”

她有些不耐烦:“艾喜,就是看在朋友一场,我才不想把关系闹得那么僵,你就不能洒脱一点,咱们好聚好散不行吗?”

“好聚好散?你是说好聚好散?”我有些想哭。

“你一定要我将话说得那么绝吗?好吧,今天就跟你说个明白,省着你不见黄河心不死。我就是讨厌你总在我跟你聊韩剧的时候讽刺我幼稚,说我对着帅哥发花痴你觉得反胃。我是一个个体,没有和你连在一起,所以我没有必要喜欢你所喜欢,讨厌你所讨厌,和你一起太累,我差一点迷失了自我,差一点就活在你的世界里了。你太喜欢去影响别人,你永远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endprint

我没有去看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想着春天的风也不是那么温柔,阳光真丑陋。

我以为我生气了,我以为我伤心了,可我以为的事情都没有实现。我只是一个人平平静静地度过了余下的三个月,直到中考,毕业,升上了高中。

“我只是希望你少看一些韩剧,多看看书,别耽误了你的学习。我只是想告诉你别那么依赖男生,要活出自己的精彩。”这些话我多想鼓起勇气跟她说,可是我没有,我只是幽怨地对自己说:算了,她不懂你。

“樱子,你说我做错了吗?”挣脱回忆的时候,我有些恍惚。

“嗯,你做错了。”

“果然是这样。”我沮丧地低下头。

“嗯,你真的做错了。”李樱子又重复了一遍,我抬起头看着她,她说:“你错就错在太为她着想,她根本就不值得你这样做。”

“樱子……”我吃惊地看着她因为气愤而涨红的脸,还有湿润的眼眶。

“她是一个笨蛋,彻头彻尾的笨蛋!”李樱子哭了,我有些不知所措,她带着哭腔说,“有这样一个为她着想的朋友都不知道珍惜,她是一个十足的笨蛋。朋友之间是不需要溜须拍马的,虚情假意的话以后可以听个够。朋友是什么?朋友不仅仅是你摔倒了能扶你起来的人,这些路人甲乙丙丁都可以做到。朋友是在你不清醒时骂醒你打醒你的人。”

“你瞧你,这是干什么?别哭了,被阿南看到会以为我欺负你呢。”我用袖子擦干她滑落在脸庞的泪珠,阿南是水做的,她也是水做的。

“都过去了,我也不伤心了,你哭个什么劲儿?”我继续安慰她。

“艾喜——”李樱子抽嗒着鼻子唤我,我微笑地看着她。

“嗯?”

“我会珍惜你的!”

“……”

(五)

阿南没有回来,她在去医务室的途中遇见了她那暴脾气的父亲。顾叔叔当场就赏了她一巴掌,阿南在众目睽睽之下,捂着脸低着头狼狈不堪地尾随着暴怒的父亲离开。

我们三个还真是同病相怜,在同一天内先后被掴了巴掌。

我和李樱子还不知情地在校长办公室里苦苦地等着,直到李樱子的妈妈出现。

不得不说,李樱子遗传了妈妈的气质和美貌,我站起身跟她妈妈打招呼的时候都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李阿姨并没有跟我说什么,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认为,樱子是跟我们一起才会做出这种事来。

李樱子在妈妈进屋的那一瞬间眼泪又不听话地落了下来,李阿姨将女儿揽进怀里,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不住地安慰道:“没事了,妈妈来了。”

“没事了,妈妈来了。”我在心里不停地默念。这句话的威力到底有多大,我不知道,只是在听到的时候,我竟然想哭。

“没事了,妈妈来了。”简简单单的七个字,我却一辈子都没有听过。

李樱子被妈妈领回家,空空的校长室里只剩下我自己。

“看来小舅舅打算下了班之后再来接我。”我自言自语,卸掉了全身的力量,将自己窝在校长室的皮沙发里,可不是所有的高中生都有机会享受校长室里的大沙发,我如是想着,竟然有一点儿开心。不过转而想到当小舅舅听到这个噩耗时的反应,又开心不起来了。我有些埋怨自己,竟然到现在才想到接下来一周面临的停课问题,落下的课可怎么办?我既没有李樱子那么聪明,功课都难不倒,也没有阿南的厚脸皮可以随时请教别人,这可真是件伤脑筋的事儿呢。肚子已经饿到没有感觉,我安慰自己,算了,就当减肥了,即使我一点都不胖。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地窝在舒服的沙发里睡着了。

白日梦通常都没有真实感,飘飘渺渺的,浮浮沉沉的。我明明知道自己睡着了,却一点也不想醒过来,脑袋沉得厉害。

我梦见自己独自一人站在乡间的玉米地里,风飒飒地吹起我的鸡皮疙瘩。我冷得有些发抖,努力地想走出这片玉米地,找到相对温暖的地方待一待。可玉米地却怎么也走不到头,渐渐的,我发现玉米都在长高,我仿佛陷入了玉米做的沼泽里,气也喘不匀了。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所以我不再打算挣扎,反正会醒过来,索性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果然,玉米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墨深沉的大海。即使我在落水的那一瞬间就努力地屏住呼吸,还是有冰冷刺骨的海水冲灌进我的鼻腔里。我的周身被海水包围着,真冷,越来越冷。我受不了了,我要醒过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我只有在梦里焦急地呼喊,希望有人能听见,来解救我。

“大喜……大喜……”这时候,我听见外婆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海水应声退去。我奋力地睁开酸涩的眼,眼皮好像千斤重。

外婆见我没精打采的样子便伸手探了探我的脑门,随即大惊道:“大喜,你怎么这么烫?”

离开学校,外婆带我去小区的诊所打了退烧针,又打了两瓶点滴。

自始至终,外婆对于我打架的事情只字未提,只是一直用她那双慈爱的手紧紧握着我,传递给我力量和温暖。

不知是不是因为淋到那场随着祸事一同到来的大雨的缘故,我竟然发烧到39度。浑浑噩噩地在病痛中度过了两天,手背上的淤青到现在也没消去,旁边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两个细细的针眼。第一天的那针下得极稳,扎进去和拔出来的时候都感觉不到痛,是一个温温柔柔的小护士给我扎的,第二天我去打针的时候到处找她,遗憾的是那天她并不当班,估计是因为我到处找她给另一个今天当班的护士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她非常粗鲁地给我下了针,拔针头的时候疼得我差点叫出来。

第三天我终于恢复了元气,早上起来便精气十足地和小舅舅痛痛快快地打了一架,准确来说只是吵嘴而已。打架的内容不用说也知道,无非是因为打架而记过丢人丢到家之类的话语。外婆听得心烦意乱,抄起鸡毛掸子连哄带打地将不招人待见的小舅舅赶出家门。小舅舅临出门前抱怨外婆说:“你就惯着她吧,她迟早会闯大祸,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外婆岂是坐等被抱怨之人,挥舞着鸡毛掸子对他说:“从小到大你闯的祸还少吗?大喜跟你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你还有脸说她。”endprint

“好好好!”小舅舅气得脸红耳赤,连连说了三个好,娘俩像在唱大戏似的。

“以后她的事我再也不管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完,他重重地摔上门去上班了。

小舅舅走后,外婆将鸡毛掸子收拾起来,才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你小舅舅是关心你才骂你的,他是怕你这个处分对以后升学找工作有影响,大喜你以后要好好表现,争取把这个处分抹去,知道了吗?”我用力点头,外婆摸摸我的头发,“你不喜欢外婆唠叨你,但外婆总想叮嘱你几句,不然这心总感觉不安。那天你小舅舅有事一时抽不开身,外婆去接你的时候见你窝在沙发里睡着了,心疼得眼泪差点流出来,过去摸摸你竟然还发烧了,幸好打了针烧退得快,不然外婆可要担心死了。听阿南说,你还被那个什么局长打了一巴掌,我当时差点气炸了肺。”外婆摸了摸我的脸,“我还以为你脸红是因为发烧,没想到是被打的。”

我心中一沉,忙问:“阿南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昨个阿南打电话到家里来问你的情况,你睡着了我们就聊了一会儿。她把事情的经过都跟我说了。”

“臭丫头,我还叮嘱过她千万别告诉你我被打的事,看我回去不收拾她。”我气得牙根痒痒。

外婆用手指点我的脑门:“人家还不是为你好吗?你可别不知好歹去找人家麻烦。她也够惨的,被她爸爸打了一顿,妈妈还出差不在家,连个说情的人都没有,第二天就被赶了出来。”

“赶出来了?那她现在在哪儿?你怎么不让她来咱家呢?”顾叔叔脾气爆得很,她被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是没想到她竟然被赶了出来。

“你看你急什么?外婆能不让她过来吗?阿南被赶出去后,小宝偷偷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妈让她先去舅舅家躲几天,她是到了舅舅家才给你打的电话。”

“臭丫头……”

“别臭丫头臭丫头地骂人家,她自己都身不由己还惦记着你,你以后可得好好对待人家。”

“知道啦!说得跟她是我小媳妇儿似的,还‘好好对待人家,哈哈。”我学着外婆的口气,给她逗笑了,我也笑了。

我决定下午去看望她,我的“小媳妇儿”——顾望男。

下午,我们约在离她舅舅家不远的奶茶店里见面,奶茶店的名字非常有趣,叫作——“你妹”。我们问过老板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很奇怪,好像在骂人一样。老板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叔,喜欢冷冰冰地讲冷笑话,表情好像冻住了一样。他解释说:“因为很有趣呀,比如你们逛街,一个人提议,‘我们去喝点东西吧。然后另一个人说:‘去你妹奶茶店呀。不是很有趣吗?”老板解释完冷冷地盯着我们的反应,可是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笑呢,还是低下头去,装作根本没有问过他。

见到我的时候,阿南紧紧地抱着我,勒得我透不过气来。她哭着说:“大喜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挣扎着换了几口气,虚弱地对她说:“臭丫头,自己都这样了还关心别人。”

她好不容易放开我,大大咧咧地用袖子擦干眼泪。这时我看到她的额头青了一块,我追问了好久她才告诉我,那是顾叔叔打她的时候她朝后躲,一转身不小心撞到了柜角。我伸手轻轻摁了一下那块青问:“疼吗?”

阿南拍掉我的手说:“废话,都青了能不疼吗?你肯定是明知故问,就想摁一下是吧?”

我不置可否地咧咧嘴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这个毛病,看见淤青就想摁一摁。”

“怪人!”阿南白了我一眼,将菜单推给我,“想喝什么点什么,今天我请客!”

我不客气地接过菜单说:“本来就应该你请客,你得给我赔罪。”

“为什么?”阿南不解地看着我说。

“我要一杯港式鸳鸯。”我跟站在一边等着的服务生说。

服务生记下之后又看向阿南说:“您好,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一样一样!”阿南还哪有心思看菜单,急匆匆地打发了服务生,继续问我,“为什么呀?”

我看着她疑惑的双眼,缓缓地抬起手指着自己的脸。

“啊!”阿南眼珠一转,“那个大喜……我……”没想到伶牙俐齿的阿南也有今天,我心里暗暗高兴,脸上却不表现出来。眼见着阿南表情越来越难过,我突然笑出来说:“逗你的啦!”我鄙视她说:“你以前不挺经逗的吗?现在怎么变弱了呢。”

阿南的长胳膊伸过来推我,气呼呼的说:“我还以为你真生气了呢,吓死我了,以后可别开这种玩笑。”

她能推到我,我心里有些不甘心,也想伸出手去推她。结果没推到她不说,我的自尊心活生生地被伤害了。阿南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躲的意思都没有。她是确信了以我胳膊的长度根本碰不到她。我抬眼看着她憋笑,非常不爽地瞪她威胁道:“敢笑出来试试?”

“哈哈哈——”她还是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所以说,你欠了顾小宝一个人情?”我呷了一口奶茶。

“我也没想到我弟会帮我。”

“有没有一点儿感动?可能小宝长大了,知道疼姐姐了。”我笑着说。

阿南一口气喝光了奶茶,将杯子轻轻放在桌子上,“其实,自从我回来上高中,他真的改变不少。那晚我爸打我,他一个劲儿地阻拦,替我说情,可惜他越说我爸越生气。”

“哈哈,明知道越说情你爸越生气,揍你揍得越重,你弟还一个劲儿地说,可见居心叵测。”我开玩笑说。

“去去去,我弟弟才不是这种人。”阿南两只手在胸前摆来摆去。

“呦,真是姐弟情深呢。也不知道以前是谁,天天要把自家弟弟往墙上拍,还要抠都抠不下来的那种。”

阿南扑哧一声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故作深沉地说:“往事不堪回首。”

“樱子怎么样?”最后一口奶茶被我吸进嘴里。

阿南突然沉默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接着问道:“不好?”

“她妈妈要给她转学。”阿南如是说着,我还以为我听错了,“你说什么?”

“她妈妈要给她转学!”endprint

我风风火火地在街面上奔跑起来,惹得路人纷纷侧目,阴冷的风顶撞着我的脸,我无动于衷。

阿南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她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艾喜,你别那么冲动好不好?你停下来,我们好好商量一下,你这样贸贸然去她家里和她妈妈理论,你觉得有胜算吗?”

我无动于衷。

“艾喜!你这是去给樱子找麻烦啊!”阿南停下来,用手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停下来,多谢秋风让我冷静下来,我转过身子看着阿南。

“要怎么办才好呢?”我听见自己无助的声音,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樱子第一次交到朋友,”我指着阿南又指了指自己,愤怒地大喊,“我们可是她第一次交到的朋友啊!”

阿南哽咽,过来抱着我说:“你别这样,会有办法的。”

我承认,我的眼泪少极了,我没有哭,只是气愤,胸脯随着气息起伏着,不可遏制。

晚上我接到阿南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李樱子不会转学了,她妈妈只是一时气话。

我很平静地说:“这样最好。”

放下电话,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一点什么事情。我看见小舅舅正背对着我卸纱窗,外婆布置他的作业他竟然拖到了今天。我往后撤了几步,稍稍助了跑,然后一跃轻盈地趴在了他的背上。

“啊——”小舅舅惊叫一声:“大喜!你神经病啊!”

我迅速地从他背上跳下来,然后趁他没缓过神来便躲进自己的房间,将门反锁。

我大笑着,眼泪都笑了出来,我抹着眼泪,听见小舅舅怒吼着:“我的腰啊!”

(六)

我可不想在你的心间停泊,

那里太过荒芜,

没有我想要的绿色。

或者高傲狂野的大海也是我的所想,

随流子沉入海底,

仰望海的天空。

小丑鱼悄悄地钻进我的左耳,

调皮地说着情话。

我紧忙捂住右耳,

于是我的双眼,

闪烁着急促的橘黄色。

“这首小诗写得怎么样?”上学的途中,阿南追了我一路,只为念她一时兴起写的“小诗”。

“诗?在哪儿呢?”我装模作样地四处寻找。

阿南“哼”了一声,伸手抓住我的书包,我手脚并用地使劲往前走,可惜一步也走不出去。

“你还真是天生怪力。”强权之下,我只好妥协,无奈地说,“顾大诗人,您的诗写得超棒呢!人家好喜欢呢!”我违心地竖起大拇指在她眼前晃悠。

“真的吗?”阿南开心地用两只手拍拍脸颊,脸上是少女特有的美丽红晕。

“大喜!阿南!”李樱子一路小跑追上我们,提了提滑落的书包带,看着我们展颜欢笑,“早上好!”

“樱子,早上好!”阿南奔过去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终于,我们三个人从停课一周的噩梦中醒来。本以为雨过了会天晴,可是天空一直很阴霾,总也不见太阳。

“天气预报是世上最不靠谱的东西,明明说今早会下雨,我还特地带着我最喜爱的小红伞呢,结果半点雨都不下。”阿南拎着手里的小红伞,烦躁地一圈一圈地转,李樱子嘱咐她:“小心点儿,别打到人。”

“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啊!”我摇头晃脑,若有所思。

“此话怎讲?”李樱子歪着头,似跟我咬文嚼字。

因为打不了伞而失落的阿南完全对“奇怪的生物”这种话题提不起兴趣,她郁闷地拎着自己的小红伞,垂头丧气地朝学校快步走去,将我们远远地落在身后。

“好比阿南吧。”我指着她的背影跟李樱子解释说:“她因为天气预报说今晨有雨,而实际却没有下雨,从而不能撑起她心爱的小红伞而郁闷,对吧?”

李樱子点点头。

我继续说:“可是阿南一点都不喜欢雨,如果真的下雨,她会比现在更加郁闷。”

“所以呢?”李樱子皱起了眉头,似乎还在迷宫里打转,不过感觉马上便可以接近真相了。

“所以她是个怪人!”我总结道。

“你——说——谁——怪?”本以为阿南蹿出去那么远,应该听不到我们说的话,谁知道她像火箭一样甩着她的小红伞横冲直撞地返回来,我顿时感觉大事不妙,“阿南因为小红伞郁闷得发疯了!”

我尖叫一声连忙躲在李樱子身后喊道:“樱子护驾!”

果然不出所料,我们三个进入校园后,顿时感觉身体周围布满了眼睛和嘴巴。教学楼里的气压比外面的气压还要低沉,我有些胸闷气短。一路走着,我看见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们的目光时不时地在我们身上逡巡着,如果与我们的视线相接,他们会立马移开视线,假装看我们的身后或者旁边。不知不觉中,我的拳头已经紧紧地握了起来。我真是讨厌透了这些上下打量人的眼睛和开开合合的嘴巴,它们仿佛就在我的眼前飞来飞去,像一群苍蝇,挥之不去的厌烦与嫌恶。如此,我也只能一路隐忍着,脸色黑得吓人。终于到了班级,我看到一路无语的李樱子默默地舒了一口气。可是随后我便知道,她舒气舒得早了。当我们三个走进教室的那一瞬间,原本还在聊天的同学突然终止了话题,纷纷扭头看向我们,停顿了几秒后才发觉十分尴尬,又若无其事地各干各的。

现在心里不舒服是可以谅解的,我偷偷地安慰自己。

看到我们进来,韩菲菲和吴熙娇走过来。韩菲菲微笑地说:“你们终于回来啦!我和娇娇可想你们呢。”

吴熙娇在一旁点点头说:“这些天,你们不在前面坐着,总感觉不适应呢。”

阿南放下书包,大大咧咧地说:“当然会不适应啦!少了我这个大号挡箭牌,你们上课想睡觉都没人挡着,搞点小动作老师都一目了然。”

吴熙娇的笑容立马僵硬在脸上,连忙解释说:“不不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我摆摆手笑着对她说:“阿南开玩笑的!”说完转过身去使劲地敲打阿南的头,骂她:“雷锅痴线!”endprint

上课之前,阿南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大喜,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让我爸知道,养女儿也一样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我又不是你爸爸,你跟我保证什么?”我不耐烦地一页一页翻着化学书,原子序数?核外电子数?离子共存?这些都是什么东西?我怎么完全看不懂?

“我要让你见证我的蜕变!”阿南握着拳头,自信满满地说。

“这句话也写在给你爸爸的保证书里了吧?”我头也不抬,离子分化又是什么东西?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忍着想把化学书撕掉的冲动。

“咦?你怎么知道?”

“保证书是顾小宝帮你交的吧?”

“咦?你又知道?”

我将化学书重重地合上,用冒火的眼睛瞪着阿南吼道:“因为这句话出现在你大大小小的保证书里,已经无数次,无数次了!!!你写的保证书多过我走的桥,千篇一律,千篇一律!!!我要是顾小宝早就杀死你了!叫你再写保证书,该死的保证书!!!”

阿南惊恐地看着我,试探着问道:“你……你没事吧?”

“还要不要说保证书的事儿?”我喘着粗气问她。

“不……不说了。”

化学老师有些娘娘腔,讲课的时候总是扭来扭去,时不时还翘起兰花指。我冷眼看着在下面窃窃私语,对老师指指点点的同学,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课前还发着重誓的阿南此刻正皱紧了眉头盯着化学书,眼珠子一动不动,“大喜,你确定这不是天书吗?”

我没有理会她,低头画下老师提到的重点,并在一旁标记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下课去问问樱子吧,我这样想着,便看见老师将她叫了起来。

“你来写出这道题,丙烷燃烧的热化学方程式。”

李樱子先是一愣,然后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细声细气地说:“老师,我不会。”

“不会?这道题上节课有讲过吧。”化学老师淡淡的眉毛蹙起来,歪着脖子睨了一眼李樱子,随即求证学习委员边晴,“学委,这道题我们上节课是不是讲过?老师还提到这是重点内容,对不对?”

“老师,您不知道吗?李樱子因为打架斗殴事件被停了一周的课,不会解题很正常。”边晴的这番话真是很欠揍。

“这个家伙!”阿南将腮帮吹得鼓鼓的,愤怒从眯起的双眼里喷射出来。

阿南跟我说,她这辈子最害怕一种人,这种人总是看着你笑着,然后从身后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插进你的身体里,脸上却还挂着笑意。看着你的鲜血笑着,品尝着你的鲜血笑着,永永远远地笑着。

看来那天边晴的笑,已经带给阿南难以释怀的心结。或许从那以后,阿南再见到笑容的时候,首先会想到一把刀子。

“呦——”化学老师发出一声绵长的感叹,这个声音听得我毛骨悚然,他是怎样发出这等高亢的声音,我很好奇。霎时间,我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同学会在下面嘲笑他。这种阴阳怪气的声音,我经常在后宫电视剧里听到。

“李樱子,真没看出来,你还会打架呢。坐下吧,真影响我上课的心情。”化学老师拨了拨眼珠子,黑眼球少得可怜,这才舍得让李樱子坐下。

“气死我了!”阿南压低声音跟我说。

“生什么气?”我问。

“你金鱼脑子呀?”

“别瞧不起金鱼,金鱼比咱们谁都快乐。”

“少打岔,下课我要去找边晴谈话!”

“你想弹劾她?我劝你一句,少浪费时间,跟那种冥顽不化的人有什么话可谈?你别太激动,要是又被停课就惨了。”

“放心吧,我不会动手的。”

“啧,我是怕你吃亏。”

“看看这是什么?”阿南骄傲地撸起袖子露出肌肉紧绷的胳膊。

我伸出手指按了按,“不错,像钢板似的。不过,你到底是不是女的?”

阿南瞪我一眼,将袖子放下去说:“我哪里长得不像女的?我可是要跟林志玲看齐的。”

我嫌弃地看她一眼,没听说过林志玲有肱二头肌,“谈话归谈话,不许动手,她小胳膊细腿儿的,你打她跟玩儿似的,不许欺负人。”

“你陪我去吧。”阿南恳求道。

“休想!”

下课后,阿南做了一个深呼吸,径直走到边晴桌边,她屈指敲了敲桌面,“走,出去谈一谈。”

“我还要背单词。”边晴拒绝谈话,从桌堂里掏出英语书,摊开来放在书桌上面,看都不看阿南一眼。

啧啧啧,这是要惹火呢,我好整以暇地看着热闹。

阿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啪”的一声将边晴的英语书合上,“我说最后一遍,我们出去谈谈。”

帅呆了阿南,真霸气,我暗暗赞赏。

边晴凝视了一会儿阿南青筋暴起的手背,“去就去,还怕你不成?”说着起脚踹开自己的凳子,甩了甩额前的留海儿,朝门口走去。

阿南看着她的背影,伸出小拇指,冲她比了比。她转过头看向我,脸色骤然柔弱下来,哀求道:“大喜,陪我去嘛。”

我冲她吐了吐舌头:“爱谁谁!”

阿南绝望地横了我一眼,挺了挺腰板,以一副誓死如归的神情踏出了教室。

“阿南去哪里?”李樱子走过来问。

“赴死。”我眯着眼睛说。

雨未下,雾做了替补。我真是讨厌透了这种鬼天气,身子周围时时刻刻萦绕着令人不安的阴寒水分子,身上油腻腻,脸上油腻腻,就要快粘死了。润湿的砖地,寒气顺着脚踝犹如藤蔓一般攀爬上来,不经意间,我便寒颤连连,于是裹紧了外衣。我始终是放心不下阿南,不想她因为此事再被顾叔叔赏几个巴掌,我尾随着她走出教室。

不巧的是,我在走廊里撞见了何美丽。

“你们三个,中午来我办公室!”何美丽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卷子,一股脑地全部招呼到我的背上,“恨死人了!”她龇着牙骂我,样子滑稽极了。

我揉了揉生疼的后背,一句怨言也不敢有,点头哈腰道:“知道了,老师。”endprint

何美丽踩着高跟鞋走远。下手忒狠了点,这个女人可惹不起,我暗暗地想,不知道她的女儿有没有尝试过刚才那一下子,差点伤筋动骨。

糟了,给阿南忘了,我撒开腿,朝她们的方向跑去。

跑到一半,我便看见阿南垂头丧气地拖着步子往回走。我迎着她走过去,忙问:“这么快谈完了?谈得怎么样?”

阿南停下沉重的步子,眼睛里放出绿幽幽的光。

“我把她给杀了!”

就在此时,边晴高傲地扬起下巴,擦着我的肩膀走过去,我竟然还听到了一声不屑的“哼!”

“这不会是她的鬼魂吧。”我目送着千金小姐一般傲慢的边晴,斜着眼睛质问阿南。

“谈不拢,谈不拢。”阿南痛苦地摆着手,“她的嘴巴就像一座休眠的火山,别看平时话少得可怜,可是一旦爆发,喷出的火山灰能够迅速淹没整座城池。我差点像庞贝城那样被活埋。”

“像庞贝城那么惨?”我好笑地看着她。

“有过之而无不及。”阿南认真地点点头说,“我倒是被她教育了一番。”

“天,她得有多么伶牙俐齿。”

“伶牙俐齿?简直是铁齿铜牙,把她扔回到古代,她可以做状师。”

“看样子,你还挺欣赏她。”阿南这是要倒戈吗?竟然明目张胆地夸赞起对手来。

“有种棋逢对手,高手过招的感觉吧。”阿南这个怪物,名副其实的怪物。

“你在梦游吗?几日未见,你到越发地出息了。”我恶狠狠地瞪她,腹中将她损了千百遍。我就说,谈话什么的,都是浪费时间,唯一的收获竟然是阿南如今以一种崇拜的眼神仰望着边晴。“谈”的右边是发炎的“炎”,果然是件令人上火的事情!

我刚才说了什么?谈话?对,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何美丽让我们三个中午去她办公室报到。”我好整以暇地观察着阿南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

“要死了……”阿南抚着额头,闭上眼睛,久久不肯从残酷的现实中醒来。

意料之外,何美丽没有非常严厉地批评我们,只是一直跟我们讲一些大道理。譬如要懂得克制青春期心里的一些躁动,避免一时冲动而坏了事情;譬如学会忍让,退一步海阔天空;再譬如面对不公平的事情要放平心态,可以告诉自己吃亏是福,甚至还有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样的忠告。

临走时,我问:“老师,您女儿的病好了吗?”

何美丽微笑着说:“谢谢关心,她的病早都好了。说到这,我还要感谢你们呢。”

“诶?感谢我们?”阿南不解地问。

“还装不知道呢?”何美丽站起来走近我们说,“不是你们建议冷皓代表全班来医院看望我女儿的吗?他都跟我说了,所以谢谢你们。那天,我女儿收到你们的礼物特别开心,心情一好,病好得也快了。老师心想回来得谢谢你们,哪知道回来得知你们被停课的消息,真是不让我省心……”

我们迈出教师办公室的大门,看见冷皓正焦急地靠在墙边,像是在等人。他见我们出来,甩开长腿走过来问:“你们没事吧,何美丽骂你们了?”

阿南抱起手臂,“比起这个,我有事问你。”

“什么事?”冷皓抓了抓凌乱的头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帅一点。

“你跟何美丽说,是我们建议你去看望她女儿的?”冷皓看看她,又看了看李樱子,说话竟然有些结巴:“是、是啊!有、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什么时候建议过你这样做了?”李樱子仰着小脸问他。冷皓更加局促,脸颊开始泛出微红。

“这、这么做的话,我、我想着,何美丽如果对你们有了好感,打、打架的事情,她可能不会等你们回、回来秋后算账了。我是这么想的,可、可是没想到她还是找你们谈话了。”他说着,将头低下去,视线停留在自己的球鞋上面。

“你……”李樱子欲言又止。

不会吧,狗血的校园言情剧,这就要上映了吗?

这小子,上课的时候做英语对话,死命地举手主动发言。老师说,那你找位同学跟你一起做吧。他咧着嘴角一副得逞了的样子,“我要和李樱子同学做。”话一出口,全班哄然。下课也减少了去打篮球的次数,没事儿就闲逛到李樱子座位旁边,挖心掏肝搜刮出所有话题跟人家聊,被嫌弃了也依然恬不知耻地立在那儿说:“不喜欢这个话题?那我们聊别的,嘿嘿嘿。”这个傻子,牙齿上粘了菜叶都不知道,李樱子红着脸,想告诉他又怕他太尴尬,于是她决定缄口,给他留一点自尊心,结果几乎全班同学都看到了那片菜叶。

“你……”

我和阿南同冷皓一样,非常想知道李樱子在“你”之后,会蹦出什么样子的字眼来。

“你……”

“你想得太多了!”李樱子冷冷地说,然后转身走掉。

不知道此时此刻,冷皓的心有没有摔成碎片。我和阿南看好戏似的,虽然眼睛里流露出对冷皓的怜悯,可是心里却都在暗爽。李樱子太给我们长脸,活脱脱一个冰山美人,帅到银河系之外。

阿南故作惋惜,拍了拍冷皓的肩膀,谁知道她是想安慰还是想火上浇油。“可惜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过真爱都是战斗争取来的,少年,你切莫灰心丧气,呼吸还在,希望就在,我们等着你融化那座冰山。干巴爹!”

“呦,南姐,没看出来你还会说日语呢。”真受不了阿南那个讨人嫌的样子,我打趣地说。

阿南骄傲地将我搂了过去,边走边说:“你南姐我还会泰国话呢,嗖哇滴咔!撒拜滴!买盆赖!”

我双手合十,学着泰国人的样子,转过身对满脸黑线的冷皓说:“嗖哇滴咔!”

阿南随即爽朗地大笑,搂着我的手紧了紧,“大喜,你学得真快!”

“还不是南姐你调教得好,名师出高徒嘛。”我没脸没皮地阿谀。

我们两个没心没肺地走远,谁也没多看冷皓一眼。

阿南说,对付男生就要将他晾在一边,不甩他,因为男人总是这个心理,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尽管乌云依然无赖地盘踞在天空,有种雷打不动的姿态,雨也不来,雾也不散。

尽管梧桐树的叶子凋零,落叶铺就在校园的小路上已是厚厚的一层。

尽管我的身上依旧是黏答答的半点不舒服。

尽管阿南还没有深厚的功力收拾边晴。

尽管李樱子还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冷皓。

尽管有那么多的尽管,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今天不下雨,明天不下雨,后天依然不下雨,但总有一天会下雨,阿南的小红伞总有一天会如愿以偿地撑开,然后她开始奇怪地郁闷。

树叶今天零落,明天零落,后天还零落,可是到了明年春天,梧桐树的叶子简直会年轻得惹人嫉妒。

所以我坚信,只要洗一个澡,身子就不会不舒服,只要多练一练嘴皮子,阿南就能教育得了差人品的边晴,只要时间够长,李樱子就会想清楚,冷皓到底适不适合她。

所以阿南说得对,呼吸还在,希望就在。

我倚在升旗台的栏杆上向远方眺望,远方是灰蒙蒙的深渊,哪怕望一望都是在涉险。

我的左边是李樱子,右边是阿南,时间凝固在此刻,就在这一刻,我想说,就算世界末日,我都不会有半点恐惧。

“我——们——回——来——了!”李樱子双手握成小喇叭,霎时间,甜美的声音回旋在整个校园里,就连学校看门人养的鸽子们,都想侧目来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类,才可以发出这样好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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