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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与果

2014-10-17杨献平

福建文学 2014年10期

杨献平

1

几乎每天早上,她们母女起得最早。尤其冬天,很多人和我一样,蜷缩在北风围困的巴丹吉林沙漠军营某个房间,抱着老婆孩子或暖气赖着不想起床,而厚厚玻璃窗外,则传来一声声扫帚或铁锨连续与水泥地摩擦的声音。有时搅得人心生厌烦,有时则像闹钟一样把人唤醒。我几次早起跑步,在马路上看到两个女人,一个年老、腰身佝偻,白发比芦苇头还叫人心生感慨。另一个女的,身高不足一米六,但身形浑圆而结实,只露着的两只眼睛不大不小,睫毛还很长。通常,她们总是会在脸上包一方蓝或红色围巾,常看不清面目。但有一次,我看到那个女子时,竟吓了一跳。

她的脸几乎是斜着的,就像长歪了的南瓜,下巴到左边衣领边,额头则歪在右边肩膀上。我暗想,怎么会这样呢?偶尔与到巴丹吉林沙漠工作年久的人谈起,说那老妇人原籍青海民和县。丈夫原在单位做厨师,手艺超群,据说还为前来视察的中央某位领导人做过饭。三十岁那年患肝炎,按照老家风俗,得大病娶一房媳妇便可借喜消灾,经人介绍,她嫁给了他。

尽管如此,几年后,丈夫还是因为患肝癌,把她和两个女儿留下,独自归于寂灭。大女儿个子高挑,长相虽不好,但眉目周正,算是平常人。二十多岁时嫁到了附近农村。二女儿长得出人想象,一直留在身边。母女俩平素以做清洁工作为生。

几年后,我调到另一个单位,负责安全保卫工作。从毗邻乡镇的机关到戈壁深处的基层单位,虽然职务有所调整,但环境的恶劣时常让我心生不满。出门就是戈壁,春秋风暴吹得人心碎,还无处抱怨。报到第一天,领导便交给我一项工作。说是一个女子和我们下属单位一男子恋爱一年多,后男的提出分手,女的死缠不放;男的避而不见,女的则打车上百里,站在大门口,手提汽油,说某某某不和我恋爱就自焚。

男女之事,向来难分对错;恋爱中人,自然千奇百怪。硬着头皮接下这项工作后,为掌握些具体情况,我在小酒馆约了先前负责这方面工作的老同事,以喝酒代讨教。

“别提了,太难缠!赵安林那小子他妈的也真是的,多少漂亮女子不找,偏偏和她耗上了。耗上就耗上了,那小子还没领证就先把飞机开了。做了那事,又不要人家,其他女子好说,这个女子简直就是墨凤凰,专找黑山落。”

赵安林是我们下属单位一个工程师,大学毕业分来两年多一点。本来人少地僻,再加上男人多如骆驼,女人少似绿阴。待久了,母猪都是嫦娥,狐狸定是天仙。按照老前辈的话说,在沙漠,风是最好的交谈对象,孤独是贴身马甲。二十四五岁青年,生命青葱且内力充沛,内心和灵魂里都激越着现实要求与原始欲望。再加上工作常年如汽车轮胎,无时无不刻旋转。特别是冬天,起于阿拉善高原的沙尘暴先覆盖本地,再逐渐向兰州、北京、西安、郑州、上海、成都等地进袭。在戈壁,夜晚只好将自己裹紧,或与同事打扑克,或者看电视,再就是煲电话粥。

某一夜,赵安林房间电话响起,一个好听的女声神仙般降临,先听觉,再内心,进而火急火燎地约见。在信息时代,图像和声音都带有高度的迷惑性甚至欺骗性。

某周末,召开全体大会。中途,赵安林借口上卫生间溜出来,裹着大衣穿过几条不长不宽的街道,并在一排家属楼外路灯下,踩着尘土和落叶等候一个女子出现。夜晚的遮蔽功能中,自然也有对人事物的美化成分。跟随那女子到家,赵安林才发现,女子的脸像是一张拉皱了的面皮斜贴在树干上,眼睛好看,但自右眼开始脸就向左呈十五度倾斜;嘴唇很好,但牙齿似乎一堆胡乱堆在一起的长条石头。他想离开,却抬不起屁股,眼睛看一会天花板,再看看脚面,再从墙壁上划过,一秒都不想落在那女子脸上。

“那晚,要是赵安林狠狠心走了,现在屁事都没有!”老同事说。

听到这里,我才知道那女子就是我看到过的那位,名叫安晓红。据他掌握的情况,安晓红时常会打电话给一些年轻单身干部玩暧昧,尤其是刚分来单位时间不长的。我在机关工作时,似乎也凤毛麟角地听过一些,但事不关己便不细问。可没想到,刚到新单位,征尘没洗,酒宴没上,就和这件事碰个正着。

2

大风持续,声音粗暴,沙尘打在脸上,面粉一样往五官里钻。路灯黄苍苍的,细沙蛇似的一条条往路边游。大门在直通通的小马路对面,再向外就是平坦的戈壁滩,夏天太阳热烈如针扎,黑白相间,有些沙砾泛着细小的光。更远处,是黄沙堆涌的沙海,一层层沙子不断被风挪动。刚回到宿舍,电话就响。我只好趁着酒意,小步跑到大门口。

政治处李主任带着几个负责安保的,站在风中对一个女子大声说话。那女的,身材矮小,裹着一件黄大衣,像戈壁滩上枯了的一截胡杨木桩。见我来到,李主任招招手说:“你把他带到招待所,好好说,耐心说,别让她捅出大篓子来!”

我走到那女的面前,没看清脸,就先看到身边一只塑料水桶。我掂起来拧开盖子闻了闻,是汽油。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老同事所言非虚。旋即把油桶口朝下倒。因为风大,油桶口小,汽油倾倒得慢不说,还被风不断打在身上,我直接把口直对地面。正要起身,只听那女的“啊呀”大叫一声,说:“谁叫你把油给俺倒掉的!啊,谁让你?俺花钱买的,知道不?”声音尖利。我站起来,看也没看她,慢腾腾地说:“花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你跟我到招待所去!”

招待所狭小但干净,灯光把白墙壁照得惨淡。我把安晓红送到接待室里坐下,让人倒了一杯热水,拿了吃的。安晓红浑身是土,额前刘海都成灰色的了,喘一口气沙土就掉一层。

我点了根香烟,说:“去洗洗吧。”安晓红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动不动。我再说。她忽地一声站起来,飞快脱了大衣,甩在桌子上,往洗浴室奔去。这时我才发现安晓红穿的一双男式的大头鞋,走起路来嗵嗵地,整个二层楼房都跟着摇晃。

李主任把我叫到另一个房间,低声说:“这事儿难缠,要注意方式方法,妥善解决问题,还要确保不再升级。……总之,一条标准,凡是危及单位声誉和安全的事儿,要在第一时间把它掐死浇灭!”

我嗯嗯点头答应。刚回到隔壁房间,安晓红也噗蹋噗蹋地从洗浴室回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到桌子上的水和面包,迟疑了一下,然后用胳膊肘子用力推了一下,差点把纸口杯弄翻。

3

赵安林低着脑袋,一脸灰败地进了李主任所在的隔壁房间。

赵安林脸色白皙,个子高挑,左右脸颊有一些红血丝,隐隐约约,像幼虫期蚯蚓。我知道那是高原人普遍都有的。

“开始,那贱人电话和我聊天,声音听起来像十八九的姑娘,脆脆的,听起来很舒服。聊了几回,也觉得她挺懂人心。在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晚上就是打牌看电视坐在那个脏兮兮小饭馆里喝小酒说淡话,无聊得可耻!乍有一个女的天天打电话说东说西,有时候乱开玩笑,她也不恼,慢慢地,觉得挺好。就是前年冬天去机关礼堂开会,在她家见了第一面。”杨安林说。

我说:“见第一面时候,人也见到了,你亲眼看到人家了,不愿意就别和人家聊了嘛!”

“嗨!快别说了杨哥。”赵安林边说边把脑袋甩在胸脯上,上百颗粗沙子叮叮当当地落在水泥地板上。

赵安林捧着脑袋搓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李主任和我,语气缭乱地说:“这里面有个因素,就是那贱货说他爹以前的同事后来都成了大官,说一句话单位哪个人都得屁滚尿流。我一个出身农村的人,在单位没个大树抱着,以后也基本没啥发展。”

李主任吐了一口烟雾,眼角瞟了一下我。

赵安林好像没发觉,又说:“长这么大,从没见过那么丑的一个女的。主任,杨干事你们刚才也看到了。说畸形有点对不起她,可说丑就是夸奖她了。那晚上,也确实的,她炖了一只土鸡等我来,还有燕窝,说我常年吃饭堂,瘦成干树条了。后来……唉,她妈下午去她姐家没回来。……你知道,沙漠戈壁待久了,母猪都貂蝉了。然后的事。唉,他妈的,现在后悔得我赶紧抓把沙子吃了噎死算了!”

4

桌子上的面包只剩下塑料包装,憋得让人心生怨恨。纸杯里也没了水。安晓红坐在椅子上,眼睛却瞅着电视。里面正播放《还珠格格》。斜着的嘴巴咧着,嘴角好像有口水奔腾欲滴。见我来,她迅速扭转身子,把后背朝向电视机。我有个预感:安晓红的闹其实是一时意气,真正目的不是要自焚,是要单位领导向赵安林施加压力,促成他们俩的好事。或者想从赵安林身上拿回点尊严或者物质补偿。

我长出一口气。对安晓红说:“你这么年轻,还有老娘,为什么要做傻事啊?”

“俺咋了,你们把人欺负了就想跑吗?马把草吃了,还知道甩甩尾巴。他赵安林咋就那么不要脸没人性畜生不如呢!”

我想笑,可笑的话可能会使安晓红更恼怒,赶紧抓起水杯子挡住嘴巴和脸,可我那笑就像一个顽强的贼,从双耳和嘴巴四周亡命地挤压而来,猛喝一口水,然后装着呛了,咳嗽一声把水喷在地上。

安晓红瞪着眼睛,高度倾斜的脸挤满了愤怒,两颗大门牙咬着厚如棉垫的下嘴唇。我说呛着了呛着了!

接下来的谈话漫长得叫人屁股生茧。出招待所时,已是凌晨,沙尘暴在沙漠北部被关死,没有一丝风,但尘土气息依旧蜂蜜一样浓郁。我叫了台车,把安晓红送回家。我家也在那里。老婆也刚起床,孩子要去幼儿园上学。我说了昨晚的事,妻子大笑,说安晓红她也认识。还对我说了些日常事儿。

老婆说,安晓红和另一个家属关系很好,俩人经常在菜市场、超市、理发店、小饭馆等处出双入对。一个长得比潘金莲还漂亮,一个比东施还丑。绝配!

我说不能用潘金莲和东施比喻人家,好像不尊重。老婆说,那“潘金莲”开始和她玩得还挺好,来过我们家,安晓红和她一起也来过。安晓红有几次还给我们儿子买薯片和饮料。

我说这事你们咋知道,老婆说是“潘金莲”听安晓红自己说的。

再回到单位,几天没事。赵安林也照常上班,虽然脸带不快,鼻翼两边的愁容把嘴巴都压扁了,但没异常表现。李主任那边却有事了,——安晓红通过总机找到了李主任手机和办公室电话,天天打,夜夜不隔。就一个劲儿诉苦,请领导帮忙让赵安林回心转意。赵安林不要她,她就闹。

李主任烦不胜烦,叫我去找赵安林,给他两条路:和安晓红结婚;再就是协商赔人家损失。我想,即使俩人在组织强势下结了婚,也尿不到一个壶里,不是离婚就是赵安林心不在家也更不在安晓红身上,婚姻,也就是个空壳。

安晓红要的可能就是这样的结果。安晓红拿钱,赵安林出血,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我试探着问赵安林: “你就是打死也再不上人家安晓红的船了?”

“是!”

“那人家冲你要船费咋办?”

“给!”赵安林语气坚定,可话刚出口,眼睛眨巴着看我说:“那烂婊子准备讹诈我多少血汗钱?”

“你也知道,在沙漠长大的女的可能还比较传统,不像内地城市,说合就合,说分就分。你和人家睡了,不要人家,按传统思维的话,多少得补偿点吧。”

把事故消除到最低点,扼杀在萌芽状态。这是组织上对安全工作的基本要求。只要赵安林愿意出钱,安晓红愿意见票子了事,我的工作就做到家了。领导会说我能干,刚工作不久就办好了一件挠头事,消除了不安全因素。不但会对我本人另眼相看,也对我今后在单位的发展有所助益。至于钱,我不用管从谁腰包跑出来。

赵安林这头基本谈好,他说,三五万可以考虑,要是狮子大开口,想从他身上刮个一二十万去当小富婆,打死他剥皮卖肉也不行。

我也清楚,赵安林毕业刚三年,也不会有太多积蓄。见他同意,便安慰说:“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恩不在情还有嘛!再说,我看安晓红也不是个特坏的人,也不会一下子挖个大坑,让你十年二十年爬不起来吧。”

5

单位饭堂的菜永远是土豆白菜大萝卜,吃了几口,就想扔筷子。正气恼,有人拍我肩膀,没回身看。那人错了一步,站在桌前,低头说:“去饭馆?”

是赵安林。

还没撂下筷子,门岗报告:安晓红又来了!没新招,还是一手拿着汽油壶,一手捏着打手机,站在门口尖喊:“不让俺进去,就叫赵安林那狗杂种出来!他不出来就让他来就等着给俺收尸吧!”说着,作势按打火机。大门值班的一个小伙子早有准备,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按住安晓红拿火机的胳膊抢了过来,把油壶从她手上接过来。

李主任接到报告,又电话把我派了上去。我急腾腾跑过去,见没啥危险,我照葫芦画瓢,把安晓红叫到招待所。一开始,安晓红仰着头,也不顾被风吹得乱如草窝的头发,身子一纵一纵地往门外冲,嘴里仍旧喊着俺要找赵安林那王八蛋算账,撕烂他的脸,再把他惹祸的玩意儿割下来喂狗!

这么粗俗的话,我不相信出自一个未婚女子之口。在旁边又好气又好笑,负责安保的同事也是男的,个头一米八几,安晓红再蹦再冲,也像孙悟空,始终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倒是难为了安保的同事,安晓红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从他身边俯冲,就像个大孩子在父亲面前撒娇一样。只是,安保的同事把脸呈五十度抬起,似乎看一眼安晓红,下巴就会掉地上摔碎一样。

安晓红见实在冲不出去,自己也累了,一屁股歪在地上,俩腿乱蹬一阵,又抱着脸撕扯自己头发,还大声说:“俺不活了啊!俺命苦,被狗骗了不说,还被大叫驴给糟蹋了啊呀!”

“你到底有完没完!”

我一声大吼,自觉耳朵都疼。安晓红哭闹声突然止住,手脚也不乱蹬乱扯了。

“有事说事,这么闹,谁天天有闲空儿伺候你?”

这话说得不对,也是违反规定的。对人要客气,尊重他们的生活习俗,和谐,不闹纠纷。上级三令五申,也是做人做事底线。可我实在忍不住了,再说,对付安晓红这样只知道乱闹的,解决不了问题,我想粗暴点也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果不其然,安晓红伊初决然愤然慨然的表情霎时间转换,两只单看还算好看的眼睛眨巴了几下,望着我说:“这事你说咋办?”

安晓红这样说话,我始料未及。点了一根烟,仍把怒气挂在脸上,斜看了她一眼说:“男女俩谈对象,周瑜打黄盖,白蛇爱许仙,许仙把妖精当宝贝。你们俩好的时候偷偷摸摸,不好了就你骂我我恨你。这叫啥爱情?这明摆着是做交易,耍感情嘛!”

安晓红脸本来很红,一下子又涨紫起来。就在她嘴角上拉,话要出口时,我又说:“谁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这会赵安林死活不愿意跟你了,他是个人,你还能把他拴在裤腰带上?你还年轻,条件也不错,再找个比那小子长得好,有才气的也不难。”

“即使你逼着赵安林和你结了婚,他心里没你,即使他从了你,往后也就是个形式,过不了几年他就和你离婚了。那时候,他二婚,可再找就像捏死个蚂蚁,你二婚再找的话,你也是个明白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用我费唾沫,你也懂!”

安晓红斜着脸,使劲眨眼睛,似乎想眨出点眼泪来。我又好气又好笑,索性继续大声说:“谈情说爱是你情我愿的事儿,你们俩一见钟情如漆似胶时候咋不来给单位报喜,这会不好了你掂着汽油大冬天跑单位门口搞自焚,有没有道理?这也就是部队,要是公安局的话,你早被关起来了!”

这番话我不打嗝儿地倾泻而出,希望对安晓红有所触动。安晓红忽然抬起脸说:“你光哗啦啦刮风一样说,有吃的没,俺一天没吃饭了!”

安晓红这句话和刚才剑拔弩张的县城氛围极不协调。我张着的嘴巴有十秒没合拢,然后啊一声,出去喊服务员拿了点吃的给她。看到面包安晓红一把抓住,用牙快速撕开包装袋,一口咬了下去。我叫服务员又倒了一杯水,再给她多拿几个。安晓红啊啊哦哦,脸憋得通红。我说你先喝点水,她抿了一口开水,把一团面包硬吞下去,斜眼说:“好吃,还是上次那牌子。我在超市找了好几回都没找见。这是从哪儿买的?”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同时也想,这个安晓红做起事似乎更凶悍,可还有点未泯童心。从她要东西吃和刚才问话来看,到大门口自焚,和赵安林没完没了地闹,无非是想赵安林回心转意,自焚她自己肯定舍不得。

我在赵安林和安晓红之间电话穿梭。安晓红同意接受赵安林以金钱补偿方式结束两个人关系的提议,可在钱数上俩人又陷入僵局。赵安林说四万以下可以考虑,三万最好,倘若再多,打死他也拿不出来。而安晓红则坚持要赵安林补偿她十万,少一分也不行。

我向主任汇报后,李主任脱口说:“就那样儿,还要十万?”又改口说:“咱们的目的是保安全,不出事,至于他们俩,你尽力做工作,让俩人都满意,赶紧把这事了结了就算了。”

我对安晓红说:“他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你们俩,好歹在一起一年多,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那怎么行,他想咋就咋,那天下女人不都白受男人欺负了吗?绝对不能便宜了那大叫驴!”

起初,我觉得这事儿赵安林自己来最好,说不定俩人说着说着,还蹦出点旧火花,照亮新前程。可赵安林上来就对着话筒说:“婊子你想坑死我啊你!”或者:“安婊子,我快被你折腾疯了还不放过我啊!”

安晓红针尖对麦芒,大骂说:“赵安林你个王八蛋白和老娘睡了一年多,拍拍屁股就想走,你当老娘是鸡啊!鸡也不会让你白整。穿起裤子就想跑,没那么容易!告诉你王八蛋,这还是轻的,遇到老娘心情不好,把你那驴鸡巴砍下来喂狗!要不寄给你妈验收保存!”

6

我看俩人已形同水火,事儿不解决又不行。安晓红扬言,要是赵安林不满足她的要求的话,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一个是到再上一级部门反映,再一个天天到单位门口闹。而这两个,都是单位所不愿意看到的,上级三令五申,无论如何确保人员、设备安全,尤其不能有上访告状的。哪个单位发生,哪个单位领导要在常委扩大会上做检讨,两年内不能评先进,还扣发主要领导年终奖。

拉锯战又生灵涂炭地持续了一周,赔偿还是没谈妥。令我惊奇而又觉得可笑的是,安晓红说赵安林和她有过孩子,而且是双胞胎。我觉得不靠谱。安晓红却坚持说,那是前年的事儿了。发现自己怀孕后,就给赵安林说了。当时,赵安林惊奇,又惊慌,抱着她满脸笑说,还没结婚就生孩子,别人知道了笑话,打掉好。等正式结了婚再生不迟。安晓红说她非要生,有了孩子,赵安林就不能不要她了。赵安林软泡硬磨,好不容易说动了她。俩人去了酒泉市,到医院门口,安晓红反悔,死活不进去。赵安林急得满地找牙,恨不得撞墙躺车轮,可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能真的咋地。俩人晚上又闹,第二天一早,赵安林还没睡醒,安晓红就上了去兰州的列车。回到了她父亲的老家青海民乐县。她亲叔的一个儿子在县城承包了一家旅馆,她先是在那儿当了几个月的服务员,孩子出生后,托给她二娘抚养。

安晓红这说得有鼻子有眼,而且很坚决,弄得我也半信半疑。向李主任汇报后,李主任说:“那你即日启程去青海那边查看是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的话,回来让赵安林尽快出钱,是的话那就得劝赵安林和人家结婚了。这小子,简直蠢猪!”

匆匆去青海,到兰州红古区,已是傍晚,因为靠近青海高地,风中凭空多了些雪花的气息,还有牛羊粪便的味道。再去民乐县城,找到那家叫做“格兰盛”的酒店。先找了几个服务员,问认识安晓红不,一个说不认识,一个说认识。认识的说安晓红大前年在这里做过小半年的服务员,后来说去她妈妈那里,再没回来过。我又问安晓红在这里生过孩子吗?那人眼睛转了几圈,然后说不大可能吧!要是怀孕了,该能看出来的,她肚子都没见大,生啥孩子呢?又找经理,说安晓红父亲是他的大爸。但没听说晓红生过孩子。

他开车载我出了民乐县城,沿着一条黄土沟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进入一座村子。那村子在一座高大的黄土山下,一色的黄泥建筑,又是冬天,看起来黄苍苍的,全村数得清的几棵大树上落满乌鸦。蓝色天空上,不时有鹰隼攀升和俯冲。到一户人家,先看到两个孩子在院子稀薄的阳光下玩泥巴,一位年届七十的老太太头包黑纱巾,坐在木墩子上秃噜噜地搓麻绳。经理说那是他妈妈,那两个孩子是他的,双胞胎。

我与经理的母亲聊,她说,她丈夫是有个哥哥,以前在酒泉一个部队上当职工,做清真菜手艺很好。生病时娶的媳妇也是这个村子的。后来得肝癌死了。老太太还说,大哥的媳妇不干净,丈夫还没死,就和一个上海到甘肃那边长期出差的男的相好了,生下的二闺女嘴歪脸斜,丑得不能看。等等。

回到兰州红古区,我就把情况向主任做了汇报。他让我尽快回去。到机关所在地,我就去了安晓红家。虽然送过她几次,但我一直没进过她家门。

她和她母亲住的房子也是单位统一修的家属楼,乍一进去,有一股饭菜、人体及各种家具混合的味道,呛人眼鼻。家很简陋,所有的家具包括家电都陈旧到掉漆,还有些纯粹是二手货。安晓红母亲果然前些年见过,一直以做清洁工为生的老太太。她对我客气,把沙发上一堆衣服搬到床上,笃诚地让我坐,又叫安晓红给我倒水。日光从窗棂穿进来,打在地上,又折射到老太太和安晓红脸上,尤其是老太太的皱纹,让我心生不忍。又看了一下狐疑而惊慌的安晓红,我说了几句不关痛痒的话,就要起身告辞。老太太忽然说:“唉,要人家钱,总不是个事。”我看着老太太说:“阿姨,你也别为这事操心上火,都没事。”安晓红站在当地,双手缠在一起拧着说:“俺不是真的想要他钱,就是……唉……安林其实挺好,俺娘喜欢他这个女婿。”

我叹息一声,出了门,打电话给赵安林说:“按你说的办了,给人家五万,你们俩两清了就。”赵安林支吾了一会儿说现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我又给主任报告,并建议,先让赵安林拿两万现金给安晓红,剩下的,让财务室每月扣两千,直到扣够为止。主任想了一下说这样也行。我又和赵安林商议,他有点不情愿,为难了一阵,勉强答应了。

交割当日,安晓红母亲也来了,协议签字、交钱、按手印,各自要走时,老太太颤悠悠地站起来,对着赵安林的后背说:“安林,以后没事还来家里吃饭啊!”我怔了一下,看了一眼赵安林。赵安林停住,头低了一会儿,转身出门下楼去了。

责任编辑 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