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心被伤感击中
2014-10-17陈不旧
陈不旧
两天来,又是更改QQ签名,又是注册QQ空间,还在网上不停地听歌,一下感觉年轻了许多。好友多是年轻人,很有朝气,让我也深受感染,就想:生活还是这么美好,活着真幸福!
谁知,这竟使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人,一个故去了的杨姓故人,一个和我关系最相得的中学同窗,也是毕业多年后最要好的朋友和兄弟。走的那一年,他才四十四岁。
跃进,这个曾经极为常见和普通的名字,就是他曾经存在的标志,虽然他并没有出生在那个“大跃进”的年代。当时我们上学都早,上中学也才十一岁,只是他小我一个月。中学时在班里,我们走得最近。初中的一个假期里,为了一本前后都有损页的文革前的旧歌曲集,在我家的床上我们抢作一团,抢完了又互相指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高中去汝阳学工,又一起睡麦秸地铺,还去爬那些不知道名字的山,并孩子气地讨论那些今天看来非常可笑的政治观点。毕业后,我留城,他下乡,下乡时送他到北邙井沟的生产队里。期间,西关新华书店过年时有外国名著卖,我们约好了去买。当时,刚拨乱反正没几年,人们读书热情异常之高,西关新华书店北边大铁门关着,卖书的在门里,买书的在门外挤成了堆!我们挤了好长时间,终于如愿以偿,挤出来时已浑身冒汗了。我从此拥有了老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狄更斯的《艰难时世》,只是记不得他的所获了。
后来,他去北京当兵。临行前夜,吟雪小酌,除了送当时流行送的塑面笔记本、钢笔一类的东西外,还为他相赠了“敞门看天雪,纷纷送征人”的短句,当时还自诩有些边塞诗的味道。到了次日,就看着他穿戴着没有帽徽、领章的新军装,坐着闷罐子列车,在雪中北上了。之后,我参加了工作,他在北京还用省下来的津贴为我寄赠了《古文观止》《唐诗别裁集》。
从部队回来,他在铁路上从司炉到司机,又去太原进修。这时他已成婚,未免两情缱绻。因为他也喜爱文学,就算是“秀才人情半张纸”吧,此行又以“客子无劳依依去,挥手当存浩浩情”相赠,自己尚觉于他的境况妥帖,但他的真实感觉已被永远带走了。
我成家宴客时,曾得他很大的帮助。孩子出生后,是他借了三轮车把大人孩子从医院载回来。母亲临终,是他在侧握着老人的手看着她咽气。两次房子装修,又是他从材料、价钱、质量,到处理旧家具、搬家,跑前跑后,处处费心费力——对于我这个生活能力很低下的老同学来说,真是多亏他了!曾听他半开玩笑地说,他对我有那么一点“欣赏”,就是能把那种所谓的爱好一直坚持下来。可这又算得什么理由呢!想一想,他为我做的实在太多了,而我为他所做的根本不成比例。
太原进修归来,他逐渐走上管理岗位,并在铁路系统的报刊上发表了一些作品。但仕途甫进即止,因此有时不免郁郁,却又很少表现出来。只有一次,他也曾显出过男人软弱的一面。那是在夏天的一个傍晚,快下班时接他电话,问我能否出来。当时天阴得很重,雷声隐隐,知是将有雨了,但以着多年的默契,我知道我必须去。到见他时,两人几乎湿透。寻一小店对酌,白酒啤酒自便。虽还劝我浅酌,可他自己却数语即潸,这与他平时嬉笑逗哏的风格真的是大相迥异。后来,倒还是他把我送到家门前。此时方知,他曾患肝病,其后稍好一些,他却经常浮白,以至病情反复。
虽然我搬家后和他住得近,两人却又奇怪地鲜于走动。二○○四年八月二十三日晚,他在电话里说让我过去,听电话里的声音就感觉他虚弱得有些不对。见了他,竟让人一惊——腿肿得极吓人。但他还是虚弱而又笑嘻嘻地向我说了他的情况。第二天,和他家人一起把他搀下楼,送进了医院。当时,包括他在内,谁也不会想到,他这一去竟再也不能回来了。
在医院里,大夫最初还乐观,但后来越检查情况越糟,除肝炎复发,同时确定是很少见又很讨厌的“厌氧菌”感染外,还有糖尿病。对厌氧菌的治疗,必须把感染部位切开,处置后还不能包扎。这对身体状况极差的他几乎是不能想象的。而且,肝炎又很快转成了肝腹水!这就等于宣布了他不祥的归宿。
在那些天里,我抓紧完成了一份调研报告,又竭力推掉单位其他的任务,有空就去医院,就这么守着、看着他,并在回家后记下他病情加重的一些变化,如“今天已不能说话”、“ 病重,不能进食”。中学时,他是学校的学生干部,又是班长,人缘不错。毕业二十周年,又是他组织同学们搞了一次聚会,还请了几位当时各年级的班主任,把聚会办得红火、热闹,那种仍旧执弟子礼的氛围,让一位女老师在致辞时都为之哽咽。由此,同学们闻讯后也络绎地来看他。尤其是一个我小学时的同学春繁,是在我家认识了他并也和他成了好朋友,这时也是一有空就过来,还用电动剃须刀为他剃须,舒服得他躺在病床上哼哼唧唧地直说“享受啊!”但是,纵使有这些朋辈的照拂与凝眸,在那个被称为“病魔”的重症面前,他仍一步步地显得孱弱无力了。
九月七日晚上近十点从医院回到家里。十一点多,接到家在偃师、自己开着诊所,今天又来医院看望他而留在医院的另一同学振国的电话,说他情况不好!于是,立即又赶到医院。这时再看到的他,已陷入了重度昏迷。
从接受治疗、病情逐渐加重,到不能说话前,从没有听到他说自己“不行了”之类的话。我想,他应该也能感觉着自己渐渐加重的病情,心里并不是没有这种准备,只是更深深地希望着自己能好起来而不愿说这样的话吧?还是在他不能说话之后,那次在床边,他握着我的手,看着我,很紧地握了好久,这——就是我们这一生最后的一次交流了!那时,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因病而痛苦着,但在连大夫都已束手的情况下,最坏的结果已是可以想见了。
第一次看着一个同龄人在眼前离去——而这个同龄人又恰恰是我最好的中学同学、最相得的朋友,和感情上早已认同的兄弟——的时间,是八日凌晨三点半左右。可此时还不是悲痛的时候。振国和春繁,以及我们几个急忙劝住他的亲人。我打来热水,我们为他擦拭身体,又一起为他换好衣服……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在这阕“兼怀子由”的《水调歌头》里,苏轼对兄弟子由赋予了什么样的情感,只能由后人揣度了。但我和他,那份一个电话就可小聚清谈的机会,却因这自古难全的缺撼,而今生从此不再,只成追忆了!
料理完他后事的几天后,在家里冲澡时,压迫着的情绪这才尽情释放,一个人悲从中来,抚壁大恸——唉,岁月来去倏然,不觉已过去三年多了!
虽然,他人已去,可不论同学相聚或与家人谈起时,莫不伤感、惋惜他的壮年离去。作为屡屡受惠于他的我来说,更是“不思量,自难忘”。因此,在北京当兵时,两人厚厚的一叠信,虽经数次家庭的装修、搬迁,我仍保存完好。至于寄赠给我的那一套《古文观止》,当时就已按他在上卷扉页的题记,用透明的薄纸复制在下卷扉页,作为友情的纪念。而那时我却从未曾想到过,你这个我“一生的朋友”竟会如此的先我而去——
老同学啊,你知道我是多么地在意你吗!
人在红尘,难以免俗。但在期望之后也常常想:我们这一代人,出生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上学赶上十年文化革命,工作赶上一次次政策调整,各方面先天不足,心态却后天早熟;才学比不得“老三届”,潇洒比不得“80后”,从政、经商的佼佼者,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几乎断档。这也都认了。好容易孩子渐渐大了,家庭经济也从每人几十元的月薪一步步提高着,多少有了些积蓄,总算是快“熬出来了”。特别是家里装上电脑后,昔日的小天地一下敞亮了许多。在这种情况下,既自无能、无奈,还过多抱怨什么?
只是,在感慨生活日渐丰富多彩的那一刻,他又回到我的记忆里来,来触动我心底里那一页页的往事。也就在这生活将愈加美好,而却又与故人阴阳永隔的分野,我仿佛孤零零地在一处路口站着,在等待、守候着来自某种方向的絮絮倾述。
于忽然间,心被一阵揪紧的伤感击中……
责任编辑 周 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