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教学中人文性当有的三个转变
2014-10-16韩中凌
韩中凌
倪文锦教授说,“所谓人文性或人文精神,指的是一种普遍的人类的自我关怀,表现为对人的尊严、价值、命运的维系、追求和关切,对人类遗留下来的各种精神文化现象的高度珍视,对一种全面发展的理想人格的肯定和塑造,其目标是追求美和善,其核心是以人为本”。对此,我深以为然。人文性的内涵应该是深厚宽广的,但在具体的语文教学中,还存在着需要纠正的偏颇。
一、变政治化为人性化
“课标”在“正确把握语文教育的特点”中指出,“语文课程丰富的人文内涵对学生精神领域的影响是深广的,学生对语文材料的感受和理解又往往是多元的”。但我们课堂教学中呈现出的人文性,还因袭着政治挂帅、德育当先的传统。比如,将单元组教材的人文主题简单定义为:颂扬爱国之情、赞美祖国大好河山,激发起民族自豪感、无私奉献、学会分享,等等。当人文性被简化成这样一些唯一确定的、大而不当的词语时,就没有比宣扬爱国主义更简单、比道德评判更轻松,同时也更没有效果的事情了。
叔本华说,“最廉价的骄傲就是民族的自豪感”。沾染上民族自豪感的人们暴露出的事实,就是个人缺乏个性,只能将一个群体引以为豪。叔本华认为一个人的独特个性,远远优于民族性。
我们在文本解读的过程中,往往丧失了个性,进入一种群体思维模式。习惯地窄化原本丰富的人文性,将一篇篇课文分门别类,贴上标签,并以“领悟作者思想感情”的方式,让学生练习如我们一样娴熟。那些标签,一如旧版《小学生守则》中的“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简单生硬,缺少人文应有温度与广度、深刻与细腻。
比如五年级上册第七组的主题是“勿忘国耻”,尤以《狼牙山五壮士》最能唤起学生强烈共鸣,它与孩子们爱看的抗日动画片、抗日神剧一脉相承。
人教版《教师用书》在“教材解读”中写到,选编本文的主要意图:一是让学生从表现英雄壮举的感人文字中,感受五壮士的英雄气概,弘扬民族精神,激发爱国热情;二是通过阅读领悟写人记事的写作方法,提高表情达意的能力。这篇课文教学的重难点应放在理解描写五壮士痛歼敌人、英勇跳崖的动作和神态的语句上,体会五壮士伟大的献身精神,从中受到教育。“教学目标”第3条为:理解课文内容,了解狼牙山五壮士痛歼敌寇、壮烈牺牲的英雄事迹,感受五壮士爱护群众、仇视侵略者、为祖国为人民勇于献身的精神,从中受到思想教育。
《教师用书》提出的教学建议是“引导学生有感情地朗读课文”,并强调本文朗读的感情基调是以颂扬的语气为主,语调比较高昂……要读出五壮士对敌人的恨……读出五壮士高呼口号的壮烈豪迈,在反复朗读的基础上熟读成诵。在指导朗读中,教师可采用创设情境、体会感情等多种方法,努力使学生把自己的心放到课文中去,用心去读,动情而读,产生情感的共鸣,在读中树立人物形象,激发爱国情感,积累精彩语言,取得文道统一的教学效果。
于是,课堂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一次次响起,学生的爱国之情、仇恨之情,都被迅速点燃。我们一不小心,就把本文的人文性,由勿忘国耻扭曲成狭隘的民族主义,变成宣传仇恨,甚至主张报复。
这样的种子埋下,有些男孩课余的游戏就会是武力的“打鬼子”。有一天,他们也可能会变成网络上宣扬“中日两国必有一战”的“愤青”,盲目号召抵制日货,甚至假爱国之名,丧失理性地打砸抢烧。
课文读完后,最好引入一些理性的阅读材料,平衡一下过于昂扬的激情。尝试在了解历史、不忘国耻的同时,学习面向未来、牢记和平。尝试思考如何面对战争,学习放下仇恨,学会宽容。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中,忽略那些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的画面,能够心存悲悯,向善向美。
比如:
曼德拉与狱警
1994年,南非人格里高非常不安。因为这一年,他看守了27年的要犯曼德拉当选为南非总统。格里高想起自己过去对曼德拉的虐待,万分忐忑。那是在荒凉的罗本岛上,曼德拉被关在锌皮房里,白天采石头,或是下到冰冷的海水里捞海带,夜晚则被限制一切自由。因为曼德拉是政治要犯,格里高和同事经常侮辱他,动不动就用铁锹殴打他,甚至故意在饭里泼泔水,强迫他吃下。
5月,格里高和他的两个同事收到曼德拉亲自签署的就职仪式邀请函。三人只能硬着头皮参加。
就职仪式开始,曼德拉致词说:“能够接待这么多尊贵的客人,我深感荣幸。让我高兴的是,当年陪伴我在罗本岛度过艰难岁月的三位狱警也来到了现场。”随即,曼德拉把格里高等三人介绍给来宾,并与他们三人一一拥抱。曼德拉说:“我年轻时性子急、脾气暴,在狱中,正是在他们三位帮助下,我才学会了控制情绪。”曼德拉这一席话,让当年虐待他的三个人无地自容,更让所有的人肃然起敬。人群中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
仪式结束之后,曼德拉再次走到格里高身边,平静地对他说:“在走出囚室,经过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的那一刻,我已经清楚,如果自己不能把悲伤和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实仍在狱中。”
格里高禁不住泪流满面,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告别仇恨的最佳方式就是宽容。
胡锦涛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演讲(节选)
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交往绵延2000多年,堪称世界民族交往史上的奇迹。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中日两国人民相互学习、相互借鉴、相互交融,促进了各自国家发展进步,丰富了东亚文明和世界文明宝库。
到了近代,由于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发动侵略战争,两国友好关系受到严重破坏。这段不幸历史,给中华民族造成深重灾难,也使日本人民深受其害。历史是最富哲理的教科书。我们强调牢记历史并不是要延续仇恨,而是要以史为鉴、面向未来,珍爱和平、维护和平,让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让各国人民永享太平。
美国作家亨德里克·房龙在名著《宽容》一书中说,宽容是人类最高美德。他说:“宽容这个词从来就是一个奢侈品,购买它的人只会是智力非常发达的人。这些人从思想上说,是摆脱了不够开明的同伴的狭隘偏见的人,他们看到整个人类具有广阔多彩的前景。”什么样的前景呢?房龙说:“既然我们举目共望同样的星星,既然我们都是同一星球上的旅伴,既然我们都住在同一个天空里,那我们为什么还总是彼此为敌呢?”
二、变肤浅化为深刻化
《丑小鸭》是安徒生的经典童话,原文7000多字,删改为423字的课文。我们可能无法让二年级的学生,去体会一个苦弱个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艰难抗争,但至少应结合课文,去认清何谓美丑,学习“做自己”。
课文中写道,“丑小鸭来到世界上,除了鸭妈妈,谁都欺负他。哥哥、姐姐咬他,公鸡啄他,连养鸭的小姑娘也讨厌他”。丑小鸭之所以落到如此命运,是因为他是一只“又大又丑”的鸭子。“他的毛灰灰的,嘴巴大大的,身子瘦瘦的,大家都叫他‘丑小鸭。”老师特意让学生注意“灰灰的”“大大的”“瘦瘦的”几个叠词,又让学生观察文中的插图,让学生认识“丑小鸭”之“丑”。
丑小鸭之所以被认为“丑”,是因为它和其他的鸭子“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导致了丑小鸭的被孤立,它变得自卑,感到非常孤独,才最终走上了出逃之路。当春天到来,湖面上映出自己美丽的影子时,它才意识到:原来我不是丑小鸭,我是一只美丽的天鹅啊。
临水照镜,很接近哲学的“认识你自己”。这是刻在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的三句箴言之一,也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句。苏格拉底经常告诫自己的学生要照照镜子,他说,如果你美,那就要配得上你的美;如果你丑,那就要用内在价值去弥补不足。
但美与丑的评价,往往都来自他人,而不是自己的“照镜子”,可他人的评价又往往囿于成见,不一定是正确的。要知道每个生命都是独特的,当别人和你不一样时,你该做的是去了解、理解和接受;而当你和别人不一样时,你需要的是勇于做自己。
《去年的树》是日本著名童话作家新美南吉的作品,故事虽简短,但意味深远。它不同于教材中出现的所有童话,不是那种“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完美的结局。至于友谊、诺言、诚信,大概是最表层、最浅显的解读。
新美南吉4岁丧母,被送给母亲的后母,与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生活半年,又回到再婚的父亲家中。他一生清苦,多病,不断失去亲人、恋人,最后自己亦不足30岁病逝。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不要死。我想活着,我想读书,我想写作。”如此命运,令新美南吉的童话染着几分悲哀的色彩。《去年的树》表达的就是对生命易逝、脆弱的忧戚,是“逝者如斯夫”的孔子式喟叹。
鸟与树成为朋友,是非常天然的。但鸟儿会飞走,也会飞回,树只能站在原地。因此,树代表稳定,代表长久。对于会飞的鸟儿,树不单单是朋友,也是标志,是一个熟悉的世界,如同家与故乡,给鸟儿以归属感和安全感。
鸟儿为树唱歌,许诺明年继续,并如期飞回。飞走,飞回,拉大了空间,同时也造成了时间上的落差——去年的树消失了。
鸟儿接下来的寻找,实际上是追寻一个生命消失的过程,从被“砍倒”,被“切成细条条”“做成火柴”“卖掉了”“火柴已经用光”,一直到只剩下用火柴点燃的火还亮着,已经抵达了树的生命尽头。鸟儿对着灯火唱的歌,是一首送别之歌,一曲生命的挽歌。就像英国诗人墨温那首著名的《挽歌》:我能把它写给谁看呢?
它两次瞪大眼睛看着,也许是在努力回忆去年的树,惊讶为什么会成了现在的样子;也许突然明白,树就是灯火,灯火就是树。当灯火熄灭,树也就彻底消失,痕迹全无,它无处寻找。但鸟儿克制住自己的悲伤,义无反顾地飞走了。因为,生命还要继续。
作为一个成年读者,它令我想起龙应台的《目送》,“所谓的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对孩子来说,他可能丢失过喜欢的玩具,面对过宠物的死亡,有一天,也将面对好友的离开、亲人的逝去。这些生活的真相,如此残酷又无法回避。《去年的树》用这样一个故事,碰触了人最柔软也最脆弱的那部分——消失与告别。
三、变片面性为丰富性
记得小时候看电影或电视,只要人物一出场,就忙不迭地问别人:“这是好人还是坏人?”得到答复后,就安心地看下去,发现好人果然很好、坏人果然很坏。这是因为那时的文艺作品对人性善恶的体现持二元论,将其大多脸谱化,观者自然有着非此即彼的判定。
其实,善与恶,好与坏,都不是人性的表现形式。我们也不能因道德说教,将原本丰富的人文性,简化为二元对立的是与非。
如《小白兔和小灰兔》,小白兔热爱劳动,明白“只有自己种,才有吃不完的菜”;小灰兔吃完就要,所以好吃懒做。但仔细阅读课文,就会发现,小灰兔其实也是个好孩子。比如,他能主动去帮老山羊收白菜,收到回报的白菜时,很有礼貌地说“谢谢您”。有了这么多白菜,他当然不用干活了,饿了就吃。吃完后,小灰兔就到老山羊家去要,反正他家里多的是,遇到小白兔推着菜时,小灰兔才奇怪地问:“你的白菜哪来的?”
相比小白兔这个完美的孩子,小灰兔不过是单纯的不懂事,并非好逸恶劳,只等坐享其成。等他明白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一定也会像小白兔一样。
《三个儿子》中的三个男孩,面对拎着沉重水桶走来的三个妈妈,表现各异:力气大的只顾着翻跟头,嗓子好的只顾着唱歌,那个“没有什么特别地方”的儿子,却跑到妈妈跟前,接过了沉甸甸的水桶。老爷爷说他只看到一个儿子。
因此,帮妈妈做事,才算真正的孝。有的老师甚至就势提到“黄香温席”“卧冰求鲤”那些虚伪残酷的封建孝道。这不得不让人想起鲁迅对《二十四孝》的批判,“以不情为伦纪,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
我想,这里涉及到不同时代的文化观和价值观。文中由老人之口,点出“我只看到一个儿子”,即只有这个儿子所为符合老人关于孝道的标准。老人则代表了传统的孝道观,即,外显的,物质的,亲力亲为的,如能“百里负米”“怀橘遗亲”“哭生竹笋”,若能“卖身葬父”“埋儿奉母”,大概就感天动地,万古流芳了。
经济学家陈志武在《给女儿的信》中写道:中国儒家强调的“孝顺”是一种强加的义务,这种义务淹没子女的自由选择权。这种强制是因父母自私的利益驱动而致。
回到课文,另外两个儿子,真的那么不懂事,不孝顺吗?
一个妈妈说:“我的儿子既聪明又有力气,谁也比不过他。”所以,她的儿子“翻着跟头,像车轮在转,真好看!”
一个妈妈说:“我的儿子唱起歌来好听极了,谁都没有他那样的好嗓子。”所以,她的儿子“唱着歌,歌声真好听”。
做让妈妈开心的事,也是孝的一种方式。而且,课文内容不太合理:“一桶水可重啦!”水直晃荡,连妈妈都要走走停停,腰酸胳膊痛,是小孩子难以胜任的吧?可第三个儿子,竟能“接过沉甸甸的水桶,提着就走了”。
那两个儿子,可能只因平时妈妈没请他们帮忙,没有告诉他们妈妈觉得那样是个好儿子。而且玩耍是儿童的天性,并非出于不孝。所以,孝的表现,本该是依照妈妈的标准,而不是那个老人。如此,就不会将给妈妈洗脚,当成必然的仪式。
也许我们只能说,帮妈妈做力所能及的事,是孝;做让妈妈高兴的事,也是孝。
人文性是真善美的发光体,只有超越了地区、国家和民族,才能趋近真正的文明。落实人文性,我们老师要站得高些,扔掉那副客观性的、先入为主的盔甲,带领学生藉由文本,去感受和发现广义的文化和普世的价值。