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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楷模的缺位及其发展态势

2014-10-20陈继红

唯实 2014年10期
关键词:普遍性楷模知识分子

陈继红

知识分子以追求普遍性、创新性知识为信念,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具有深深的忧患与建构意识,是引领社会发展的精神性的群体,理应在道德方面为人表率。然而,随着思想与知识成为大众娱乐时尚,传统意义上知识分子道德理想主义的操守与敬畏正在被肢解,道德楷模正在走下神坛而融入大众。

虽然古今中外对知识分子理解各异,但对于知识分子的道德理想主义认识却十分一致。19世纪的瑞士植物学家康多尔曾这样描述现代知识分子与古代知识分子之间的差异:“那时(古代)在每个科学家的头上差不多总是挂着两个或三个头衔:例如天文学家兼物理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兼物理学家。然而,连如此称呼都不足以应付了。数学家和自然科学家有时竟然是学者和诗人。甚至到了18世纪末,沃尔夫、哈勒或查尔斯·波涅等人在科学和文学的几个不同领域都卓有建树,我们还需要用许多头衔来恰当地称呼他们,以便指出他们的过人之处。但到了19世纪,这种称谓上的困难就已不复存在了,至少可以说很少遇见了。”[1]2~3为什么古代各个时期都不断涌现道德楷模?苏格拉底、孔子、耶稣、释迦牟尼等,他们将道德作为自己的生命,将美德视为人生的全部,何以如此,正是那是一个一切都混沌一体的时代,人们执着于“天人合一”的大道,追问世界宇宙的终极目的。知识分子中的道德楷模都是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孔子诗、书、数、射、乐等样样精通,文可以有《论语》,武可以作司寇,甚至可以领兵打仗。亚里士多德作为百科全书式人物,诗词、歌赋、物理、化学、天文、地理、哲学、艺术无所不精。他们通过自己的研究与学问意识到人作为大写的人的意义,体会到生命的根本与价值,因而,他们自然而然感受到做人的根本,自然而然地表现出道德的修养与气质。因此,在百科全书时代知识分子中的道德楷模必然要求他们身上具有强大的道德气场,他们自身就是普遍性的化身,那个时代出现道德楷模是必然的。什么是道德楷模?一定是一个大写的人,“成其大者为大人,成其小者为小人”。何以成其大?“万物皆备吾身,反身而诚,乐莫大焉”。道德楷模的本质在于普遍性精神的化身,而非具象的道德肉身,这是我们要从古代知识精英身上看到的道德楷模的内涵。

今天一种普遍意义上的人的觉醒不再依靠强大的政治实体整体意识形态的维持,而是转化为一种个体内在的自觉与认同,同时要求群体性的觉醒。现代社会产生的基础是大规模的社会分工,大规模的社会分工将一个大写的人划分为从属于不同职业的单子。在现代社会,“我们要提防那些聪明敏捷的天才,他们会让自己擅长于各种职业,而不肯选择一种专业从一而终。我觉得我们应该对这类人冷淡一些,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游刃有余地利用自己所有的天资,而不肯把它自己牺牲在某个专业方面,这就像他们每个人只想着自得其乐,只想建造自己的世外桃源一样。对我们来说,这种与世隔绝、飘忽不定的状态多少有些反社会的性质。这些多面手在我们看来只不过是些半吊子行家,他们是不能提供什么道德价值的。相反,我们却欣赏那些称职的人,他们所追求的不是十全十美而是有所造就,他们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界限明确的工作中去,他们各安其业,辛勤耕耘自己的一份园地……这样,曾经作为简单而非个性的唯一的道德理念,变得越来越多样化了。”[1]5因而这样的一个时代,必定也必须是道德楷模缺位的时代。道德学家们不再是社会的唯一偶像,而只能是其中一种,甚至一种都不是。因为其过去所拥有的光环,它甚至成为人们所唾弃的对象。在一种单子化的社会分工中,道德成为一种个体的事情,伦理恰恰成为我们需要建构的东西。知识分子们恰恰是找错了方向,一直还致力于解释为什么道德出了问题,而缺乏伦理建构的精英意识,乃至有人发出了这个时代“缺伦理”的时代呼唤。这样一个时代,道德盛行,伦理缺位。人们全然不觉,知识精英们更是一味迎合社会大众的需求做知识真理确证的帮手。他们认为,道德学家们“为了断定某种认识的道德价值,总是为道德设置一套普遍的程式……今天我们终于知道,这种总结性概括是多么没有价值了。(他们)……只是为了一种理想的无根据的法律准则去阐述一种抽象的原理。这些概括根本总结不出真正表现在一个特定社会或既定社会形态中的道德规范的本质特征……我们实在没法把这些论调作一种客观标准,来指导我们去评判实践道德的价值。”[1]7道德一元主义与道德绝对主义的地位在一种社会分工的时代已经彻底失去话语权,那个我们几千年来一直坚持不变的“道”已不复存在,因而“得”“道”也就是一种虚妄,道德更是一种值得怀疑的东西。道德相对主义、道德多元主义、道德怀疑论等思潮从道德学家们的各式文献与论文中涌现出来,成了这个时代知识分子表述的主导话语。

道德楷模缺位,这个时代的道德会怎样?这个时代的道德如何呈现?道德发展必须适应社会的劳动分工,“劳动分工将成为一种绝对的行为规范,同时还会被当作一种社会责任。”因为那种“从前我们认为一个完美的人有能力去关心一切,尝试一切,玩味一切,理解一切,能够将所有最优秀的文明敛聚和体现在自己的身上”的道德楷模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当代中国社会面对知识分子中道德楷模的缺位现状所做的基本努力和最终呈现的基本样态有三:一是道德选秀,二是职业精神,三是优美灵魂。

今天的中国,各种道德选秀层出不穷。从“道德观察”到“全国道德楷模选拔”,再到“感动中国人物”评选,道德选秀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为热门的话题。以感动中国为例,我们来看看道德选秀所传达的时代道德发展内涵。首先从定位上,《感动中国》是“作为中央电视台倾力打造的一个精神品牌栏目”,它是一个“精神”品牌栏目,挖掘、发现和弘扬“精神”是其根本宗旨。其次,它的选拔标准大概有为社会进步与时代发展做出杰出贡献、各行各业中获得重大贡献尤其是国家级重大项目主要贡献者、平凡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事迹、个人力量为社会公平正义与人类生存环境做出突出贡献、个人在家庭社会生活中特别感人体现中华民族美德传统等。这个标准几乎涵盖了国家、社会、家庭,政治、经济、文化,自立、敬业、爱人等各个层面的内涵。最后从选拔出的人物来看,涉及各行各业、各种类型。其中有徐本禹、高耀洁、田世国、丛飞、王顺友等来自民间的杰出人士,有成龙、濮存昕、刘翔、姚明等光彩耀人的明星,也有钟南山、袁隆平、桂希恩、黄伯云这样的睿智学者,更有张荣锁、魏青刚、洪战辉、黄久生这样的普通百姓。以上各个方面使得这个栏目,被媒体誉为“中国人的年度精神史诗”。道德选秀的背后实质上是对普遍性精神的认同,是对故去道德领袖的怀念,是对一种道德传统的眷念与不甘。从某种意义上说,时代的步伐超越了心灵成长的步伐。我们的道德心灵没有跟得上社会分工的步伐。涂尔干在面对社会分工与传统社会道德发展之不同时,曾为我们揭示出当下中国人道德选择的纠结。社会发展一定会影响到我们的道德建设,“人类的进化总是有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要么适应这个潮流,要么背离这个潮流。这就提出了一个紧迫的问题:面对这两条道路,我们究竟应该如何选择?我们应该成为至善至美和自给自足的生命体呢?还是相反,成为整体的一个部分,或有机体的一个器官?”[1]4一方面,我们“至善至美”的情结没有去除;另一方面,当下社会有找不到一个“有机的整体”的道德楷模,而只是“器官”。《感动中国》通过系列史诗是试图用一个个“器官”为我们整合出一个“有机体”,从而呈现出中华民族曾经拥有的大写的“精神”,借以证明那些“精神”还深埋在这片土地之中,传统道德理想主义依然存活。道德选秀本身一方面回应社会希望知识精英“成为思想先锋甚至思想领袖,更希望他们成为社会良知”的呼唤,另一方面还是对一种失去的道德精神的集体回忆。作为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这种呼唤与回忆本身具有两面性:如果道德楷模成为一种道德资本,成为一种道德能力优势,我们将不可避免地沉浸于传统道德楷模的“乡愿”之中;我们应该将道德选秀作为一次重要的全民道德启蒙,让道德走出知识分子的神坛,成为普通民众的自我主宰,这个世界再没有道德的高低贵贱之分,人人都是道德的主人,这是现代社会的道德精神。endprint

在今天的时代,道德楷模应该走向职业精神。“道德楷模”中,“道德”是本质,“楷模”是载体。“道德”是一种精神,是普遍性;“楷模”是肉身,是特殊性。我们通过“道德楷模”是要弘扬一种普遍性的道德精神。“道德楷模”自身也是希望通过自身的行为感化周遭的人,去实现永恒不变的大“道”。因此,传统社会的道德楷模是将一种无限的普遍性化在有限的当下行为中,通过道德楷模,我们应当看到的是无限的普遍性。现代人与古代人之间的差别,正如黑格尔所言,“每个(特殊的)环节都以其所取得的具体形式和独有的形态在普遍的个体里呈现出来。特殊的个体还是一个不完全的精神,是一种具体的形态。统治着一个具体形态的整个存在的总是一种规定性,至于其中的其他规定性则只还停留有模糊不清的轮廓而已。因为在较高的一级的精神里,较为低级的存在就降低而成为一种隐约不显的环节……每个个体,凡是在实质上成为比较高级的精神,都是走过一段历史道路的,而他穿过这段过去,就像一个人要学习高深的科学而回忆他早已学过的知识那样……其并不停留在旧知识里。各个个体,如就内容而言,也都必须走过普遍精神所走过的那些发展阶段,但这些阶段是作为精神所脱掉的外壳,是作为一条已经开辟和铺平了的道路上的段落而被个体走过的。在知识的领域里,我们就看到有许多在从前曾为精神成熟的人们所努力追求的知识现在已经降为儿童的知识……而且我们还将在教育的过程里认识到世界文化史的粗略轮廓。”[2]18在古代,大多数人只是一个特殊的个体,只有少数人意识到了普遍性而成为“道德楷模”。而在现代,我们每个人都具有了将特殊性与普遍性统一的道德“精神”,人人都可以成为个体与实体相统一的主体。这个主体在社会生活中的道德精神表现就是:职业精神。职业精神应该成为道德楷模缺位的真正意义上的道德精神。我们今天不需要“万物皆备于我”,而只需要依附于一个职业就可以通过“条条大道通罗马”的方式而体会到普遍性的道德精神。今天,我们常常使用“职业道德”、“职业伦理”等词语来表达社会分工时的道德样态,很少使用“职业精神”。职业道德、职业伦理等表述本质上是一种科学思维,是西方意义上的实践理性。职业伦理“与共同意识并无深层次的联系,因为他们不是所有社会成员共有的伦理,换言之,他们与共同意识无关。正因为这些伦理的功能并不是每个人实现的功能,所以,并非每个人都能够了解这些功能究竟是什么样子,应该是什么样子,或者在运用的时候个体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特殊关系。”[3]虽然他们也承认职业伦理与道德体系之间的关系,但是认为这样的关系不是紧密的,而是松散的。当下这种对于职业伦理的理解是十分浅薄的,这种大众的理解只是一种共同意识,远非普遍意识。知识分子不应该这样理解职业精神,职业精神将“大写的人”融汇在特殊性的社会分工之中,正如“道德楷模”一样,职业精神中的“精神”是一种普遍性,“职业”是一种特殊性。如果说,道德楷模是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这种统一是自上而下的精神汇通,那么职业精神就是特殊性与普遍性的统一,这种统一是自下而上的精神渗透。能够取代道德楷模的可能性的道德精神应当是职业精神。

最后,我们来看一下,这个时代如果还存在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中的道德楷模的话,我们这个时代应该给予他的是什么呢?我们认为,应该是“优美灵魂”。从苏格拉底开始他们就追求美德的幸福生活,相信“灵魂不朽”。相信灵魂不朽的根本在于对普遍性永恒真理存在的坚定信念,这种信念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已经显得不那么令人瞩目了。那么,我们是否应该为这种一元性的普遍性道德精神与道德追求留有一定的空间呢?樊浩教授曾明确指出,“后意识形态时代”中国文化与道德发展的难题在于“多”与“一”的矛盾,表现在全球化与改革开放交会造成地方性知识与全球多元意识的冲突、经济意识形态的多与精神意识形态单一之间的冲突、同一性手段悖论与精神意识形态主体的缺位等矛盾。其实,这背后,对知识分子来说,我们有没有勇气与能力来追问“一”,社会能否为那些“优美灵魂”提供生存的空间。“在一种专业化分工的时代,人们立足于单一具体问题的原子式解读而作的深刻而独到的见解不断地得到喝彩与追捧,使得人们丧失了收复历史于时代精神的学术勇气,而只能作一些隔靴搔痒的语言意会。”[4]276从本质上来说,也在于知识分子已经徜徉在道德多元主义的海洋里,失去了精英意识。那么何谓“优美灵魂”呢?优美灵魂应该是这个时代非知识分子中的道德楷模的道德精神。黑格尔是比较早的阐释优美灵魂的人,他是在与良心、伪善的比较中来凸显的:“优美灵魂是一种存化了的自我意识,自我意识返回到它自己最深的本质里去了……实体已融化为绝对确定性……它表现为一种自知自己全知的状态。”[4]241这就是一种纯粹的知识分子,是这个时代最为稀缺,也最为宝贵的知识分子。这种知识分子中的道德楷模在普通大众甚至一般知识分子看来是“孤芳自赏,静观自己的纯洁,不采取任何行动,只在言语中表达自己”,但在他们本身来说,确是一种对于绝对普遍性的信念,是一种纯粹知识的状态,是以知识入世的人生智慧;而对于整个社会来说,是“时代的良知,是社会的良知,是真理的良知,特别是知识分子获得独立性的现实”。而一个社会、一个民族、一个世界如果没有宽容优美灵魂的空间,知识分子就难以形成独立性,这个社会就一定处在一个完全异化的物质世界里。

参考文献:

[1]埃米尔·涂尔干.社会分工论[M].北京:三联书店,2000.

[2]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M].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18.

[3]埃米尔·涂尔干.职业伦理与公民道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7.

[4]庞俊来.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之道德哲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重大基金课题“推进当代中国社会公民道德发展研究”(12&ZD036)的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系河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教育部“高层次创造性人才计划”第二层次“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入选者)

责任编辑:彭安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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