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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人物致敬

2014-10-17郑建光

福建文学 2014年10期
关键词:木匠村子

郑建光

龙泽村是国家认定的首批中国传统村落。与每一位喜爱自己家乡的人一样,村子里的老少爷们都为自己居住的这个小村子感到骄傲,曾经不止一个人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们这个村子在历史上出了不少读书人,古时候被称为“书林”。

这是一个只有千余人口的小村庄,我出生在这里。但我从来没有看见村子里有“父子翰林”或者“三代进士”之类的匾额,五百年的村子只有三位进士(还只是口传),举人也不多,书林之誉让人有点晕。新中国成立以后村子里倒是有不少教师,教小学和中学的,不下二十人,加上旧社会几个口碑不错的私塾先生,他们穿越时空,手挽手艰难地支撑着几代人心中的“书林”巨匾。近年来村子中的大学生比起黄纸堆里记下的取得科举功名的人数翻了几番,博士、硕士也不是太稀罕的了。如果真有一块书林的匾,倒可以抬出来擦一擦,在村子里挂起来。乡村知识分子虽然为一个村庄支撑起脸面,但我认为,构成一个村子精神内核的不是那些士绅阶层,而是许许多多卑微的小人物、普通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也是要靠十三亿中国人民的共同奋斗。我不敢说龙泽村里的这些人活得多么伟大,多么有意义,但活得有意思,活得有尊严,这就是我追忆他们的理由,我在内心里向他们表示敬意。

矮木匠与大憨

所有的工匠、手艺人被村人统称为师傅。村人眼里的工匠,与巫师、术士关系暧昧,是邻居,所以对工匠存有几分敬畏。特别是做土砻和棺材的师傅,都有几分本事,据说都稍有一点降妖伏魔的法术。有人要是让煞气缠上,肚子疼、抽搐,或者小儿受惊、发高烧说胡话,就请师傅画符箓焚灰冲水内服,或者师傅用线香对一杯水念咒画符,灌下之后病就好了,无不灵验。

据说工匠们使用的工具上都附着神灵。木匠的曲尺、墨斗,每逢初一和十五都要庄重地请出来供奉一回。无关闲人不能随意借用师傅的工具,女人尤其是有身孕的妇女更不能触碰,要敬而远之。工匠进家门,就相当于请神入堂,要好好敬着,好酒好菜款待,万万怠慢不得,否则在帮你修房子的同时,就暗中放蛊下毒愿,使这家人日后人丁不安。工具是人们吃饭的家伙,不仅木匠敬重曲尺、墨斗,农人也敬重锄头、犁耙,记得1974年村里遇上罕见的大雹灾,家家都将锄头、犁耙等农具请出屋外,果真把雹魔镇住了。

村子里后来也有了本村的师傅,主要是做粗木搭盖房子,古人称之为“梓”的那一类木匠。但并没有改变村人表面敬重、背地里鄙视工匠的观念。矮木匠就是本村的师傅,手艺十分了得,十几把斧头凑在一起,他就是师傅头。可惜矮墩墩的只有十二三岁男孩的个头,脖子上扛着一颗硕大的脑袋,极不般配。再加上短短的两条腿扫着八字走路,显得愈加猥琐。

矮木匠年近半百还是光棍一条,没有一个家。有一年从村东头来了一个半疯半癫的北方婆子,粗壮高大如护法金刚,与矮木匠胡乱睡在一块,做了夫妻。看不出北方婆子确切的年龄,有人说是矮木匠的母亲辈,也有人说顶多大矮木匠三五岁,只是皮肤粗黑又长得高头大马才显得老相。矮木匠与她走过村街,便有一群儿童尾随起哄。可惜没几年矮木匠就死了。村子里流言蜚语四起,说北方婆子性欲超强,致使矮木匠阴阳失调元气枯竭了。有些人的话更难听,说矮木匠是被北方婆子夹在胯下窒息而死的,好像亲眼所见,说得活灵活现。

总之,矮木匠是被祸水淹死的。

大憨与矮木匠恰恰相反,从小父母给抱了童养媳,十几岁上就圆了房,人到中年,媳妇却跟人跑了。

媳妇长着一副美人坯子,走起路来就像台上的小旦,步步莲花,摇曳生姿。搭在大憨身上也是个窦娥大的冤。这还不算,大憨偏偏就从外省人手里转让过来一副爆米花挑子和一副补鞋挑子,干起了又肮脏又低贱的营生。大憨不过是有一丁点痴,并不真傻。他做起村人瞧不起的活计,手头倒比头脑灵光的人还活络,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可他的媳妇受不了他的粗俗,俏媳妇会讲梁山泊与祝英台的故事,也知道七仙女和董永,她心中有梦,与俗人过日子怎么能够长久?于是就从北方婆子走来的方向走出去,离开了龙泽村。

不几年,大憨死了。据说大憨是个没有女人活不成的主儿,人们又想起了他漂亮的媳妇,骂她是跟人吃跟人跑的狐狸精,祸害不浅。村里也有人说,大憨死得值,年轻时享尽了艳福。

看来,这两对冤家真的都不是一根藤上结出的瓜,自然不能有始有终。

村人大多贫穷,但心气很高,认为木匠师傅等手艺人不是正道上的人,补鞋炸爆米花更是走歪门,对他们总是另眼相看。所以,在耕读之外另辟一条生路的人,就借助鬼神之力为自己撑腰,为自己争取地位,也是生活所迫呀。

老妯娌

水碓房往东,沿着石砌官道前行一里许,有一座风雨桥,过桥就是土地庙。这是老妯娌俩三寸金莲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再往前走一里多路,就到了苦槠树下的村东口了。

称她们为老妯娌,只是我从小看到她们就是那样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她们当然年轻过,有过青春的时光,据说还是龙泽村的两枝花,妯娌俩的仪容依稀透出昔日姣美的风韵。她们都是用大花轿从村西头的石头路抬进家门的,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几十年,情同手足,以姐妹相称。当游斗的队伍从门前经过时,老妯娌俩屏息凝神贴着墙根发抖。队伍里头有村子里的那位小财主和五爷保长。看着戴了奇形怪状纸糊高帽的十几个牛鬼蛇神,在挎枪的民兵和手持三角小彩旗的红卫兵推搡下,踉踉跄跄从眼前滚过去,妯娌俩在偷偷地抹眼泪。姐指着小财主对妹说,每一次煮苦麦面糊糊都是到他家要的米饭汤。少不更事的我在心中暗骂,真是没出息,一点觉悟都没有。

妹很早丈夫就死了,没有留下一男半女,终身守寡,做了龙泽村的五保户。后来,做姐的把一个曾孙过继给她续后。姐也是丈夫早逝,倒生有两男一女。女儿嫁给邻村一户学中医的读书人,还没有生育就死了。这位郎中续弦后,领着新人回来认了这门亲。他靠着自己精湛的医术,在岳母大人晚年的时候,还几次把她从死神手里拉回来。小儿子送给了外村人,活到了九十几岁,前几年去世。大儿子在土改前就休了媳妇,把刚刚两三岁的儿子丢给她,自己加入农会闹减租减息。不争气的大儿子在一次执行枪决恶霸的任务后,一病不起,活活给吓死了。可怜的老寡妇带着独苗孙子,投靠了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直至孙儿长大独立出来。老人不愿意提起那段辛酸的往事,觉得没面子。但是,在龙泽村里真的没有人鄙视她。

唉,真是红颜薄命。生活的艰辛,容不得命如草芥的人有更多的选择。让我们真诚地向小人物致敬!

老妯娌俩宅心仁厚,睦好乡邻,很受村人的尊重。她们并没有做过了不起的大事,但从点点滴滴生活中树立起来的嘉行懿德,同样值得敬仰。村子里的大婶大妈时常对妯娌俩嘉言美誉,都叹息地说这么知冷知热疼子疼孙的人,老天咋就没长眼,不给老妯娌她妹留下一丝血脉。虽然妯娌俩的言行足以垂范后辈,但族中的重大议事少有她们的声音,理由仅仅是她们不是男人。老妯娌俩在天气晴好的午后,经常相携出现在风雨桥上,对桥下不断流逝的溪水诉说往日的心事。到了晚年,虽然政府给妯娌她妹五保,生活起居还是由老妯娌的独苗孙子照料。有一次,老人嫌政府指派的那个小财主送来的柴禾不好烧,唠叨了几句。赶巧那天独苗孙子遭遇烦心事,等送柴禾的人走后,嘴里滚出一串不中听的话,怪二奶奶不该讲那样的话,人家没欠你什么,还砍柴给你。弄得一家人都泪流涟涟,很不愉快。

在龙泽村,与多数的中国传统村落一样,大多都是像这样心地善良的人。

胡子伯

在那座成了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的老房子里,据说历史上出了一些有头面的人物,直至民国早期还有人做到省议员。我查阅有关福建民国史资料时发现,1913年3月成立的福建省议会议长是林翰,副议长是郑元桢、郑丰稔,有议员93名,尤溪县龙泽村的郑亦泉位列第十五。

胡子伯的祖祖辈辈都居住在这座老房子里,到他是第几辈没有几个人能说得清楚。但有可能到了胡子伯这里就要画上句号了。他心有不甘,老婆从互助组到人民公社到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到改革开放不敢丝毫懈怠留下一路鲜花,直到八十年代第一春,全社会唱响《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时,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看着自己毕生精力造就出来的完整的七仙女阵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爬上手术台,扎了。

生四妹时,公婆开始说难听话了。那年村子出了一桩大事,胡子伯在部队当连长的侄儿迈着一二一的步伐踢开公社书记的门。不久后龙泽村的大队长就被装进警车,判了一年零六个月。原因是连长在村子里做赤脚医生的媳妇,与大队长勾勾搭搭有不干不净的关系。丑闻传到了部队,连长怒发冲冠,长天一啸拔剑起,从此村子的史册上像滴落一滴墨点,留下了抹不掉的污点。这种事自然女方成为诋毁的对象,婆婆借题发挥说,生了有什么用,长大了还不是祸害人的东西。长大了的四妹倒也争气,国家恢复统招时,考入卫校,毕业后又学了牙科。后来就离开了所在的医院,在闽南开办了牙科诊所,生意红火得烧坏了同行的眼睛。如今七仙女全聚在一起,都成了四妹的得力干将。若干年以后,可能产生出一个新的牙医世家呢。

女婿们排着队轮流给老泰山送猪腿,乐得胡子伯不知了东南西北,拉起架势就唱常香玉:谁说女子不如男——南腔北调喊一嗓子,痛快!

前些年重修族谱,谱牒中胡子伯的脚下连上了七仙女姐妹们。胡子伯当心从老房子一代一代走下来的自己这一支,将在他的手上画上句号,完全是多余。

时代在变,人的观念也在变化,如今许多地方都将女丁写入族谱,女儿也是传后人不仅仅是一句口号。

小牛倌

原先龙泽村周边的林子以及村子里头有不少大树,现在能见到的只剩下一些歪歪扭扭不成材的乌桕了。偶尔撞上一二颗大树,大多也是沾染上鬼气的,村民才不敢以刀斧相向。水碓房旁的那株古樟树,却是硬叫村民拜成了树神。村里的孩子如果命宫带箭,怕伤了亲人,就拜古樟树当契爸,把弓箭寄在树身上。村西头那株酸枣王,却附上了一个年轻吊死鬼的灵魂,每当夜黑风高时,树上会有土块或石子扔向行人。我认为是树上的果实被风吹落,但村子里的人更相信是鬼,那株树结的酸枣果从来没人敢吃,我也不吃。因为有了这个缘故,这些树倒是可以活得长久一些,与有福气享天年的人一样,等待树的也是寿终正寝的好结局。

寿终正寝是生命终结的最佳状态,动物和植物一个理。村子里有一句骂人的话:“叫你死得难看”——就是其反面;“没好死”也是村里人人都会的一句诅咒人的话,也是这意思,指的都是暴死。暴死的人难以超生,大多做了野鬼,成为妖孽。比如酸枣树上的那个鬼魂。未婚女子暴死登录鬼籍就叫失花鬼。每当霪雨霏霏梧桐开花的季节,失花鬼就来到她生前熟悉的地面,专门挑选未婚俊男攫了去做她的郎君。

那年村里的一位小牛倌上山放牛,到了晚上牛群全部都回栏了,还不见人影。家人急了,四处寻找,终究没有下落。请了道士设坛做法,说是被失花鬼迷了心窍。道士令牌一拍,调集“神兵”十万进行围捕。全体村民敲打着锣鼓铙钹,甚至锅盆瓦罐等响器,进山实施地毯式搜寻。直到第三天傍晚,终于在一条幽深山谷的崖洞内找到了牛倌。小牛倌的耳孔、鼻孔塞满了黄泥,口里含着草茎、树叶,已经奄奄一息。

我依稀记得当年的说法:一个花仙子一样的姐姐,把小牛倌带进一座金碧辉煌的房子里,她置备下非常丰盛的筵席,让小牛倌吃尽了天下的佳肴。所谓的佳肴也就是黄泥、石子、树叶、草茎等物。然后呢?——好事的人眨巴着眼睛,期待后面发生巫山云雨的故事。

等到小牛倌回醒转来,痴呆了几个月,渐渐的就与常人无异了,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至于如何收监失花鬼,不让她继续游荡魅惑青年,道士当然没有法海用雷峰塔镇住白娘子的本事,无非是找到失花鬼的墓地,在坟头淋上狗血,再以妇女带经血的衬裤罩住。大人说鬼怕不洁,所以常教导孩子们,碰到鬼的时候不要怕,看准了往鬼身上吐唾沫,鬼就会烂死。

鬼死了是什么?我心里暗笑,真是人说鬼话。

我小时候与已经成家立业的牛倌下过象棋,很随和的一个人。我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但没敢问。如今牛倌已年逾花甲,村子里的人忌讳在他的面前重提当年遇鬼的事,也从来没见他自己说起过。但这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件。至于如何迷失,另当别论,鬼神之事谁也说不清,它是乡村生活永远的话题。人的心里对某些物事存着一分敬畏,也许不是什么坏事。无所畏惧不是生活应有的态度,何况我们都是小人物。

秀才汉臣

他是旧时代的读书人,今天提起他我依旧不愿意使用村子里一般人都有的粗俗的称呼,糟践他,我于心不安。他十六岁参加院试,学台大人给这位新录取的生员起了个学名,叫汉臣。我查不到出自什么典籍,觉得挺不错,就这样称呼他吧。光绪丙午停科,汉臣成为龙泽村的末代秀才,也就越发显得金贵了。

汉臣高挑瘦弱,常常一袭青衿罩体,手执黑底撒金折扇,诗书须臾不离左右,是位醇正儒士。村子里谁家婚嫁写个三代帖,或者老人去世要出个讣告,他都随叫随到,不端一点架子。他一手地道的馆阁体,人人称赞,就连他写的讣文都有人收藏。他对家礼研究深透,一些穷酸的半桶水想找他的漏,没门!

那年军阀某部过境剑州,人心惶惶,半数百姓弃城而逃。军中长官派一顶绿呢大轿来村子把汉臣抬到剑州。汉臣沉思片刻,言辞儒雅、感情真挚的体恤民瘼的安民文告,片刻之间如涓涓细流从他笔管流出,滋润了大街小巷。居民纷纷归家,塾馆复学,商人重新开市,几天时间就恢复了井然有序的生活。长官不无感慨,真是秀才一支笔,能抵十万兵啊。长官有意将他留在帐中,但汉臣志不在此,只得赏了一笸箩袁大头,送他归乡。

可惜汉臣死的早,无缘得到他的片纸只字。我只看到当年老三曾祖母九十岁生日时,县衙里送的一块“婺星朗耀”横匾,据说是请汉臣代为手书的,至今仍然高悬在老三家的客厅。仰望这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我无法与文弱的书生联系起来。字如其人,不知道谁第一次这样说了,后来的人也都信了,其实不具有普遍性。仔细再想,汉臣死的早也不可惜,甚至还是他的福分。要是汉臣命长了,晚景与他当小财主的弟弟一样,不仅要给村子里的五保户担水劈柴,还得接受红卫兵的游斗。谁说你这个末代秀才只是一个读书人,没有欺压劳动人民?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一介儒士,定然难受其辱,倒是早死了干净。

老 钱

龙泽村的代销店叫合作社,人们一直习惯沿用这个名称。若干年以后我才明白,村民都是店的股东。公社化之前,农村成立了合作社,代销店就是合作社的产物,村民们就直截了当地这么称呼了。

那时,合作社是龙泽村惟一的一家店铺,也是村民聚首聊天的主要场所。包括抱在怀里的娃娃,可能娘舅家还没到过,就已经熟悉了合作社。认识村里孩子最多的人不是村学的老师,而是合作社的掌柜,因为,村子里的小孩,不论年龄大小,没有不往合作社跑的。去学校的毕竟要到了岁数。

掌柜姓钱,大家都叫他老钱,大人小孩都这么叫。老钱从成立合作社第一天起,就是掌柜,资格与店里沾满酱油的木头柜子一样老。他叫得出村里每个孩子的名字,认得出谁是谁家的孩子。这么疼孩子的人,自己却没有儿子,他从一对逃荒的夫妇手里买了一个男孩,养着。老钱对谁都十分和气,从来没有看见他与人红过脸。我小时候常常去店里玩,长大了还常常去店里玩,因为村里除了合作社,没有啥可以去的地方。

木头柜台上最豪华的是一块厚厚的玻璃砖,压在里头的有时是分配白糖的名单,有时是肥皂分配表,但不会是照片。玻璃板上面压着木珠子褪去漆色的算盘。我曾经趴在柜台上面,与人走算盘棋,学会珠算后,也常玩1+2+3……+100,稍长就与人在柜台上下象棋,直到母亲喊吃饭,也不愿离开。

合作社一直是微利经营。卖的是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麦播时节,也兼售拌麦种之用的砒霜。老钱是个踏实的人,不见他占社里的什么便宜,至多处理烂带鱼时,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几十年来都是住在祖上遗留下来的一座低矮的瓦房里,这时候,许多村民都盖新房了。到了改革开放之后,龙泽村多出了一些小店,开始有了竞争,合作社支撑几年后,就被淘汰出局了。老钱拾起长满铁锈的锄头,种田为生。

三年前,我见到老钱时发现他的牙齿已经掉光。握手,递烟,他还认得我。听说他抱养的儿子挣了一些钱,也向村民借了不少高利贷,后来赌博输了,就没敢回到龙泽村。老钱在前些年新村建设时盖了楼房,不知他儿子寄钱回来没有,我不便问,怕引起老人伤心。因为要拍摄村子那座老宅子(国保单位)的全景,我上过老钱家的四层楼顶。他的家干净整洁,收拾得井井有条,谁见了都说他是个热爱生活是人。老钱听了,一脸的高兴。

如今,龙泽村的店铺又比改革开放之初多出了好几倍,可是没有一间属于老钱的,不知道他心里会怎么想。

二坤公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放在几十年前的乡村,极具杀伤力。藏在背后的隐语更可怕,那是说有罪愆的人遭到天谴,让你无儿无女。

二坤公是个孝子,几十年来与双目失明的母亲相依相伴。他没有婚娶,母亲终老后,孑然一身,过得孤苦。他是个随和的人,只是没有子嗣,一些邻里瞧不起他,甚至给他摊上不孝之名。从村人的闲言碎语中,我听出来二坤公有一个哥哥,大家都叫他大乾公,做了二坤公的替死鬼。那已经是民国年间的旧事,当时兄弟俩都才二十出头,在田里干农活,突如其来的雷暴令四野噤若寒蝉,一声撕裂心肺的巨响在兄弟俩身旁炸开,大乾公被甩出三十步开外,整个人都烧焦了。

事后传言,雷神本意是要殛二坤公的,许多人都看到尸体背上显现的字,说得明明白白。一时间,村子像屏住了呼吸一般,寂静无声。我从来没有听二坤公提起过他有个兄弟,可见这件事对他的伤害非同一般。直到二坤公晚年,还有人在他背后指指戳戳。

人言可畏,看着二坤公微驼的背影,我心里一阵阵刺痛。二坤公的心是锁闭的,谁也看不透他的世界。人们猜测他是为了减轻罪孽,好去面见先人,才从远嫁他乡的妹妹那过继了一个女儿。几年后,二坤公招赘了女婿,添了一双儿女,有了家的感觉。一家人对二坤公都还孝顺,虽然贫困,却过得其乐融融。二坤公去世时,孙子已经十八岁,也算是有亲骨肉给他捧香火钵送他上山,老人应该可以瞑目了。

我刚上村小时,二坤公还是一个人过日子。我常常跑到他阴暗的屋子里,听他讲薛仁贵。二坤公是个文盲,他的故事都是年轻时看戏看来的。古装戏在那个年代已经被封禁,所以他的故事很吸引人。有时,我也跟着他到合作社扎堆,听讲古,看大人吸水烟。他偶尔会买一些一分钱一粒的水果糖赏给小孩们。他说,你们这一代孩子真可怜,店里只卖糖果,我们做小孩时好吃的可多了,有油条、麻花、炒米。掌柜老钱也与他唱和说,还有桃酥和比斗笠大的礼饼。其实老钱比二坤公小得多,是两代人,可见一些小吃传承有序,只是到我们这才断了。他们越说越来劲了,合伙挑逗我们,让一班孩子馋得倒吸垂涎。

稍稍长大点,放暑假时要参加生产队“双枪”,我一直喜欢跟着他干活。在一次收工回家时,途经大队部土坯楼,看见墙角两道歪歪扭扭从屋顶直贯墙基的裂缝,两条缝隙周围的墙皮鼓突,好像有一只会打洞的野兽从里头穿过,就好奇地问二坤公是什么动物在那里做窝?二坤公只短短一句话,雷打的,小孩不许多嘴。

我再也没敢问,包括对其他人。时间久了,听到的讲述越来越多,证实了墙上痕迹真的是雷电的杰作。那是发生在六十年代末的事,许多人都看见了雷公的样子,像一只抱窝的母鸡打着滚,从地面钻进大队部土坯楼,沿着墙角冲天而上。许多年后我反复想象那个场景,一只打滚的抱窝母鸡,不就是球形雷电么?那几年大多数家庭吃不饱肚子,跋涉百十里地到闽江边较富庶的乡村籴地瓜米度荒年,而龙泽大队土楼里的粮仓储存了许多粮食,却不肯接济村民,震怒了天庭。背地里有人这样说。另一种说法是,全村人个个面黄肌瘦,只有大队会计一家人过得滋润,脸上泛着油水,肯定吃了夜草,雷霆是为他而起。会计的办公室挨着粮仓,雷神没有找准目标,让他逃过了一劫。

二坤公从来不参加这样的讨论。经过大队部时,脚步显得有点错乱,我想他心里肯定笼罩着一层散不开的乌云。每个人心里都有隐痛,何必去揭伤疤呢?他终于有了解脱的一天,去到另一个世界,与他的兄弟大乾公作伴了。

如果雷神老出错,也该反省反省了,不能冤屈无辜呀。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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