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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房子

2014-10-17任剑锋

福建文学 2014年10期
关键词:别墅房子故乡

任剑锋

无论漂泊的时间多么久长,故乡是游子永远的图腾。房子,祖祖辈辈的物质和精神传承,见证家族繁衍生息的历史,温暖并召唤浪迹天涯的游子。

书本把我从乡村送向城市,也让我离开了旧居。夜深人静时,我倚在都市书房的窗口,眺望故乡,思绪万千,久久不能自已。

爷爷以上辈分的祖先,在我出生时都不在人世了。他们甚至连张画像也没有留在尘世。但,他们留下了一座如今在风雨中飘摇的祖厝和厅堂上一个个供奉的灵位,以及山野上一座座绿草掩映的坟茔。

祖厝是一幢闽南古式建筑,三合土墙的红砖饰面已经斑驳脱落,粗壮的杉木檩梁开始腐朽,两头展翅飞天的燕脊仍在诉说着曾经的辉煌,天井角落丛生的青苔让腐旧的院落焕发出一点生机。

祖厝的窗户不多,每个房间的檩梁下只开一个小窗,晴天时房里的光线还好,阴天就非常暗淡。厚厚的杉木大门有重重的机关把守着,一看就知道这房子是建于动荡的年代。

我从幼小的时候开始,就对祖厝深怀敬畏,因为它常常是灵堂的一部分。那朱红的棺木横放在大厅,灵幡飘扬起无尽的哀思,凄凉的哭泣声响彻整个村子,活着的人在为逝去的人总结一生的功过。我的心灵笼罩着对死亡的疑惑与恐惧。

祖厝是我们整个村庄任氏宗亲的祠堂。有丧事时,这里虽然泪水涟涟,却也弥漫着整个大家族连绵不断的亲情。

祖厝历经近百年的沧桑,坐落于村落的中心,守望着一幢又一幢向外围扩张的新房子,同村里的留守老人和小孩子一样,愈来愈显得孤寂。在一场狂风暴雨中,祖厝墙塌梁断,满地泥土和碎瓦,一片狼藉。它终于扛不住岁月的侵蚀,倒塌了一大半,揪紧了整个村庄族亲的心。

在祖厝的第二外环坐落着爷爷建造的一座“三间张”大厝,其建筑风格与祖厝基本相同,我们称之为旧厝。风雨无阻的岁月擦亮了天井的石沿,让我们后人得以明了这旧厝的久远和沧桑。

爷爷背负着锤子和錾子这些古代原始的工具,如同候鸟一样四处迁徙。他像上足了发条的时钟,在深山石窟里,顶酷暑、冒严寒,用汗水和泪水甚至血水爆破岩石,锤打石头讨生活。他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七个孩子,并在他们成家立业的同时,建造了这座当时在村里规模数一数二的房屋。

爷爷已经离开我们26年了,那时我只有11岁。在我记忆的深处,他那古铜色的脸庞刻满了因常年操劳而留下的沧桑和劳累,让我感知“责任”二字的分量。爷爷在旧厝病逝时是安详的,其灵堂也设于旧厝的厅堂,父亲同叔叔们一道为他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他一生漂泊劳碌,魂归自己亲手建造的房子,比起那些漂泊在外、不能落叶归根的逝者,也算是一种莫大的告慰吧!

前两年雨水较多,地势低洼的旧厝,因排水不畅导致墙壁潮湿泥土脱落。父亲得知后立即安排工匠砌筑排水沟,修缮已经损坏的部位,让旧厝仍顽强地挺立在风雨中。因为在父亲的眼里,这旧厝是爷爷生平的纪念碑。

旧厝的正前面,是一座父亲建造的闽南平屋顶石头房子。其墙体、门窗、梁柱、屋顶都是用坚硬的石头砌筑而成的,如同父亲坚强的性格。房间不多,比较逼仄,但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我们称之为新厝。父亲辛勤劳作获取的微薄工资与母亲手中深耕细作的锄头一道,在抚养我们三个儿女成长的同时,挤一点再挤一点,断断续续地建造我们这座新厝,直至我读初中时才基本完工。

父亲的一生历尽坎坷。爷爷勒紧裤带让他上学,读完初中,爷爷再也无力供他继续求学。父亲18岁那年,作为高炮65师的卫生员,在抗美援越的战场中穿越弹林炮火,出生入死,立过战功。复员后被招工至省内山城一个国有建筑企业,安身立命。这新厝凝聚了他一生的心血,记载了他沧桑的历程和殷切的期待。

在新厝那扇薄而不平整的大木板门背面,有父亲用毛笔写的两行鲁迅先生的诗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是他为谨记一个风波事件同时也为激励我们儿女而题,遒劲的字迹至今清晰可见。几年前哥哥楼房落成时,我特地请了一位书法家把这诗句写在宣纸上,裱糊成条幅悬挂在父亲崭新的卧室里,以表儿女内心的敬意及传承。

对这座冬冷夏热的石头房子,我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因为它见证了我成长的点点滴滴,书写着父亲的艰辛和不易。父亲坎坷的人生历程和坚强的品格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的成长,让我一直努力,永无止境!在这石头房子里,父亲给了我一座小小的书柜,成就了我今日的文学创作。

前两年,新厝的石板屋顶缝隙和外墙渗漏,我及时把它修缮得严严密密,父亲得知后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已经在都市奔波奋斗近二十年了,终于在城市的一隅占有一席之地。可我有一种挥不去的乡愁、解不开的故乡情结,业余时间仍断断续续执笔进行文学创作。我特地把自己的第一本散文诗集命名为《眺望家园》。因为我内心深处依然在眺望着故乡,思念着生我养我的老房子,它是我在都市漂泊的精神支柱。

在我手头有一些积蓄后,父母就开始张罗在故乡为我建造房子。一开始我不同意,因为我们全家十几口人都不常住在故乡了,只有逢年过节才不约而同回家小住几天,并且哥哥的楼房房间也非常充裕。我若建了房子,也是常年闲置,从经济角度考虑很不合算。但后来想到无论自己在城市怎样努力奋斗,最终的目标是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所以我就依了他们的意见。很快,去年年底,一幢欧式高档装修的三层别墅屹立于村头了。那时,父母的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笑容。这是他们也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喜事。

这别墅的大门匾上有“有志竟成”四个石刻大字,这是我们家族一直秉持的信念。别墅的门窗都开得特别大,光线非常充足,却都装上严严实实的防盗设施。庭院的四周装有监控网络报警系统,使我在城市也可以通过电脑把别墅的内外看得一清二楚。一有异常情况,就会立即报警。在这号称和谐盛世的年代,别墅须像建造于那个战乱年代的祖厝一样严防盗贼,我的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悲哀。

现代的整体橱柜只有熏人的油烟,没有飘着让游子魂牵梦绕的稻草香和炊烟。为此,我在别墅的厨房旁边特地建造了一座与别墅同样建筑风格的独体柴火灶平房。清水红砖砌筑的烟囱挺立于庭院的上空,如同母亲盼望游子归来的灯塔。在熊熊燃烧的柴火中,我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岁月。虽然这与欧式别墅的设计理念和布局设置格格不入,我却喜欢。因为无论我们漂泊的岁月如何艰难,故乡柴火灶的炊烟永远是疗愈内心伤痛的一剂良药。

去年春节全家人吃团圆饭时,我向家人说出了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别墅的乔迁庆典仪式不举行,节省的费用捐给祖厝作为翻建费用的一部分。父亲赞同我的决定,随后又道出了他的一个夙愿,退休之后他将筹一大笔资金翻建爷爷建造的旧厝,让这座房子更长久地屹立在村里。说这话时,他的眼里闪耀着光亮。

今年清明节,我带着上幼儿园的儿子回故乡祭祖。特地让他跟着我走遍祖厝、旧厝和新厝及别墅的每一个角落,感受故乡的一砖一瓦。因为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凝固了漫长的时光和厚重的历史。每一次品质的提升都见证着社会的进步和家族的荣耀。让儿子在祖祖辈辈走过的土地上感受今日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也算是让他在清明时节接受另一种精神的熏陶吧!而后,他在别墅的庭院里快乐地奔跑着,纵溢出童真的无邪。我们要回城了,在上车之前,他歪着小脑袋问我:“爸爸,我长大以后也要回这里建一幢别墅,比您建的这幢还要大,还要漂亮,您说要建在哪里?”

抬头面对不远处已拔地而起的一座座现代化新城。我想,若干年后,这里将会成为其下游产业链扩张的一部分。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儿子的问题。

在向城市飞驰的车上,我不时回望故乡的房子。祖厝、旧厝、新厝已被座座耸立的楼房淹没于村落之中,如同岁月的远逝。别墅却依然屹立于村头,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儿子在我的怀中熟睡了,也许正做着他日后在故乡建造别墅的美梦吧!我感慨不已。

社会变革至今日,我不得不在钢筋与水泥构筑的城市中奔波不息,才能托起在炊烟萦绕的故乡建造房子的梦想。可是,这个有着我“乌篮血迹”和成长岁月及亲朋好友的故乡,却随着自己忙碌的脚步越来越远了。城镇化扩张的舞爪逐步吞噬着故乡的土地和房子,我的心境如同自己第二本散文诗集的命名——《守望城市》,有一种无奈而疼痛的真切。

到了城里,司机开进了一个高档别墅区,去参观我购置的一幢准备装修的别墅。儿子在楼里跑上跑下,一会儿眺望远处的湖景,一会儿抚弄庭院的花草。一上车,他就昂着头对我说:“爸爸,我长大以后不回老家建别墅,我要像您一样在这里买别墅。”我问他:“为什么啊?”“老家离我们家太远了,那里又没有同学跟我玩,我只认识我们家里的几个人,玩不来。那里也没有这里漂亮。”无忌的童言,又让我一时语塞。

是啊,儿子的天真无邪正道出我们这一代的困惑。我们迎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背井离乡来到城市谋生,并于此生儿育女。故乡的房子只是孩子逢年过节跟随父母回去夜宿的“旅馆”。乡情、亲情概念已出现了断层。随着时光的流逝,城镇化进程的加速,父母的故乡已不再是新一代的故乡了。

行文至此,我想起了著名诗人、原《人民文学》主编韩作荣先生于2003年给我的诗集题词:“无论走到哪里,我们永远是泊居的浮萍,只有故乡才能扎下根基。”是啊,现在我人虽置身于城市,却感到若即若离。因为这座城市只有温度,没有温暖。只有故乡灶膛那熊熊的柴火,才能照亮并温暖我漂泊的日子,让我回家的路显得清晰。终有一天,我在这城市干不动了,我会回到故乡,在自己的房子里安度晚年,并守望着祖祖辈辈亲手建造的房子。因为唯有故乡才是我的根基,唯有这房子才是我的精神家园。城市的房子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驿站,而不是归宿。我要像爷爷一样,走到岁月的尽头时,魂归故里!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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